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21年4月號上半月刊|張曙光:我喜歡夢的一個原因(組詩)
抵達
借助這語言
我們抵達
無法抵達的深處
水中的火焰。明亮
而溫暖。時間
澆鑄成晶體
置身于其中
我們的影子被無限放大
鋪向天際
誰能告訴我
我們該如何稱呼自己?
又該如何為幽隱的事物命名?
它們久已存在
只是我們無從喚醒它們
在意識黑暗的子宮
現(xiàn)在它們起身
羞怯如三月的新娘
走向我們
暗物質(zhì),試管,寂靜
一切如其所是
自在而安寧
當(dāng)故事被講述
故事每天被講述著
悲傷而快樂。你和我
或他和她的故事。但奇怪
我們不是講述者,只是
其中的角色,或道具
夜晚降臨了。我們
摘下面具,小心折疊起
一天的心情,暫時變回了
自己?;蛘哒f,是獲準(zhǔn)
進入另一個角色。也許
這只是扮給自己看的
我們既是演員,也是觀眾
我們知道,這是我們的生活
或宿命。我們被講述著
每一天。但我們無法知道
故事的結(jié)局,以及
是誰虛構(gòu)了它們,又是誰
充當(dāng)著它們的講述者
界限
錦鯉消失了。死去
或游向大海。
那里不是天堂,盡管
你曾以為是。
水泥砌成的水池干涸。
割草機的轟鳴聲
混雜著午后的暑氣。
鼠尾草困倦地抖動,
模擬著蠟筆的筆觸。
我們寄生于時間
并且對抗時間,
——盡管仍然是徒勞——
直到夜色變得深濃。
我觸碰它的皮膚:
柔軟,光潔,沁涼。
輕盈地升起,像一個球體。
情話
我用語言描述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或一粒沙子。
此刻它正在我的鞋子里,
硌痛著我的腳。
我是這個世界唯一感受到它的人,
而對于我,它卻是整個的世界。
我用語言描述著它。這是我和它
以及這個世界之間的情話。
關(guān)于詩
思想是帶枷的行走
在語言泥濘的小路上
邁著沉甸甸的步子
而詩歌不是思想
不是情感,甚至
也不是語言
詩是舞動,是狂歡
是語言弗拉門戈舞者的一連串身影
伴隨著吉他、響板和憂傷
然后是長久的空寂
四十多年前,或者更久
當(dāng)我在一個小鎮(zhèn)上
用綠色的硬皮本
記錄下笨拙的詩句
后來有很多事情發(fā)生
我目睹著時間所做的一切
一些人死去,另一些出生
奇怪的是它仍然存在
它不是思想和情感
也不是語言,只是
逝去歲月深沉的回響
深秋重讀卡瓦菲
近乎完美的聲音
透過遙遠的歲月傳來
低沉地向我訴說。
一百年,或者更久。
尼祿在哪里,你心愛的
亞歷山大城又在哪里?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發(fā)生
也將有更多的事情發(fā)生。
但此刻我坐在陽臺上
看著外面的樹
它們的葉子在一點點變黃。
腳步聲,車流聲,叫賣聲
以及早起人們的閑聊聲
激蕩著,和你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構(gòu)成歲月深沉的回響。
我喜歡夢的一個原因
在夢里我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
幸運的是,我從沒滯留在某個城市
或認識某個人。我只是陌生的過客,漠然
看著,然后離去,在人們漠然的目光中。
也許這構(gòu)成了我喜歡夢的原因:在那里
我完全獨立,一切也顯得更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