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1年第3期|東君:零號情人(選讀)
一
跟教授打交道并非頭一遭。我的職業(yè)就是跟各行各業(yè)的人打交道,教授只是其中一種可以拿著職稱與專著混飯吃的高智商動物。在大學里總能碰到教授,正如在山林間總能碰到幾只山雞或野兔什么的。我跟蘇教授不曾見過面,但跟他的幾位同事(也是教授)倒是挺熟的。蘇教授的同事們都說,蘇教授是一個捉摸不定的人。
我喜歡跟那些捉摸不定的人打交道。就沖這一點,我想找個時機好好拜訪一下這位大學教授。近些日,讀了幾本蘇教授的書,更想去找他聊一聊了。蘇教授是一個雜家,無不涉獵。最近出版的幾本書跟人類基因或AI有關。讀他的書,我有一種燒腦的感覺。我必須看點別的什么相關的書,思緒才會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蘇教授跟我算得上是同鄉(xiāng)。他比我大五歲。我參加高考那一年,他在我們縣城一所最好的中學教語文(其時正準備考研)。當然,那時候他還不是教授。他的二三事,多半是從我的中學語文老師那里聽來的。
蘇教授有三個兄弟。三個兄弟一直跟隨父母,在鎮(zhèn)上讀書,只有他以次子繼嗣的方式寄養(yǎng)叔父家,讀的是縣城里的一所普通學校。三個兄弟的學習成績都很差,有時候三人的考試分數(shù)加起來都不如他一人高。父親很奇怪,同一個父母所生,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差異?后來,蘇教授考上市重點高中、全國名牌大學,一直讀到博士。而三個兄弟?初中沒畢業(yè)就出來混了。一個修理摩托車,一個修理汽車,一個開大車。蘇教授的父親由此斷定,上天把三個兒子的智慧都給了次子。事實真的這樣?蘇教授的大哥是這樣回答的:他不過是把我們不喜歡讀的書讀了。據說蘇教授的父親臨終前一直透著長氣,等待次子趕到。蘇教授的大哥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父親就咽氣了。
蘇教授的大哥究竟對父親說了句什么?
有人說是一句很難聽的話。我的中學語文老師后來這樣跟我說,三個兄弟一致認為,讀書行不行的問題不在他們身上,而是出在父親身上。蘇教授的父親好酒,也好色。隔壁有一寡婦,跟他父親有暗中來往。每回父親偷偷從二樓陽臺爬到隔壁時,三兄弟就貼著墻壁聽那寡婦哼唧的聲音。有時父親去上班了,他們也能聽到婦人哼哼唧唧的聲音。這一聽,心思就散了,哪里還有讀書的念頭?因此,蘇教授說,當年如果他留在家里,可能也會淪為一名雙手沾滿機油腦子里塞滿歪念頭的汽車修理工。
時值清明,我不好意思去拜訪蘇教授,但我借回老家掃墓之便特意去了一趟蘇教授的出生地。那兒跟我老家僅隔三山一河,叫蘇岙。蘇教授家的老房子在三年前就拆掉了,現(xiàn)在已拓成一條寬闊的柏油路。不遠處有一條河,看上去不甚明亮,谷歌地圖上標明為蘇川。在這里,我找不到一絲蘇教授當年生活過的痕跡。問村上的人,這里是否還有蘇教授的族人?他們說,蘇教授一家很早就遷至鎮(zhèn)上,未出五服的族人倒是有幾個的。于是,村上的人帶我拜訪了一位長輩公。長輩公跟我聊了一些家族史之后,就從一個樟木箱中掏出兩本散發(fā)著樟腦丸味的族譜。
蘇教授是蘇岙始遷祖蘇孝正第十三世孫。其高祖是舉人,進京參加過廷試,但接連兩次落榜,也就索性做個隱士,在蘇川的一座小島上修了一座院子,種了幾棵樹,娶了三房太太,筑了一座藏書樓。蘇教授一脈出自三姨太。他的曾祖父是靠種罌粟發(fā)跡的,曾經在上海灘開過藥鋪,蘇家的家世在那個時期最是顯赫。他的祖父雖然也是個讀書人,但終日抽鴉片,敗了家,后來不僅賣了地,還變賣了家中的珍本藏書。到了土改時期,剩下的書全部被人拉出去,放在天井里一把火燒了。長輩公說,有一本書,居然沒燒掉。他好奇,就把這本書偷了過來,翻開一看,里面竟然有幾十幅春宮畫。長輩公說,女人主水,可以克火的。
說到這里,長輩公呵呵一笑。
這本書還在?
這本書誤了我大半生,最后被我扔到水潭子里去了。
這些逸事,跟蘇教授固然無關,但我也在采訪簿中記下了。
我第一次給蘇教授打電話的時候,他稱自己在外開會,也不方便在電話中接受采訪。傍晚時分,我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仍舊關機。
我說不清自己是因為知道一些蘇教授的掌故之后才會喜歡讀他的書,還是因為喜歡讀他的書才會去打聽這些七七八八的事。我的腦袋里很少會冒出什么高尚的念頭。除了刷牙、洗臉,我每天都會懷著愉快的心情干點蠢事。晚上如果犯了低級趣味,會躺在床上看幾部槍戰(zhàn)片。此外,我很少跟別人談論自己。但我對了解別人的私生活卻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我想知道他們平常都會干些什么。我也這樣想象過蘇教授:他除了上幾堂課、寫點東西,還會做什么?他會打牌、看電影、泡酒吧?他會找一個陌生女人調情,或是跟一個老情人約會?此時,我跟他隔著一個黑夜仍然可以想象他的夜生活。不知不覺間,就抽掉了半盒煙。
砰!槍戰(zhàn)片里的最后一顆子顆結束這一天之后,我才會睡下。
上午去大學城,坐的是6路車,途經6個站點,走了6公里車程。我有一種直覺:三個“6”可以增加我碰到蘇教授的概率。遺憾的是,到了研究室門口,終歸未遇。不過,這一趟也沒白跑,在南校區(qū)餐館門口我還是碰到了蘇教授的同事孫教授和李教授。與其說是邂逅,不如說是我費了點心機找到了他們。我給孫教授做過訪談,跟李教授在電影評論家年會上有過一次深聊。我喜歡跟他們做朋友,逢年過節(jié),也會發(fā)個短信遙致問候。但在這些舉止優(yōu)雅的人面前偶爾露個笑臉,并不能表明我混得不錯。
孫教授請我吃飯的時候,也跟我談起了蘇教授。他說,蘇教授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比如中午吃過飯后,他是一定要睡一個覺的。有一次,有位北方教授來本城玩,我們一起吃了飯。從飯館出來后,那位北方朋友就要去火車站。蘇教授對我說,他可以開車送那位朋友的。話剛說完,他就打了個呵欠。這個呵欠提醒他,午睡時刻已經到來,他必須立馬回到床上去。于是,他像是接到了上司的命令一樣,露出了尷尬的笑容,改口對我說:他要睡個午覺,讓我代勞送一程。
如果他開車的時候恰好碰到午睡時刻怎么辦?
他也許會把車停在安全地帶,把座椅放平,雷打不動地睡上片刻。
坐在一旁的李教授說,有一回,我跟蘇教授也是在這家餐館吃了中飯,約好順路去一家新開張的書吧坐坐。剛走到書吧門口,他就打著哈欠跟我說,我不陪你了。我問,你下午要寫東西?他說,不寫,就是想睡個覺。我說,睡完午覺后再趕寫論文?他說,不寫,今天下午難得天氣好,睡個午覺,再去看一場電影。
他是一個既有規(guī)律,又很散漫的人。這是孫教授所下的一個斷語。
蘇教授到底是怎樣一個捉摸不定的人?
在我沒有見到蘇教授之前,我已知道一些蘇教授的逸事,我覺得他既是一個刻板的人,又是一個有趣的人。我知道他喜歡什么類型的書與女人,知道他平時喜歡喝什么酒、抽什么煙,知道他喜歡單人運動,甚至還知道他研究過巴西柔術與太極拳(前者凌厲,后者溫和)??晌蚁鹿P的時候就不知道該怎樣描述我所知道的蘇教授。即便是像孫教授這樣跟他交情不淺的人也稱蘇教授這人的確有點捉摸不定:某些時刻,你以為自己跟他走得很近了,另一些時刻卻發(fā)現(xiàn)他其實離你很遠;你以為他喜歡熱鬧的酒局,結果卻發(fā)現(xiàn)他一轉身就躲進一隅玩他的手機?!白矫欢ā边@四個字竟在我的腦子里勾勒出了蘇教授的樣子。有些人戴上眼鏡就有樣子了,有些人戴上圍巾或帽子就有樣子了,有些人在唇上或下巴留點胡髭就有樣子了。蘇教授有蘇教授的樣子。
吃飯的時候,我在蘇教授的得意門生李教授身上認出了蘇教授的樣子。
李教授說,蘇教授的煙癮很大,他的手指和鏡片都是泛黃的,他時常翻看的幾本書也是泛黃的。他還有酒癮。他常常這樣對人說,慢慢地活著,慢慢地死去,中間是一杯接一杯酒。
那時候,一個小酒杯在李教授手中緩慢地轉動。
李教授知識淵博,能就一粒麥種談一個晚上。李教授跟蘇教授有一個師生圈。他們有一陣子經常扎堆聚飲,有固定的酒友、固定的酒館,有屬于他們的話題和圈內用語。據說蘇教授酒至微醺,就喜歡說些葷笑話。
李教授說,蘇教授喜歡說一些齊澤克式的葷笑話。
我問他,齊澤克是誰?
李教授說,齊澤克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講的那個笑話。
李教授舉了一個例子:有一回蘇教授跟圈子里的朋友(當然包括李教授)喝酒,喝到興頭上,大家開始輪流講黃段子。蘇教授就講了一個“齊澤克式的笑話”:深夜時分有兩男兩女在賓館房里打牌喝酒,之后就有了生理沖動。說,兩男兩女初次見面,都擔心各自身上攜帶病毒,因此,戴套是唯一可行的方式。緊接著,難題就出來了。說,床頭柜上只有兩個套子,兩男兩女如果要交換做一次,那么一個重要的前提就是不得讓同一個套子在不同的女人身上重復使用。這個棘手的問題應該怎么解決?于是,在座的男女教授突然靜默下來,百思不得其解。有個女教授說,這話題太污了,還是請?zhí)K教授自行揭開謎底吧。蘇教授讓服務員取來兩個打包的袋子,端了兩個酒瓶和兩個尚存半杯葡萄酒的酒杯,放在眼前,酒瓶代表男人,酒杯代表女人。他一邊講解,一邊操作。喏,他說,先在A酒瓶上套上兩個袋子,接著伸進A酒杯里攪動一次;攪畢,外層的袋子拿出來,套在B酒瓶上,也同樣在A酒杯里攪動一次;然后,只套著里層一個袋子的A酒瓶在B酒杯里攪動一次;最后,取下A酒瓶上的袋子套在B酒瓶的袋子外面,讓B酒瓶繼續(xù)在B酒杯里攪動。這樣,蘇教授說,事情就成了。他把酒瓶上的袋子取下來,像魔術師那樣做了一圈展示說,這是A酒瓶上的袋子,那是B酒瓶上的袋子。不過,采用這一方式,也要有個前提:那就是,必須有一種協(xié)同精神。李教授說,你講這個葷笑話,莫非是隱射王教授和童教授?蘇教授笑而不答,大家就追著問。蘇教授舉起一杯酒,說,我無意間出口傷人,自罰一杯。言畢,把酒一口干掉,又把酒杯倒扣,在頭頂轉了一圈。
聽了這個葷段子,我就問李教授,王教授和童教授之間有故事?
李教授說,王教授是我們的女同事,童教授是我們的男同事,他們之間原本不太來往。有一回,王教授發(fā)表了一篇研究薩特的長文,童教授發(fā)表了一篇研究波伏娃的長文,蘇教授翻期刊時注意到了這兩篇論文,就建議他們同時申報課題經費,合出一本《薩特與波伏娃》的論著。后來,王教授與童教授就因為薩特與波伏娃有了親密接觸。你說,這四人的關系是不是也有些復雜?
孫教授插話說,李教授到底是蘇教授的得意門生,如果讓他來寫蘇教授的傳記一定很精彩。
沒錯,李教授說,蘇教授是我的老師,后來我們又成了同事,但他一直把我當作可以交心的朋友看待。我現(xiàn)在依然記得,他第一次上我們的課時嘴上還叼著一個煙斗。他有一個傲慢的鼻子。他就是拿這個鼻子看著我們,有點居高臨下的味道。我后來之所以進入這所大學,就是蘇教授引薦的。我提著一盒茶葉向他表示感謝時,他說,教書是一件單調乏味的事,你還感謝我做什么?當年我站在講臺上,從前面一排稚嫩的面孔看到最后一排,就能看到自己的未來了。底下的面孔永遠是年輕的,而講臺上的人會一點點老去。這種感覺會好嗎?講到最后他歸總一句話:教書沒有比殺豬更快樂。我做了大學老師之后,對老師的一番話也算是有了體會。
聽說蘇教授有兩個太太,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這事吧?我趁這個機會向兩位教授打聽起蘇教授的八卦。孫教授想說什么,卻又打住,仿佛在等著李教授接我的話茬。在這個間歇,他呷了一口啤酒,抿了抿嘴唇。他的嘴唇讓我覺出他應該是那種厚道的長者。
李教授推了推鏡框說,蘇教授對自己的婚姻生活向來沒有諱言,他說,他有兩個太太。一個在外省,一個跟他住在一起。過年的時候,他會把大太太和二太太撮合到一起,吃一頓年夜飯。蘇教授這一點情事,老是被圈內人提起,仿佛他是一個花花公子。蘇教授聽到這些閑話后,就在一次沙龍聚會中引用了這樣一個名句: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然后問我,你覺得這話是什么意思?我結結巴巴地說,樹和人,大概、可能,是,一樣的吧。蘇教授賣了個關子,就接著說,我這一輩子只有過兩個女人,一個是我太太,另一個也是我太太。因為身份與關系有點特殊(她們早先都是蘇教授的學生),有人就以為我行為不端,有傷風化。說到底,那些人只是對“風化”這個詞感興趣而已?,F(xiàn)在我可以開誠布公地把我兩任太太的事講一講了。那一晚,蘇教授可是把兩棵棗樹的不同之處都細細描述了一番。不過,蘇教授跟現(xiàn)任太太鬧了別扭搬出去居住之后還跟我們講了這么一個故事:從前有個教書先生,四體不勤,以致患了腳病。他有兩個學生,出門隨行,在家就侍奉左右,比書童還聽話。老師病了,就把腳交付給兩個學生,分別替他按摩左腳和右腳。兩個學生的關系原本就不太好,按摩時也常?;ハ喟籽?。有一天,負責按摩左腳的那個學生外出辦事,按摩右腳的那個學生乘老師不備,就用石頭將他左腳砸壞了,另一個學生回來見了這番情狀,心生忿恨,也搬起石頭,把老師的右腳砸斷了……
蘇教授像耶穌一樣,喜歡用比喻說話。孫教授說。
從餐館出來,我打了一輛車。酒意在身上流動,樹影朝身后飛掠。我在采訪簿上飛快地記下了幾個詞:餐館、杯子、棗樹、茶葉、波伏娃……在我的采訪簿里有不少類似這樣隨手記下的詞,它們可能來自報紙新聞、政府公文、塞在自行車里的傳單、路邊的廣告牌、無意間聽到的一句話、偶爾想到的一部電影。我也不清楚自己何以會把這些不相干的詞記下來。我沒有打算玩文字游戲,但有時候會把它們放在腦子里過一遍。它們的關系仿佛陌生人,彼此默然地待在一起,但忽然間又被什么東西聯(lián)結起來。
三
我供職于某家報社,除了替報社寫一些無關痛癢的稿子,還從事另一項俗稱私家偵探的工作。誰都知道,這個職業(yè)跟性工作者沒什么區(qū)別,都是處于地下狀態(tài)的。整天胡思亂想就是我的工作。一個人的心思總是在陰影里飄蕩,并非出于什么不良企圖,而是無聊。
一周前,我接到了一位女士的手機電話。她沒有通報姓名,開門見山就說,你能幫助我調查一下我家先生的行蹤?我說,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大概要做什么。那么,請問,你懷疑他在外面還有一個女人的緣由是什么?對方說,我也說不出具體的緣由。有一天下午,我洗完了衣服,擦完了地板,在他書房中的一張?zhí)僖紊献撕芫?。外面的雨剛剛停落,沒一絲風聲。也不曉得怎么回事,整座書房靜得讓人心慌慌的。這種心慌的感覺跟累無關,它就是那么沒頭沒腦地沖我來的。我這人反射弧有點長,那一刻才忽然想起,我有很長一陣子沒見著他了。說到這里,對方突然停住,好像要選擇恰當?shù)脑~匯來描述自己的想法,或者是想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
也就是說,我問,是書房中的寂靜突然讓你對自己的先生起了疑心?
可以這么說吧。
沒有別的緣由?
我相信自己的直覺。
循例,我給對方報了一個價。先付一半定金,事成付全額,兩訖。
她大概是聽出了我的地方口音,就用城里人的標準口音問道:我怎么相信你?我也用略帶差異的鄉(xiāng)下口音做了回復:你不相信我們的偵辦能力,還是不相信我們的信用?如果你懷疑我們有詐,盡可以找別家偵探公司。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相信,很多找你們辦事的人都難免會有這種疑慮。我說,五分鐘后你再給我打一個電話,我就能消除你的疑慮。
五分鐘后,對方果然打來了一個電話。我報出了她的名字和曾經從事過的職業(yè)。對方遲疑了一下,隨即做出決定:先打一半定金。
那時候,我還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衣影在風中飄擺,琢磨著出門后應該穿哪件外衣。
我們就在一個小區(qū)附近的咖啡館約見。她比我想象中要年輕,腦袋微微右傾,半邊臉被酒紅色頭發(fā)遮著,頭發(fā)下端,有一方帶云紋的披肩。她那樣子,讓人不禁想起古畫里傷春的少婦:宿醉方醒,臉上掛著遲暮美人初露的憔悴,低眉,垂目,一手托腮,刻意掩飾著心事。我們照例寒暄了幾句。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午后慵懶的氣息,讓我莫名其妙地想到窗外的湖面彌漫著的水汽。
當你告訴我他的名字時,我很吃驚。
你認識蘇教授?
不認識。不過,他畢竟是名人嘛。
可我感覺你像認識他似的。
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沒見過蘇教授,但我感覺自己好像跟他交往多年。這就好比我沒有讀過某一本書,但我只消看到書名就感覺自己似曾讀過,甚至可以把書中的內容猜個八九不離十。
原因?
很可能是我在別的書中已經了解了這本書。
所以,你也有可能是在別人那里了解他。
我沒有告訴她,我其實讀過蘇教授的幾部著作。此外,我還在一本書中見過蘇教授的一張近照:胡子剛刮過,整張臉的邊緣泛著沉郁的淡青色,眼睛里似乎隱藏著一把折斷的剃刀的光芒。
你當初是怎么認識他的?
我是他的學生。確切地說,是他同事的學生。有一次我參加老師的壽宴,跟他聊著聊著就認識了。
一見鐘情?
算不上。
那張躲在陰影中的臉和被風吹開的窗簾之間,閃過一道類如波光的光線,只是停留片刻,就退到窗簾之外。她又接著說,有一天晚上,我來他家取幾本跟課題研究有關的書。他請我喝了點洋酒,又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我就留下來了。
如果不出我所料,一定是一個鬼故事什么的吧。
你猜得沒錯。他說的是自己的一段親身經歷。他早年去鄉(xiāng)下拜訪一位老同學,到了晚上,沒有回城里的車,同學留宿。同學睡客廳,他睡的是里面的房間。夜里他看見燈亮了起來,一個滿頭銀發(fā)、戴眼鏡的老婦人正坐在對面的書桌旁,默默地看著他。他坐了起來,燈驟然熄滅,那人也跟著在黑暗中消失了。他躺下,燈又亮了,那人又現(xiàn)身了。這樣折騰了幾回,他也疲倦得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他把這事告知同學。同學就把抽屜里的一張照片翻過來說,你見到的是不是這個人?他一下子就懵在那里了,照片上看到的跟昨晚燈下看到的,竟然就是同一個人。即便是做夢,也不會如此神奇吧。同學告訴他,這位老婦人就是他媽媽,昨晚恰好就是她媽媽的忌日。他跟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他就坐在書桌旁,而我因為喝了點酒,就斜躺在他對面的床上。聽完這個故事,我的雙腿就動不了,我把臉埋在被窩里,暈乎乎地睡了過去。可以說,我是什么都沒準備好就做了他的女人。
聊到這里,蘇太太突然帶著歉意提醒我:咖啡都快涼了。我只好象征性地呷了一口。其實我不太喜歡喝咖啡,點上一杯咖啡僅僅是因為它跟這里的氛圍匹配。
聽說蘇教授年輕時在縣城一所中學當過老師,有這么一回事吧?
可你也許不知道,他之前在一所鄉(xiāng)村中學教過半年書。
然后她就聊到了蘇教授的教書生涯。此間,她一直用城里人那種地道而不乏優(yōu)雅的方言跟我說話,偶爾碰到幾個特殊的詞匯,就用普通話代替。我很早就察覺到,城里人說話的口型之所以跟我們周邊地區(qū)不太一樣,很大程度上跟口音差異有關。我來城里念書后,也曾試著學城里人講話,回家后,跟父母聊天,竟發(fā)現(xiàn)連我的口型都有了異樣,至于哪個地方有異他們也說不出來。蘇太太說一口城里人的純正方言,好聽的發(fā)音塑造了好看的口型,以至我有時候會忽略她在說什么。
在蘇太太的講述中,蘇教授(當然,那時候人們管他叫蘇老師)無論到哪里都少不了女人。村上的女人坐在太陽底下打著毛線衣時總不免要說起蘇老師的。她們說,蘇老師那條咖啡色圍巾在脖子間繞了一圈不知道有多好看。自打那年冬天蘇老師戴了圍巾之后村里那些講究情調的男人也都紛紛仿效。但打毛線衣的女人們都說,那條圍巾圍在蘇老師的脖子間就是跟別人不一樣。有了這條圍巾蘇老師就像從前的教書先生了。
蘇太太說,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跑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山村支教??晌抑溃褪潜贾莻€地方的女人去的。
聽她這么一說,我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蘇教授當年在縣城中學教書時所拍的幾張照片。那時候他還有點小資情調,經常喜歡逛咖啡館,在那里發(fā)呆、看書或看女人,享受一個又一個午后的閑暇時光,耗到天色漸晚,就戴上那條咖啡色圍巾,閑閑地蕩到街心,領受喧囂深處的孤獨。這樣的人,曾迷死過縣城里的一群青年女教師。
你們有孩子?
有個兒子,現(xiàn)在已經上高中一年級了。
孩子跟父親之間的關系怎么樣。
他們之間就像陌生人。
父子倆性格不合的例子很多。
問題不在于性格,而是血型。他的血型是AB型,我的血型是O型,那么按照血型的遺傳規(guī)律來看,孩子不是A型,就是B型,不可能是O型。我這么說,你應該猜得到其中的原委吧。
她說這話時,眼睛里突然掠過一絲輕微的不安。她呷了一口咖啡,讓情緒稍稍得以平復。
蘇太太說,她懷孕的時候,蘇教授一直對她體貼入微。那時,蘇太太對蘇教授說,你給孩子取個名字吧。蘇教授說,是男是女還不清楚,怎么???蘇太太說,男女名字各取一個不就成了?蘇教授說,這樣就沒有期待了。蘇太太生下一個男孩之后,又問蘇教授,名字取了?蘇教授說,取了一半。為什么是取一半?蘇教授說,姓蘇已是鐵定了,就差一個單名。取什么好,我還在琢磨著呢。孩子過一百天的時候,蘇太太又催問,名字取了么?蘇教授說,還沒呢。蘇太太說,這么長時間,你往常連一本書都快要寫出來了,現(xiàn)在怎么連一個簡單的名字都取不好?
孩子的名字后來就叫蘇半。沒想到的是,孩子也屬于另一半。蘇太太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這件事,他不應該怪到我身上。在我跟老蘇認識之前,我曾經跟一位大學同學有過一段戀情。他娶我時,我已經懷有身孕,那時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孩子知道蘇教授并非他的親生父親?
我后來不得不把真相告訴孩子。
我一邊跟他交談,一邊記下她的談話要點。我在私家偵探與記者的身份轉換中,時常會出于一種獵奇心理,進入更深的交流。蘇太太的情緒上來了,就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地聊下去,以至我覺得蘇太太請我過來的目的仿佛不是為了調查她的先生,而是聆聽她內心埋藏多年的痛苦。
你不曉得我心里有多委屈。她每每說這話時,尾音就會陡地一顫,引發(fā)聲音與空氣之間的細微摩擦。
可以想象,蘇教授在家里很少跟太太聊天。這幾年,他一本接一本地寫書。一時間找不到可以對話的人,他就養(yǎng)成了跟自己說話的習慣,正如他在一篇訪談中所說,跟自己說話就產生了文字。當我把這句話拎出來,跟蘇太太談論時,蘇太太冷笑了一聲說,這話說得很有詩意,但事實上滿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常??吹剿庵碜釉跁坷镒邅碜呷?,像一只關在籠子里的猛獸。甚至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他居然爬到了樓頂?shù)乃?。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真是太可怕了。我們之間的共同話題越來越少,最后竟至于沒什么話可說了。他在書房里養(yǎng)了一只畫眉鳥,平常就跟那只畫眉鳥說話。他把那些跟我說的話都分給了畫眉鳥。我在這個家里竟然連一只鳥都不如,你說我心里委不委屈?后來我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就跟他提出分居。
你跟他分居多久了?
已經三個多月。兩年前,他在市中心買了一套房子,作為自己的工作室,去年裝修完畢,他就索性搬到那里去住了。
你去過那里?
去過一次。那次,他神情疲憊地癱坐在那里。我問他在思考什么。他說自己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思考這樣一個問題:一片樹葉為什么飄到二十九樓的陽臺上?他就是喜歡琢磨一些讓人不可思議的問題。
在我的記憶中,他居住的那一塊地方,恐怕沒有一棵樹高過三層樓。
的確。
讓我不解的是,他為何住頂樓,也就是二十九樓?
按照他的說法,他不喜歡住在人家底下,因為他無法忍受自己每天早晨如廁時想象有一個人正坐在他頭頂拉屎。
他還有別的什么怪癖?
他有強迫癥,這一點你恐怕不曉得吧。他讀的書上不允許有污漬折頁,飯后餐桌上不允許擺放當天的剩菜,玄關里的鞋子必須朝外擺放而門外鞋柜里的鞋子必須朝內擺放,他說這是規(guī)矩,好吧,我也能接受??晌胰绻I了一件他橫豎看不順眼的衣服他就不允許穿出去,因此,這么多年來,我穿什么款式或顏色的衣服都是他說了算。這回出來見你,左挑右揀也挑揀不出一件自己喜歡的春裝,你說我可憐不可憐?好吧,這些我也能忍受??晌蚁胝曳莨ぷ?,做個獨立自主的女人,他也百般不同意,非要我做一個全職太太。好吧,這些委屈我也忍受了??伤音[別扭之后為什么就可以夜不歸宿,反過來說,我如果在晚飯之前沒有回家,為什么他就可以對我大發(fā)脾氣?說穿了,他覺得自己高高在上,可以擺布一切。對他來說,我也不過是他擺布的一件物事。
她說到“物事”這個詞時,兩根手指顫抖著伸出來,做了一個捏住什么的動作。我凝神細視,指間確實連一根發(fā)絲都沒有?!拔锸隆痹诜窖灾兄改硺訓|西。起初我覺得她用方言聊天是一種習慣,或者說,是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帶來的習慣。現(xiàn)在我感覺,方言之于她,不是優(yōu)越感,而是安全感。她需要這種類似于保護層的“物事”。
前幾天,我給他打電話,發(fā)短信,他都沒有回復。我猜想,他身邊一定有了別的女人??晌腋么跏欠ǘǚ蚱?,我們只是分居兩地,他是不能這樣對待我的。
你們最近還有聯(lián)系?
已經是形同陌路。
你為什么不去他的工作室?
蘇太太嘆了口氣,一只手支著腦袋:我已經有整整一個月沒有出門了,今天如果不是來見你,我是不會下樓的。我現(xiàn)在連走路都感覺吃力。
她那模樣,脆弱得仿佛可以被路邊的一片樹葉砸傷。她用紙巾擦眼淚時,我把頭轉向窗外。平緩的遠山仿佛就是一段凝固的波浪,微微有些發(fā)藍。一片寬廣的湖泊流經這里,突然變窄,收縮至城區(qū)的角隅,猶如一頭長發(fā)扎成一束,在陽光下閃泛著點點金光,卻也讓人心生安寧。
恕我冒昧地問一句,蘇教授是出于什么原因跟前任分手?
在我之前,他曾結過一次婚,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我只能這樣說,他們分手的原因跟我無關。我跟他的前任也見過幾次面,我們之間都很客氣,偶爾還會通個聲氣??晌易罱鼜乃谥械弥?,他在大學時期跟一個外語系的女生訂過婚。老蘇在我之前談過多少次戀愛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那個女生是他的初戀。
你也可以稱她為零號情人吧。
唔,這種稱呼聽起來怎么有點怪怪的。一份資料表明,這位零號情人——請允許我也用這個稱呼——死于酒精性肝障礙引發(fā)的心力衰竭。但事實上,她的死因沒這么簡單。
說到這里,她的眼中掠過一絲驚恐,讓人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一只水鳥騰地一下從蘆葦叢中飛起的情景。
那么,我問,蘇教授的前任是怎樣分析這位零號情人的死因的?
她在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這位零號情人留下的日記。
你也看過?
是的,她已經拍照發(fā)我了。
她這樣說著,伸出一雙帶肉渦的、顯然經過精心保養(yǎng)的手,打開手機,把圖片調出來給我瀏覽。其中一段日記里說,她有一種怪癖,喜歡聞一種空氣凈化劑中的臭氧味。她問我,你看出什么來了?我說,這有什么說法?她說,臭氧,如果你學過高中化學,就會知道,它是一種帶有魚腥味的淡藍色氣體。當她這樣向我描述臭氧時,我眼前仿佛展現(xiàn)出一片碧海藍天。我并沒有感覺一個女人喜歡聞臭氧味有什么奇怪。據我所知,某位民國女作家就喜歡聞汽油味,與其說是怪癖,毋寧說是文藝女青年的一種“小趣味”。我一邊聽她講述,一邊在采訪簿上記下了“臭氧”這個詞。用水筆剛寫出的字有著淡淡的硅油味,我下意識地嗅了一下,然后抬起頭對蘇太太說,臭氧作為一種元素,我早年在化學書里的確看到過,但這“物事”究竟有何功用至今也沒去深究。我知道雨后的臭氧味聞起來是挺舒服的。不,蘇太太說,她在日記里提到的那種臭氧不同一般,它的濃度要更高一些。你看看下面這段文字,她平日里經常抹一種自制的臭氧油,據說是為了治療內分泌失調。
濃度超標,確實對身體不好。
你說的沒錯,它不僅對身體不好,而且直接對她的精神造成了影響。那位前任把日記轉發(fā)我時,斷定那個女人的抑郁癥可能跟過度使用臭氧有關。她有過兩次自殺。后來,老蘇不得不送她去醫(yī)院接受電休克治療。可是天哪,她后來居然喜歡上這種電休克。你再往下看,她居然用這么一大段文字描述一定量的電流如何釋放到大腦如何引發(fā)一種短暫的痙攣反應和意識斷片,而她又是如何享受這種感覺。
這位零號情人確實有點古怪。
更古怪的是她和老蘇之間的關系。
她說話的同時手指飛快地刷著手機屏幕,然后又把其中一頁日記遞給我看。沒錯,在零號情人的日記里,她扮演的是一個受虐者,而老蘇是一個施虐者。你聽說過男女間有一種窒息性做愛?
在外國電影里見識過。
沒錯,他們居然還玩過這樣一種頸動脈窒息游戲。
她快速翻動著手機屏幕,給我瀏覽幾頁相關的日記。從文字中的動作描述來看,這跟終極格斗中的裸絞其實是十分相似的。很難想象,一對男女在床上,可以把彼此間的撫愛轉換成殘酷的搏斗:男方的手臂扼住女方的脖頸,阻止頸動脈的血液流向腦部,致其窒息休克;如果對方昏厥過去,就不能繼續(xù)施力,否則就有生命危險。我看過終極格斗節(jié)目,一般來說,運動員休克后不到一分鐘就會蘇醒過來,整個人恍惚了一下,就仿佛麻醉的作用在身上剛剛解除。蘇太太做過仔細統(tǒng)計,這本日記中有九處提到“這種事”。
用古怪來形容他們的舉止恐怕還不夠準確,應該說是可怕。她說,我沒死在他手里已是萬幸。就說那位前任吧,她在日記里發(fā)現(xiàn)老蘇早年干過這種事時,整個人就崩潰了。
她在中日記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她剛說了一句什么,就沒再說下去了。她的聲音有些哽咽,鎖骨微微動一下。她穿著低領針織開衫,兩塊鎖骨呈蝴蝶狀,我的目光在凹進去的骨窩里停留了片刻。
可以想象,她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她所不愿意看到的事。我說。
她現(xiàn)在每周都會去看心理醫(yī)生。你想想,這會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我讀過一些犯罪小說,略知一些高智犯罪的套路。你們是否懷疑零號情人就死在他手里?
前任也曾就此找過死者家屬,她的母親說,女兒當年是上吊自殺的。但怕這事傳出去被人說閑話,只好讓醫(yī)生改寫死亡證明,說她死于酒精性肝障礙引發(fā)的心力衰竭。
也許你們對自殺或他殺還心存一絲疑慮吧。
前任就是因為這樣猜想,所以這陣子精神方面也出了點問題。我去看望她的時候,她整個人幾乎脫了形,一張激素臉,哪里還像早前那樣光彩照人,也不說話,只是用呆滯的眼神看著我,讓我感覺那雙眼睛就是死人的眼睛。我們默默地對坐著,彼此都流下了眼淚。臨走的時候,她解下了脖子間的圍巾,告訴我,兩天前,當她醒來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脖子間竟有三道抓痕。她那樣子真有些恐怖,就像一個死人跟你說話。不過,這件事如果發(fā)生在我身上,我想我也會瘋掉的。
說到這里,連她的肩胛骨都開始抖動了。她喝了口蘇打水,讓自己稍稍平靜了一下。
我后來發(fā)現(xiàn),蘇教授還跟別的女學生有染。我后來找到一位在大學教心理學的閨蜜,向她透露了這件事。她分析說:蘇教授很可能是一名PUA中毒者。
什么是PUA?
簡單地說,就是Pick Up Arist的縮寫,可以譯成搭訕藝術家,或是把妹達人。
你是憑什么認定他是那樣一種人?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那位從事心理學研究的閨蜜。她說,她私下里因為工作原因跟老蘇有過交往,她可以斷定他身上有這種PUA特征。有一次,他跟我閨蜜吃飯,說了一個讓人掉眼淚的童年故事。她后來在一位東歐詩人的自傳讀到一模一樣的故事,那時她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你不知道,他那張嘴就像一架織布機,可以織出很多故事來。
通過蘇太太的描述,我大致上可以在腦子里理出幾條線索,而這幾條線索可以把那些散亂的、尚未成形的事物聯(lián)結到一起,在未來幾天內給出一條合乎情理的證據鏈,就像是給水找到一個杯子。好吧,我收起采訪簿說,我會盡快幫你取證,至于往后如何解決婚姻問題取決于你們自身的考慮。蘇太太睜大著茫然的眼睛說,我不知道現(xiàn)在跟他就這樣一直耗下去,還是盡快地結束。但無論如何,我都要收集到有利于自己的信息。我知道,他一直想控制我,我現(xiàn)在必須采取反控制的手段。
你感覺他一直在控制著你?
他雖然已經搬出去住了,但我感覺有一雙眼睛一刻不停地盯著我。是的,他就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控制著我。
當我起身時,蘇太太突然在我手臂上輕輕地拍了一下說,我今天出來跟你見面,沒有任何人知道。我點了點頭,告訴她我們向來很尊重委托方的隱私權。蘇太太帶著一絲苦笑向我解釋說,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種謹小慎微到近乎神經質的人,自從她跟蘇教授之間的情感徹底破裂之后,她甚至連“家里有什么東西打碎都會心驚肉跳”。出來時,因為在她身后,我可以帶著異性的目光打量她的背影。在幽暗的走廊里,那一身靛藍色旗袍穿在她身上,竟給人一種垂墜感,也不知道是衣裳顏色暗沉,還是她的身體略顯富態(tài)的緣故。我們一前一后出了門,站到一片明亮的陽光里,蘇太太突然像做了虧心事一般,四處張望了一眼,然后回過頭來指著斜面的一幢樓說,這里數(shù)過去第三排就是他們的公寓。我的目光越過那一排被水泥地上揚起的灰塵弄得有些灰綠的行道樹,投到對面那座高樓,想象著另一座與之相似的高樓:此刻,在那里,主人離開后的陽臺上,春日的涼風正吹著陽臺上晾曬的衣裳,就像吹著一張被淚水打濕過的臉。
……
(全文載《十月》2021年第3期)
東君,主要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兼及詩與隨筆。結集作品有《東甌小史》《某年某月某先生》《子虛先生在烏有鄉(xiāng)》《徒然先生穿過北冰洋》《立魚》《面孔》等。另著有長篇小說《浮世三記》《樹巢》。曾獲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