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在雪國重讀《雪國》
初讀川端康成著《雪國》還是三十多年前上大學的時候。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一家醫(yī)院的口腔科當大夫,有位患者是電影學院的學生,偶爾聊起讀書之事,我推薦了《雪國》,下次她來就診我把這書借給她,再下次來她還了書,然后就杳無音訊了。過了一年多我有機會去電影學院——那時還在朱辛莊,周圍都是冬天荒蕪的農(nóng)田,趁便問起這個人,說是因為什么事已經(jīng)被學校開除了。我聽了有些悵然,仿佛《雪國》中島村看見葉子葬身火海的感覺,恰巧那女學生在一部電影里演的角色也被燒死了。
以后我不止一遍重讀《雪國》,還在日本買到兩種作者簽名本。第一種是『定本雪國』(牧羊社,一九七一年八月),扉頁毛筆書“川端康成”,系限定二百三十部之第一三五號。『定本雪國』另有兩種,其一限定三十部,非賣品,友人某君收藏了一部,卷首有“國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國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 川端康成”手跡一頁;其二印數(shù)一千二百部,作者簽名是印刷的。我買的第二種是“決定版”『雪國』初版本(創(chuàng)元社,一九四八年十二月),扉頁毛筆書“中里恒子様 川端康成”。所謂“決定版”即補上一九四〇至一九四七年寫的「続雪國」,并取消舊版『雪國』原有的各章標題,至此全書乃告完成,這也是『雪國』的第一個單行本。中里恒子是第一位獲芥川獎的女作家,曾師事川端,川端的長篇小說『乙女の港』是在她的草稿基礎上寫成的。至于舊版『雪國』(創(chuàng)元社,一九三七年六月),實際上是部小說集,除一九三五至一九三七年寫的『雪國』外,還收錄了「父母」、「これを見し時」、「夕映少女」、「イタリアの歌」等短篇小說。什么時候再能找到這一種的作者簽名本就好了。附帶說一句,我還有一部『古都』初版本(新潮社,一九六二年六月),扉頁毛筆書“瀨川攝子樣 川端康成”,受贈人身份不詳。
這次我去日本要到“雪國”,遂請《雪國》中譯本的責任編輯打印了一份散頁帶上,以便翻看,還可隨手在空白處記下感想。先去了法師溫泉,旅館窗外冰天雪地,晚上我坐在被爐前讀了二十來頁。剛好書中寫了“島村把腿伸進被爐里”,不過老式被爐是以火炭取暖,現(xiàn)在改成電熱的了。第二天中午在水上換車停留兩小時,坐在車站對面的咖啡館里繼續(xù)讀至一半處。下午抵達越后湯澤溫泉,當晚在旅館將全書讀完。
《雪國》里島村到這里“已經(jīng)是十二月上旬了”,我來則是一月下旬,天氣更冷,雪也更大。小說開頭的名句“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我也多少感覺到了,雖然沒在夜空下,所乘的列車經(jīng)過的也不是同一條隧道——川端原先經(jīng)過的清水隧道長九千七百零二米,現(xiàn)在供進京方向的上行線專用;去越后湯澤的下行線走的是后來修的新清水隧道,長一萬三千五百米。我確實感到穿過隧道的漫長,感到出了隧道的豁然開朗,別有天地,而且因為是白天,驟然面對的光線頗為刺眼。隧道北端的積雪比南端厚得多,甚至已經(jīng)超出車窗下沿。經(jīng)過一個車站,站臺上橫置的鐵管噴出溫泉水,以融化積雪。再穿越一個隧道,鐵路邊的積雪就比電車車頂還高了。
《雪國》里說這地方“是雪國生活最舒適的村莊之一”,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相當熱鬧的小鎮(zhèn)了。島村“走到站前稍高的廣場上散步,一邊眺望著周圍的景色,一邊想到:‘這是布滿雪山的狹窄地帶啊!’”如今依舊是這般景色,而廣場上的積雪足有兩米多高。這大概還不算雪最大的時候,小說里說:“雪嘛,平時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呢?!蔽翌A訂的是川端創(chuàng)作《雪國》時住的高半旅館,位于溫泉街的盡頭。小說里駒子說:“一直走到車站吧。”島村說:“你瘋了,來回足有一里地呀?!薄袄铩笔侨毡鹃L度單位,合三千九百米。我走這段路的距離與島村所說差不多。小說寫道:“一個從浴池回來的女人,仰頭望著在屋頂掃雪的漢子說:‘喂,請你順便掃一掃我們的屋頂好嗎?’”沿途我也看到不止一人站在屋頂上鏟雪。
到了高半旅館,正如《雪國》所寫的“客棧在小山岡上,有一段陡坡”。小說里還說:“女子從山上客棧的窗口俯視黎明前的坡道。過些時候,從年底到正月這段日子,這條坡道將被暴風雪埋沒?!蔽艺沁@個時候來到這里,通往旅館的坡道上積著厚厚的雪。“對溫泉客棧來說,滑雪季節(jié)前是顧客最少的時候?!爆F(xiàn)在已是滑雪季節(jié),沿途遇到一撥又一撥扛著滑雪板的人,有不少是外國人。這里通新干線,從東京來只需七十五分鐘。從我住的房間的窗口望去,GALA湯澤滑雪場就在不遠,鐵路設有一站。不過這家旅館經(jīng)過重建,已不復本來面目,也不像小說中寫的那樣,“他在破舊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門沙沙作響”了。此前我不止一次在別處住過老式溫泉旅館,倒還真是如此,夜里甚至被門外的腳步聲吵醒。高半旅館二樓有個“雪國資料館”,其中完整保存著川端住過的“霞の間”,如同小說所寫是“八疊榻榻米”的房間。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川端先后五次來越后湯澤,都下榻于這個房間。資料館展出與《雪國》有關的一些實物和照片,以及作者的手跡及著作。旅館每天下午四點和晚上八點半還放映一九五七年豐田四郎導演、池部良和岸惠子主演的電影《雪國》。
或者要說,在哪兒重讀《雪國》都無所謂,特地挑選在雪國,未免“像煞有介事”。時至今日,駒子的原型小高菊(藝名松榮)已經(jīng)成為雪國最有名的人物。高半旅館和稱為“雪國館”的湯澤町歷史民俗資料館都展出了她不少照片,還有衣服、筆硯等遺物。此地是滑雪勝地,我看到兩張當年她穿滑雪褲的照片,想起《雪國》里駒子與島村的對話:“據(jù)說藝伎要是在滑雪場上向客人打招呼,客人就會吃驚地說:‘哦,是你呀!’因為滑雪把皮膚曬黑了,都認不出來了。”“也是穿滑雪服?”“是穿雪褲?!毖﹪^還再現(xiàn)了“駒子的房間”。我在火車站的大廳里,也看見擺放著標明“駒子”的巨大人形。湯澤町更一年一度舉辦駒子小姐大賽,每屆選出三名駒子小姐,我來這年已是第五十三屆。然而這里卻看不到小說中另一女性形象葉子的絲毫蹤跡。大概因為作者說過:“駒子確有其人,而葉子卻是虛構的。……葉子是出于作者的想象?!保ā丢氂白悦罚┧詿o須多此一舉。
我在微博貼出“駒子”的照片,有人跟帖說相貌與自己讀書所留下的印象對不上號。其實川端早已聲明:“就《雪國》里的駒子等等而言,很多地方我是有意識地寫出小說人物和原型的區(qū)別。甚至面相等等都差距甚大。對想去看看人物原型的人來說,感到意外是理所當然的?!保ā丢氂白悦罚┰谖铱磥?,關鍵并不在于駒子與原型存在多大差別,而在于駒子有原型,葉子沒有原型。對于小說所敘述的故事而言,她乍看只是個局外人。那么作者于駒子之外,為什么要虛構出這么一個人物呢??梢哉f我此番重讀《雪國》,興趣首先在于不存在的葉子。而上述問題,進一步涉及島村與葉子是什么關系,島村與駒子是什么關系,又進一步涉及葉子與駒子是什么關系。
《雪國》雖系作者歷時十余年陸續(xù)寫成,誠為精心結撰之作。其中有兩點特別值得留意。第一,島村一共來過這個村子三次,小說卻從他第二次來寫起,然后倒敘第一次來的始末。島村第一次來認識駒子,第二次來見到葉子,如此則顛倒了兩個女人的登場次序。第二,葉子甫一露面,島村就聽站長說:“喲,這不是葉子姑娘嘛?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而島村和讀者很長一段時間并不知道駒子的名字,她被叫作“就要去會見的那個女人”、“三弦琴和舞蹈師傅家里的那位姑娘”、“老師傅家的姑娘”,乃致徑稱“女子”,直到超過全書篇幅四分之一,方才寫明:“直到今晨,島村才從客棧女侍那里打聽到她的藝名叫駒子。”整部小說既在現(xiàn)實的層面展開,又在島村的感覺和意識的層面展開,一切有賴于島村,一切受制于島村,如果說后一點是對此的充分利用,前一點就是超越于主人公之上的刻意安排了。
作者為何如此寫法,要看島村第一次來到這里時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澳翘焱砩纤坏綔厝觯妥屓巳ソ兴嚰??!睙o非尋花問柳而已。女傭為他找來的就是“那個女人”,事先已說明她雖不是藝伎卻也差不多。然而,“女子給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彼o島村留下的這種第一印象決定了此后二人關系的走向。川端曾是新感覺派的中堅,寫《雪國》時這一流派雖然已經(jīng)終結,但感覺之于作品的重要性仍然顯而易見,起著左右人物和情節(jié)的作用。島村“一開頭就把她看作良家閨秀”,“首先從她身上感受到一種類似友誼的東西”,那天晚上兩人只是相談甚歡。第二天“那個女人”又來找島村,“她正要坐下,島村突然叫她幫忙找個藝伎來?!闭摷姨峒皪u村,往往批評他消極頹唐、用情不專,卻忽略了他的特別之處,忽略了他根據(jù)第一印象在自己與“那個女人”之間強行建立的非同一般的關系?!安还茉趺凑f,這個女子總是個良家閨秀。即使他想女人,也不致有求于這個女子。這種事,他滿可以毫不作孽地輕易了結它。她過于潔凈了。初見之下,他就想把這種事同她區(qū)分了開來?!薄騺矶颊f在《雪國》中我們后來知道叫駒子的女人代表肉,而葉子代表靈,然而島村開始希望與前者建立的恰恰是一種靈而非肉的關系。
“那個女人”為他叫來一個藝妓,“島村一見到她,下山進村時那種思念女人的情趣立即消失,頓覺索然寡歡了?!彼掖野阉嚰舜虬l(fā)走了。不過又對“那個女人”說:“除非找個與你不相上下的,要不,日后見到你,是會遺憾的?!边@里島村顯然有些自相矛盾?!皪u村明白,自己從一開頭就是想找這個女子,可偏偏和平常一樣拐彎抹角,不免討厭起自己來。與此同時,越發(fā)覺得這個女子格外的美。”島村是在靈與肉之間糾結:他既希望與之建立靈的關系——雖然所謂靈多半是自家臆想出來的,又要發(fā)生肉的關系,卻不希望兩種關系相互起到破壞作用。
當天夜里,“那個女人”喝得醉醺醺的,主動委身于島村;他非但沒有拒絕,反而仿佛正中下懷,可以說是自己的肉對于靈的一種背叛。“之后,她又夢囈般地傾訴著苦衷:‘不行,不行呀!你不是說只交個朋友嗎?’不知道她把這句話重復了多少遍。島村被她那真摯的聲音所打動。他鎖緊雙眉,哭喪著臉,強壓住自己那股強烈的沖動,已經(jīng)感到索然寡味了。他甚至在想是否還要遵守向她許過的諾言?!睂τ趰u村來說,這樣一來她就與曾經(jīng)打發(fā)走的藝伎不再有什么區(qū)別;在他,甚至連自己曾經(jīng)許諾過的與她“交朋友”,連繼續(xù)交往下去都不復可能,既然喪失了她的靈,那么連肉也不要了。“當天,島村也回了東京?!蹦莻€“純凈”的“良家閨秀”在他心中已經(jīng)死了。
島村第二次來是想恢復與“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中斷的關系——更準確地說,是想找回上一次所失去的對她的第一印象。在重新見到她之前見到了葉子,“她的話音優(yōu)美而又近乎悲凄。那嘹亮的聲音久久在雪夜里回蕩”,與他第一次來那個“女子給人的印象潔凈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腳趾彎里大概也是干凈的”如出一轍,正是重演了當初見到“那個女人”時的一幕。他再次根據(jù)第一印象臆造出了一個合乎自己理想的人物。
前一次島村來,對“那個女人”印象最好的時候,小說有一段描寫:“當然,這里或許也有一面島村觀看暮景的鏡子。他不僅忌諱同眼前這個身世不明的女人糾纏不清,更重要的也許是他抱有一種非現(xiàn)實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車窗玻璃上的女子的臉一樣?!币詴r間關系論似乎稍嫌錯亂,因為“傍晚看到映在車窗玻璃上的女子的臉”發(fā)生在此之后,拿后面的事情去比喻前面的事情未免生硬,雖然從敘述的順序著眼,后面的事情倒是寫在前面的。在我看來,采用倒敘的寫法,正是為了讓葉子出現(xiàn)在“那個女人”之前,出現(xiàn)在“那個女人”從靈到肉的變化之前,從而突出葉子在島村與“那個女人”的關系中,乃至在整部作品中的重要性,或者說,突出靈之于肉的重要性?;蛟S倒敘就是為了在此處寫出這番乍看時間錯亂的話。島村從葉子這里所獲得的,正是在“那個女人”那里所失去的,葉子是后者靈的一部分的轉世。這之后“那個女人”有了名字——駒子?!澳莻€女人”—葉子=駒子。雖然這只是島村依據(jù)自家感覺強行做的區(qū)分罷了。先寫葉子,再寫駒子,使得靈之于肉首先成為一種既有的存在。倒敘的寫法體現(xiàn)了島村的世界的秩序合該如此——從根本上講,《雪國》所描繪的并不是現(xiàn)實,一切都發(fā)生在島村的感覺之中,或者說意念之中。
島村是川端所塑造的一位審美者。從“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開始,一切便呈現(xiàn)于他的審美感受之下,他來到了自己的感官世界或心靈世界。與其說《雪國》是一部關于島村的愛情經(jīng)歷的作品,不如說是關于他的愛情觀的作品,而他的愛情觀就是他的審美觀、人生觀。一言以蔽之曰“由近及遠”乃至“舍近求遠”。作者此前此后的一些作品里都多少體現(xiàn)了島村這樣一副眼光。《雪國》的故事很簡單,而且僅僅發(fā)生在島村與駒子之間,但是島村的世界卻不限于這個故事。在那個世界里,葉子與駒子同樣存在,而且高居在上,駒子則處于人間的水平。作者說:“一種看法是把島村作為小說的中心,駒子和葉子作為陪襯,而我以為更正確的看法似乎應是把駒子作為小說的中心,島村和葉子則是陪襯人物?!埃ā丢氂白悦罚┮苍S可以這樣理解:島村與葉子分別處于世界的兩極,中間隔著駒子;對于島村來說,葉子是遙遠的駒子,駒子是切近的葉子。如果不安排葉子這么一位虛幻的、絕對的美的觀念的化身,整部作品便不成立了。
有了葉子的存在,島村反而可能與駒子好好相處了。島村與駒子往來,卻時時遠遠地注視葉子的形象,傾聽她的聲音。葉子是他的“鏡中人”,他希望彼此的關系始終靜止不變;駒子與島村之間卻時近時遠,遠的時候她幾乎與葉子重疊,但駒子總是因其情感、性格、處境,不斷拉近與島村的距離。所謂靈與肉,實際上分別是欣賞與動情的對象。島村與葉子是觀念意義上的審美關系,與駒子是人生意義上的審美關系;對他來說,人生不排斥審美,審美卻排斥人生。小說中所描寫的自然景色,譬如山巒、夕照、積雪、草木、飛蟲,細膩而生動,它們無不處在最恰當?shù)膶徝谰嚯x,就像葉子之于島村一樣。《雪國》就是這樣一部關于“距離與美”的作品,一部描繪“遙遠的世界”的作品。借助島村,川端展現(xiàn)了屬于自己的審美方式與審美體驗,其實質是一種強烈而恒久的孤寂感,這正是他有別于谷崎潤一郎、三島由紀夫等人,在日本文壇獨樹一幟的地方。
然而島村與駒子的關系非常復雜。駒子相對于非現(xiàn)實的葉子是現(xiàn)實的,相對于靈是肉,但島村對于駒子的態(tài)度卻始終徘徊于靈肉之間。他之所以再來這里,原本并不排除依然依戀那個肉的駒子;同時他在肉的駒子身上仍然看到靈的一面,所以又復一再提到“純潔”,這正與葉子相呼應——島村與這一面的駒子交往,其實就是與葉子交往。島村將自己眼中駒子的這種矛盾之處——肉與靈,以及既勉力生存,又有超乎生存之上的追求——視為“徒勞”。這并非簡單地予以否定,而只是采取一種近乎俯視的態(tài)度。這是不同尋常的島村對于駒子尋常人生的體會,又與自己身上一以貫之的底色一致,所以他本人也處于這副眼光的審視之下。可以說徒勞是對我們所有人活在現(xiàn)世的總的結論。島村要么就上升到靈,在那個層次與葉子甚至駒子交流,要么就下降到非常實際;駒子則很正常,處于恰恰與島村難以溝通的中間層次。葉子只是觀念的化身,駒子卻是頗具主觀能動性的實實在在的人物。駒子涉世不深,充滿稚氣,認真執(zhí)著,用情深切,爽朗直率,生機勃勃,無法接受島村這一套愛情觀、審美觀、人生觀,更無法接受他對兩人關系隨心所欲,而且在她看來未免自私的規(guī)定。進藤純孝著《川端康成》一書引用伊藤整的話說:“島村僅僅在其感覺到‘美’這一點上生活。他不能忍耐生活中繼續(xù)不斷的污穢、無意義、無聊和反復。于是,島村生活方式的界限不知不覺地為駒子所理解,使駒子陷入絕望?!瘪x子的反應,乃至她的絕望,反而讓讀者體會到一種超出島村審美范疇之外的生命本身之美。正如小說所云:“她之所以能把島村從老遠吸引到這兒來,乃是因為她身上蘊藏著令人深深同情的東西。”也許在這個意義上,作者說:“島村當然也不是我……說我是島村還不如說我是駒子。我是有意識地保持島村和自己的距離來寫這部作品的。”(《獨影自命》)
島村最后一次見到葉子,“他以前也幾次見過這位姑娘,每次總是給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當她這樣無所事事地坐在他跟前時,他反而感到特別不自在。”葉子與島村的關系一旦切近,對他來說就與駒子無甚差別,靈也就變成了肉。這次見面,島村說:“也許我還是早點回東京去好?!比~子說:“我也要去東京呢?!睄u村說:“那么,我回去時帶你去好嗎?”葉子說:“好,就請你帶我去吧。”她進而提出:“你不能雇我當女傭嗎?”小說寫道:“島村感到一股寒意襲上心頭。”這使我們想起島村第一次來到這里,離開“那個女人”時的感受。島村此刻的失敗,亦有如當初那次失敗。這一關系遭到破壞,也就打破了他心目中靈與肉的平衡,駒子同樣無法繼續(xù)以向來的姿態(tài)存在了。而駒子本身也不斷試圖改變,至少是拒絕接受現(xiàn)在她與他的關系,這同樣是對島村的挑戰(zhàn)或冒犯。“島村想起了去年歲末那面映著晨雪的鏡子,然后看了看梳妝臺那邊,只見鏡中依然清晰地浮現(xiàn)出冰冷的紛紛揚揚的大雪花,在敞開衣領揩拭著脖頸的駒子周圍,飄成了白線。駒子的肌膚像剛洗過一樣潔凈?!边@時他眼中的駒子,類似小說開頭的車窗玻璃反映的葉子。駒子再次被他推到虛幻之中,二人的關系也就回到了小說開始的地方——那時他們剛剛見面。也就是說,等于彼此從未見過面一樣。葉子則從島村的世界里消失了?!芭弦粚颖⊙┑纳剂郑滞怩r明地一株株聳立在雪地上,凌厲地伸向蒼穹?!薄堆﹪烦醢姹窘刂褂诖恕?/p>
以后川端又寫了《續(xù)雪國》,即從“在雪中繅絲、織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曬,從紡紗到織布,一切都在雪中進行”到全書結尾,篇幅不到《雪國》的七分之一,重新為駒子和葉子安排了結局。“駒子為什么闖進自己的生活中來的呢?島村是難以解釋的。島村了解駒子的一切,可是駒子卻似乎一點也不了解島村?!边@是對于二人關系的總結?!皪u村覺得這次回去,暫時是不可能再到這個溫泉浴場來了?!瘪x子則說:“‘你走后,我要正經(jīng)過日子了。’”他們終于相互放棄了彼此的關系。就在這時,葉子死于一場火災。作者介紹說:“從進入‘夜空下一片白茫?!难﹪_始,到在雪中火場仰望銀河結束,這首尾的照應,在下筆前就構思好的?!保ā墩務劇囱﹪怠罚┤欢m(xù)寫的部分卻是對初版本結尾的一種反撥:已經(jīng)由靈到肉的葉子通過她的死再次轉化為靈,而已經(jīng)由肉到靈的駒子則再次回到了肉。小說寫道,在銀河照耀下,“女人的身體,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勢。島村心頭猛然一震,他似乎沒有立刻感到危險和恐懼,就好像那是非現(xiàn)實世界的幻影。僵直的身體在半空中落下,變得柔軟了。然而,她那副樣子卻像玩偶似的毫無反抗,由于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在這瞬間,生與死仿佛都停歇了。”在島村心中,葉子以她的死又回到非現(xiàn)實的“遙遠的世界”?!安恢獮槭裁矗瑣u村總覺得葉子并沒有死。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痹俅翁崾疚覀?,葉子并非尋常之人?!皪u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自己到這個溫泉浴場同駒子相會,在火車上山野的燈火映在葉子臉上時的情景,心房又撲撲跳動起來。仿佛這一瞬間,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這當中也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苦痛和悲哀。”就這樣將葉子、駒子與島村交集在一起,他們一并屬于島村自己的感官或心靈的世界。
附記:拙著《游日記》有云,二〇一五年一月二十一日抵越后湯澤,次日離開,“也許可以寫一篇‘在雪國重讀《雪國》’的文章”。以后陸續(xù)寫了幾萬字的筆記,但一直未能整理成文?,F(xiàn)在這也算不上正經(jīng)的書評之類?!堆﹪菲婚L,刻畫卻頗為細致,尤其是關于島村與駒子之間的關系可以體會之處甚多,但詳加分析難免辭費,概括地講則有遺漏乃至歪曲之虞,只能說勉強記錄下一點心得而已。年來大疫流行,久居家中,藉此懷念過去經(jīng)常外出旅行的好時光可也。
二〇二一年三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