《長城》2021年第4期|夏魯平:老人味(節(jié)選)
編輯推介
保姆素英讓老人王家夫的起居得到照顧,心靈得到慰藉。為了給素英的兒子寄錢,王家夫跟自己的女兒軟磨硬泡。小說于此蕩開一筆,寫素英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王家夫早年間藏在地板里的贓款……情勢急轉(zhuǎn),兩人的關(guān)系又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作者對老年人的心理有深刻體察,行文敘事穩(wěn)扎穩(wěn)打,富有感染力。
老人味(中篇小說)
夏魯平
一
他置身于孤島,確切地說,他躺在孤島上。四周水光瀲滟,一只飛燕倏地扎向水面,又旋入空中,緊接著一道光線刺向眼睛,他晃動腦袋躲避著,發(fā)現(xiàn)是窗外的陽光叫醒了他。睡夢中的孤島竟成了身下的床榻,軟綿綿的。王家夫翻轉(zhuǎn)過身,胳膊纏向素英的脖頸。素英似乎早就醒了,她要起床,手里拉扯著一件內(nèi)衣,問王家夫喜歡吃面條還是米飯炒菜,王家夫睡眼迷蒙地說:“冰箱里有面包牛奶,煮個雞蛋對付一口就行了,沒必要搞得那么復(fù)雜?!闭f話的工夫,他感覺嗓子有些干,還有痰,咳嗽幾下,喝口水,拉住素英的胳膊,似有話要說。素英沒有理會,掙脫開他,回手朝他手背掐了一把,沒真掐,讓他知道疼就行了。這是他們間常有的小把戲,也是生活中的小調(diào)劑。王家夫不想迎合,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今天我準備去找海霞,找這個混蛋的東西?!闭f完他起身,伸手狠狠搓了幾把臉。
素英心驚肉跳地問:“你真去找哇?”
王家夫清理清理嗓子,堅定地說:“必須找,我一定找到她?!?/p>
海霞是王家夫的獨生女兒,她手里握著他的存折,有半年沒踏進這個家門。
“她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我不相信她能把這事躲黃了!”王家夫一提到女兒海霞就生氣,氣不打一處來,嗓子里討厭的痰絲還不絕如縷,想著自己存折放在了她那里,真是犯了天大的錯誤,追悔莫及。
海霞大學(xué)畢業(yè),一直在外面租房子,王家夫基本沒怎么管,如今他值得信賴的女兒給他出了個大難題,讓他抓耳撓腮無比難受,直想罵人。想當(dāng)年他在保險公司當(dāng)總經(jīng)理那會兒,沒有誰能這樣對他,沒有人叫他這么不順心,他做的所有事都順風(fēng)順?biāo)ㄍ〞硶?,哪像現(xiàn)在,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竟把他搞得如此狼狽不堪。
如果老伴兒還活著,絕不能讓海霞這樣控制他,也絕不允許海霞無法無天任性下去,她會狠狠地教訓(xùn)海霞說:“你不能對你爹這樣?!笨上Ю习閮涸珉x開了人世。
老伴兒的病來得突然,也必然,在王家夫當(dāng)上保險公司總經(jīng)理的第二天,她忽然暈倒在家里,不省人事,王家夫手忙腳亂把她送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糖尿病。雖然病情來得讓他措手不及,但沉下心來想想,說不定這病幾年前就有了,只是他整天想著怎樣奪取單位的至高點,忽視了老伴兒。
老伴兒天生是個受苦挨累的命,沒辦法。從醫(yī)院回到家里,王家夫曾四處求醫(yī),找偏方。不管怎么勸說,老伴兒都拒絕打胰島素。說打上那玩意兒,一輩子甩不掉。他只能繼續(xù)尋討各種偏方。有那么一段日子,王家夫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討偏方上,沒有注意其他事項,有一天早晨起床,老伴兒忽然眼前蠅蟲亂飛,頭暈?zāi)垦?,兩手扶向墻壁,又?dāng)場人事不省。叫來救護車,方知是腦溢血。老伴兒在醫(yī)院病床上躺了一個月,就這樣殘酷地離他而去。
老伴兒這一走,王家夫像掉了半塊膀子,天也塌了一半,悔恨當(dāng)初沒有看護好老伴兒,并發(fā)誓今生不再娶,娶什么樣的女人都趕不上老伴兒。老伴兒成就了他一番事業(yè),成就了他人生理想,成就了他在行業(yè)內(nèi)的威望,別的女人再好,能趕上老伴兒嗎?不能!人說中年男人三大美事,升官、發(fā)財、死老婆??蓪τ谕跫曳騺碚f,老伴兒的去世,就是他倒霉日子的開始。
在位的時候,王家夫身邊有個叫章影慧的女人,曾擔(dān)任過保險公司公關(guān)部業(yè)務(wù)經(jīng)理,是他早年親手扶植起來的中層領(lǐng)導(dǎo)。工作上的長時間接觸,王家夫似乎對這個女人心儀已久,章影慧對他也似乎垂涎三尺,一來二去兩人就曖昧上了。那時老伴兒身體尚好,精神頭十足,對他的行為有所把持,王家夫也不敢有太多造次,只是在幾次心旌搖蕩中,跟章影慧有了那么幾回蜻蜓點水,然后落荒而逃。章影慧見多識廣,很能想得開,沒有因為他的逃離和故意疏遠心生嫉恨與埋怨,而是更加風(fēng)姿綽約地投身風(fēng)月場,搞得王家夫醋意橫生,欲罷不能。
章影慧只適合當(dāng)情人,不可能走進他生活,這一點王家夫再清楚不過了??善褪悄莻€章影慧,在老伴兒去世不久,讓他昏了頭,嘗到了什么叫梅開二度。
那段日子,昏頭漲腦的王家夫以為在章影慧身上找回了幸福時光,找到了錯失的愛情,可章影慧畢竟不是從前的老伴兒,她在社交場上打拼多年,對男人那點心思了如指掌,王家夫一撅腚,一抬腿,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王家夫也深諳章影慧那一套路數(shù),她一撅屁股,一抬腳,他就能看出她耍什么花招兒。倆人貌合神離在所難免。
章影慧跟王家夫在一起,沒少打著他的旗號四處招搖,干了不少不為人知或廣為人知的糗事。他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將一件件糗事瞞天過海蒙混過關(guān)。章影慧也不枉跟他一場,她給自己的兒子在公司里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差事,七大姑八大姨也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公司里上到業(yè)務(wù)員,下到樓道清掃工,都有章影慧的親戚如影隨形,可謂犧牲她一個,幸福全家人。
萬萬沒想到,在王家夫退休三個月后,章影慧摔碎了八只碗十個盤,砸壞了家里兩塊窗玻璃,然后義正辭嚴提出離婚。理由是,夫妻生活不和,她沒見過這么又老又廢物渾身散發(fā)著老人味的臭男人,厭惡之極了。
王家夫打了一輩子獵,最終被鷹叼了眼睛,倒霉透頂了。想著章影慧目光短淺,肯定也把他看淺了,她絕不會想到,剛退休的王家夫,仍然是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不但樹干枝繁葉茂,而且根植在地里的虬須盤根錯節(jié)。誰都看得清,像章影慧這種淺薄之人,離去也罷,沒什么值得珍惜。
離婚后的幾年,苦悶的王家夫?qū)橐鍪チ诵判?,對女人徹底失望,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沒有哪個女人能夠真正走進他的生活。
也就在這時,他遇見了素英。素英是他從家政市場請來的保姆,陪睡又能干家務(wù)。這么多年,他曾信誓旦旦告訴自己,以后老了就進養(yǎng)老院,絕不找什么女人,招惹麻煩。幾經(jīng)考察,發(fā)現(xiàn)養(yǎng)老院不是他這種人去的地方,那里每天老人們的咳嗽,病痛的呻吟,不滿的叫罵,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如果不是萬不得已,絕不會走向那一步。
見到素英那天,王家夫一時半會兒沒緩過神來,他孤寂得太久,需要一點點適應(yīng)。用這樣的保姆,在經(jīng)濟賬上分得清楚,陪睡一筆費用,干家務(wù)又一筆,兩項加起來,會花掉他每個月全部工資。賬算在明處,總比日子長了互相扯皮強,何樂而不為?
那些日子,他對這個初來乍到的陌生保姆還是心有余悸的,想著這次招進來的會不會是第二個章影慧?為防不測,王家夫?qū)⒓依锏拿織l褲衩都縫制了一個布兜,塞進去所有存折。那些硬朗的存折整天貼著他的肉皮,飽含他的體溫,跟他一往深情地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甜美的黑夜。有時,存折紙角會把他從睡夢中扎醒,他迷迷糊糊伸手摸去,校正方位繼續(xù)安然入睡。睡夢中的王家夫又覺得自己的家里沒一處安全之處,好像章影慧隨時會在一個月冷星寒的夜晚潛入他屋里,翻走所有存折,將他洗劫一空。
但事情并沒有他想得那樣糟糕,臆想中的章影慧始終沒有潛入他的家中,素英只是對他的褲衩發(fā)出幾次不可理喻的嘲笑,然后一切都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后來他改變了策略,每天晚上睡覺前,就把存折從褲衩中掏出來,塞到枕頭里,在溫暖的被窩里故意扯起素英的手,按在那空下來的布兜上,驗明正身一般。素英早已識破了這點小伎倆,不屑一顧抽回手,翻身睡去。有一天早晨,她收拾床面,拽出他枕頭底下的存折,像見到了不該見到的污穢之物,板起臉喊他趕快把東西拿走。王家夫只好灰頭土臉收拾起存折,皮笑肉不笑地?zé)o話可說,也就在這時,忽然眼前靈光乍現(xiàn),他看見了破舊凌亂的北陽臺。
北陽臺里有一口多年不用的水缸,有裝過咸菜的壇壇罐罐,有添置家用電器時拆下來的紙盒箱。趁素英不備,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捏起存折將其裝進一個信封,塞入一個咸菜壇子里,蓋上塑料布,用繩系住。一個萬無一失的良策形成了??删瓦@么刁鉆的藏匿,沒過幾天又被素英發(fā)現(xiàn),她是做飯時去北陽臺翻找一棵大蔥,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為什么總是被素英發(fā)現(xiàn)?他沮喪地叫來女兒海霞,萬般無奈地把所有的存折都轉(zhuǎn)移到了她那里,以此了卻心病。別無選擇。
王家夫老伴兒去世時,海霞讀大二,她看到王家夫跟章影慧茍合在一起,像見到了一對不正常的狗男女,整日睥睨,后來她堅持住在大學(xué)里,放飛了一般,節(jié)假日也見不到她的蹤影。在王家夫與章影慧鬧得烏煙瘴氣的時候,她也是左耳聽了,右耳朵冒出去,從不存留在心里。王家夫?qū)λ齺碚f,就是每個月生活費的提供者,別的毫無關(guān)系。與章影慧關(guān)系徹底完蛋后,王家夫總想尋求親人的溫暖,這唯一的親人無疑就是女兒海霞。為此他特意去過幾次海霞讀書的那個大學(xué)。海霞對他的到來,心不在焉的,也許心里還過不去那道坎兒,態(tài)度很不好地問:“你有事嗎?有事快說,沒事我上課去?!蓖跫曳蛘f:“我就是來看看你。”海霞說:“我有什么好看的,以后沒事,別往我們校跑?!?/p>
海霞大學(xué)畢業(yè),王家夫幫她找了一家銀行,這份工作看起來一般,可在她同學(xué)中卻產(chǎn)生了不小的反響,說學(xué)得好,不如有個好爹。那一陣子,海霞對王家夫的看法似乎有所改變,像冬天里回來一個小暖春,王家夫看到了與女兒和好的希望,樂不可支,可那只是希望,離現(xiàn)實很遠,參加工作的海霞仍然堅持不回家,王家夫同樣整天摸不到她影兒。素英來到家里那天,他特意給海霞打去電話,告訴她家里請來了一個保姆,海霞說請就請吧,這事不用跟我說。從此她牢牢把持著他的存折,每月按時支付他費用,再無別的來往。
不來往,不等于他這次不去要存折,盡管事情想想就讓人頭疼。
在這個晴朗的早晨,素英擺脫了王家夫伸過來的手臂,不顧被窩里倆人殘存的體味挽留,穿上了襯衣襯褲,準備翻身下床做飯。王家夫仍不死心,他伸過手再次抓向素英,素英順著王家夫的手勁向后倒去,又回到了被窩。王家夫別無所求,他只想跟素英商量一下,如何要回存折,如何把海霞叫回家里,以此來發(fā)泄一下幾天來籠罩在他內(nèi)心的憤懣,讓美好的思緒布滿屋子里的每個角落。
二
半個月前,王家夫跟素英踏著這座城市街道上的積雪,心事重重去了一趟醫(yī)院。人到了一定歲數(shù),會不可避免地成為醫(yī)院的常客,王家夫和素英莫不如此。他領(lǐng)著素英擠過人群,走進診室,對她幾天來的更年期癥狀尋醫(yī)問藥。那個醫(yī)生態(tài)度很好地接過素英伸出來的手臂,將幾根手指落在她的腕部,進行把脈,隔了很長時間,又戴上剛剛摘下的口罩,以職業(yè)的洞察力遙望了素英的舌苔,詢問幾天來她的起居飲食,然后輕松地說:“沒什么事,你心事不要過重?!?/p>
王家夫貓腰湊向前,支棱起耳朵想聽出個子丑寅卯。既然素英沒多大毛病,他也就放心了。這一放心,懷里抱著的素英大衣就拖拉到地面,素英及時提醒,王家夫才趕緊將其抱起,歉意地笑笑。大衣軟軟乎乎裹成一團,堆積在他的鼻孔下面,很好看,也很好聞,似乎絲絲縷縷彌漫出一股股香氣,幽幽的,若有若無,溫暖而親切。王家夫如醉酒一般迷迷糊糊了。
素英對醫(yī)生說了聲謝謝,臉色耷拉著接過大衣,沖他用力抖了抖,甩手披在身上,然后一言不發(fā)離開診室。
王家夫納悶問:“醫(yī)生說你心事過重,我怎么沒看出來?”
素英只管往外走,沒有接話。
王家夫腳步緊跟,心急地說:“我看你還是心事過重!你要有事,說出來總比憋著強!”
素英回頭瞥了他一眼說:“我說出來有用嗎?”
王家夫說:“只要能幫上點忙,我肯定會盡力。”
素英就放慢了腳步,說出了她兒子的事。
素英兒子上大二的時候,被一個即將畢業(yè)的上海女孩子盯上了,說是上海女孩子,其實她家住金山,只是城市發(fā)展,金山的女孩子成了正兒八經(jīng)上海人。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女孩子看上她兒子,纏住不放,領(lǐng)他到了家里,被未來的老丈母娘養(yǎng)得肥肥胖胖。住在了一起的情侶,免不了有一些花銷,那女孩子日子過得仔細不說,還催促她兒子三天兩頭打來電話,向素英要錢。有好幾次素英背著王家夫接聽了,發(fā)現(xiàn)自己親生的兒子整個思維都轉(zhuǎn)向女孩子那一邊兒,被洗腦了,無法扭過來。錢要得次數(shù)多了,素英苦不堪言,不得不說出了自己的難處,說干保姆不容易,讓兒子再等等,等她有了錢,馬上寄去。兒子不高興了,問她什么時候有錢?眼下他們正張羅買房子,首付女方家拿了一百八十萬,素英這邊是否也應(yīng)該表示一下?
王家夫思忖著問:“你想表示多少?”
素英說:“能表示多少?我二三十萬都拿不出來?!?/p>
回到家里,王家夫心情也沉重了,事情既然挑明,想躲是躲不過去的,他必須有所表示。跟素英住在一起這么長時間,他們已經(jīng)有了肌膚之親,像親人一樣廝守在一起,他回避不了。但就他目前的狀況來講,過去的實力已不復(fù)存在,額外的費用不會再有,最好的辦法就是低下頭,向女兒海霞要回存折,從里面取錢。
如果在位時,素英說出這二三十萬,根本算不上事兒,那時錢來得容易,花得也輕松,假如哪天手頭緊了,放出個風(fēng)聲,說調(diào)整公司中層領(lǐng)導(dǎo)崗位,錢立馬潮水一樣洶涌而來。誰都知道,在公司里,哪個部門、哪個位置能給人帶來多少好處,明擺在那里,送出去的錢用不了一年半載會成倍收回來,所以很多人為了這點利益,不惜血本加以投入,真是爽啊,那時只要他手里的權(quán)力輕輕一轉(zhuǎn),就會引發(fā)一陣強大的風(fēng)暴。但他還不是個狠角色,對人對事都比較寬宥,沒有把人逼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他常聽人說,有的公司,有的人,為了一個小官,舍出老本貸款進行“購買”,結(jié)果風(fēng)向變了,貸款者鬧個血本無歸,令人心痛不已。
在崗位調(diào)整中,王家夫的手腕并不怎么刁鉆,而且事到臨頭總是心慈手軟,他從沒因錢的事跟哪個人過不去,為難過誰。對那些不明事理的人,他也會按照規(guī)矩給他們一個適當(dāng)?shù)陌才?,安撫下人心,僅憑這一點,很多人對他心存愧疚,對他感恩戴德。
這天早晨,王家夫向女兒海霞要錢的計劃必須付諸行動。他懷揣著這一想法,下床洗漱,穿戴整齊,順手拉開窗簾。趁素英進廚房叮叮當(dāng)當(dāng)忙活的工夫,他又拎來拖布,拎來半桶水,按慣例開始了新一天的擦地勞動,這已成為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習(xí)慣,習(xí)慣是個多么奇妙的東西。
對于這項家務(wù)勞動,半年來素英有過幾次奮力搶奪,但搶來搶去,皆以失敗而告終。自從素英來到家里,每次看見王家夫擦地,總以為自己的工作沒做到位,表示過意不去,慚愧地跑過來進行爭搶,每一次,王家夫都說這地誰擦都一樣。他嚴格把持著拖布,揮汗如雨堅持把地擦完,這使她陷入更加難堪的境地。
王家夫擦地很仔細,也很認真,地板上有一塊白紙屑,一根頭發(fā)絲,他都要彎腰拾起來,指甲劃過堅硬的黃花梨木地板當(dāng)口,心里自然而然升起一種超乎尋常的感受,似乎身體里每個細胞都為此而舒展。想當(dāng)年安裝地板的時候,沒趕潮流,地板一直顯得老氣橫秋,在地板家族中算是拿不到臺面的小媳婦,寒酸得不得了。即便這樣,王家夫?qū)@地板仍是呵護有加,飽含深情,每次擦地,像是完成生活中的重要儀式,莊重,而又心懷鬼胎。
素英在廚房那邊忙活完了,他這邊的擦拭也接近尾聲。素英沒給他吃面包牛奶雞蛋,而是做的雞蛋掛面,撲鼻香氣叫他的肚子有種本能的饑餓。兩碗面湯湯水水端上餐桌,王家夫跟素英開始了新的一天。他的食欲很好,準備吃完飯,立馬給女兒海霞打電話,刻不容緩。
從家政市場接素英回家那天,天空藍得一點雜質(zhì)都沒有,對于退休十幾年七十多歲的老人來說,有點忘乎所以喜不勝收了。他與素英牽起手,像老夫少妻那樣行走在鮮花盛開的林蔭道上,哆哆嗦嗦暢談著詩意盎然的廢話,把章影慧那幾年給他帶來的傷害和痛苦,早就忘到腦后!人就是這樣沒皮沒臉,好了傷疤忘了疼。
那天一路上,素英說她兒子從小學(xué)初中高中一直由她陪伴,自從兒子上了大學(xué),她忙了十幾年的心忽悠一下空落了,她到處找人聊天,嘗試著打麻將,可每次坐在麻將桌上,腦子都不靈,手還臭,一天要輸?shù)艉脦装賶K錢,誰都不領(lǐng)情。從那時起,她對麻將失去了興趣,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她想出外闖一闖,覺得人闖出去了,可能會見到一片天,想不到眼前這天竟是王家夫,還一派蔚藍。
“我一看你就不是簡單的人?!彼难劬﹂W爍不定,又大膽地直視著他。
“從哪看出來?”
“不知道,憑感覺,你是個有身份的人,像你這樣的人怎么到這地方找保姆?”
“不到這里找,上哪找?一個人生活太難了?!蓖跫曳蜓陲棽蛔≌f出自身的處境。
素英的到來,的確點燃了他生活的光亮,照耀起他即將枯萎老去的心?,F(xiàn)在他每天都有了說話的伴兒,有了與人相守的快樂。素英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她除了做飯,打掃衛(wèi)生,還把王家夫多年不穿的衣服該洗的洗,該扔的扔,每天都忙忙碌碌,干得熱火朝天。日子就這樣按部就班向前推進,這對于一個上歲數(shù)人來說是個多么大的福分,不可多得。
可事情并不全如他所愿,有一天晚上麻煩來了。那時王家夫看完電視,洗完腳,刷了牙,準備慵懶地鉆進被窩睡覺,素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突然神經(jīng)兮兮地說:“哎哎,等一會兒,你先別睡,我跟你說一件事,一件重要的事。都過一個多月了,我‘大姨媽’怎么還沒來?”
王家夫心跳加速,素英這是什么意思呢?他在迷迷糊糊中極力鎮(zhèn)定住自己。
“別裝糊涂,你說我是不是有了?”
王家夫睜開一只眼,眨巴眨巴,不得不徹底清醒過來,問:“有什么?”
素英摸著自己的下腹說:“告訴你,我可不是開玩笑,弄不好,我懷上了?!?/p>
“怎么可能!”王家夫從被窩里坐起來,想著自己這一把年紀了,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事故!如果素英懷孕,那可真是丟人現(xiàn)眼,他怎么面對女兒海霞,面對那些他認識與不認識的人,丟臉丟大了。
素英似乎有哭腔了,她說:“我咋這么倒霉,才來幾個月,竟出了這樣的事。你想過沒有,要是我懷孕了,小產(chǎn)起碼休息二十一天,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你得給我找個伺候月子的保姆,你自己也得找一個臨時的,一天三頓飯必須按時做?!?/p>
王家夫腦袋不住發(fā)漲,要炸裂了,他心煩氣躁扯起被子蒙向頭,不停翻騰著身子,失眠了。不一會兒,小腹酸脹,似有尿感,需要不停地下床,趿拉不到鞋,就光腳踩向地板,嗵嗵嗵跑向衛(wèi)生間。這一晚不知是怎么稀里糊涂熬過來的,第二天枕頭上還沾了一層碎發(fā),花白的頭徹底地白了,他一夜蒼老。這事就像農(nóng)民種地遭遇了洪水,工人干活損壞了機器,科學(xué)家搞研究傷害了人類,都是嚴重的事故,不可原諒。
正當(dāng)一籌莫展,事情戲劇性地忽然有了轉(zhuǎn)機,第二天他在大廳里反復(fù)琢磨怎樣妥善處理這件事情,將損失減少到最小程度的時候,素英忽然從臥室里跑過來說:“我熱,我渾身發(fā)躁,又熱又躁,我這是怎么了?你把窗子打開?!?/p>
王家夫看著她,渾身猛地像漏氣的氣球,癟下去,又有一股熱氣呼呼往出拱,那是來自他身體里的氣味,不可遏制,他緊縮起肩膀努力縮回這種體味,又伸手拉合窗簾說:“你盜汗了,是虛汗,明顯是更年期癥狀,你鬧人的更年期來了?!?/p>
聽了他的話,素英就一個勁兒在屋地大步流星地走,繞著圈子走,嗒嗒嗒鏗鏘有力,她也為自己身體意想不到的征兆大喜過望,別來無恙啊。
“你沒懷上,你根本不可能懷上。”王家夫頹然地說,“不帶這么嚇唬人啊?!?/p>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像時光的流轉(zhuǎn),像日月更替。他沒有想過,以后還會不會有更鬧心的事等著他。
吃過飯,素英在餐廳里收拾桌子,王家夫準備給女兒海霞打電話了。對于他怎么張嘴,怎么能說服女兒海霞,已在心里反復(fù)醞釀好了,那就是,他要嚴格控制住話語權(quán),讓女兒海霞順應(yīng)著他的思路與布局,在他的感召下,順順當(dāng)當(dāng)把存折送回來,以便彼此相安無事。
心有點憋悶,抬手打開窗戶,刺骨的冷氣直撲面頰,王家夫趕緊將窗戶的縫隙縮小一點,再小一點,最后留下兩根指頭大的一條縫隙。一晚上放屁、呼吸形成的二氧化碳,肯定讓整個屋子里濁氣滔天,必須通風(fēng),順便也把心情通暢了。
素英來到家里第一天,曾提著鼻子用手扇動說:“這屋子什么味?你身上老人味太重了,太難聞。”他想了想,自己每個星期至少洗一次澡,體味還那么重嗎?他從腰帶里拽出內(nèi)衣,湊近鼻孔,左嗅右嗅,始終沒嗅出什么氣味。老人味究竟是怎樣一個味道?酸的,臭的,餿的?還是又酸又臭又餿,不酸不臭又不餿?王家夫試探著從素英那里尋找到答案,卻始終得不到明確的答復(fù),她的態(tài)度,又分明給了他所有答復(fù)。
窗戶玻璃上掛滿了霜花,很好看,也很刺眼。在這數(shù)九寒天的天氣里,屋子里溫暖如春,人的心情自然與以往不同。王家夫給女兒海霞撥出電話了,他的聲調(diào)無比柔和,充滿了仁慈的父愛,而且是壓低了嗓音,帶著蒼老的男中音輕聲輕語跟女兒海霞說話了,他問:“是海霞嗎?你很長時間沒回來了,整天忙些什么?”
海霞那邊氣喘吁吁,寒風(fēng)吹打得聲音時斷時續(xù),她大聲回答道:“我在山上滑雪,有事嗎?快說?!?/p>
王家夫說:“外面天寒地凍,多穿衣服,手腳焐嚴實了。”
海霞說:“這個不用你管,有話直說。”
王家夫說:“滑完雪回來,到我這來一趟,我有話要說,對了,別忘了把我那些存折帶上。”
海霞說:“這個月生活費都給你了。”
王家夫說:“我知道,可我有事要辦?!?/p>
海霞說:“額外支出是吧?”
王家夫說:“你聽我解釋?!?/p>
海霞說:“我沒工夫聽,電話掛了吧,我這邊忙著呢!”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1年第4期)
夏魯平,滿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學(xué)》《作家》《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花城》等報刊發(fā)表作品百余萬字。曾獲“吉林文學(xué)獎”、吉林省委省政府“長白山文藝獎”等,多篇小說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并收入《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選本》《中國短篇小說年度佳作》等,出版小說集《風(fēng)在吹》《參園》《去鐵嶺》《棒槌謠》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韓文、阿拉伯文、哈薩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