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7期|鮑爾吉·原野:演出開始了(節(jié)選)
傍晚,天邊還飄著灰藍與金紅的晚霞,烏蘭牧騎的演出再一次開始,地點還在村部前那個被削平的土包上。鐵木耳把幻燈片用毛頭紙包好放在黃色的木頭箱子里,等演出結(jié)束后放幻燈片。
演出的第一個節(jié)目是烏蘭牧騎的兩位叔叔說蒙古相聲。這個相聲諷刺那些不喜歡勞動的人,他們總是借各種各樣的借口逃避勞動。第二個節(jié)目是女聲獨唱,唱一只小羊羔離開了母羊,孤獨地留在草場上,不知朝哪里走。第三個節(jié)目是舞蹈,四個男演員在臺上表演套馬。他們手里攥著并不存在的套馬桿,往左套,往右套,一會兒低頭,一會兒抬頭,一會兒前拽,一會兒后拽,像真的一樣。下面的牧民觀眾心疼他們,說多累呀,也沒馬,快歇一會兒吧。第四個節(jié)目是丹巴演唱的蒙古長調(diào)——《江木倫的水》,歌詞說:“江木倫的河水呀,水面波濤洶涌。善于泅渡的馬啊,知道哪兒是可以踩著走過去的淺灘。人的青年時光啊,看上去生機勃勃。有心勁兒的人啊,懂得學(xué)習(xí)才不負(fù)時光?!钡谖鍌€節(jié)目是安代舞,這是哲里木盟根據(jù)薩滿跳舞改編的舞蹈,演員把手里的紅綢子挑起來,像跳繩一樣環(huán)繞手臂,然后把紅綢子往地上甩。一群人這樣跳起來就好像圍著篝火跳舞,他們手里的紅綢子也像火焰在燃燒。這個舞蹈好看的地方是他們的馬靴,那時候一般人沒有皮馬靴,但是烏蘭牧騎有。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化局從騎兵師借了好多馬靴送到烏蘭牧騎,這些馬靴底部釘著鐵掌,演員在臺上跺起腳來,非常威風(fēng),咚咚,咚咚,塵土飛揚。第六個節(jié)目是笛子獨奏——《歡樂的牧場》。寧布手拿一管黃色的竹笛,笛上纏著一道一道黑絲線,遠看就像老虎的尾巴。他端起笛子吹奏,笛子系的兩條穗子隨著婉轉(zhuǎn)的笛聲在風(fēng)中晃來晃去。
臺下的牧民說:“吹得多好啊,比天上的鳥兒唱得都好?!?/p>
另一個牧民說:“人年輕的時候這么會吹笛子,找對象都不用著急,別人會把姑娘送到他家里來。”
這句話被寧布聽到了,他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咳嗽起來, 用手捏著自己的嗓子咳幾聲接著往下吹。但是他吹的曲調(diào)和前面不是一個調(diào)了,后面好像是另外一個曲調(diào),而且越吹越快。
鐵木耳身邊的山丹說:“這個曲子是哪一個曲子?《歡樂的牧場》怎么變成了《快樂的擠奶員》?”
牧民不管什么樣的曲子,也不管寧布咳嗽前后是一個還是兩個或者三個曲子,好聽就行,他們也不管這個曲子的名字叫什么。鐵木耳盼著天黑,他往天上看,天空還有好多紅霞。鐵木耳生氣,紅霞為什么不走,賴在天上干什么?他盼著天空一下子黑下來,比如他喊“一、二”一眨眼天就黑下來。像關(guān)閉電燈一樣,這樣就可以放幻燈了。但天黑得很慢,天空像寧布第一回吹的旋律那么悠然,好像掌管天黑的夜神喝醉了或者去別的地方玩耍不回來,忘記天黑這件事了。鐵木耳真是急得很,他看遠處的杭蓋山還能看得清輪廓,近處那個小山包也能看得清,天邊還有一堆一堆的云彩飛翔。這么亮,是沒辦法放幻燈的。只有等天完全黑下來,星星鮮明出現(xiàn)在夜空時,人才能看清幻燈機射在銀幕上的圖畫。
報幕員琪琪格瑪上來說:“親愛的牧民朋友們,下面為你們表演的節(jié)目是半導(dǎo)體《北京的聲音》,請欣賞?!?/p>
村干部聽到“北京”二字就鼓起掌來,牧民也都跟著鼓掌。丹巴走上臺來,他手里握著一個黑塑料殼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準(zhǔn)備演示“北京的聲音”。牧民們非常崇拜半導(dǎo)體,他們理解不了一個像黑茶磚似的塑料盒子為什么能發(fā)出聲音,發(fā)聲的人在哪里待著呢?他們原來猜想人藏在紅綢幕布后邊,他們?nèi)タ戳?,并沒有這樣的人。而且烏蘭牧騎的人在山上也表演過播放半導(dǎo)體,他們把半導(dǎo)體放在樹杈上,四外無人。他們打開半導(dǎo)體開關(guān),聲音冒出來,仍然不知道說話的人在哪里。
半導(dǎo)體播放之前,丹巴請坐在前排的老牧民用手摸一下,他們是這個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者。老牧民說半導(dǎo)體很光滑呀,沒有毛刺。實際上他們想知道它為什么能發(fā)出聲音,這是摸不出來的。丹巴用解放軍的步伐走上臺立正,向右轉(zhuǎn),把半導(dǎo)體舉過頭頂。他說:“尊敬的牧民同志們,下面,我們請半導(dǎo)體發(fā)出北京的聲音。他們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蒙古語播音?!?/p>
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塊帶鏈的懷表,看了一會兒說:“還有一分鐘?!?/p>
過一會兒,說:“還有三十秒?!?/p>
又說:“還有十秒鐘?!?/p>
半導(dǎo)體突然“滴,滴,滴——吱”,有人在里邊用蒙古語說:“北京時間19點整?!?/p>
丹巴把半導(dǎo)體的天線拉得很高,旋鈕開到最大,半導(dǎo)體發(fā)出激昂的音樂。丹巴握半導(dǎo)體的手有些抖動。這時半導(dǎo)體傳出渾厚的蒙古語男聲:“透并,阿日丁,阿拉交好繞,耶日杰扁?!?/p>
然后是莊嚴(yán)的女聲:“透并,阿日丁,阿拉交好繞,耶日杰扁。”
接著音樂像浪潮撲過來,淹沒萬物。
剛才一男一女播音員說的是蒙古語,翻譯過來,男聲說: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xiàn)在正在播音!”
女聲說的也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xiàn)在正在播音”。
好家伙!牧民們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人來白銀花跟他們說話啦,他們慢慢站起來,互相商量一下,先是小聲鼓掌,后來大聲鼓掌。他們一邊鼓掌一邊歡呼,歡呼聲蓋過了廣播的聲音。中央的人專門跟白銀花的人說話,好?。〈彘L站起身,用雙手往下按一按,說:“牧民朋友們請安靜,請中央的朋友先說話?!?/p>
緊接著,中央的朋友在廣播里說話。男聲說一段話,女聲說一段話,各說各的,內(nèi)容不一樣。
男聲說,中國南方五個省的小麥取得了豐收,這個豐收是幾千年歷史所沒有的大豐收。
女聲說,上海的紅星機械工廠制造了一千多臺插秧機,這些插秧機可以代替農(nóng)民在水田里插秧,今年收獲的大米數(shù)量會越來越多。
男聲接著說,越南人民用游擊戰(zhàn)的方法擊落了六架美國空軍的飛機。美國飛機冒著黑煙從天空扎到地上時,越南人民發(fā)出了勝利的呼喊。
女聲又說,古巴人民上街游行,說把古巴最好的糖送給中國人民品嘗。
1965年的白銀花村牧民們聽不大懂這些內(nèi)容,他們不知道越南在哪里,也不知道古巴和糖之間的關(guān)系,更不知道美國是干什么的,但是他們非常喜歡這兩位播音員的言說。他們使用蒙古語的標(biāo)準(zhǔn)音——察哈爾一帶的方言,流暢美妙,比寧布吹的笛子還要好聽,無論說什么內(nèi)容都讓人心生歡喜。
丹巴在臺上高舉著半導(dǎo)體播放十分鐘之后,關(guān)掉半導(dǎo)體, 向大家鞠了一躬,走下臺。然后琪琪格瑪走上臺說幕間休息,人們就開始休息了。
幕間休息的時候,演員休息了,牧民們根本不休息。他們圍著丹巴,請他把半導(dǎo)體拿出來接著展示,丹巴已經(jīng)用一塊粉色的枕巾把半導(dǎo)體包好放箱子里了。牧民要求這么強烈,他只好把半導(dǎo)體再拿出來。牧民看這個半導(dǎo)體是個四方形的盒子, 塑料盒子上方鑲嵌一把格尺,標(biāo)著各種數(shù)字。牧民們說:“可以把天線豎起來一下嗎?”
丹巴說:“可以?!?/p>
他把天線拉直,旋轉(zhuǎn)。牧民躲閃,他們以為這個天線會帶來火光閃電。牧民問:“可以讓中央的朋友跟我們說會兒話嗎?”
丹巴說:“中央的朋友休息了,半導(dǎo)體也要休息一下,否則電池沒電了?!?/p>
“中央的朋友現(xiàn)在坐在電池里面嗎?”
丹巴說:“電池和中央的朋友是兩回事。電池是一個圓圓的紅色的圓柱,它里邊儲存著直流電。中央的朋友在北京呢?!?/p>
一個年輕的牧民,壯著膽子反駁丹巴,說:“我們明明聽到他剛才在盒子里說話,這會兒怎么會到了北京呢?他肯定躲在這個盒子里,你讓他們出來和我們見個面嘛?!?/p>
丹巴說:“我沒騙你們,這是科學(xué)??茖W(xué)是說不清楚的,除非你上過大學(xué)。我誠實地告訴你,中央的朋友確實在北京,他們待的地方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北京西長安街的路南,我到過那里的二樓,就是蒙古語播音組。而且一個男播音員和我是親戚,是我二爺爺?shù)膶O子,叫何其英歸。”
牧民問:“剛才在臺上說話的一男一女,他們在哪里?”
丹巴說:“這時候他們在北京,在我說的那個地方,北京西長安街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二樓,他們正坐在桌邊的椅子上播音呢?!?/p>
牧民疑問:“那他們的聲音是怎么傳過來的?”
丹巴說:“他們的聲音是用科學(xué)傳過來的,傳的方法叫無線電?!?/p>
“是從電池里傳過來的嗎?”牧民問。
丹巴說:“電池是電池,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這是兩回事。無線電是從空氣里傳過來的?!钡ぐ陀檬种府嬕粭l弧線,然后把手指按在天線上,說:“是這樣傳過來的。”
“你剛才還說用科學(xué)傳過來的,怎么又成空氣傳過來的?”
丹巴嘆口氣,說:“唉。”
一位老年牧民問:“你這個半導(dǎo)體花了多少錢買到的?”
丹巴說:“這不是我買到的,這是中央發(fā)給我們?yōu)跆m牧騎的,專門為牧民朋友送來北京的聲音?!?/p>
牧民問:“中央就在北京西長安街路南二樓里嗎?”
“咳,”丹巴說,“他們不是中央,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
年輕牧民說:“還是中央嘛?!?/p>
另一個牧民問:“你剛才說那個一男一女和你的親戚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二樓的房間里坐著,但是那些音樂是從哪里來的呢?是你親戚演奏的嗎?”
丹巴說:“音樂是另外一些人演奏的?!?/p>
牧民問:“他們是幾個人?”
丹巴抬起頭想了想說:“他們最少得二十多個人?!?/p>
牧民說:“二十多個人,加上剛才說話的一男一女,在你這個黑塑料盒子里就坐不下了?!?/p>
丹巴說:“這二十多個人也在北京,他們住在另外的院子里。他們的音樂聲是用——”這時候他繼續(xù)用手指從天空畫了條弧線,按到天線,“是從空氣里邊傳過來的?!?/p>
老牧民說:“從電池里傳出來的。”
丹巴說:“你這樣理解也可以的?!?/p>
老牧民說:“隨便你怎么說吧,我們就算相信你說得對,但是你可以再打開半導(dǎo)體讓我們聽一下嗎?”
丹巴想了想,說:“可以,但是這次只能聽五分鐘?!?/p>
他把半導(dǎo)體打開,選各地的電臺。有一個電臺是漢語播音,牧民們聽不懂。又選了一個臺,還是漢語播音,也聽不懂。這個時候有個英語臺播音。
寧布拍大腿:“丹巴,這個外國臺是不能聽的,如果是反動話怎么辦?趕快挪開?!?/p>
他們趕快挪開,又找到了一個臺,這個臺播放音樂,一首笛子的樂曲。
牧民說:“這不就是寧布剛才吹奏的樂曲嗎?”
寧布說:“這不是我吹奏的樂曲,我沒有他吹得好?!?/p>
牧民說:“你太謙虛了。你吹奏的樂曲進這個半導(dǎo)體里來了,已經(jīng)傳到了外地?!?/p>
寧布說:“咱們國家吹笛子的人很多,好多人比我吹得好, 這是別人吹的?!?/p>
牧民說:“不可能,這就是你吹的,你吹得很好?!?/p>
就這樣說來說去,天已經(jīng)黑了,星星也出來了。
琪琪格瑪走到臺前說:“親愛的牧民朋友們,現(xiàn)在開始放幻燈?!?/p>
兩個烏蘭牧騎的人上臺把一塊白布用別針別在紅綢布上。寧布在臺下把幻燈機擺放在桌子上。鐵木耳緊張得心快跳出了喉嚨,他看到寧布把他畫的幻燈玻璃片一片一片放在桌子上,拿起一片插進機器里,然后用強光手電從后面照。
“嘩——”,白布上出現(xiàn)了一個這樣的畫面:一條紅線上面畫一個紅半圓,半圓四周有眾多紅短線。
寧布說:“這是太陽,它從東方出來了,照亮了大地,新的一天開始了?!?/p>
鐵木耳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他沒想到自己畫的畫可以放那么大。
寧布把第二個幻燈片插進去,強光手電照射。人們看不出銀幕上是什么東西,好像是幾個桌子,腿朝上放在一起。
寧布解說:“這是桌子,腿朝上放在了一起?!?/p>
鐵木耳大聲說:“不是桌子,這是馬群,你把幻燈片放倒了?!?/p>
寧布說:“對不起,對不起?!彼鸦脽羝槌鰜?,顛倒插進去。這回馬群腿朝下了,三匹馬往前跑。
鐵木耳跟寧布說:“我跟你說過的,這是那達慕大會的賽馬?!?/p>
寧布解說:“看哪,這是那達慕大會的賽馬比賽,比賽多么激烈!這三匹馬跑得最快,跑到了前面,就要得獎了?!?/p>
牧民們沒有反應(yīng),他們覺得這三匹馬畫得有點像木頭馬。每匹馬四條腿,三匹馬十二條腿,互相交錯在一起,好像是一座長出了很多腿的橋梁,上面飄著三個馬的頭,這些頭遠看又有點像狼的頭。
寧布開始放第三個片子。他仔細(xì)看,看不太清楚。
寧布說:“這是一座山,一座敖包高高地聳立在草原上?!?/p>
鐵木耳說:“你說得不對,這是兩個摔跤手在摔跤?!?/p>
牧民們哄堂大笑,鐵木耳的眼淚真的流下來了,他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寧布說:“這個看上去有點像敖包似的圖畫,實際是兩個摔跤手摔跤。他們手臂搭在一起,僵持的時間很長,像敖包一樣巍然聳立。”
第四個片子放上去之后什么圖案也沒有,只有一個大拇指和其他手指的指紋。顯然寧布拿這個幻燈片的時候,手出汗, 不小心把自己的指紋按在上邊,把圖案給弄花了。
過了好多年之后,鐵木耳才知道畫幻燈的墨水里要摻上膠。不光要有膠,畫好了之后還要在上面刷一層清漆。這樣人手觸摸也不會模糊圖案,遇到水也不會融化。
牧民在臺下看到這個帶指紋的畫面,說:“這是什么?”
寧布說:“這是下雪的時候,熊走路留下的腳印?!?/p>
鐵木耳說:“你瞎說。”他放聲大哭,沖到村部屋里,趴在桌子上哭起來。
他趴在桌子上哭著哭著睡著了,他不知道演出什么時間結(jié)束,只記得爸爸拍他的肩膀,領(lǐng)他到里屋去睡覺了。他跟誰都沒說話,海蘭花、金桃和巴根憐憫地看著他,都沒說話。
寧布叔叔走過來說:“鐵木耳,對不起,我把你的幻燈片給毀掉了,而且有一張放倒了。這些錯誤是我造成的,你的圖畫畫得很好,請你原諒我的錯誤。牧民們很喜歡你畫的幻燈片, 他們喜歡那張帶太陽的幻燈片,也喜歡三匹馬奔跑和兩個摔跤手一起摔跤的畫片,你很了不起!鐵木耳?!?/p>
鐵木耳感覺自己的心底凍了一層冰,這些好聽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甚至連頭都沒有點一下。他覺得生活里有各種各樣的變數(shù),有些突如其來的事情你想躲都躲不掉。
鐵木耳以為,他畫幻燈片給牧民們觀看,是他長這么大所做的最偉大的事情。沒想到他失敗了,而且敗得很可笑。鐵木耳明白一個道理,不管做什么事情,美好的愿望和實際的效果是兩碼事。做什么事,先要做好失敗的準(zhǔn)備,但失敗從來都不白白失敗。后來鐵木耳畫得很好,變成他們旗里的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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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草原》2021年第7期)
鮑爾吉·原野,作家,蒙古族,內(nèi)蒙古赤峰人。出版散文集、短篇小說集70多部。作品獲魯迅文學(xué)獎、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駿馬獎、人民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內(nèi)蒙古文藝特殊貢獻獎等。作品收入大、中、小學(xué)語文課本。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赤峰學(xué)院文學(xué)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