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6期|尹學(xué)蕓:木板風(fēng)鈴
1
“嗨,我好像認(rèn)識你?!被菝乐鲃酉却蛘泻?。雙肩包卸下來,他往里挪了個座位?;菝勒f:“謝謝,這車子寬敞?!被菝涝谒麑γ孀铝?,又對前座上了些年紀(jì)的女人說:“您好”。
女人禮貌地回了句“你好”。
“是在哪里見過?”他轉(zhuǎn)過身子朝后看,每個座位上都有人。如果有座位坐兩個人,除了母女,那一定是夫妻。
“你渴嗎?”他邊問邊把銀色的杯子擰開了蓋子,朝這邊舉了下,又很快劃了個弧縮回去了。有兩滴水落到了膝蓋上,他用手彈了彈。
惠美端坐著,目不斜視。前邊的女人回頭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了視線?!岸齻€人……我們二十三個人,還差最后一位……”導(dǎo)游小麗站在過道里說。
“我記起來了,你好像在銀行上班。有一次我去古街辦業(yè)務(wù)……”惠美大聲說。
“你記性真好?!彼f,“我叫黃楊木,那時在古街實習(xí)……你貴姓?”
惠美偷偷笑了一下,嘟囔著說:“我姓王。”
“你們叫我張姐就好了?!鼻白呐客蝗换剡^頭來插話,“來到一個團,都是緣分?!?/p>
惠美說:“張姐說得對?!?/p>
一個大叔級的人物氣喘吁吁地上來了,一個方形包斜掛在肩上,拖著一個很大的行李箱。他把行李箱安頓好,順勢坐在張姐對面的座位上。
“人齊了,師傅開車?!毙←愡呎f邊往前邊走,跨過一堆箱包,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好巧。在飛機上,他們四個仍是這樣的位置。只不過大叔坐到了惠美的前邊,而張姐坐到了黃楊木的前邊。張姐從包里掏出一把干果給黃楊木,黃楊木說不吃。她的手一轉(zhuǎn),要給惠美。惠美也擺手不要。從塤城去機場的一路他們都在說話,塤城是小地方,很容易聊到彼此相熟的人。張姐和大叔就是這樣,他們都是老附小畢業(yè),班主任是同一個人。兩人敘談?wù)f,按年齡算,正好大叔畢業(yè)的時候張姐入學(xué),這樣就趕上了一個班主任。學(xué)校院子里有一座石拱橋,這里是老文廟遺址。院子里有兩株古柏,都是祖爺爺輩。學(xué)校斜對面就是銀行分理部,只是,他們上學(xué)時那里是商業(yè)局的大雜院,后來拆遷了。
黃楊木也是那個老附小畢業(yè)的,年紀(jì)大的校長是當(dāng)年的小老師,他們都還有印象。張姐問惠美在哪里上的小學(xué)?;菝勒f,鄉(xiāng)下的,種藕小學(xué)。張姐疑惑地說,還有這樣的學(xué)校?
惠美注意到,黃楊木的臉暗了暗。
“那個時候的古街還是石子路,下過雨以后都是小水洼。小孩子愛玩水,故意去踩,啪啪啪,啪啪啪,濺行人一身,也把自己弄得泥猴一樣?!彪x飛機起飛還有一點時間,張姐和大叔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她拿出照片讓黃楊木和惠美看,說最近幾年走了很多地方。去年去了新疆,喀納斯和天池都很迷人。
“你看我的照片角度怎樣?”她拿給大叔看。大叔伸頭看了一眼,敷衍說:“風(fēng)景挺好的。”
張姐對惠美說:“我們加個微信,以后也好聯(lián)絡(luò)?!?/p>
惠美遲疑了一下,還是拿出了手機。
大叔在整個飛行過程中一直在看資料。飛機上準(zhǔn)備的那些資料他都翻遍了?;菝莱肆粜乃?,也留心張姐。她覺得,這情景和五年前相比真的恍若隔世。那時身邊坐的都是年輕人。有個滿臉疙瘩的人反復(fù)唱一首歌,引起了惠美的注意。
她住在七月的洪流上
天臺傾倒理想一萬丈
她午睡在北風(fēng)倉皇途經(jīng)的蘆葦蕩
她夢中的草原白茫茫
列車搭上悲歡去輾轉(zhuǎn)
她嘗遍了每個異鄉(xiāng)限時贈送的糖
疙瘩臉坐在惠美的后邊。惠美問這是啥歌,疙瘩臉閉著眼只顧唱自己的。黃夾克一直在翻看手機,他是個細(xì)瘦的青年,跟惠美坐在平行的座位上,接口說這是陳粒作曲演唱的《歷歷萬鄉(xiāng)》,今年才出的新專輯。惠美看了他一眼,故意說:“她出了新專輯,我怎么不知道?”
黃夾克看了疙瘩臉一眼,故意說,他是陳粒的歌迷,她的歌很小眾,一般人不知道。
這話說得更像善解人意。惠美“撲哧”一聲笑了。
張姐正歪著身子跟黃楊木說話。你多大了?孩子幾歲?銀行工資是不是很高?年底有多少獎金?諸如此類?;菝绹樍艘惶?,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不年輕了?在別人眼里,是不是已經(jīng)同張姐一樣了?惠美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臉,掌心仿佛被眼角的皺紋硌著了,她趕忙做了幾個向上拉扯的動作。張姐又問惠美是做什么的,惠美說做企劃宣傳,被抽調(diào)出來配合防疫。因為幾個月沒能休假,現(xiàn)在輪崗,她出來透透氣。
“你沒他工資高?!睆埥阕鞒隽伺袛?。
惠美側(cè)著臉不說話。她覺得張姐有些過分。
“你遇到過確診病例嗎?”大叔轉(zhuǎn)過頭來問,更像打圓場。
惠美趕忙說:“當(dāng)然遇到過,但都是境外過來的。我們每天穿著防護(hù)服,一個一個登記資料查核信息,有時夜里兩三點從機場拉一車人來,特別辛苦?!?/p>
張姐說:“你沒傳染上就好?!?/p>
惠美有些不耐煩,說:“我們應(yīng)對已經(jīng)很有經(jīng)驗了,咋能傳染上呢?再說,若真?zhèn)魅旧弦膊粫谶@里?!?/p>
黃楊木咳了一聲,說:“真?zhèn)魅旧弦矝]什么可怕。那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癥。”
“怎么不是?”張姐說,“你看國外死了多少人!”
惠美問大叔是干什么的,大叔讓惠美猜?;菝啦麓笫迨枪珓?wù)員,大叔自稱是自由職業(yè)者,包里放著的是攝影器材。大叔那樣一笑,惠美就知道大叔說的不是實話。
走下飛機的旋梯,是午后兩點。陽光灼熱透明?;菝朗执顩雠锍焐峡?,引得張姐也停下了腳步?!澳阍诳词裁??”張姐問。
“有兩朵云彩手拉著手?!被菝琅τ脽崃业恼Z調(diào)說。
黃楊木在脫外套。一件厚的絨衫是海藍(lán)色,看著就細(xì)密暖和。他戴近視鏡,鏡片反射著七彩的光。他也朝天上看了一眼,似乎有些眩暈,又很快低下了頭。
“瞎說什么,”張姐說,“天這樣藍(lán),哪里有云彩?”
2
“那個入口是不是有一群蛤???”
小麗干的是夫妻店,有時自己帶團,有時老公帶團。眼前的這個人年齡不大,但目光老成,穿著一件很顯眼的洞洞褲,披散的頭發(fā)像麥芒一樣閃著金光。她反復(fù)叮問細(xì)節(jié),讓小麗起了疑心。
“拜托,那是青蛙好不好?納西族人把青蛙當(dāng)作祖先,有許多神話傳說……進(jìn)老城那里是入口,現(xiàn)在要刷臉的?!毙←愓f。
“過去不刷臉?!倍炊囱澱f,“拐過兩家胡同有家叫‘歷歷萬鄉(xiāng)’的民宿,你能不能定那家客棧?”
“你為什么不自己去?”
“我愿意跟你走。”
導(dǎo)游小麗愛聽這話。“我們可以安排在那里呀?!毙←愋Σ[瞇地說,“我們一直跟他們有合作……你咋知道‘歷歷萬鄉(xiāng)’?”
“可以脫團嗎?”洞洞褲并不正面回答。
小麗懷疑地看著她,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面熟?!澳闶恰毙←愓f。
她點點頭,說:“五年前你還是小姑娘,現(xiàn)在是老板娘了吧?”
小麗看了眼她的洞洞褲,說:“五年前你脫團嚇我一跳……你是不是還沒結(jié)婚?”
3
麗江的石板路與一般的石板路不同。磨光的石面上有五顏六色的圖案,像是由眾多不同色彩的小石頭融聚而成。這是當(dāng)?shù)匾环N天然石料五花石。石板路斑痕累累,深淺不均,凹凸不平。當(dāng)?shù)厝苏f,這是幾百年來人踏馬踩留下的印記。
“聽,馬幫又來了!”
小麗那時就喜歡大驚小怪,但團里的年輕人都喜歡她。她小小的個子,鴨蛋臉上有一只翹鼻子。她的聲音好聽,隨便講點什么都聲情并茂。
這個團幾乎都是年輕人,都跟小麗的年紀(jì)差不多。她把茶馬古道的故事講得就像傳奇小說。有人問起麗江的由來,她順嘴就說:“緣于城市傍著一條美麗的江。”
“你說得不對?!?/p>
惠美出發(fā)之前做了功課,她接觸的資料中恰好有關(guān)于麗江的典故,所以她顯得篤定。
小麗有些慌,趕忙說:“我說的是傳說,傳說。美女,好了吧?”她擠了下眼,樣子就像在求饒。
從飛機上拿下行李,惠美才發(fā)現(xiàn)疙瘩臉只有一把吉他背在背上,牛仔帽歪戴著,像個不良青年。此刻他湊過來說:“你想學(xué)《歷歷萬鄉(xiāng)》嗎?晚上我可以彈給你聽?!?/p>
黃夾克一直跟在惠美身后,細(xì)瘦的身子像竹竿打出了一條影子,就像個守護(hù)神?!斑?,我給你寫了歌詞。”當(dāng)著疙瘩臉的面,他從口袋里摸出兩頁紙,那上面彌漫著一股煙草味。字很潦草,一看就是在膝頭上匆忙寫下的?;菝来舐暷睿?/p>
若我站在朝陽上
能否脫去昨日的惆悵
單薄語言能否傳達(dá)我所有的牽掛
若有天我不復(fù)勇往
能否走完這一場……
街上人聲喧嚷,沒多少人聽見惠美的聲音。但她身邊的青年是聽見了的?;菝劳蝗贿煅柿耍従彾紫律砣?,像是在捂著疼痛的肚子。通透的太陽照得無遮無攔,像一件霓虹衣裳披掛在古老屋角的神獸上。路邊的流水“嘩啦啦”地響,窗下長著繁茂的鳳尾竹和三角梅。六只木輪架起了一座小的拱橋,穿越拱橋上去,是叫“一米陽光”的酒吧。
小麗賣力地講述“一米陽光”與玉龍雪山的故事。很久以前,玉龍雪山腳下有個村子,住著一個名叫康米久美姬的小女孩。她一歲的時候阿爸跌入山谷喪生了,七歲那年阿媽也死了。牧主的兒子朱骨羽勒盤陪伴她……
“這肯定是一個凄慘的愛情故事。”有人說。
“晚上我們來‘一米陽光’喝酒!”有人嚷。
疙瘩臉撞過黃夾克來拍惠美的后背,就像拍一個娃娃。
“你怎么啦?”他關(guān)切地問,聲音像唱歌一樣動聽。
黃夾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有點迷茫和無助?;菝篱W過疙瘩臉站了起來,慢慢走到黃夾克的面前。
“你叫黃楊木,你哥是不是叫黃柳木?”
“你咋想起問這個?”黃夾克不解的樣子。
“哈哈哈!”惠美忽然詭異地笑了起來。
黃楊木眨巴著眼,不明白惠美是啥意思。
“這與情感沒關(guān)系?!备泶衲槹琢它S楊木一眼,腳下踢飛了一顆小石子。
4
那些蛤蟆還在。
不,是青蛙。
可惠美一直以為是蛤蟆。
五年來惠美經(jīng)常會想起那群“蛤蟆”,有大有小,朝向一致。都鼓突著一對薄皮大眼珠,像是隨時都可以蹦跳到馬路上。這怎么可能是蛤蟆呢?惠美為自己的愚笨感到可笑。你是村里出來的,又不是沒見過青蛙。一到夏天河邊都是小蝌蚪,扭著尾巴游。游著游著就長出了四條腿和兩只大眼睛。脊背是淡綠色的,摸上去滑溜溜,像蛇。
還有一種青蛙叫“氣蛤蟆”,遭遇敲打背部會不停地脹氣,眼睛越發(fā)鼓突,像要把自己弄爆炸一樣。
這里是古城的邊緣地帶,小麗舉著旗子先過了馬路。她穿了一條短裙,裸露著滑溜溜的兩條小腿。外套系在腰上,像簾子一樣拍打著屁股。五年時光在她臉上留下了印記,惠美覺得她更瘦了,也有些滄桑?;菝狼椴蛔越置艘话炎约旱哪?,五年的光陰走過,光潔的皮膚都長顆粒了?;菝涝谲嚿夏ゲ淞藭?,大叔拖著行李箱下去了。張姐也下去了。黃楊木躬著腰背站到了下邊的臺階上。“走啊。”他說。
“你先走?!被菝勒f。
惠美忍著隱隱的心跳,看著石板路上的一長串隊伍,拖著各色行李箱,逶迤。這情景多么像五年前。只是,并不是五年前了。疙瘩臉再沒見過。五年過去了,疙瘩臉消失了。也許他的臉早已不長疙瘩了,走在對面,也認(rèn)不出了。吉他蒙了灰塵,也不再唱《歷歷萬鄉(xiāng)》。只不過,在惠美的心中他是永遠(yuǎn)的疙瘩臉,永生的疙瘩臉。人生就是這么詭異。五年足以改變一個人。讓一個游子停下腳步。讓一個漂泊的人有了居所。讓一顆流浪的心有了歸屬。只是,疙瘩臉除外……城市可以收容無家可歸的人,你可以醉臥在矢車菊與野百合中間,聽“嘩嘩”的流水聲;可以在狹窄的街道上看星星,那街道可真干凈啊!因為空間限制,星星反而顯得離你更近,如果醉眼蒙眬,似乎伸手可摘;或徜徉于晝夜無眠的酒吧,聽那些古老和憂傷的曲調(diào)……只是,疙瘩臉除外。奇怪,惠美這段日子時常會想起他。在三義機場下飛機,黃楊木對著天空說:“看,有兩朵云彩手拉手!”
惠美朝天上看了一眼,確實看到了兩朵潔白的云彩,像在挽著臂膀朝前走。她下意識地要去挽黃楊木的手臂,又下意識地終止了。這情景恰好被疙瘩臉看到了。他一扭臉,佯裝視而不見。但惠美知道他看見了。
有天夜里惠美還做了夢,夢見疙瘩臉在窗下彈吉他?;菝楞墩撕靡粫?,才想起他真的在窗下一遍一遍彈唱過《歷歷萬鄉(xiāng)》。
踏遍萬水千山總有一地是故鄉(xiāng)
城市慷慨亮整夜光
如同少年不懼歲月長
她想要的不多只是和別人不一樣
燭光倒影為我添茶
相逢太短不等茶水涼
你扔下的習(xí)慣
還頑強活在我身上……
黃楊木突然出來了,圍著疙瘩臉轉(zhuǎn)圈,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轉(zhuǎn)得疙瘩臉頭都是暈的?!澳阋缮叮俊备泶衲槻粷M地問。
“一邊彈去?!彼噶酥敢哗栆荒巧乳T板,“離這兒遠(yuǎn)點!”
“跟你有啥關(guān)系?”疙瘩臉疑惑,他真是一個心性醇厚的人,似乎滿心眼都在音樂里。
“要你管!”黃楊木做出惡狠狠的樣兒。
疙瘩臉瞥了他一眼,收起吉他走了。
就是這一眼……讓惠美記住了。
他原本就是個孱弱的人,裝扮一下就像個女孩子。有要好的同學(xué)問惠美,你愛他什么?就沖黃楊木這名兒,也是個枯燥乏味的人。惠美其實也很難講清楚。黃楊木就是一直纏磨惠美,這些大家都知道,他拿出的是死纏爛打的功夫。有一次,他跟同學(xué)去貴州,到了那里才想起兩天以后是惠美的生日,他馬不停蹄地回來了。惠美生日的那個早晨,他捧著鮮花站到了女生宿舍樓下,大聲喊:“夏惠美,生日快樂!”
所有的窗子都拉開了,一幢大樓的身體上探出來無數(shù)個腦袋,特別搞笑。長頭發(fā)、短頭發(fā)、黑頭發(fā)、黃頭發(fā),一起笑,笑聲一串一串從窗框里飄了出來。
他早晨買早餐,晚上送水果,去圖書館占座位。一看見他,同學(xué)就開惠美的玩笑:“你家乖寶又來了?!?/p>
惠美也是一點一點習(xí)慣了黃楊木。沒事愛擺弄他的頭發(fā),五指插進(jìn)去,發(fā)絲就像水一樣在指縫間流淌。能夠心無掛礙地做這樣的事,也是女孩的夢想。黃楊木的頭發(fā)金黃,別人也許是染的,黃楊木卻是天生的。他還長了張精致的臉,從一側(cè)看,有點像“哥哥”。
同學(xué)們都知道“哥哥”是誰。每年“哥哥”的忌日,都有人去操場點成排的蠟燭。
其實,“哥哥”去世的時候他們還小,很多人都沒聽過他的歌。但傳統(tǒng)是會傳的,一屆一屆無縫對接往下傳。
惠美有時會問自己:你愛的是眼前這個人,還是他金黃的頭發(fā)和明星般的側(cè)臉?
惠美很茫然,感覺自己傻傻的,分不清。
畢業(yè)的時候,黃楊木毫無選擇地回到了家鄉(xiāng),他的工作父母都安排好了?;菝啦皇菬o處可去,可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跟黃楊木在一起。在小小的塤城,活成另一個自己,成了她的責(zé)任和使命。
黃楊木一直遵守跟惠美之前的約定,不暴露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從家里出來,惠美上了另一輛出租車。“我不認(rèn)識你?!被菝缹ε吭谲嚧吧系狞S楊木說。黃楊木趕緊說:“明白?!彼麄冇羞^設(shè)想,一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到麗江去相戀。啊,這是多奇妙的感覺,可以回味一輩子。
“你能做到嗎?”
“這有何難!”
想一想都愉快,在生活中演一場屬于自己的戲,就如同見識不一樣的風(fēng)景。這主意只有惠美想得出,只有黃楊木肯配合。
浪漫之旅是在不愉快的情況中啟程的。這一點,兩個人都沒想到?;菝乐雷约翰患嫒萦谶@個家庭,但還是沒想到準(zhǔn)婆婆的反應(yīng)如此激烈。最后一個暑假,她打工賺錢買了一條項鏈,送給準(zhǔn)婆婆當(dāng)見面禮。黃楊木的媽媽,一個金融系統(tǒng)的老職工,推開玻璃窗就給扔了下去。
“一條破項鏈就想收買我?別說惠美,啥美也不行!”
老職工的理由很簡單,黃柳木的丈人丈母都是一定級別的國家干部,她希望小兒子黃楊木也能找國家干部的女兒。所以一聽惠美是村里出來的,父母都在鄉(xiāng)下種蓮藕,就說啥也不同意這門親事。
國家干部有什么了不起?這個屬性是讓你干工作,又沒讓你上天?;菝赖乜粗鹑谙到y(tǒng)老職工,說那條項鏈值些錢,不是假的。說完,進(jìn)了洗手間。
插上門,惠美也沒有讓眼淚涌出來。生活到處都是荊棘,惠美有心理準(zhǔn)備。她從小下到田里幫大人干活,遇到過各種惡蟲叮咬,她是個能吃苦、能咽下委屈的人?!澳阌斜臼戮妥屒G棘開出花來?!彼龑︾R子里的自己說,“就當(dāng)小偷把項鏈偷走了,還能如何?”客廳里有些嘈雜,準(zhǔn)公爹也是金融系統(tǒng)老職工,與另一個老職工不同的是,他是工會主席,級別要高些。所以惠美私下叫他黃主席。這稱呼有些好笑,惠美先就笑了?!坝性捄煤谜f,你這是干什么?”黃主席嚷了一聲,拉開房門出去了。老職工一聲不吭。黃柳木夫婦一聲不吭,他們回來是專門看惠美的。黃楊木也一聲不吭,這有點奇怪。整個客廳都一聲不吭。那些沙發(fā)和一應(yīng)物件就像死了。房門肯定敞開著,誰出去了誰留下了?惠美有些好奇。她在洗手盆里洗手,搓了很長時間。水很燙,手指被搓得鮮紅,像成熟的水蘿卜。甩水。鏡子上的臉花了。她又用手去抹,烏涂一片。“種蓮藕有什么不好?”惠美嘟囔,“你想看荷花得跑路。我都想回去種蓮藕呢,每天睜眼就能看到大片荷花開起來,有紅有黃有白有粉,每朵花上都落著蜻蜓,像畫一樣。蜻蜓腳下還踩著晶瑩的水珠……這是神仙過的日子,不是嗎?”
惠美腦子里卻閃過母親在荷花叢中迎接她的畫面。母親總是一身泥巴,腳上穿長筒黑雨靴,臉上被太陽曬得冒油,也濺了很多泥水點子??匆娀菝赖挠皟海唾M心巴力往外拔腳,急惶惶地往岸上奔,然后去做惠美最愛吃的飯菜……她打工的錢卻一分也沒用到母親身上,想到這些,惠美還是無聲地哭了。
這形象是沒法跟金融系統(tǒng)老職工坐一起,人家還穿旗袍呢。這樣想,惠美就用力抹了下臉,她覺得金融系統(tǒng)老職工的行為可以理解。
黃楊木守在門邊,一直聽著洗手間的動靜。水流的聲音和惠美的嘟囔聲都讓他安心。只是,惠美的眼淚他看不到。
金融系統(tǒng)老職工一早打了十幾個電話。第一個黃楊木接了。她問惠美的電話是多少。他們住在同一小區(qū)的另一套房子里,是黃楊木自己的房子。準(zhǔn)婆婆高音喇叭一樣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在狹小的房間里提高了分貝?!八矣蟹繂幔坑熊噯??這樣的丈人丈母會拖累你一輩子,你懂不懂?我都是為你好!”話沒講完,黃楊木掛了電話。他把幾件衣物好歹收進(jìn)了行李箱,拉著惠美出門?!拔覀冏摺!彼f。決絕的樣子像是從此不再回塤城。
出了家門,黃楊木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只要有風(fēng),天地就都是自己的。他從小就受寵,不把母親的話當(dāng)回事。親媽就是這樣好,不會記仇。母親罵了他一句“小王八羔子”,開始關(guān)心他的行程。錢夠嗎?使的用的帶足了嗎?黃楊木統(tǒng)統(tǒng)不回。他心思都在劇情上,他要配合惠美演好這出戲。惠美腦子里都是準(zhǔn)婆婆高音喇叭一樣的聲音,她覺得,無論父母如何努力,都不會達(dá)到準(zhǔn)婆婆要求的高度,這可真是讓人喪氣。
老職工怎么這樣?惠美氣憤地想。
去麗江一直是兩個人的夢想,他們想在那里完成某種儀式。這個話題他們已經(jīng)探討得足夠深入和充分,所以都不用臨時出腳本。一個浪漫的氣泡,被現(xiàn)實的針戳了一下。這沒什么,生活就是這樣。話說,有這夢想的不止他們兩個人。惠美的室友,一個東北女孩,畢了業(yè)一溜煙就跑了,她說要到麗江去尋找艷遇,再等就來不及了。
惠美不知道黃楊木報了旅行團……惠美的意思是……其實惠美沒意思。
5
噠噠噠,噠噠噠。黃楊木就像跟石板路有仇,恨不得把每塊石頭都踏遍。黃色夾克像朵云一樣在前方漂移,突然落了細(xì)雨,高原的天氣又明凈了許多。不管有多少人,他總是適時出現(xiàn)在惠美的眼睛里,然后回頭笑一笑?;菝赖难鄹C一股一股地?zé)幔粋€暑假付出的辛苦像塊疤一樣結(jié)在心上,突然就有了炎癥。之前不覺得,站到這片土地上回味,惠美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值得嗎?如果自己痛苦別人也痛苦……如果這種矛盾不可調(diào)和,值得嗎?惠美定住了,頓覺天地空茫,眉心像被針戳一樣亂抖。這是從沒有過的瞬間,懷疑別人以致懷疑自己……惠美過去是頂自信的人啊。我們能走多遠(yuǎn)?目光穿越狹長的街道搜尋,黃楊木跑到了遮雨棚下,買了一瓶百果茶送了過來?!澳銍L嘗,很好喝的?!彼I(xiàn)殷勤地說。
疙瘩臉從后面走了過來,用警惕的目光盯著黃楊木,顯然懷疑他別有用心。黃楊木心虛地縮回了手,惠美還是接了過來。
“謝謝你?!被菝勒f。
陌生的狀態(tài)都在潛意識里,仿佛他們從沒走近過,而且越隔越遠(yuǎn)。黃楊木的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他很想對疙瘩臉大聲宣布:那—是—老—子—女—朋—友!可是……可是……他忍下了。他從沒違拗過惠美,現(xiàn)在也不會。沒人的時候多肉麻的話他都說得出來。后來他想,這會不會成為惠美的借口。比如,她可以名正言順地隔窗聽疙瘩臉唱《歷歷萬鄉(xiāng)》。音樂會不會真的在傳遞什么?往復(fù)彈奏時,惠美在想什么?她從沒說起過。黃楊木也沒問過。他覺得,那一頁應(yīng)該翻過去……在這之前他不知道陳粒是誰。他比惠美更留意疙瘩臉唱的《歷歷萬鄉(xiāng)》,并通過一些并不完整的句子找到了那首原創(chuàng)歌曲。他不愿意讓自己顯得孤陋寡聞。他愛惠美,肯為她做一切。就是這樣。
惠美總有新奇的想法,為愛情加點鹽。
眼下的黃楊木已經(jīng)有些發(fā)福了。即便在他背后,惠美也能看見他的肚腩,在側(cè)腰處溢出了皮帶。機關(guān)伙食好,黃楊木總說到晚上還不餓??扇绻怀酝盹垼R睡之前也要給自己下碗面,放火腿和雞蛋?;菝肋€是喜歡他瘦丁丁的時候,被同學(xué)笑稱腰只有盈盈一握。那時候他的氣息是清新的,嘴里有一股薄荷味。不像現(xiàn)在,身上混合了一股油煙和汗堿的膩味,甚至能從發(fā)梢溢出來,他的頭發(fā)總打綹?;菝酪苍贈]有把手指插到他頭發(fā)里的沖動。
哦,他們不接吻了。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不接吻了?
“洗澡洗澡!”這是惠美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黃楊木有時候聽,有時候不聽。
很難說清楚他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黃楊木無疑還是個乖寶,有名的聽媳婦的話。婆婆總用這話敲打公公:“你沒見黃楊木對媳婦有多好,這兒子也不知隨了誰。”黃柳木夫婦在大城市居住,她眼里只有這個小兒子,她只夠得著這個小兒子。他們住得不遠(yuǎn),有時候上下班能見上面??芍挥谢菝乐溃S楊木越來越心不在焉。黃楊木回家越來越晚,喝多了酒就呼呼大睡。早上醒來在手機上刷了微博刷微信。實在沒得可刷,才起來洗漱,然后說一句:“我走了?!?/p>
都不等惠美回應(yīng)。
有一天,惠美躺沙發(fā)上睡著了。黃楊木回來驚擾了她。她沒睜眼,想黃楊木會如何做,如果是新婚的時候,他會把她抱到床上。結(jié)果,黃楊木只是看了她一眼,給她身上加了條毯子,自己上床睡去了。
惠美是誰?
不是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某某某嗎?早上有人買早點,晚上有人送花,只要想洗腳,就有人端來洗腳水。那些溫柔與溫存難道都是上輩子的事,這輩子不配享用了?惠美一個人在黑暗中掉眼淚。手腳實在冰涼,自己上了床。
“你穿著正規(guī)點,不要像在學(xué)校里那樣。”
“黃楊木,我們結(jié)婚才三年吶!”
“我讓你穿好點,這有錯嗎?”黃楊木委屈地說。
“好點與正規(guī)點,難道是一回事?”惠美特別驚訝,是為他的詭辯驚訝。結(jié)婚前他從不挑剔惠美,覺得惠美哪都好。
惠美不怎么買貴的衣服,她喜歡那種輕松休閑而又別致的蝙蝠衫或洞洞褲。同事們都喜歡她,大家都覺得惠美別致,身上有一股特別的勁兒,既讓人覺得新鮮,又讓人感到溫暖。
這股勁兒過去黃楊木也喜歡。自打結(jié)了婚,惠美就覺得他眼里沒有人了。
也許,是過去追求惠美時用力太猛了。
反而是金融系統(tǒng)老職工看不慣他的轉(zhuǎn)變。她跟惠美頂多賭了半年的氣,就繳械投降了。有一次,她對惠美說,你不能太信意兒,男人得管!
怎么管?
惠美從沒有過地茫然。她的字典里,似乎沒有“管”這個字。小孩子需要“管”,大人難道也需要?
“你們的存款有多少?哦,三萬塊。那也叫錢?”
“他的工資不交你嗎?什么!自己花自己的,那還結(jié)婚干什么!”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再論的!你有工資他也不能這樣!”
金融系統(tǒng)老職工痛心疾首。他們住得這樣近,卻不知道兒子媳婦的日子是怎么過的。那一晚,她把看家本領(lǐng)都帶了來,一宗一件教媳婦。他們結(jié)婚半年后,老職工就頻頻來示好,喊他們過去吃飯,跑過來收拾屋子,讓惠美非常不好意思。老職工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媳婦人好,比爹娘都是國家干部重要。她對惠美的衣柜尤其滿意,連內(nèi)褲都疊得四棱見方。那天她是第一次跟惠美從女人的角度交流心事,交流完,她把項鏈從口袋里拿出來,讓惠美幫她戴脖子上。
“好看?!彼罩R子說。
惠美一點心理準(zhǔn)備也沒有,她沒想到婆婆可以如此放下身段。
“當(dāng)時扔下去也是一時氣,不都因為你。我跟你爸吵了一早上。他一輩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油瓶倒了都不扶。都是慣的,我說,除了上班開會就不會干別的。我吼你爸,木樁子似的站著,還不快去找?”
惠美眨了眨眼,當(dāng)時似乎沒聽見這話。她已經(jīng)忽略了這條項鏈所代表的整個夏天,和那個夏天所有的辛苦。那時她的天空是藍(lán)的,心里輕松愉悅?;菝肋€有個特點,不記不愉快的事。但惠美用第一個月的工資給母親買了條項鏈,母親做夢都咯咯地笑,干活也戴著。
惠美從沒怪過金融系統(tǒng)老職工。她覺得,他們那一代人的意識是眼界決定的。他們幾乎從沒走出過塤城。
6
黃楊木走得全無用心。豎起來的拉桿箱順著慣性朝前滑,險些跌倒,他跑上去兩步,扶住了。臨來之前還跟惠美慪氣,說你又買洞洞褲,你不知道自己多大了?
“我天天穿洞洞褲,你可能從來都沒留心過?!被菝垒p聲說。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他一下子急了,“我整天辛辛苦苦為了誰,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惠美困惑地望著他,不明白他怎么會說出這么老成的話。
“你就是瞧不起我!”黃楊木突然激憤了,“你一直瞧不起我!夏惠美,你以為你是誰?爹媽不過是種藕的。你可不可以別這么虛偽!”
說完這話,黃楊木摔門而出。那張胖起來的臉像沒發(fā)起來的面團,有一種由內(nèi)而外的僵硬?;菝揽匆娝难鄄€突突直抖。這個時刻還是來了?;菝老耵~被風(fēng)干在沙漠里,焦苦而又干涸。有一股風(fēng)沖撞過來,惠美腳下一踉蹌,眼里霧氣蒙蒙。房門閉合的聲音震天響,惠美嚇得堵住了耳朵。惠美喜歡洞洞褲。這不重要?;蛘哒f,沒有那么重要?;菝乐?,黃楊木也知道。惠美知道黃楊木知道。黃楊木也知道惠美知道他知道??傊炊囱澆皇窃?,它不過是情緒宣泄的借口。別致、自由、單純、青春,能讓身體透出風(fēng)來。這是惠美的解釋。她曾跟黃楊木解釋,得到的只是黃楊木的譏笑?!澳隳睦镉酗L(fēng)需要透?”他乜斜著眼,有一種令人絕望的輕賤。就是這個神態(tài),讓惠美心頭一凜,也讓她不打算改變自己。以前,黃楊木喜歡說在酒桌上聽來的黃段子。那些令人捧腹的諧音?;蛑卑妆硎?,惠美也陪著笑一笑。但惠美不愛聽。慢慢地,他也不愛說了。他們坐一起吃飯,他甚至不抬眉眼,仿佛面前坐著的是個陌生人?;菝老氩怀瞿睦锍隽藛栴}。有一天接到了一個電話,有個男人在電話里說:“管好你老公……你得小心點?!被菝老雴柧涫裁矗瑢Ψ桨央娫拻炝?,隨后是關(guān)機。
“這是打錯了?!被菝缹ψ约赫f?!斑@是打錯了?!被菝缹S楊木說。
“遍地都是神經(jīng)病?!彼]有多說什么。
他對這個號碼毫無興趣。惠美心寬一下,又緊一下。就是那天夜里,她做了個夢,夢見一個妖嬈的女人手牽一兒一女來認(rèn)親。她把這個夢跟黃楊木說了?!坝腥ぁ!秉S楊木這樣回答。
“選擇丁克是我們共同的決定?!被菝勒f,“你若后悔還來得及。”
“后什么悔?”他咕噥著翻了個身。
世間所有的言語,都不如這句“爹媽不過是種藕的”讓惠美覺得受傷。當(dāng)年從金融系統(tǒng)老職工嘴里說出來,惠美只覺得真實,她不過說了一句實話?,F(xiàn)在不一樣了,惠美聽出了黃楊木語調(diào)中的輕賤,這讓她覺得恥辱。
“他們是種藕的,不錯。我好像從來也沒瞞過你,你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吃過?!?/p>
這話說出來已經(jīng)沒了聽眾?;菝缆税肱摹?/p>
新上身的牛仔褲吊牌還沒摘下來,在腰處晃來晃去。穿衣鏡里映出她略顯憔悴的臉,她這段時間一直在上夜班,身心都很疲憊,她買新褲子就是想提振一下精神,她已經(jīng)許久不開心了。
她沒想到黃楊木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種情緒和情感都不可調(diào)和?;菝缽膩頉]想到黃楊木會認(rèn)為自己瞧不起他,也從沒想到在黃楊木的眼里自己是虛偽的代名詞。
種藕人家的女兒,莫非就不配穿洞洞褲?
“你怎么可以這樣說話?”惠美感到扎心。臉孔逐漸扭曲,胃疼的毛病似乎復(fù)發(fā)了。
黃楊木很晚才回來?;菝涝诖采咸芍?,十指交叉墊在腦后,臉朝向屋頂,仍穿著那條洞洞褲,只是沒了吊牌。拖把就戳在床頭柜的旁邊,布頭上已經(jīng)失了水分。臺燈的光暈映著惠美清白的臉,惠美一動不動。她拖了一半的地,跑出去,回來時,覺得精疲力竭。
“你咋了?”黃楊木有些心虛。但他沒有道歉的打算,他覺得,自己無歉可道。
“我去旅行社了?!被菝雷似饋?,穿拖鞋時腿似乎抽筋了,她用力甩了甩?!拔覀?nèi)ヌ他惤??!被菝勒f,“還是那家旅行社,我報了名?!?/p>
“好好的,去什么麗江?”黃楊木背過身去說了句,他有點不好面對惠美。
前邊就是賣百果茶的遮雨棚,五年過去了,它居然還在。居然還在?;菝揽匆婞S楊木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掃碼。而五年前,他使用的是現(xiàn)金。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就像天上的那些云,有來有往,來來往往,但你找不到你曾經(jīng)見過的那一片。就是這么回事。五年前手拉手的那一片云,去了哪里?也許早就被風(fēng)吹沒了。或者變成了一滴雨,落在了橫斷山上,或金沙江里。有一天,黃楊木突然想不起應(yīng)該怎么稱呼現(xiàn)金,他要出去買早點,手機忘了充電。他問惠美是不是有……他用手指比劃:“實物錢。”
他把惠美問愣了?;菝绬柹督小皩嵨镥X”。她從包里拿出幾張人民幣:“是不是現(xiàn)金?”黃楊木恍然,趕忙說:“對,是現(xiàn)金?!?/p>
“你在銀行工作,居然連現(xiàn)金都忘了。”
“我們都不叫現(xiàn)金,叫把子。你有幾張把子?”
百果茶拿在手里,黃楊木不預(yù)備走過來。大叔從他身邊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東西挺甜的?!贝笫逭f。
黃楊木站著等惠美,惠美走了過去,無聲地接過了百果茶。張姐說:“這東西會胖人的。”
惠美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沒有想象中那樣甜。
“歷歷萬鄉(xiāng)”,居然住“歷歷萬鄉(xiāng)”!
疙瘩臉很激動,他需要平復(fù)一下自己的激動,摸出煙來點火。他還是一個抽煙的人。他想讓一根給身邊的黃楊木,黃楊木看也沒看他,拒絕了。
只抽了一口,他就把煙摁滅了。疙瘩臉仔細(xì)地把煙包裹起來,放到了襯衣的口袋里。
“真節(jié)省。”惠美說。
“不,我已經(jīng)發(fā)誓不抽了。放在心口上,意在提醒自己。”
小麗麻利地收身份證,辦入住手續(xù)。
“這里為什么叫‘歷歷萬鄉(xiāng)’?”他問年輕的小老板,臉因激動而潮紅,疙瘩尖上都要滴出血來。
“不為什么?!毙±习逖劬Χ⒅娔X,頭也不抬地說,“想這樣叫,就這樣叫了?!彼X得奇怪,突然抬起了頭,發(fā)現(xiàn)疙瘩臉背著吉他,又說,“我們與那首歌沒關(guān)系。”
疙瘩臉失望地“哦”了聲。
惠美不希望這是小老板的最終回答,這樣的回答不美好。“《歷歷萬鄉(xiāng)》真好聽?!被菝腊参克频恼f,“詞好曲也好?!?/p>
庭院里鮮花盛開,有小橋流水穿花叢而過。那橋可真是小,只有鞋盒子大。但仍有人在橋上觀風(fēng)景,那人穿著青色長衫,手里拿把折扇,似一位古人。大家安頓好了以后,窗下會響起吉他聲,《歷歷萬鄉(xiāng)》舒緩的節(jié)奏像花香一樣彌漫。樹木花草在聽,流水在聽,穿長衫的古人也在聽。這小院里住著的人都能聽得見,但黃楊木不樂意,把疙瘩臉趕跑了。
“美女,你要的‘歷歷萬鄉(xiāng)’到了?!毙←惢瘟讼滦∑熳樱更c著那塊黑底金字牌匾,俏皮地說,“咱說到做到,這下你滿意了吧?”
惠美有些窘,情不自禁地看了眼黃楊木。黃楊木裝作無動于衷。
“你來過這里?”張姐湊過來問。
惠美說:“五年前來過?!?/p>
“重復(fù)來一個地方,有什么意思呀?”張姐不屑。
“故地重游也好?!贝笫宕驁A場,“每次來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
惠美的注意力在黃楊木身上,電腦正在錄入個人信息?!耙哗栆涣艚o夏惠美,我住一〇二?!?/p>
“大家收拾收拾,可以自由行動?!毙←愓f,“今晚睡個好覺。我們明天一早去瀘沽湖,到那里體會‘走婚’?!?/p>
五年前和五年后,小麗說了相同的話。
7
去洗手間;洗手;喝水;吃了根香蕉。兩人做這些幾乎都是同步?;菝郎晕⑦t了些,開箱子拿出化妝包,給嘴唇涂了點顏色。她沒想到黃楊木定了兩間房,跟五年前一樣。五年前黃楊木想定一間,惠美不依。
“一個人住害怕嗎?”黃楊木進(jìn)了房間就給她發(fā)短信。
“不怕!”惠美憋住笑回。
而今惠美下意識地看了下手機,沒動靜。再看,還是沒動靜?;菝劳蝗挥蟹N無力感,她覺得,自己似乎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多花一個人的住宿費,這難道不荒謬?惠美的氣頂?shù)搅撕韲悼冢瑫簳r忘了這一套預(yù)案都是自己設(shè)計的,黃楊木不過是配合和執(zhí)行。他總是聽惠美的話。“我們要裝作陌生人,然后,你到麗江跟我求婚?!蔽迥昵熬褪沁@樣矯情,制定方案和實施細(xì)則都有案可查。那些鉛筆寫的實施步驟現(xiàn)在還夾在某個日記本里,有兩個人鄭重其事地簽字。那時黃楊木恨不得貼在惠美身上,目光黏稠得像曬化了的糖。但現(xiàn)在跟五年前不同了。五年前他們回去就有一場盛大的婚禮在等著。黃主席和老職工的想法很簡單,帶了人家閨女出門,就要對人家負(fù)責(zé)任。這不是女方一個人的聲譽問題,他們家的聲譽也同樣重要。來賓說,這是塤城最漂亮的婚禮,拱形月亮門到臺上搭成長廊,十幾米的路段被鮮花鋪滿。新人在里面穿行,真像童話里的人物。惠美不喜歡如此奢華,但她說了不算。她私下覺得鮮花的寓意并不好,這種無根花,哪里能長久?眼下惠美坐馬桶上想那場婚禮,仍覺得亦真亦幻,羞愧難當(dāng)。父親母親不適合這樣的場面,窘得就像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讓母親當(dāng)眾講話時,母親差點哭出來。她無論怎樣都推辭不掉。她比婆婆小兩歲,看上去卻像大了十歲。黃楊木從始至終都沒表現(xiàn)出快樂。事后他解釋是因為勞累和緊張,惠美沒有深究?;菝烙X得,深究那些已經(jīng)沒有意義。
打量這間民宿,五年前她住過。好巧,又訂到了這一間。這屋里說不定還殘留著她以往的信息,她使勁吸了吸鼻子。生活就是由一個又一個圓組成的。好比你做成了一件事,就閉合了一個圓。你的“圓”多了,人生也就圓滿了??苫橐瞿??是不是像樹木的年輪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一環(huán)比一環(huán)大,抑或一環(huán)比一環(huán)小,看你從哪個角度看。是不是這樣?這房子的空間似乎變大了,墻角過去有個柜子,不知啥時候挪走了。玄關(guān)處多了面穿衣鏡,與床頭柜上方的鏡子兩廂映襯。床上堆積如雪。這床很軟,躺上去就像陷進(jìn)泥淖里,確實不適合住兩個人。人沒過去,心卻到了那邊。黃楊木在干什么?在床上打開四肢,說不定在慨嘆自由多么好。圍城里的人都想出去,這是錢鐘書說的。五年已經(jīng)很久了。這樣想,身體竟蠢蠢欲動。他不關(guān)心我在干什么?;菝郎鷼獾叵耄麤]有征求我的意見就訂了兩間房,他未免太遵守約定了。
耳邊忽然傳來隱隱的吉他聲?;菝罒┰甑胤藗€身。
“疙瘩臉去了那邊?!秉S楊木朝左指了指?!拔覀?nèi)ツ沁叀!彼抑噶酥?。他對疙瘩臉的成見就要爆棚?!鞍?,他不過就彈了支曲子?!被菝啦灰詾槿弧!澳悴挥X得那首歌好聽?”“不好聽?!秉S楊木一點也不客氣。隨后泄氣樣地補了句:“你喜歡就好?!?/p>
“你在飛機上可沒這么說?!被菝烙X得好笑,“你還說你是陳粒的歌迷?!?/p>
這里是一個“丫”字形的街道,他們選擇了人少的那一條,仍然是開滿鮮花的路,耳畔是“嘩嘩”的流水聲。這條街上的店鋪賣茶或手工藝品,與熱鬧喧囂的另一條街相比,這里顯得幽靜雅致。
“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美妙的地方?什么季節(jié)來,都像春天一樣等著你?!被菝勒f。
“我媽那人不難搞。你不要把她說的話當(dāng)回事?!秉S楊木細(xì)瘦的脖子靈巧地轉(zhuǎn)動,仍對家里發(fā)生的事情耿耿于懷,似乎這時才覺出解釋的必要,“你就不應(yīng)該給她買項鏈,她的抽屜里有很多項鏈?!?/p>
“你有沒有談過戀愛?”在惠美的心里,那一篇已經(jīng)翻過去了,她不愿再提起。
“談過呀?!?/p>
“跟誰?”
“那是個養(yǎng)藕人家的女兒,生得像蓮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秉S楊木說得煞有介事。
“你把最后那句去掉?!?/p>
“染?”
“句式太老了?!?/p>
他們像鴿子一樣“咕嘰咕嘰”地笑。笑鬧夠了,黃楊木突然說:“你等著。”
雙肩包在他背上顛,他往回跑了幾步,進(jìn)了一家店,出來時捧著一個錫紙包?!肮媚铮垎柲愠钥玖駰唵??”
“哎呀!”惠美想不動容都裝不出來。對于她來說,榴梿是世界上頂級的美味了?!拔易钕矚g吃榴梿,但烤榴梿還從沒吃過。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這稀罕物的?”
“我先是聞見了榴梿的氣味。心想,這個氣味多難聞呀!烤榴梿就更難聞了。但旁邊的姑娘也許喜歡,瞧她長得多美。長得美的姑娘都喜歡臭味,這是客觀規(guī)律。”
“去你的客觀規(guī)律?!?/p>
打開錫紙包,熱烘烘的香氣撲面而來?!鞍?,你嘗嘗,世界上都不會有比這更美的味道了?!被菝镭嗔艘簧鬃?,往黃楊木嘴邊送。黃楊木擰著脖子躲開了?!笆澜缟暇尤贿€有這樣奇怪的人,不知道美味是什么?!痹拕∏徽f完,惠美甜美地笑了。
“我們交個朋友吧。”黃楊木看著她,鏡片后的眼睛熠熠放光。
“好呀?!被菝肋种?,被榴梿燙著了似的?!俺粤四愕牧駰啠?dāng)然要做你的朋友?!被菝勒f得嘻嘻哈哈。
“是女朋友?!?/p>
“好吧?!?/p>
“讓我們拉鉤。”
“不拉。”惠美扭過身去,“拉鉤是會生小孩的?!?/p>
上學(xué)的時候大家就愛這樣說笑話。只要看見男生女生拉手,準(zhǔn)有人打趣:“拉手是要生小孩的?!?/p>
8
大叔和張姐在惠美和黃楊木的注視下朝右走去。大叔脖子上掛著相機,有很長的鏡頭。張姐換了條色彩鮮艷的裙子,腳下蹬著顯眼的高跟鞋。她戴了帽子和墨鏡,就像換了個人。
他們兩個儼然像老熟人。
“那邊是玉河廣場?!被菝勒f,“這樣的路穿高跟鞋不好走,張姐你可要小心崴腳?!?/p>
“我這條裙子有些長……”張姐張開裙擺看,“我穿成這樣是不是有點像布依族?一起去遛遛吧?!睆埥阏f。
“我先到那邊去轉(zhuǎn)?!被菝勒f,“回頭再到這邊轉(zhuǎn)—布依族的服飾不是這樣的?!?/p>
“別走遠(yuǎn),小心迷路。”看著前邊的黃楊木,張姐狡黠地擠眼。
任何一條街都能通向四方街,這很明確。五年前他們就是隨便選了那條仁義巷,一路走,發(fā)現(xiàn)了很多好玩的事—兔子懷抱里種了草;酒吧窗上畫滿了骷髏頭;小和尚抄著手打坐在花瓶旁;鮮花餅的香氣就像粉撲子,熏得每張臉?biāo)坪醵寄芸?。仍是這條仁義巷,像是變了又像是沒有變,記憶中的一切還是那么鮮亮,可總是覺得少了靈動與活潑。也許是因為自己這顆心蒼老了。他們發(fā)現(xiàn)了那只懷里種了草的兔子,已經(jīng)是只老兔子,體量顯得小,也不似過去那樣白。惠美指點什么黃楊木看什么,其他時間則不發(fā)一言?;菝酪查_始百無聊賴,那些輕的、重的、真的、假的話劇腔都無法說出口。黃楊木成了一個熟悉的陌生人,在芬芳的街頭,像是一個怪物。他這次不想出來,整天上班忙得焦頭爛額,幾天年假就想睡大覺?;菝绖e過臉去,他就知道不出來不行了。
他從來也不違拗她。
“你到底想要什么?”他越來越搞不懂她在想些什么。
惠美看著他,不回答。惠美的答案都在眼睛里,她明朗的眼神不知什么時候有了云翳,他忽略她太久了。
“許愿的那個木板風(fēng)鈴,”惠美說,“我想看看還在不在?!?/p>
“神經(jīng)?!彼f,“兩千公里跑過去看一眼風(fēng)鈴?”
這道理可真是個道理。
可從惠美的眼神中,他看出了道理不是道理本身那樣簡單。她坐在床邊上,感到索然無味。他看她總是索然無味的樣子,像是要抑郁了,他也不開心。他知道她在工作的時候是開心的,他們是彼此之間出了問題。
“好吧好吧,我去我去?!秉S楊木努力掩飾著無可奈何,“我們還玩那個小把戲,我配合?!?/p>
他們錯過了一家烤榴梿的店,因為方位不對,不是過去那家。過去那家離四方街很近,惠美捧著錫紙盒站到了四方街的中心,吃得心滿意足。
彩石鋪地,清水洗街,日中為市,薄暮滌場。這是對四方街的描述。傳說四方街是木氏土司按其印璽形狀而建,是茶馬古道上最重要的樞紐。歷史中的某一段,日本人切斷了中國的海上通道,切斷了滇緬公路,麗江成了中國與外部世界物資往來的重要窗口。四方街上都是往來穿梭的馬蹄聲。時間跨越到21世紀(jì)的某一天,從北方來到這里的夏惠美端著錫紙盒吃烤榴梿,吃出了生活中所有的甜美滋味。
竹竿似的黃楊木站在旁邊看著她吃,眼里都是情愫。那是夏惠美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像幅畫一樣定格在記憶里。
黃楊木頭上冒著虛虛的汗,早早找塊石頭坐下了。太陽白花花地曬下來,他覺得頭都要被曬暈了。高原的太陽自有其威力,傍晚時分仍有很強的紫外線。眼前都是興致勃勃的人,他乜斜著眼睛看五彩人流,不明白他們怎么有那么好的興致。
五年前他也是有好興致的人,在酒吧聽歌聽到很晚,啤酒喝到爛醉。轉(zhuǎn)天一大早,他和惠美趕在太陽升起前來到了玉河廣場。聽人說,許愿要趁早。愿望要和著太陽升起的節(jié)拍才靈驗。這都是他們反復(fù)研究過的,而且一定要虔誠地實施。小麗先是給惠美打電話:“美女,我們今天要去瀘沽湖,你起床了沒有?”
惠美說:“我不去瀘沽湖了。不好意思小麗,忘了跟你說,我還要在麗江玩一玩?!?/p>
“回來還有機會。”小麗說。
“機會還是要趁早?!被菝烂蛑煨Γ央[秘都留在了心里。
“你當(dāng)真不去?”小麗有些吃驚,“瀘沽湖,走婚,摩梭人。神秘而又傳奇,許多人是到那里圓夢的。還有正宗摩梭人的飯菜,你為什么不喜歡?”
惠美說:“不是不喜歡,是以后還會有機會?!?/p>
小麗又給黃楊木打電話,黃楊木也這樣說?!盎菝朗遣皇呛湍阍谝黄??”小麗問。
黃楊木呵呵地笑:“只能說,她讓麗江迷住了?!?/p>
“都是神經(jīng)病?!毙←愂樟司€以后說。
眼下他看著在人流中穿梭的惠美,有點恍惚。他越來越覺得摸不準(zhǔn)她。吃不愁、穿不愁,可她每天就是不開心。下班回家先看她的臉,若是晴著,這一天都不覺得累。神仙也不知道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她的想法隨氣候或風(fēng)向變。相戀的時候黃楊木就愛猜悶,猜中了就像中了彩一樣高興?;菝谰褪且粋€謎面,怎么猜都不夠。上了幾歲年紀(jì)開始覺得猜悶也累人。“你有什么要求告訴我好不好?”當(dāng)然,洞洞褲除外。有一天,金融系統(tǒng)老職工對黃楊木說,你媳婦穿壞褲子,是不是連條好褲子都買不起?黃楊木說,媽你別管,她穿的那叫時尚。老職工說,時尚也不能穿破的,不合我們家規(guī)矩。家里有啥規(guī)矩黃楊木也不知道,可他覺得這是小事,沒必要因此費口舌。好比有人說你這件衣服不好看,你何必非要穿,又不是只有這一件。
“還有,”老職工問,“她為啥總不懷孕?”
黃楊木不敢說“丁克”的事。在塤城這樣的小地方,這會成為大新聞。老職工也會鬧得滿城風(fēng)雨,在他們的觀念里,生兒育女就是天經(jīng)地義。
黃楊木嘆了口氣。女人都是神獸,總有奇怪的想法,讓他疲于應(yīng)付。他曾問過惠美為啥不想要小孩,惠美說,怕麻煩。好吧,他也怕麻煩。他比惠美更怕麻煩。本質(zhì)上,他們自己都還沒長大。他啥也顧不上。身上沒力氣,腦子也轉(zhuǎn)不動,他就想睡一覺。他隱約記得烤榴梿的事,但他不覺得與自己相關(guān)。
我頭暈,讓花香熏著了。他對自己說,我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那個烤榴梿的味道瞬間成了拯救生命的唯一。若是不吃上一口,下一刻就要轉(zhuǎn)世。惠美知道是自己在夸大情形,可有什么辦法呢,這個時候她沒法讓自己理性,她就是個極端情緒化的人,有時候是天使,有時候是魔鬼。她轉(zhuǎn)著頭到處看,那家店卻隱匿了。她找不到那家店,就覺得生無可戀?;菝涝阶咴缴匣穑X得,整個世界都在跟她過不去,烤榴梿的人也欺負(fù)她。黃楊木癱了一樣靠在樹下,撇著兩條腿。她一眼也不想朝那里看。五年前的話劇腔只是一個夢,醒來就只有一個長了肚腩的男人,讓人覺得油膩?!安粣哿?,不愛了,不愛了?!毙住芭九九尽迸脑谖迳迳?,就像拍在心上那樣疼。惠美確實覺得那些愛都變成水流走了。一天流一點,一天流一點,五年足以讓自己變成空心人。街上那樣多生機勃勃的人,沒有誰像黃楊木那樣作為一個胖子癱倒在一塊石頭上,身后靠著一棵樹。打遠(yuǎn)處看,他就像那樹多余的部分。沒有比這形象更影響市容的了?;菝劳镒由钐幾?,這樣一直走下去也許會見到玉龍雪山?;菝涝阶咴娇欤阶咴娇?,突然看到了一堵白墻,小麗賣力地講述“一米陽光”與玉龍雪山的故事?!昂芫靡郧?,玉龍雪山腳下有個村子,住著一個名叫康米久美姬的小女孩。一歲的時候阿爸跌入山谷喪生了,七歲那年阿媽也死了。牧主的兒子朱骨羽勒盤陪伴她……”
惠美一下愣住了。通透的陽光有了濃重的暗影,陽光也疲累了。陽光也有疲累的時候?;菝乐肋@是五年前的情景。五年改變了許多東西。但故事沒有變,那個叫康米久美姬的小女孩沒有變,那個叫朱骨羽勒盤的牧主兒子也沒有變。惠美摸了摸快速跳動的心臟,奇怪自己這是想干什么。難道只有他變了?難道你想把黃楊木一個人丟在街頭?“我的朱骨羽勒盤……”惠美突然感到強烈的不安,撒腿跑起來。她想,黃楊木也許不是累了,是病了,高反了,心臟病了……胖子心臟都不好。雖說他還不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胖子,但他系數(shù)小,過去像竹竿一樣瘦……四方街剛灑完水,瞬間像蘑菇一樣冒出來許多人。每個人都是一副喜氣洋洋的熱烈模樣,仿佛下一刻就會有奇跡發(fā)生……麗江就是一個見證奇跡的地方,不是嗎?她遙遙看見石頭上坐著一個人,是一位上了年歲的阿婆,穿著花色鮮艷的衣裙,頭戴涼帽,正輕輕捶著腿。她恍惚覺得那就是年老的自己。半個多世紀(jì)后,自己也坐那塊石頭上,捶腿、等人……等的那人是誰?黃楊木從他們曾經(jīng)走過的巷子出來了,手里托著一個閃著銀光的錫紙盒,就像托著寶物一樣。
惠美瞬間沒了走過去的沖動。她的氣被泄掉了,她又成了一個空心人,她倚在墻角,想自己其實是一出悲劇的主人公,父母都是種荷花的人,每天泥里水里。他們從不讓自己下田,把她養(yǎng)得像蓮花一樣嬌艷。
她是父母心中的荷花仙子,在別人心里卻什么也不是。黃楊木居然說他們是種藕的!
他就知道吃!
她擰了自己一把,一盒烤榴梿又算得了什么!
“趁熱吃,趁熱吃?!秉S楊木看見了她,晃著肩膀朝這里走,不晃肩膀他就走不動路。他“呼哧呼哧”喘得厲害,邊走邊打開了頂層的錫紙?!氨冗^去那家烤得好。”
他用鼻子吸了吸,說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怎么排斥那個味道了。
“我怎么沒找到?”惠美平淡地說。
“我就知道你找不到?!秉S楊木說,“這就叫該誰買誰買,該誰吃誰吃?!?/p>
惠美看了他一眼。在樹下坐了一刻,黃楊木似乎哪里有了不同。哦,他頭上落了片樹葉,被汗氣黏住了。
他們都沒有說話劇腔。說話劇腔需要心情。
這一晚他們?nèi)ゾ瓢珊染?,黃楊木很快又喝多了??吹贸?,他心情不悅,惠美的心情其實也難說好。歡鬧和火爆的場面并沒有感染他們?;菝雷炖锏慕箍辔兜涝絹碓綕?,她用一杯洋酒把自己灌倒了。
他們歪斜著走出酒吧,街燈比星星還要璀璨?;菝烙U著眼睛看整條街道流動著的色彩,她就想這樣醉一次,然后醉臥在哪里,睡個明白。涼風(fēng)一吹,她的醉意淺了些。摩肩接踵的人流都像無家可歸的人。這是座不夜城,像是要熱鬧到地老天荒?!懊魈煲辉缒憔椭朗裁词羌帕攘恕!秉S楊木擺動著手腳,在燈影里像龐然大物。“你來這里到底想干什么?”
“我們好像不相愛了。”惠美嘆息著說。
清冷的空氣激出了身上的冷痱子,惠美看見黃楊木激靈了一下,但沒有回頭?!坝行┰挷挥谜f出來?!彼f,“說出來就俗了?!?/p>
星星像冷痱子一樣細(xì)小而稠密。那片荷塘長在了天上,看上去無垠。惠美忽然落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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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收回那個木板風(fēng)鈴?!鼻宄康慕值拦焕淝澹挥星鍧嵐と嗽趷蹗従礃I(yè)?;菝勒f:“許下的愿望不合實際,不要讓它成為羈絆?!?/p>
“誰的羈絆?”
“大家的。”惠美仰著頭說。
“你的意思是……”黃楊木困難地說,“我們過到頭了?”
惠美說:“將來有一天,我也許會回鄉(xiāng)下去種藕?!?/p>
黃楊木一下沉默了,他懂惠美話里的意思。
“嫁給我吧。”黃楊木煞有介事的樣子讓惠美覺得好笑。他手里那朵花是路邊偷來的,像枚硬幣那樣小。黃楊木捏著它有些費力,總害怕一不留神給捏沒了。那花的淡紅色有些像胭脂,眼下染到了惠美蘋果一樣的臉孔上。旁邊有個四五歲的小女孩當(dāng)看客,不遠(yuǎn)處一群大人在跳東巴舞。抬腳,旋轉(zhuǎn),很多動作都是模仿動物的習(xí)性。東巴舞反映的是隨畜遷徙、以鳥獸為鄰的原始生活,有很強的節(jié)奏感,像是他們的這場求婚儀式的背景音樂。
“你說我該不該嫁給他?”惠美歪著頭問小女孩。小女孩說了聲:“該?!鞭D(zhuǎn)身跑了。
風(fēng)吹了過來,許愿長廊上的鈴鐺一片脆響。那響聲能讓一顆干燥的心盈滿水分。這是東巴許愿風(fēng)鈴。據(jù)說叫天天靈,叫地地應(yīng)。上面是一頂小草帽,似是能遮風(fēng)雨。東巴許愿風(fēng)鈴源于茶馬古道上的馬幫,鈴聲就是來報平安的。木板的一面是神奇的東巴文,另一面能容下五十個字?;菝勒f:“我們寫點什么?”心底的愿望太多了,他們曾你一條我一條地列在紙上。黃楊木不答,用自己帶來的筆規(guī)整地寫下:“我們一生一世在一起,永遠(yuǎn)不分離。黃楊木?!彼衙趾灥较逻叄厦娼o惠美留了地方?!霸谖覀兗遥悄赶瞪鐣?。女性永遠(yuǎn)是第一位的,就像在瀘沽湖一樣。”他正色說。
“小兒科?!被菝缹υS下的這個愿望不滿意。她另有想法,而且肯定不會如此世俗。但她知道這是黃楊木的愿望。如果從高中算起,他追了她足有五年??紝W(xué)時他就是瞄著她的志愿填報的。她愛他只有一年多一點。黃楊木從不掩飾對惠美的愛戀,即便許多人在一起,他的眼里也只有惠美。
惠美拿過筆簽下名字,黃楊木站起身來做了一個奇怪的造型,興奮和幸福難以言表。他一下抱住了惠美,在她耳邊用力喊了聲:“老婆!”
“我只是覺得……”惠美不知道怎樣解釋才好,“這樣約束對你不公平?!?/p>
“是你覺得約束吧?”黃楊木嘲諷。
“我會覺得約束嗎?”惠美像是問他,更像是在問自己。
“你憑什么覺得我受約束?夏惠美,你太自以為是了!”
黃楊木突然炸了,臉色慘白,額上有一層虛浮的汗?!澳憔褪亲砸詾槭?。你總是自以為是!生活是一天一天過日子,不是過家家,不是演話劇!你不要總用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人,不要總用婚前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我。夏惠美,我不是機器人,沒法按照規(guī)程由著你操作。我受夠了!”黃楊木怒目而視。惠美有些恍惚,黃楊木的指責(zé)讓她一陣戰(zhàn)栗。她知道他誤會了?!拔抑皇窍胧栈啬景屣L(fēng)鈴,不讓它成為羈絆,這有錯嗎?”惠美真的困惑,她輕聲說。
黃楊木抹了一把臉,就像把什么東西褪下了?!半S便你?!彼刂氐卣f。
“我們把愿望留在心里就夠了??梢猿莻€方向走,走多久都是緣分和造化。收回木板風(fēng)鈴是因為許下的愿望不客觀,我沒有別的意思?!被菝蓝家吐曄職饬恕?/p>
黃楊木氣咻咻地喘氣?!澳悴恍湃挝??!?/p>
“我不信任我自己?!被菝滥樕系耐纯嘞駱O了受難的哲人。
張姐適時發(fā)來了一張照片—瀘沽湖像一面平展展的鏡子,倒映著云影鳥影,大群黑白相間的鷗鳥從鏡頭前掠過,湖面寬廣得一眼望不到邊。張姐又發(fā)來一條語音:“這樣美好的地方你不來,你來云南干什么呢?”
廣場永遠(yuǎn)熱鬧和喧囂,永遠(yuǎn)不缺少音樂和跳舞的人潮。跳舞是布依族人的生活方式,就像吃飯睡覺一樣。他們站在許愿長廊前驚呆了。五年前的長廊像幅畫,木板風(fēng)鈴像刻意擺拍一樣分布均勻,他們特意選擇了空曠些的地方,這樣鈴鐺可以自如地享受風(fēng)的吹動。而這五年,來了多少許愿的人哪!風(fēng)鈴擠擠挨挨,密密麻麻,厚厚實實,層層疊疊。幾千幾萬個鈴鐺糾纏在一起,就像在抱團取暖。若想找到自己系的那一個,比登天還難。兩人情不自禁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動容。惠美走到長廊底下,突然伸手劃動了那些鈴鐺,清脆的響聲像天籟一樣。她一直朝前走,手舉在頭頂上,那些鈴鐺溫潤沁涼的觸感讓眼睛盈滿水分,木牌上的字都模糊了。
“希望番茄每一年都到這里來。那她每一年都會和楊靚在一起。是,一定會噠。也希望番茄開心健康。我超級愛你?。 ?/p>
“七月七,七年整。順順利利,身體健康?!?/p>
“我、老公、弟,事業(yè)上升。錢越賺越多!”
“永遠(yuǎn)童心,永遠(yuǎn)不老,永遠(yuǎn)愛你!”
“多幸運才能遇到溫柔的你??梢园菸掖蠛鸫蠼?,可以和我講道理。我保證這些毛病不會再犯了,謝謝你的不記仇和堅定地愛我。我愛的人一直是你?!?/p>
“三年來的情人節(jié)我們都是一起過的。我會永遠(yuǎn)陪著王興銀過每一個情人節(jié)?!?/p>
“今年好運,家人安康。我們永遠(yuǎn)在一起……”
黃楊木也走到了長廊下,伸著脖子看木牌,看了一個又一個??戳艘粋€又一個。看著看著眼睛就濕了。那些情緒多么眼熟。那些文字多么眼熟。有那么一瞬間,他像沐浴在愛河里,物我兩忘。他突然“啊”地發(fā)出了一聲叫,把惠美吸引了。見一個木牌上寫著:“我們一生一世在一起,永遠(yuǎn)不分離!”落款是兩個小紅心和英文名字。這木牌重復(fù)了他們曾經(jīng)說過的話,但分明不是他們寫的。
天近正午。
尹學(xué)蕓,天津市薊州人。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鄉(xiāng)村詞語》,長篇小說《菜根謠》《歲月風(fēng)塵》,中篇小說集《我的叔叔李?!贰妒縿e十年》《尋隱者不遇》《青霉素》等。曾榮獲首屆梁斌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優(yōu)秀作品獎、《當(dāng)代》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和第七屆魯迅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