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學(xué)》2021年第4期|孟學(xué)祥:冰天雪地(節(jié)選)
車到唱歌坪埡口,不能再往前開了,駕駛員老鄭說前面陡坡路上的冰結(jié)得很厚。車從唱歌坪南面爬山時,我已經(jīng)感受到了路上的冰滑。雖套有防滑鏈,車子走在路上仍像醉漢,不斷畫著曲線。上坡心中還不是很恐懼,而下坡,這種畫著曲線的行走就意味著危險,稍一不慎車子就會滑出公路。更要命的是天說黑就黑了,暗夜里到處反射著凝凍的白光,陰森森地更增加了夜的恐怖。在這樣的黑夜,頂著路上這么厚的一層冰,硬要闖過這個近兩公里長的陡坡,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出事。
我問老鄭能不能讓車慢慢往坡下滑。老鄭下車看了看,回到車上說路上的冰層太厚,他不敢冒險。同行的電視臺記者李玲芳聽說車不能往前走,我們將要被迫留在山上過夜,就叫了起來:不往前走,要讓我們在這里凍死??!
暫且不說今天能不能把了解到的信息及時傳回市委,這么冷的夜晚,我們幾個人呆在山上過一夜,凍到明天,還不知道能不能夠活得下來?
路上剛有解凍的跡象,我就受命到海拔最高的玉墨縣大田鄉(xiāng)去了解災(zāi)情。臨出發(fā),電視臺記者李玲芳要跟著去采訪,我不想讓她一個未婚女孩跟著去冒險,打電話給電視臺楊臺長,叫他把李玲芳調(diào)回去。楊臺長說李玲芳自己要求深入災(zāi)區(qū)一線采訪,他沒有理由不同意。臺長還給我透露消息,是市委李書記要派她去的。臺長的話讓我突然想起了他是李玲芳的父親。既然是他要讓自己的女兒去冒險,我還有什么話可說呢。對著電話狠狠罵了一句臟話,我掛上了電話。拉開門坐到副駕駛位置上,把門狠狠帶上的同時,沒好氣地對駕駛員老鄭說:走!
上午九點從市里出發(fā),車到唱歌坪已快中午十二點,路上的冰塊雖沒有融化,也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厚實,車子一壓就破碎了。老鄭一邊開車一邊自言自語地說:但愿回來時路上的冰還是這樣子就好了。
我們趕到大田鄉(xiāng),還來不及喘一口氣,天又下起了凍雨。雨從天空中飄下,落到地上經(jīng)風(fēng)一吹,馬上結(jié)成了冰。一下雨,老鄭就催促我們往回趕,說天黑就回不去了。我知道來一趟大田不容易,就想多了解一些情況,多弄些第一手資料。李玲芳也想多拍攝一些鏡頭,我們都對老鄭說不急。直到老鄭對我們兩個發(fā)火,吼著催我們上車,我們才戀戀不舍上車往回趕。一路上又飄雨又結(jié)冰,回去的路比來時更加難走。路上,白天融化的冰水又重新結(jié)成冰塊,路變得又硬又滑,老鄭小心翼翼,把車開得很慢。原來一個半小時就可以從大田走到唱歌坪,我們足足走了四個多小時都沒到。趕在天黑前通過唱歌坪的設(shè)想,已是不可能了。
在北風(fēng)的作用下,唱歌坪大坡北面公路上,厚厚的冰塊就像一面不規(guī)整的大玻璃,順著曲曲彎彎的山路往前延伸,往路的兩邊延伸,把路與山、山與路、路與遠(yuǎn)處的天際,結(jié)成了一片一望無際的冰原。老鄭將車子停在山埡口上,拉開車門走下車,沒走兩步就一仰趴摔在了冰塊上。我和李玲芳都驚叫起來,同時拉開車門問老鄭摔著沒有。老鄭從地上爬起來,一邊下意識地用手拍著衣服,一邊對我們說沒事。
老鄭掏出手機按了一串號碼后放到耳邊,聽了一會拿下來看了一眼,然后又放到耳邊去聽,連續(xù)幾次。站在一邊的李玲芳說:
不用費勁了,沒有信號,剛才我試過了。
老鄭瞪了李玲芳一眼,選擇一個高坎,手腳并用爬上去,在上邊又連續(xù)重復(fù)了幾次撥打電話的動作,最后走下來無可奈何地對我們說:
還是沒有信號。
李玲芳叫老鄭別費工夫,她說全市斷電已經(jīng)十三天,除了市縣所在地,很多地方的移動通信機站早就癱瘓。鄉(xiāng)鎮(zhèn)所在地都打不通電話,在這樣的荒山野嶺,更不會有信號。老鄭從車上取出手電筒去探路,我急忙也拿著電筒說要跟他一起去,李玲芳也要跟著去。我瞪了她一眼,叫她回車上去,別跟著去添亂。李玲芳不肯,說:
你們兩個大男人都走了,把我一個小女子單獨留下,我害怕。
老鄭看了李玲芳一眼,回頭叫我別去了,他只到前面轉(zhuǎn)彎那個地方去看一眼。要是那里背風(fēng),就想辦法把車子挪到那個地方,弄一些柴火來燒火取暖,等待救援。
我沒再堅持和老鄭一起去探路,只是囑咐老鄭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
老鄭往前走去,由于路滑,走不到兩步就一個趔趄,拿著的電筒猛晃了一下,我和李玲芳都驚叫起來。穩(wěn)住身子后老鄭索性坐到地上,一手拿著電筒,一手撐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滑去。我把手電筒關(guān)掉放進(jìn)衣服口袋,把凍僵的手放到嘴邊使勁呵氣。這種暖手的辦法一點都不管用,呼出來的氣還沒有碰到手上,就變成冷氣了。
李玲芳向我靠過來,說她有點害怕。我沒好氣地說:
現(xiàn)在知道害怕了吧,叫你不要跟著來你不聽。你家老子也是,讓一個姑娘家跟著來冒險,天下再沒有這樣狠的父親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李玲芳就叫著說:
我是我,你別扯到我爸頭上,是我自己要跟著來的,跟他沒關(guān)系。
我沒再理會李玲芳的話,叫她到車上去。她站在車邊賭氣說:
我不上,我要在這里看老鄭。
我抓著李玲芳的手臂把她推上車,她一邊掙扎一邊大聲說:
你干什么,把我的手都弄疼了。
我沒有理會她的尖叫,拉開車門把她推到后排座位,關(guān)上車門,順手拉開前門,坐到前排副駕駛座位上。李玲芳還在后排嘟嘟囔囔:
你這人,一點都不會憐香惜玉。用這么大的勁,我的手都快被抓斷了。
借助車外的白光,我從后視鏡看到李玲芳蜷縮在座位上。盡管車上很暖和,她還是兩手緊抱在一起,頭和脖子緊縮在圍巾中,一副楚楚可憐相。我真后悔當(dāng)時沒有硬下心腸趕她下車,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真要變成她父母和那些記者眼中的罪人了。
老鄭從路上手腳并用挪過來,一直挪到車子邊才站起來。我焦急地問情況怎么樣,老鄭說:
前面轉(zhuǎn)彎處也是一個風(fēng)口,根本找不到避風(fēng)的地方。
看到老鄭焦急失望的樣子,我叫他先到車上暖和暖和身子再想辦法。
坐到車上,老鄭對我說:
往前走是不可能了,唯一的辦法是棄車,先到附近寨子找老百姓家過一夜,明天再想辦法來把車開走。
老鄭征求我和李玲芳的意見,見我們都不反對,他繼續(xù)說:
距這里不遠(yuǎn)的山坳有一個寨子,大概兩里路。慢一點走,最多一個半小時就能走到。
從車上下來,老鄭在前我在后,李玲芳走在中間,兩只電筒我和老鄭一人拿一只。臨走時李玲芳一定要帶上她的設(shè)備,她說那是臺里的財產(chǎn),放在車上被人偷去她要負(fù)責(zé)任。鎖上車門,老鄭從李玲芳肩上把攝影包拿過來,挎到自己肩膀上,帶頭往冰雪中樹林里的那條小路走去。
還沒有走出公路,李玲芳就接連摔了幾跤,最后那一跤摔下去后就站不起來了。我和老鄭剛把她從地上拉起來,她就哎喲哎喲地喊疼。問她怎么了,她說腳摔壞了。
腳摔壞了,壞到什么程度?問她她也只是一個勁地喊疼。見此情景,老鄭叫我扶住李玲芳,在李玲芳的指點下用手摸了摸她腳的摔傷處,對我說:
脫臼了。孟部長你扶住她,我?guī)退齽右幌驴茨懿荒軓?fù)位。
李玲芳的全身重量壓在我身上,我已經(jīng)不是在扶而是在抱著她了。我剛把李玲芳抱住,就見老鄭手上一用力,李玲芳大聲哎喲哎喲叫了起來。老鄭站直身子,對李玲芳說:
好了,已經(jīng)復(fù)位,你試一下看能不能走。
我把手放開,李玲芳受傷的腳剛放到地上,就哎喲哎喲叫喚起來,整個身子也隨著受傷的那只腳往雪地上傾。要不是我和老鄭一邊一個急忙扶住她,她又要摔到地上。
夜色越來越濃,空氣也越來越冷。風(fēng)從耳畔呼呼刮過,像一把鋼刀,帶著寒冷切割在皮膚上,把裸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切割得生疼。除了風(fēng),堅硬的冰塊,黝黑的寒夜,無邊無際的冰林都讓人寒毛倒豎,心跳加速。
我提議和老鄭輪流背上李玲芳去找寨子,老鄭不同意,他說:
這條路本來就很難走,結(jié)冰就更難上加難。這樣的路自己走都很困難,再背一個人,還沒有等找到寨子,大家都要被摔趴在路上。
李玲芳也不同意我們背她走,她叫我們把她送回車上,我和老鄭兩人去找寨子,找到寨子后再來接她。她的話還沒說完,就遭到了我和老鄭的反對。我問老鄭怎么辦,老鄭說:
只好這樣了,孟部長你和小李回車上去,我去找寨子。找到寨子,再和老鄉(xiāng)來接你們過去。
要是換在另一種場合,老鄭的話正合我心意。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生單獨待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野外,周圍只有樹,只有風(fēng),沒有人打擾,即使不發(fā)生故事,感覺上都很浪漫。但在這樣一個非常時期,寒風(fēng)吹拂,冰雪壓抑,隨時都有可能被凍僵甚至被凍死的恐懼,讓我已經(jīng)忘記了浪漫。這樣的黑夜,我不想單獨和李玲芳留在山上,我是那樣迫切地希望老鄭不要離開我們,留下來陪著我們或者是帶著我們一起走。此刻老鄭已經(jīng)成了我的主心骨,有老鄭在,嚴(yán)寒和黑夜就不可怕,我們就有堅持下來的信心。
心中雖然希望老鄭能留下來,但我也明白,老鄭不去找寨子,我們就都沒有活路。只有老鄭去找人來救我們,我們才會有活路。
我不死心,對李玲芳說:
我們扶著你再走走,最好三個人一起去,路上好有個照應(yīng)。老鄭一個人去,我不放心。
我現(xiàn)在的不放心包含了兩層意思:一層是老鄭一個人走,路上很讓人擔(dān)心。另一層也擔(dān)心老鄭在寨子里找不到人,也沒辦法來接我們了。還有就是現(xiàn)在的村寨,青壯年都出去打工,家中留守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殘。在這樣黝黑的夜晚,在這么寒冷的季節(jié),路上又結(jié)著這么厚的冰塊,老鄭能找到人來救我們嗎?沒有人來,老鄭怎么來救我們?
我囑咐老鄭,進(jìn)寨找到人就趕快來接我們,時間長了我怕李玲芳受不了。其實我最擔(dān)心的是老鄭到了村寨,坐到暖融融的火爐邊,就把還在野外挨凍受餓的我們兩人給忘了。
老鄭說這條路他走過,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他也贊同我的意見,讓李玲芳再走走試試,大家一道走是最好的辦法。剛一邁步,李玲芳就哎喲哎喲叫喚起來,齜牙咧嘴一個勁喊疼,受傷的那只腳不敢落到地上。
老鄭和我把李玲芳重新扶到車上。老鄭把車鑰匙交給我,對我說:孟部長,你們可以發(fā)動車子,打開暖氣取暖。
臨走,老鄭把我拉到一邊,緊握我的手說:
孟部長,你一定要照顧好小李,要等到我回來。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到人來救你們。我雖然只是一個駕駛員,但我也是市委機關(guān)第三支部的組織委員。
說完,老鄭打著電筒慢慢向公路邊叢林中的小路摸去??煲獜墓诽ど闲÷罚相嵱终鄯祷貋?,敲開車門對我和李鈴芳說:
孟部長,小李記者,你們千萬一定要等我回來,我一定會找到人來接你們,你們只要呆在車?yán)锊粍泳筒粫惺隆_€有,空調(diào)上來后,車窗不能全部關(guān)死,要留一條縫透氣。
關(guān)上車門,我問李玲芳冷不冷,黑暗中李玲芳說不冷。停頓了一會,她幽幽地說:
孟部長, 你不會怪我吧?都是我拖累了你,要不然你就可以和鄭師傅一起走,也就不用在這里挨餓受凍了。
此刻我感到十分憋氣和窩火,胸中的火很想找地方發(fā)泄出來。如果不是顧忌到她是個未婚女孩, 我肯定要狠狠臭罵她一頓了。
雖然不能罵,我也不能給她好臉色看。李玲芳說話時,我用眼光從車窗玻璃外緊盯著漸漸沒入冰叢中的老鄭,假裝沒有聽見她在說什么。
見我不說話,李玲芳也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車上僅有的兩只手電筒全被老鄭帶走了。老鄭的電筒光完全消失在遠(yuǎn)處冰原上的那片樹叢中,一點都看不見時,我突然間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害怕。N
……
(全文詳見《南方文學(xué)》2021年第4期)
◇孟學(xué)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天津文學(xué)》《章回小說》《山花》《朔方》《山東文學(xué)》《清明》《延河》《廈門文學(xué)》《文藝報》等發(fā)表小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