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創(chuàng)作談:他們的孤獨,就是我的孤獨
作者簡介
葉昕昀,1992年出生,云南曲靖人。本科畢業(yè)后進入國企從事行政工作,三年后辭職。201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2021年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創(chuàng)作與批評方向碩士畢業(yè)。有小說和評論發(fā)表于《作家》《安徽文學(xué)》《文藝報》等。
《孔雀》簡介
一個瘸腿的女人,一個獨眼的男人,楊非與張凡各自背負(fù)著過往,在寺廟里相逢。無法預(yù)料的故事,就在他們觀賞孔雀的那一刻開啟。張凡的眼睛是在緝毒時被毒販刺傷,而楊非的腿又是怎么回事?當(dāng)真相依次抵達,回憶與期待同時清晰起來。
去年冬天,我騎車在文慧園南路的十字路口等紅燈,看見一個流浪漢從人行道經(jīng)過。他穿一件印著Minnie Mouse圖案的粉紅色衛(wèi)衣,右肩背一個大大的紅色編織袋,頭頂中央已經(jīng)禿了,但周圍稀疏的頭發(fā)被梳得很整齊。走過人行道的時候,他目視前方,腳步很穩(wěn),緩緩穿越人群和車輛。
他的眼神我至今記得,雖然難以準(zhǔn)確形容,但可以說是堅定,也可以說是游離,或者說,他只看見了自己的世界。他就這樣目視著自己的世界,在人群和車輛中獨自向前,然后慢慢逸出整個畫面。
我那時認(rèn)出了他。他身上那種逸出現(xiàn)實世界的特質(zhì)和難以言說的儀式感,讓我認(rèn)出他應(yīng)當(dāng)是某篇小說的人物,或許不是我的小說,但總屬于某一篇小說,或者某一幅畫也行。
我想,寫作大概賦予了寫作者這樣一雙眼睛,讓他能夠穿越?jīng)坝康娜顺?,與他的人物相認(rèn)。但這種相認(rèn),又遠非寫作者的特權(quán),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來說,它屬于一種孤獨靈魂的找尋和吸引,讓我們在人群中認(rèn)出了他,而不是別的人。
《孔雀》最初的顯現(xiàn),大概就是這樣一種相認(rèn)。
二〇一七年或者更早以前,那時我還沒有從那份無盡重復(fù)與生理不適的工作中離職,也并不知曉此后有一天我會開始寫小說。大概是在云南進入盛夏的某個周末,我跟隨母親去大覺寺,當(dāng)她融入熙熙攘攘的上文燒香拜佛的人群中時,我就靠在流通處廂房旁的大柱子往外看,看熾烈日光底下的青石板路,看院子里的棕櫚樹和青石魚缸,看帶著祈求虔誠叩拜的信眾。然后我轉(zhuǎn)頭,看見突然空蕩下來的流通處,在那個老舊的木柜臺后面,我似乎看到一個女人,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端坐在柜臺那兒,看著屋外來往的人群,在那幅畫面里顯得顯眼而突兀。
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guī)缀醢堰@個想象中的女人遺忘了。那時候我正被一團亂的生活搞得奄奄一息,距離生活和痛苦太近的時候,文學(xué)和藝術(shù)很難有其生長的空間。后來我辭職考上研究生,和文學(xué)度過了最初的一段蜜月期,然后開始沉下心思考自己到底能不能寫小說這件事。就是那個時候,大概是二〇一九年的夏天,那個女人才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距我上次看見她,已經(jīng)兩三年或者更久遠。她還是坐在那兒,坐在老舊的木柜臺后邊,仿佛一直在等我。不同的是,這次我離生活有點兒距離,痛苦也稍緩,我感到自己有勇氣上前和她打個招呼。她抬起頭看我,我坐下來,然后我們聊了聊。小說就這樣寫了大半。
這個女人就是《孔雀》里的楊非。關(guān)于《孔雀》,楊非知道的要比我多得多,但她并不總是愿意跟我聊,我那時還有別的事,對她的耐心不多,于是小說就擱置下來。重新?lián)炱饋硎嵌柖柲甑纳习肽?,因疫情在家閑坐,一到下午,軍用機場的飛機就開始在小城上空進行飛行訓(xùn)練,轟隆隆掠過屋頂?shù)奶炜眨袝r我會跑去陽臺看。在下午耀眼的陽光下,我感覺身邊有一個小男孩,還掛著鼻涕,也跟著我一起抬頭。我跟男孩聊了會兒,聊到他長得比我還老的時候,我把他認(rèn)了出來。他是張凡。這時我想起一年前我和楊非還未完成的對話,我于是把她拉進來,我想這一次,我們?nèi)齻€人試著聊一聊,看能不能聊出些什么。上次也許是我說話的方式不對,或者找的場景不對,讓楊非不樂意開口了,那這次我重新試一試,也許她就愿意了。
幸而文本世界能給予我無數(shù)次重來的機會,只要我還有耐心和體力,就可以像《羅拉快跑》那樣,在起初沉默的那個點無數(shù)次地重新開始,試遍所有方式,直到人物愿意重新開口說話為止。
感謝楊非和張凡,愿意告訴我他們的故事。對于我來說,他們不只是我小說中的人物,正如我起初在洶涌的人潮中認(rèn)出他們那樣,我們是孤獨者的相遇。他們的孤獨,就是我的孤獨。
《孔雀》是我第一篇真正意義上的小說,它讓我懂得,或者說稍微懂得了小說是什么。我讀碩士期間沒給余華老師發(fā)過作品,像只松鼠似的,藏起東西不給人看,等到快要畢業(yè)了,驚覺再不拿出來就沒機會了,于是一股腦兒地捧到老師面前,《孔雀》就在其中。而后,包括莫言老師、余華老師在內(nèi)的很多師長,都為《孔雀》提出過諸多寶貴的意見,尤其是余華老師,是他看著《孔雀》如何一步一步呈現(xiàn)出最終的樣貌。
我以為到此為止,《孔雀》的幸運已經(jīng)足夠了,沒想過之后程永新老師看了它,愿意讓它在《收獲》上露面。我前幾天還在跟友人說,說我到現(xiàn)在都不太確定自己到底有沒有那么一點兒才華,能讓我堅持把小說寫下去。但在我剛剛啟程的寫作道路上,命運已經(jīng)給予了我太多饋贈。如果說過往晦暗的生活將圍繞著我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那么當(dāng)我重新抬起頭張望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好像還有那么一盞燈遠遠地亮著。那盞燈就是寫作。我想,膽怯的我在寫作中收獲的這些幸運和鼓勵,最起碼能夠讓我再多堅持一會兒,好讓那盞燈亮得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
2021年6月19日于北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