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帕米爾:追尋玄奘與絲綢之路》
《重返帕米爾:追尋玄奘與絲綢之路》
作者:侯楊方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6月
ISBN:9787532786640
定價:98.00元
章 告訴你一個真實的玄奘
真實的玄奘會顛覆人們一直以來的固有印象。他是《西游記》中那個孱弱、昏庸、人妖不分的唐僧嗎?顯然不是?,F(xiàn)實中的他是知識淵博、聰明睿智、情商極高的學者,是體魄強健、意志堅強的探險家、地理學家,更是愛憎分明、言辭犀利的率性美男子。除此之外,他還擅長交際,愛聽、愛傳八卦,對傳奇故事有著濃厚的興趣……
不得不說,通俗小說和電視劇的傳播與教化能力確實強大,很多人對玄奘的印象來自吳承恩的小說以及1986年播出的同名電視劇《西游記》。這些通俗的作品帶給人們一個溫文爾雅、固執(zhí)懦弱、是非不分的文人加僧人的形象,然而,這與真實的玄奘相去甚遠。
節(jié) 聰慧而勤奮的學霸
玄奘自幼聰明有教養(yǎng),“幼而珪璋特達,聰悟不群”,“又少知色養(yǎng),溫清淳謹” 。八歲時,父親坐在幾案旁向他口授《孝經(jīng)》,講到“曾子避席”,玄奘忽然整理衣衫站起身來。父親不明原委,他解釋道:“曾子聽到老師的教誨后避席而立,我今天尊奉父親的慈訓,怎么能夠安坐呢?”父親聽了很高興,知道他將來功業(yè)必有所成,于是召集家族眾人,遍傳此事。眾人都祝賀說:這是您的‘揚烏’ 。從那以后,玄奘熟讀經(jīng)典,愛古尚賢,非雅正之書不讀,非圣賢之風不學,不與幼童為伍,不與市井之徒結(jié)交,即使門外鐘鼓嘈雜,歌戲大作,大街小巷士女云集,他都不會多看一眼。
父母過世以后,已在東都洛陽凈土寺出家的二哥陳素將玄奘帶在身邊,開始教他佛教知識,為將來出家做準備。玄奘天資極高,進步神速,十一歲時就能口誦《維摩經(jīng)》《法華經(jīng)》等。他十三歲時,隋朝的大理寺卿鄭善果受皇命在洛陽收度一批僧人,他因年幼未能入選,失落地站在公門之外。鄭有識人慧眼,看到他便深感驚奇,問答幾句后,“深嘉其志,又賢其器貌”,將他特別錄取。
出家之初,寺里有一位景法師講《涅槃經(jīng)》,還有一位嚴法師講《攝大乘論》,玄奘都聽得非常入迷,聽一遍就基本能記住,兩遍之后已經(jīng)完全通曉。眾人驚異不已,讓他登座復述,玄奘剖析深入,抑揚頓挫,幾乎和老師別無二致。
當時正值隋末大亂,玄奘兄弟二人逃難到長安,但長安同樣兵荒馬亂。二人又聽說許多著名的法師都避居四川,便經(jīng)由漢中入蜀。玄奘一生過的都是勤奮的生活,途中他仍跟隨空法師和慧景法師研讀《阿毗曇論》《攝大乘論》等。
兄弟二人在成都逃難的三年里,住在空慧寺,聽道基法師講《阿毗曇論》,聽寶暹法師講《攝大乘論》,聽道振法師講《迦延》,數(shù)年內(nèi)便熟習佛學各部學說。兄弟兩人無論是佛經(jīng)還是儒、道二家經(jīng)典,都兼修并蓄,人品又好,深受蜀人欽慕。唐武德五年(622年),玄奘在成都受具足戒,正式成為一名佛教僧人。隨后,他不顧兄長的勸阻,乘船沿江下行,前往荊州、揚州、趙縣、安陽諸地游學,武德八年(625年)才又回到長安。在長安期間,他經(jīng)常與兩位高僧辯論,前輩對他大為贊賞,說:“你可謂是佛門千里馬,將來成就不可限量,可惜我這些老朽見不到了!”從此,他譽滿京城。
中國近代著名的佛教學者湯用彤曾說:“計玄奘大師在國內(nèi)受學十三師,俱當世名宿。大師學之弘深,蓋可想知”;又說:“其未西游以前,幾已盡習中國之佛學?!?/p>
唐貞觀十五年(641年),在玄奘即將離開印度返回大唐時,他迎來了人生中為輝煌的一次辯經(jīng)。戒日王在都城曲女城舉辦盛大的宗教集會“曲女城大會”,請他登壇講經(jīng),以示大乘佛法的精妙。這場大會印度佛教才俊云集,盛況空前。印度十八國國王,大小乘僧三千余人,婆羅門及尼乾外道僧兩千余人,那爛陀寺僧人一千余人到場。
這場辯經(jīng)的規(guī)矩是“若其間有一字無理,能難破者,請斬首相謝”,但玄奘連續(xù)講了十八天,任人問難,但六千余名僧眾,無一人能予詰難。辯經(jīng)結(jié)束后,戒日王請玄奘乘大象四處游行,慶賀他的成功,一時間名動天下、光耀奪目。
玄奘過人之處,在于他不為外物所動。經(jīng)歷過曲女城的風光,他依然選擇冒險回國,并在從貞觀十九年(645年)五月到麟德元年(664年)正月他逝世前一個月的十九年里,率領一眾學問僧進行了我國佛教著名的一場翻譯事業(yè)?!洞蟠榷魉氯胤◣焸鳌罚ㄒ韵潞喎Q《法師傳》)寫他“專務翻譯,無棄寸陰”,每天二更后才停筆,三更睡下,五更又起。這樣的工作強度,產(chǎn)出驚人。據(jù)《開元釋教錄》記載,玄奘翻譯的經(jīng)書共達75部,合計1335卷,若將《大唐西域記》計算在內(nèi),就有76部,1347卷之多 。不僅數(shù)量巨大,而且質(zhì)量超群。在玄奘之前,佛教經(jīng)書的翻譯是先依著梵文的語序直譯出來,再按漢語的習慣句法翻譯,后由譯者理順文句,當中往往增刪,有違本意。但玄奘不同,他精通梵文,本人又極聰穎,所以“今所翻傳,都由奘旨,意思獨斷,出語成章,詞人隨寫,即可披玩” 。
第二節(jié) 個性鮮明、言辭尖銳的美男子
玄奘無疑是個美男子,這是有遺傳基因佐證的。由他的徒弟撰寫的《法師傳》對玄奘父兄的樣貌著墨不少,如玄奘的父親陳慧“美眉明目”,二哥陳素“風神朗俊,體狀魁杰,有類于父”等等。
雖然父兄如此,但畢竟不是直接證據(jù)。有學者認為沒有一本史書直接描寫過玄奘的相貌,事實并非如此,《法師傳》里就非常清楚地寫著“(盜賊)見法師儀容偉麗,體骨當之”。可見,玄奘不僅相貌不凡,而且風度翩翩,氣質(zhì)佳絕。
玄奘六十二歲去世時,徒弟感念法師“形長七尺板,身赤白色,眉目疏朗,端嚴若塑,美麗如畫,音詞清遠,言談雅亮”。(《三藏法師傳》卷十)這是否有所夸張?可能略有美化,但也不可能過于夸張,因為傳記寫成時,見過玄奘的人還很多。在一個佛教盛行的國家,對出家人的人品與信譽還是要有信心的。不過,唐代的一尺相當于現(xiàn)在的30厘米,難道玄奘身高超過了兩米?我認為此處的“尺”應是漢代舊制,一尺相當于現(xiàn)在的24厘米左右,因此玄奘的身高大約在170厘米左右。
但需要說明的是,現(xiàn)在非常流行的一幅所謂玄奘畫像,背著背簍,手拿拂塵,腰系長劍,此人根本不是玄奘,甚至不是一個中國人,而是一位日本鐮倉時期的僧人。
因為自己形象甚好,又秉持東方人的審美標準,所以見到沿途各國相貌各異的人種,玄奘毫不掩飾他的鄙夷之情,并在《大唐西域記》里言辭犀利地一一指出。
比如,玄奘從睹貨邏國故地的“活國”抵達伊什卡希姆的途中,聽人說起過一個叫“尸棄尼”(Shi-K’i-Ni)的國家,便將它描述了一番,極盡嫌棄之能事:
尸棄尼國,周二千余里,國大都城周五六里。山川連屬,沙石遍野。多宿麥,少谷稼,林樹稀疏,花果寡少,氣序寒烈。風俗獷勇,忍于殺戮,務于盜竊,不知禮義,不識善惡。迷未來禍福,懼現(xiàn)世災殃。形貌鄙陋,皮褐為服。(《大唐西域記》卷十二)
“尸棄尼國”是睹貨邏國故地諸國之一,在達摩悉鐵帝國(Tamsthiti,今阿富汗斯坦、塔吉克斯坦交界的瓦罕谷地)越過大山向北之地,也就是今什克南(Shugnan),位于塔吉克斯坦帕米爾高原西部、巴達赫尚省以及什克南地區(qū)的首府霍羅格(Khorugh)一帶,我的考察隊曾到過此處,下文會有詳細介紹。拋開別的不談,僅玄奘翻譯該國國名選的這三個字“尸”“棄”“尼”,就足已暴露他滿滿的不屑之情。
當?shù)厝苏娴娜缧仕f那樣不堪嗎?一千多年過去,我在霍羅格的感受完全不同。當?shù)厝俗苑Q“什克南人”,是白種塔吉克人的一支,年輕女性大都是瓜子臉、高鼻梁、深眼窩、大眼睛的美女,男性雖略遜一籌,但也不乏帥哥。千百年來,當?shù)氐闹饕用癫]有根本性的變化,可見玄奘的判斷只是審美標準的不同。
也許是道聽途說,傳聞有錯?現(xiàn)在很難確定,但《大唐西域記》記載的玄奘游歷過的一百多個國家中,除了現(xiàn)印度境內(nèi)的以外,其余各國民眾幾乎都被他鄙視嫌惡:“風俗剛烈,容貌鄙陋”“人貌粗弊,既癭且尰”“人性獷暴,俗無法度”“俗無禮義,人性獷暴,形貌鄙陋”“俗多詭詐,禮義輕薄”……所以,可令尸棄尼國居民聊以自慰的是,其他睹貨邏國故地分裂出來的小國,同樣也難逃噩運,被描述為“其俗則志性恇怯,容貌鄙陋,粗知信義,不甚欺詐”,即說人膽怯,相貌丑陋猥瑣,只是不大奸詐而已。
玄奘去程就開始吐槽。翻過他稱為“大雪山”的興都庫什山(Hindukush Range),到達位于今阿富汗南部的濫波國以后,玄奘寫道:“人尚歌詠,志性怯弱,情懷詭詐,更相欺誚,未有推先。體貌卑小,動止輕躁”;經(jīng)過今巴基斯坦白沙瓦的健馱邏國后,他寫道:“人性恇怯,好習典藝,多敬異道,少信正法”;他聽聞位于今巴基斯坦北部斯瓦特河流域的烏仗那國時也沒說什么好話:“人性怯懦,俗情譎詭。好學而不功,禁咒為藝業(yè)”;他還聽人說再向北的位于今吉爾吉特的缽露羅國“人性獷暴,薄于仁義,無聞禮節(jié)。形貌粗弊,服毛褐”。
但是,一遇到心中所愛,他馬上換了一種口氣。到達今印控克什米爾的迦濕彌羅國以后,評價開始一百八十度大逆轉(zhuǎn),稱贊當?shù)厝恕叭菝插馈保贿^,當?shù)氐纳鐣L氣還是不行,“土俗輕僄,人性怯懦,情性詭詐”,雖然“好學多聞”,但“邪正兼信”,頭腦不太好使,不分邪惡與正義。
審美觀人人不同,但玄奘顯然帶有強烈的偏見,這在他與支持并贊助他西行取經(jīng)的西突厥統(tǒng)葉護可汗的對話中就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統(tǒng)葉護可汗曾勸他不要去印度,理由直接明了:“師不須往印特伽國(即印度)。彼地多暑,十月當此五月。觀師容貌,至彼恐銷融也。其人類黑露,無威儀,不足觀也?!保ā度胤◣焸鳌肪矶┙y(tǒng)葉護可汗認為印度天氣酷熱,玄奘去后或許會被熱化,而且印度人長得黑便罷了,還喜歡裸露,相當不體面,沒法正眼看。
但是,玄奘卻不以為然,不但如此,還對印度諸國不吝溢美之辭。
有少數(shù)國家玄奘沒有說過壞話,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這些國家“文字憲章,聿遵印度”。毋庸置疑了,印度的一切就是玄奘的審美標準,他對自己的崇拜絲毫不加掩飾。
喜歡就熱情似火,不喜歡就冷漠似冰,態(tài)度鮮明,足見玄奘個性真實率性。
第三節(jié) 堅強的意志和強健的體魄
可能受到中國傳統(tǒng)“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認知的影響,很多介紹玄奘的書籍中,只著重介紹他淵博的學識,卻忽略了其他優(yōu)秀品質(zhì),尤其是意志和體能。試想,玄奘決意前往印度時,對路途中的艱辛必然是做過深入調(diào)查的,聰明如玄奘,如果不事先磨練自己的意志,做好充分的體能儲備,怎會貿(mào)然拿性命去冒險?
唐武德九年(626年),隨著玄奘對佛學研究的深入,他發(fā)現(xiàn)有很多問題找不到答案,于是“誓游西方,以問所惑”。玄奘原本并不是想單獨出行,但因遞交了申請被“下詔不許”,其他人都打了退堂鼓,只有他一人不肯放棄。既然要一個人面對西行途中的各種艱難險阻,玄奘就準備先考驗一下自己的意志和體能。所以,他一邊苦學西域各國和印度的語言,一邊設計了種種惡劣環(huán)境挑戰(zhàn)自我,等這些考驗一一通過之后,才決定出發(fā)。
可以說,意志力是《西游記》里的唐僧表現(xiàn)得為正面的品質(zhì)之一。據(jù)《法師傳》記載,當玄奘獨自走到?jīng)鲋荩ń窀拭C省武威市)時,一個胡人老翁勸他不要繼續(xù)前行,告誡他西去的道路險惡遙遠,阻礙重重,不是沙漠,就是大河,還有鬼魅熱風,很多結(jié)伴而行的人都迷路走失了,一個人更不可能成行,還是別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
但玄奘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他說:“若不至婆羅門國,終不東歸。縱死中途,非所悔也。”(《三藏法師傳》卷一)
當時長安往西的交通十分繁忙。涼州是河西的大都市,連接著吐蕃和蔥嶺以西的西域諸國,商旅往來頻繁。但因途中地理和氣候條件惡劣,西行風險很大,能在這條路上走下來的人,必須得同時具備以下幾個條件:聰明、身體好、運氣好,所以一般人若是有固定工作,絕不會冒這份險。像玄奘這樣執(zhí)著于精神追求的,著實非常罕見。
由于是偷渡,初玄奘不得不晝伏夜行,冒著極大的風險繞過邊防。他到達長達幾百里、號稱“沙河”的莫賀延磧(大致在今星星峽以西至哈密市東南的長流水之間),這里不僅沒有水草,甚至嗅不到一絲生命的氣息。不幸的是,玄奘又不慎打翻了水袋,四夜五天滴水未進,險些干渴而死。直到第五天有涼風吹來,他體力稍振,找到了水源,這才脫離死亡的威脅。一般人遇到這樣的生命威脅,是不是大都會后悔莫及,調(diào)頭回去?但玄奘絲毫沒有這樣想。
更大的艱險還在后面。在從揭職國東南越過大雪山(即興都庫什山)時,道路極其難行。在《大唐西域記》和《三藏法師傳》中都有生動真切的描述:
東南入大雪山。山谷高深,峰巖危險。風雪相繼,盛夏合凍。積雪彌谷,蹊徑難涉。山神鬼魅,暴縱妖崇。群盜橫行,殺害為務。(《大唐西域記》卷一)
在(大)雪山中,途路艱危,倍于凌磧之地,凝云飛雪,曾不暫霽?;蚍暧壬踔帲瑒t平途數(shù)丈……(《三藏法師傳》卷二)
寥寥數(shù)語,途中艱險躍然紙上。如果沒有強健的體魄,僅靠意志,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完成這段艱難的旅程。玄奘一路跟隨商隊東歸,進入大帕米爾時,正值春夏之交,天氣尚寒,離開時,已是初秋大雪封山的前夕。以當時商隊的速度,橫越帕米爾大約需要三個月,途中不僅要穿越海拔超過四千米的大帕米爾,還要翻越海拔達4939米的“大石崖”坎達爾山口(Kandear Pass)。
穿越大帕米爾時,玄奘看到“據(jù)兩雪山間,故寒風凄勁,春夏飛雪,晝夜飄風。地堿鹵,多礫石,播植不滋,草木稀少,遂致空荒,絕無人止”,這與我們考察隊在2013年和2014年夏季所見所感別無二致。2014年8月下旬我?guī)ьI考察隊經(jīng)過大帕米爾時,就曾意外遭遇暴風雪。
玄奘要翻越的坎達爾山口,位于石頭城以東的瓦恰鄉(xiāng)(石頭城位于今新疆喀什地區(qū)的塔什庫爾干縣城),這是他旅途中經(jīng)過的海拔的山口。由于山崖陡峭,海拔太高,他和商隊必須在一天之內(nèi)翻越,才能抵達山口對面的谷地。
2014年8月,我?guī)ьI考察隊曾試圖徒步翻越坎達爾山口。當天下午,我們乘車來到海拔三千八百米處的山坡后,跟隨一個牧羊人開始攀登。初時,山體坡度尚緩,但很快變得越來越陡峭,空氣也逐漸稀薄,需要不時停下來休息。到達雪線之后,厚厚的積雪基本將路面覆蓋殆盡,只能盡量選擇突出于雪面的石頭借力或踩踏,但更多時候根本無從選擇,只能一腳踏進及膝深的雪中,這種在高海拔踩空的失重感讓人十分不適,同時從積雪中拔出腿來也十分困難。山坡的斜度可能達到了三十度,在凜冽的山風中倚石休憩時,遠眺山下,常有仰倒?jié)L落山崖的恐懼感。遺憾的是,上升至四千八百米處時,天氣突變,天空中烏云密布,向?qū)拇笱⒅?,下山危險,我們不得不中斷行程。這高度一千米的攀登,我們花了大約四個小時,而坎達爾山口還在一公里之外。根據(jù)以往翻越山口的經(jīng)驗,這后一公里因海拔太高,積雪難行,可能至少需要一到兩個小時。遙想當年,玄奘與商隊天亮啟程,從駐地出發(fā),抵達山腳下開始攀登,行走的里程、消耗的時間和體力數(shù)倍于我們,其間可能還要經(jīng)歷風雪急襲。所以玄奘的體力和意志力著實令人敬佩和慨嘆!這一天的艱難旅程,想必也會成為玄奘一生中難忘的記憶之一。
第四節(jié) 喜愛旅行和八卦的天性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玄奘無論出國前還是到印度以后,都非常熱愛游學。他和兄長在成都避難三年后,就執(zhí)意獨自外出游學。在印度時也是如此,他在那爛陀寺潛心學習五年后,便開始周游印度半島各國,到各地交流學習佛法,每到一個國家就停留一段時間,短則半月、兩三月,長則一兩年,前后一共行走了五年。
從《大唐西域記》里我們可以很清楚地判斷出,玄奘不是一個死讀書的人,他非常喜歡和人聊天,聽沿途居民或商隊朋友講故事,或者說愛聽“八卦”,這樣他不僅能收集佛教故事,便于日后向百姓傳播,也能了解所到之處的風土民情,接觸當?shù)厣鐣?,幫他度過枯燥乏味的旅途。
《大唐西域記》言辭優(yōu)美、筆法簡潔,多數(shù)段落僅寥寥數(shù)行,便記錄了所經(jīng)國界以及都城面積、地形地貌、氣候物產(chǎn)、人文習俗等,段落末尾,往往著筆于當?shù)胤鸾痰膫鞑顩r。有些段落則明顯豐腴,以洋洋灑灑數(shù)百字講述當?shù)氐姆鸾虃髡f或者神怪故事,有人物、有情節(jié),甚至奢侈地通篇使用直接引語,表述極富現(xiàn)場感??梢韵胍?,玄奘對這些故事的記憶有多么深刻,他當年與弟子講述時,又是多么繪聲繪色。在漫長而枯燥的旅程中,這些趣聞滋潤著商隊與玄奘的生活。
帕米爾高原上的故事大多發(fā)生在富庶的農(nóng)業(yè)區(qū),如瓦罕谷地、瓦恰、塔什庫爾干河谷等,這些地方海拔略低,氣候適宜,河水漫流,人口聚集,是古代文明聚集、碰撞、交匯與融合的區(qū)域。
2014年8月,我?guī)ьI考察隊到達塔吉克斯坦與阿富汗交界的瓦罕谷地(Wakhan Valley),時值夏收,居高遠眺,田野里一片金黃,農(nóng)人正彎著腰忙于耕種,耕牛緩緩踱步而過,渠水清澈見底,歡快地流淌,一派世外桃源景致。這里是古代絲綢之路上的重要補給路段,水量充沛的噴赤河和綠洲在此地孕育出許多文明古國,《大唐西域記》中記載的達摩悉鐵帝的都城昏馱多、十九世紀瓦罕國的都城喀拉噴赤(Qila -e Panja),遺址至今可見。
玄奘路過瓦罕谷地時,當?shù)胤鸾趟略阂讶还焉佟K跁忻枥L了這一景象,并記錄了此地信奉佛教由來的故事。故事中的國王在見識到佛教僧侶的法力無邊后,毅然放棄原有信仰,改尊佛法。
玄奘翻越排依克山口(Beik Pass),到達現(xiàn)國境內(nèi)的朅盤陁國(Kie-pan-to,位于今新疆喀什塔什庫爾干縣,以下簡稱“塔縣”),看到了孤立危崖的“公主堡”,并聽到了 “漢日天種”的傳說,一個關于朅盤陁國的開國傳說。
《大唐西域記》中此類故事不勝枚舉,如大石崖上有石窟,那是當?shù)馗呱畧A寂后的藏身之所,歷經(jīng)七百年不但肉身不朽,甚至須發(fā)、指甲仍在生長,當?shù)厣嗣磕赀€要上去為他們修剪……
這種種記錄表明,玄奘定然不是一個不茍言笑的呆板和尚,他應該是一位通達人性、富有情趣之人。
他的“人情味”在《大唐西域記》的許多細節(jié)里還有體現(xiàn),有些地方雖然只有寥寥數(shù)筆,卻更加彰顯人性,值得細細推敲。
著名的曲女城法會后,玄奘向戒日王與鳩摩羅王辭行,準備回國。鳩摩羅王以“建造百寺”挽留,也未能讓他回心轉(zhuǎn)意。二王命人拿來金銀珍寶,贈予玄奘作為旅費,玄奘都不曾收下,只接受了一件鳩摩羅王的曷刺釐帔,擬在路途中防雨之用。行前,二王又贈予了玄奘大量金銀。
歸路迢遞,旅費固然重要,但哪有一件風雨衣來得有情有義?
玄奘是個顧念舊情的人,所以才會在十七年后還謹記去程路上高昌王麴文泰“還日相過”之約。當初麴文泰堪稱他的知己與恩人,在他西行危難之時,與他結(jié)為兄弟,并以豐厚的饋贈助送他前往印度。因此,他婉言謝絕了鳩摩羅王走南海海路的建議,重走陸路,他要履行諾言,返回高昌與老友一會。
當玄奘來到佉沙國(都城故址即今新疆喀什市),準備走北道去見麴文泰時,才聽到一個悲慘的消息,高昌國已經(jīng)滅亡,麴文泰已死。于是,他沒有繼續(xù)沿著出國時走的北道回國,而是不憚費力,轉(zhuǎn)而南下,取南道東歸。這也顯露了他對外界充滿好奇心、不走尋常路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