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1年第7期|鴻林:秋荷
藕肥的日子,荷塘就瘦了,原本的碧綠和粉紅已被濃濃的秋色逼開去。水排干了,膏腴般的黑泥里臥著無數(shù)潔白粉嫩的蓮藕。幾只秋鴨擺著笨笨的身子,伸著長長的脖頸在淺淺的泥水中尋找著什么,間或叼起一枚白亮亮的小魚來,得意地“嘎嘎”直叫,驚得停在殘荷上的翠鳥撲扇著翅膀不情愿地飛開去。
秋荷挖著藕,不時抬起頭掠掠額前的頭發(fā),朝村口打量。天很高,云卻很低。秋意已經(jīng)濃了,村口那棵高大的楓樹像喝醉了酒,不經(jīng)意間葉子就紅了,像燃燒的火把,在秋風中颯颯作響。樹下不時有穿灰布軍裝戴八角帽的戰(zhàn)士來去匆匆,可秋荷卻沒有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心里不免升起一絲微微的怨來。
男人有好些日子沒回家了,說忙。前天秋荷借口給戰(zhàn)士們送蓮藕,去了一趟駐扎在村外五里亭關帝廟里男人的連隊,卻沒見著男人。那一臉稚氣、才十四五歲的通信員小叮當告訴秋荷說連長上營部開會去了,不知啥時候回來。秋荷是連長的女人,自然戰(zhàn)士們都和秋荷熟稔,有好些個戰(zhàn)士就要秋荷唱山歌聽。秋荷聲音清清脆脆,唱起歌來悠揚動聽。經(jīng)不住戰(zhàn)士們的慫恿,秋荷站在廟門口的老樟樹下清了清喉嚨就唱了起來:“韭菜開花一桿心,割掉髻子當紅軍。保佑紅軍萬萬歲,割掉髻子也甘心?!甭牭脩?zhàn)士們愣了神,聽得頭上樹葉嘩嘩響,好像千百雙手在鼓掌。唱完,秋荷就匆匆回了家,她臉皮薄,怕戰(zhàn)士們會笑話她想男人。說不想,那是假的,但秋荷卻不能表露。
沒見著男人,秋荷心里就空落落的??汕锖捎窒?,男人是連長了,管著百十號人,忙是應該的呢。可不是,秋荷發(fā)現(xiàn)這一段天邊整日都傳來隆隆的槍炮聲,還有畫著青天白日旗的飛機時不時貼著后龍山飛來,低得好像用竹竿都捅得到。每天都有紅軍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開過來,先來的住在百姓家里,后面來的就住在祠堂里、寺廟內(nèi)、屋檐下。再后來,山上的竹林里、村路邊,連收割完的稻田里都住滿了,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家家戶戶的門板都被借去當床板了,但哪里夠呢?紅軍就打稻草鋪,被子鋪在稻草上睡覺。秋荷聽男人說,這些都是從江西方向撤過來的部隊,那邊的仗打得很辛苦。男人原來是鄉(xiāng)蘇維埃的赤衛(wèi)隊長,響應“猛烈擴大紅軍”的號召,帶領全體赤衛(wèi)隊員參加了紅軍。秋荷和男人剛成親不久,恨不得把白天都當成黑夜過,可部隊上有紀律,男人不能想回就回的。男人不在的夜晚,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秋荷總能聽到有“嘚嘚”的馬蹄聲飛快地從后龍山的山嶺上疾馳而過。好些夜晚秋荷都擁被而起,豎著耳朵傾聽外面的動靜,雙眼溜溜到天明??磥碛忠蛘塘?,秋荷心里突然就有了不祥的感覺。
蓮藕肥得像小兒粉嫩的手臂,握在手里,煞是可愛。秋荷就走了神,該給男人懷個崽了呢。一想到這,秋荷雙頰便飛起兩抹紅霞。
秋荷,秋荷。熟悉的腳步聲在荷塘邊停了下來,秋荷聽到男人急急的叫聲。
秋荷低著頭,將兩手伸進泥里,撈著藕,裝作沒聽到,心里卻兀自笑開了花。
男人摘了軍帽,脫去上衣和鞋,解了綁腿,“撲哧”就跳進荷塘,嘩啦嘩啦朝秋荷這邊走過來。黑油油的塘泥在男人的腳下向兩邊湮開去,男人的腳板像犁又像船。男人走近秋荷,無話,從秋荷手中接下荷鋤,一下一下挖起藕來。很快,汗水就從男人堅實的脊梁上一道一道往下淌,小河流水似的。秋荷看著男人滿身的腱子肉疙疙瘩瘩的,小老鼠般亂竄,心里就有只小鼓似的“撲通撲通”敲個不停。
秋荷。男人停下鋤,喚了句。
秋荷回過神,見男人怔怔地看她,欲言又止。秋荷看著男人,一臉嬌羞地等著男人再說出什么。
男人似乎下了很大決心,說,秋荷,明天我要走了。
秋荷手上的那根藕“?!钡囊宦暰蛿嗔?,那兩節(jié)斷了的藕在手上,連著許多細細亮亮的絲兒。
秋荷低了眼,問,去哪?
男人的眼光越過高高低低的荷塘,望向村后起伏的山脊,后龍山頂一輪夕陽正緩緩而落,濺起漫天紅霞。男人說,聽說是往北走。說完,男人笑了笑,不說了。和秋荷一道用筐裝了藕,“嘿”的一聲,藕擔就上了肩。男人邁開大步在前里走著,藕擔在寬闊的肩上“吱吱呀呀”地叫著。
回到家,夜幕就合起來了。村莊黛青色的屋頂上到處都升起裊裊的炊煙,飄飄拂拂的,像女人長長的頭發(fā)。秋荷給男人端來水,輕聲問,今晚,不走了?
男人擦了汗笑笑,直勾勾地看著秋荷說,不走了。
秋荷就聽到自己心口“砰砰”急跳的聲音,她升起火,和了面,有些手忙腳亂地給男人貼藕餅。村里的舊俗,有男人出遠門,家里人都要給他貼藕餅,據(jù)說荷花仙子能保佑他們平安歸來。
男人靜靜地坐在樵欄上往灶膛里添柴,柴火畢畢剝剝燒得很旺,將男人的臉膛映得通紅,男人的一雙眼睛就亮亮地盯著秋荷看。不一會兒,屋里飄蕩起藕餅濃濃的香味。秋荷不知怎么的,心里卻慌慌的。以往男人也常離家,秋荷從沒這樣慌過。秋荷有了預感,男人這回一走,真說不定什么時候才能回了。秋荷這么想著,眼睛就紅了。
男人見了,安慰說,秋荷,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秋荷一聽,眼淚就像斷線的珍珠掉在了烙餅的鍋里,冒起一股股細小的煙霧來。男人的心抖了一下,站起,從后面緊緊抱住了秋荷。
起風了,屋外的楓樹上傳來宿鳥“歸兒歸兒”的啼叫。秋荷聽到樹葉落地的聲音。
今晚,村里不知有多少人家也在貼藕餅呢。
在浸淫著濃濃藕香的夜晚,秋荷靠著男人寬廣的胸膛美美地做了個夢,她夢見男人全身浸染在混沌的夕陽余暉里,劃著小船在離自己不遠的荷塘中愈行愈遠,總讓秋荷追不上。秋荷急了,在高過頭頂?shù)奶锾锖扇~中,蹚著齊腰深的水,大聲喊著男人的名字拼命追,終于追上了,只見男人笑哈哈地抱出一個面若荷花的粉嘟嘟的小胖娃兒來。
秋荷的美夢是被嘹亮的軍號聲喚醒的,醒來時發(fā)現(xiàn)身邊空落落的,男人早已沒了蹤影。秋荷慌了,起身追出屋去,跑了幾步,復又回身用手帕包了藕餅,匆匆出了門。
天上陰沉沉的,下著細密雨絲,涼風習習。整個村子人喊馬嘶,軍號一聲比一聲緊,一聲比一聲急,吹得人心里涼颼颼的,直打戰(zhàn)兒。老街口架起門板,布鞋和軍衣堆得像小山一樣,走過的紅軍戰(zhàn)士每人都從攤子上拿一雙鞋和一套衣服。村里的鄉(xiāng)親提著籃子依依不舍把炒黃豆、地瓜干和紅辣椒往戰(zhàn)士們口袋里塞,黃豆、地瓜可以充饑,辣椒可以驅(qū)寒。紅軍把什么家當都帶上了,許多箱子都綁在了馬匹和騾子背上。他們戴著竹笠,穿著蓑衣,個個打著背包,槍啊、炮啊背的背、抬的抬,就連水壺、竹筒罐子那些喝水吃飯的家什都綁在腰上,一跑起來“哐哐當當”直響。紅軍在曬場上、田塅里、山坡下整好隊后,就一隊隊開出隘口走了。那時誰也不知道他們要去哪里啊,也不知他們什么時候還會再回來啊。
秋荷追出了村口,只見當頭一桿紅旗被山風扯得呼啦啦地響,山路上的紅軍密密麻麻的,螞蟻搬家一般正朝北開去。秋荷在迷蒙細雨中手搭涼棚在隊伍中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她發(fā)現(xiàn)那些頭戴八角帽身穿灰布軍裝的紅軍戰(zhàn)士個個都像自己的男人,可又個個都不是自己的男人。村口站滿了淚流滿面的鄉(xiāng)親。
秋荷無力地靠在楓樹上,楓葉紅得出血,紛紛揚揚落了秋荷一身。秋雨打在秋荷的臉上,冰涼,秋荷已分不清是雨還是自己的淚。那前不見頭后不見尾的紅軍隊伍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愈行愈遠,愈行愈遠。藕餅從秋荷無力的手中撒落了一地,香氣彌漫了秋荷一身。
男人沒吃到秋荷的藕餅,男人自那天清晨離開家就再也沒有回來。
好多年以后,兩鬢秋霜的秋荷聽兒子說,那個秋雨綿綿、落葉紛紛的清晨從自己眼前走過的隊伍踏上的漫漫征途叫長征,她還聽說在一場慘烈的戰(zhàn)斗中有三千客家子弟血染湘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