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7期|葛芳:云步
1
雪下了整整一夜,這在同玄鎮(zhèn)是極罕見的事,且雪能積起來,更讓人意外。
滿樹,滿屋頂,路面上也都是,一覺醒來,冰清玉潔。林平山大清早就起床了,煎茶小坐片刻。雪后的陽光正好,他決定回老村走一走。
村子里人氣回籠過來,麻將桌也搬到了陽光底下,幾個老人窩在墻角根,坐著拉家常。林平山掰著指頭數(shù)數(shù),去年村上竟去世了三個人。老熟的,患病的,一個一個排著隊等。
傍晚林平山去喝壽酒。因為一直唱戲,很少喝酒,但這回,從小玩到大的兄弟死活不放過他,硬著頭皮喝了一些黃酒,未料起了酒興,喝到不肯回家。后來躺在皚皚白雪上打盹片刻,只是額角不知在何處撞了個大包,軟軟的,如水晶球一般,一碰就痛。
一夜,夢紛至沓來,鞋子、大衣都不知丟在何處。仿佛是插翅而歸,醉酒那段記憶一點也回想不起。凌晨三點醒來,頭卻不是很暈。七十多歲的老爹鼻息如雷,林平山望著黑沉沉的夜,睡不著了。
清晨,林平山獨自在田埂間漫步,泥濘的土掩埋在皚皚白雪之下,如執(zhí)拗的小獸,伺機潛伏而出。幾乎分不清田與路,含混成一大片,右側河面結滿了冰。
老爹問了他妻兒情況,林平山也淡淡回了兩句,說你媳婦程心佑在外地出差,孫女被外公外婆接去過年。他也落得清靜,正好回家陪老爹。
老爹沒有多說,他是真愛喝酒的人,大清早就要一壺米酒、花生米、豆腐干、一小碟牛肉。
“來一口?”
他故意試試林平山。
林平山笑了,仿佛回到十五歲。
十五歲時他在泥坯墻面的教室里上課,突然進來幾個人,說是來選人。選人干什么?不清楚。要他們四十個同學站得筆直,伸出手,再細瞧面孔,最后唯獨點了他林平山。老師要他唱首歌,他稀里糊涂,清亮亮的眼睛眨了眨,唱就唱唄,索性唱平日最喜歡哼的《小芳》。于是張口“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老師情不自禁給他鼓掌,后來他就被帶到省戲劇學校就讀昆劇專業(yè)。
那時他初三,懵懵懂懂之中,就被選上了,像一場夢,初三直接到省城讀書,整個同玄鎮(zhèn)首例。父母也高興,逢人便夸耀。
前年在成都演昆曲時,也恰巧下了場大雪。大劇院擠滿了人,有人喊“好!”昆曲其實不需要喝彩,喊好的人反成了外行。他被掌聲包圍了很長時間,有一種窒息感。他最想做的,是一個人到雪地中走一番。江南很少下雪,雪成了稀罕物,好幾年才盼上一回。
舞臺上雪常有,似真似幻,悲情的,白茫茫一片。他演過一出戲《長安雪》,劇中女主角羅娘并非人類,而是一個由千年藤蘿修煉成的仙,居于終南山,羅娘愛慕書生李山甫,最終由仙到人結為夫妻。
林平山飾演書生,書生面對皚皚白雪,面對情深意長的仙子恍惚良久。仙,人,鬼,到底誰的感情更忠貞更持久?
林平山在寬窄巷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白雪中紅梅傲放,一朵一朵,精神得很,他興致大增,掏出手機來拍,忽然接到程心佑的電話,她說:“二十年同學聚會,一起參加吧。”
“好啊?!?/p>
同學聚會,拆散一對是一對,他不幸中招。程心佑也不知怎么回事,在三十八歲的當口昏頭昏腦喜歡上了他們班做外貿生意的。林平山常年在外地演出,等到發(fā)現(xiàn)端倪的時候,程心佑索性提了分居。
或許是演戲太多,對于悲歡離合,他倒也淡然。他朝她作了個揖,她罵他神經病。他再向她作揖,她恨得咬牙切齒,她說:“唱戲,唱戲,把你腦子唱壞了!”
他仍沒有大悲傷,想起有一年在皖北瞧見一座花戲樓。雪還沒完全化干凈,一些殘雪被鏟起來堆在樹下,殘雪和草木一起,一面斑駁,一面枯黃,很般配。
繞著老村走了幾圈,回同玄鎮(zhèn),路過三茅峰,索性爬山。山上仍有殘雪,在林間,在石凹深處。一路拾級登山,山中多野氣和蕭瑟之氣。登到最高點蓮花峰。石塊上大下窄,搖搖欲墜,卻又似搖曳生姿的蓮花。他一人在蓮花峰上坐了很久,只覺視野開闊,空氣涼爽。
2
林平山讀初二時特別想上軍校??笜專蛘?,保家衛(wèi)國。
林平山的二叔死在戰(zhàn)場上,那時才二十三歲。遺體用福爾馬林保存得完好無損,隨著大運河一直運送到同玄鎮(zhèn)。棺材里的二叔一直是二十多歲的模樣,眉清目秀,死前他有一個女朋友小菊,住在大西宅,跟同玄鎮(zhèn)只隔一條河。夏天時,二叔經??匆娝诹馔爸胁杉t菱,她的辮子長得拖到臀部,干活時將辮子塞到腰間。
棺材埋在距離老村不遠處,在被農田包圍著的柏樹林中。
每年清明,林平山的爺爺就帶著他來掃墓。三歲的平山大眼睛,皮膚白嫩嫩,爺爺讓這小囡在手掌上練金雞獨立。他們鉆進柏樹林,撥開樸樹枝條。爺爺讓平山從陰宅窗戶口伸進小手,拍棺木板,嘴里還叨咕著:“兒子啊,我們來看你了?!?/p>
平山一點一點長大,特別想看看二叔的模樣,因為村子上的人都說:“哦呦,活脫脫一個翻版,到底是林家的遺傳,這小囡和死在戰(zhàn)場的二娃子越來越像了!”
二叔年輕時的照片,終于在一次老宅翻建時發(fā)現(xiàn)。好幾張,疊放在生銹的鐵皮盒子里。林平山十五歲,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巴,整個兒輪廓清白里帶著颯爽之態(tài),飛揚處有俊逸之姿。平山嚇了一跳,二叔仍在,他躺在柏樹林的棺木里,這是不是意味著他林平山曾經來到這世界一遭,然后死去,然后又出生……
他欣賞二叔從容赴死的狀態(tài),非常有岳飛《滿江紅》詞中“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氣概。有一次同學們外出野餐,問他喝什么,他脫口而出“匈奴血”,同學都笑了。
他不笑,有一個時間段,他越來越覺察到,他和二叔感同身受。不信你聽!二叔在棺木里孤獨地說:“日子是風,日子是雨,我耳朵最敏感的就是這兩種聲音了——老天爺呼嘯著,喘著氣要連根拔起什么,一會兒是密集的雨點聲,劈頭蓋臉而下,蛙呀鳥呀人群呀都不見蹤影了,獨剩孤零零的我在一片曠野中。天完全暗了下來,像塊裹尸布把一切包扎得嚴嚴實實,瞧不見一絲光線?!?/p>
鐵盒子里的照片原本要被平山的母親祭祀時燒掉,平山搶了回來,啥話也沒說,奪了就跑。一邊跑,一邊想,這是另一個我,燒掉了,我也可能會死,真的,不能燒!不能燒!燒掉了,我再也聽不見二叔說話!燒掉了,我的人生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
果真,黑夜中攥著二叔的照片,平山又聽見二叔在輕聲訴說,他說得相當抒情。
“我躺在棺木里。我并不是故意裝扮成死人。一個月前,一枚炸彈呼嘯著落下來,我緊張地閉上了眼睛,結果我半截臉龐和身體被炸得血肉模糊。在我沒有完全喪失意識之前,我看見空中有孤鷹盤旋,在遠處藍色的天際線上,我發(fā)現(xiàn)了橋頭鎮(zhèn)陰森森一片倒塌的殘磚,那兒彈坑累累,濃煙黑沉沉地仍在升起,人影一個不見?!?/p>
平山問:“二叔,你死了,死在那么遠的地方,怎么回到老家的?”
“后來,我就沒有醒過來,我好像沉入了一場夢,首場戰(zhàn)役一共犧牲了五個人,領導指示要保存好遺體,運送回各自的家鄉(xiāng)。于是,我被他們洗澡、剃頭、整容、整著裝、換上新軍服、蓋上新被子。整個過程中,我記憶最清晰的是,我的半截肺呀胃呀肝呀膀胱呀被他們強行取出,然后塞入了一團又一團的棉花,棉花濕答答的,好像吸入了許多刺鼻的藥水。就這樣,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多么遙遠呀!去時我們坐的是火車,我頭一回碰到如此壯觀的場面:長號、短號、圓鼓、鮮花、紅旗、吶喊歡迎聲!頓時感覺起來了,這真是要上戰(zhàn)場了!回來時,我靜悄悄地躺在漆黑棺木里,聽到艄公的搖櫓聲,他們在船頭抽旱煙,啪嗒啪嗒,互相輪換著搖櫓,他們偶爾會談論到我,說:‘可惜了呀,這么年輕的小伙子,人高馬大的,怎么擋得了炸彈的轟炸?’”
平山沒有再追問,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像二叔一樣上戰(zhàn)場,成為一個真正的血性男人。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他被省戲劇學校選中,然后咿咿呀呀在舞臺上扮相表演。
3
林平山的扮相實在是堪稱驚艷。
長得俊,再加上化妝師筆墨點染,在舞臺上,水袖一閃,別說女人心動,連男人看了也會愛煞。昆曲里的曲詞又是雅極,光聽那曲牌名,就讓人浮想聯(lián)翩,什么玉山頹、醉扶歸、霜天曉角、桂花鎖南枝,一個個場景讓人恍若到了另一個世界。
《琴挑》那折戲,林平山面對小旦百轉千回、滿是嫵媚的“啐”字,穩(wěn)穩(wěn)當當迎上去一個字“喏”,包容默契,且也是無限恩愛。男女水袖交織在一起,情思纏繞,臺下無一人不說好。他才十八歲,把戲里男女感情拿捏得如此精準,連教他的老師也忍不住點頭。
省城三年時光,為了演好戲,他吃了不少苦頭。剛開學第一學期,他偷跑回家,抱怨說唱戲太苦了,寒冬臘月要壓腿練臺步,要吊嗓子,他不想再繼續(xù)了。
母親沉下臉,蹲在河埠頭拉著老咸菜的菜幫子說:“哪一門不苦?去了就不好放棄!”
母親的話不多,但含著人生的哲理,把平山逼回了戲曲學校,他想是啊,二叔是炮兵,他走在一人深的野草間毫無恐懼感,那里滿地彈殼,水溝里到處飄溢著腥臭味,血水滴滴答答從罅隙里流出。敵機在轟鳴,越來越近,他的雙腳卻被雜草絆住了,根本不能向前跨出半步——炸彈落在他頭頂上方,蘑菇一樣開花,你看,二叔到死都沒有放棄。
回到學校,他比以往更努力,很快被老師寵著,被女生圍著追。程心佑是追他追得最厲害的女生,她爸爸在省政府大院里辦公,可林平山的心思全在演戲上。
在舞臺上他腳步輕輕移動,水袖翻飛時,他想另一個自己躺在幾百里外的棺木中安靜地睡覺。他的眉眼上抬,棺木里的自己也眉眼上抬,他的喉嚨傳出旖旎的稱呼“啊,姐姐——”棺木里的他也在輕輕呼喚,呼喚當初的女朋友的名字,“啊,小菊——”
對。平山特意去見過大西宅的小腳老太小菊,她身材矮小,滿臉皺褶,靠在墻角根看兩只母雞啄地上的米粒。他喊了她一聲:“小菊嬸嬸!”她紋絲不動,沒聽見,耳背,一點也沒反應。他怔怔地,心想,這是二叔曾經喜歡過的有藕節(jié)一樣胳膊的小菊嗎?
年輕時的小菊,一定鮮嫩得掐得出水。所有美的、青春的,都是這樣惹人憐愛。
有一次,老師心血來潮讓他扮演旦角。服裝、頭飾統(tǒng)統(tǒng)到位后,全場的人都斂聲屏息,活脫脫一個妙齡女子,身材高挑,粉面桃花,云步,水袖綿延出萬般思緒,水磨腔伴著笛聲,竟是如此柔美!
“裊情絲吹來閑庭院——”光是一句就足夠有味道了,是百無聊賴中的渾身酥軟,是江南細雨中的氣若游絲。
抬頭望鏡中的女子扮相,林平山也著實嚇了一跳。這是自己嗎?好像是,又是另一個自己?太陰柔美了,他不喜歡,他不喜歡自己太女人氣,他需要自己剛性,再陽剛些,要氣吞萬里,要虎虎有神。
他扯下頭飾,換掉服裝,將搪瓷缸里一大壺綠茶喝掉。程心佑到化妝間,約他去爬明城墻。明城墻適合晚上去爬,一輪明月,一群男女唱著歌兒拾級而上。程心佑說她媽媽做了不少點心,蒸餃、燒賣、小米糕,帶了一籮筐,拿到城墻上分著吃。
林平山惦記著同玄鎮(zhèn)的點心,蘿卜絲餅、粢飯糕、醬瓜、山藥糕……他說:“我老家的點心才有味道,比你們省城的好吃得多??蛇h水解不了近渴,到時湊合著吃吧?!眰z人興沖沖去了,等了半天不見其他人來爬,程心佑才羞答答告知:“不用等了,他們不來,就我倆……一起看月亮。”
他倆背靠背坐在城墻上,那輪月亮不夠豐盈,但迷蒙得很,林平山的腦海里又跳出二叔的話,“那年年初,媒婆把她的照片送到我家里時,我心里是一百個喜歡。都講好了,等明年年末,等我部隊回來,就完婚?!?/p>
林平山的心一緊,二叔如果沒有陣亡,娶了喜歡的女孩該多好。
程心佑拽著城墻磚縫里的草,柔聲說:“我喜歡你很久了……”女追男,隔層紗,要這樣實實在在吐露出來也不容易。林平山回過身體伸長胳膊,將程心佑摟在懷里,他想著,二叔把小菊姑娘終于摟住了。
一半虛幻,一半真實,他們在月光下開始繾綣,仿佛戲里的一對,白素貞與許仙,杜麗娘與柳夢梅,楊玉環(huán)與唐明皇,反正,愿意是哪一對,就哪一對好了。
4
林平山慢悠悠踱方步回到同玄鎮(zhèn)平山工作室。
另一屋子里有七八個孩子在咿呀練唱,童聲嬌柔中含著脆生生,像霜凍以后的蘿卜,滋味特別好。這些孩子跟了他兩年,進步不小。
平山每兩周回同玄鎮(zhèn)一次,主要是惦念著古鎮(zhèn)上的氣息,莧菜餡兒的燒餅剛從爐子里取出,飄得整條胭脂街都是;河水嘩嘩地流,魚兒躍出水面“啪嗒”的聲響;他閉著眼也能從街東走到街西,不會掉進河里,不會撞到哪塊青石臺階。
教孩子唱昆曲,是政府資助工作室成立后的事,他也歡喜,言傳身教,看孩子們晶亮亮的眼睛,看一雙雙肉嘟嘟的小手蹺起蘭花指,真有天生的喜感,倒是讓他忘記了很多煩人的俗事。
昆曲這藝術,說白了,要傳承,不傳承就會斷了根,就會像浮萍,漂著漂著沒了影蹤。
程心佑多年前就改行了,她開服裝公司,開化妝品店,她的觀點是要賺就要賺女人和孩子的錢,賺得合情合理。程心佑自己就是衣架子,標準身材加標致面孔,公司形象大使,沒得說。
程心佑枕邊風吹過很多回:“別唱了,沒前途的,有多少聽眾啊!成天面對老頭老太皺巴巴的面孔,抖抖索索,哦呦,自己也變得酸腐氣了?!?/p>
林平山不吱聲。
他們家里一直都是程心佑在指手畫腳,該買個大一點的房子啦!該買一些基金理財!該給女兒上最好的私立小學!林平山不說話,只做自己的主——下一場他要全力以赴演好唐明皇,去感受他在馬嵬坡無奈惶恐到極致的心情。一招一式,一呼一吸,一字一頓,都是人生面臨崩坍的跡象。
“真是三拳頭打不出一個悶屁!”程心佑氣鼓鼓說道。惱怒之余索性不跟他商量,再加上她小姐妹也多,沒事就一起外頭開心逍遙,經常玩到深夜回來,高跟鞋東一只西一只胡亂扔,倒頭就睡。
林平山面對一面墻閉眼睡覺。他聽見另外一個自己在棺木里說話:“透過陰宅的窗戶,我能隱隱約約看見院子里的泡桐樹,樹上有鴿子在撲動翅膀,忽然間全都飛起來,在水渠上盤旋轉圈?!?/p>
他從來沒有和程心佑說起過二叔的事,她一定不感興趣,而且會覺得他腦子出問題了。他也沒有必要告訴她,這是他自己的事,是他和另一個自己的事,他不想讓任何人介入。
“我舒舒服服將我的手腳伸展開來,我用戰(zhàn)爭殘留給我的一只耳朵凝神聽著,聽窗外的風聲、雨聲、鳥啼聲和村人耕作時的閑談聲……光線在變化、四季在交替,通過這比巴掌大一點的窗戶我都能感知到。我并沒有死去,我的肉體還在,這表明我還能思想,能感知我所熱愛的這塊土地上的一切生靈?!?/p>
二叔的棺木在平地之上,一米高的陰宅有窗沒有門。
平山心想幸虧沒有徹底埋在土下,否則哪有光線?他小時候就最怕黑,黑咕隆咚,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會把他逼瘋。
夫妻倆各自忙,一個忙生意,一個忙演出,孩子丟給外公外婆,一家人團聚的時間很少,好像夫妻情分、親子關系也不是那么濃了。
反而是回到同玄鎮(zhèn)工作室,一接觸這些孩子們,林平山的心緒就安靜得很,不想其他事情。
晚飯喝粥。林平山在工作室用文火慢慢熬,人站在旁邊,用勺子慢慢調,看粥漸趨黏稠。手上還拿著本書畫,讀揚州八怪里一怪——高翔。
“匡床自在擁寒衾,臥聽兒讀妻織履”,林平山一字一字體會,多有市井生活氣??!浸潤著絲絲涼意的清晨,妻子在窗下盈盈編鞋,勤學的兒子也借著晨光,在院子里稚聲稚氣地誦讀著功課,作為丈夫的高翔擁裹著被子,還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
古人真是愜意慵懶。林平山伸了伸腿,生活上的情態(tài)他已經不做奢求。
如今他在乎一個人的時光,工作室臨河,開窗就是古運河,水聲欸乃,還有船只經過,他泡好一壺茶,蕭蕭瑟瑟地看河水涌動,一寸寸里亮著光澤。
他想起五年前在省城日日夜夜排練《牡丹亭》的情景。為了挽救昆曲,改變它不死不活的現(xiàn)狀,讓它煥發(fā)青春活力,讓更多的青年觀眾接受,林平山也是下足了工夫,當領導讓他飾演柳夢梅,而且下任務要演出全新的柳夢梅時,他也默然應允了。
于是開始在花花草草間騰挪,將那一聲“我嫡嫡親親的姐姐啊!”不知呼喚過多少回。偶爾,他的念頭會飛快地閃現(xiàn)過躺在棺木里的二叔,他也青春著,永遠二十三歲,定格在那個時刻。
那么他林平山就是幾個人的化身,他們都在喊“我嫡嫡親親的姐姐啊!”每每這時,林平山在舞臺上的表現(xiàn)完全憑直覺,一舉手一投足都好看極了。行云流水,洋洋灑灑,別有韻味,連唱腔也獨有他的味道。青春憂愁的氣息在升騰。他含情脈脈,兩頰粉色,比杜麗娘還有柔情幾倍,全場的觀眾像茶葉一樣在水中舒展開來。
5
陽光普照,冰雪消融。稻樁露出來,參差不齊,鐮刀收割過的痕跡依然可見。凹陷處,仍有薄冰,清水流淌。麥苗濕漉漉、亂糟糟,從雪被中冒出頭來,如頑皮的孩子瘋玩疾步跑回到家時的狀態(tài)。
樹林間的風柔和吹,林平山深吸一口,仿佛已聞到春天的氣息。麻雀最噪,吵個沒完。
他不想回省城,不想回形同虛設的家,那些事不好意思跟老爹說,就一直擱著沒說,好像也不是特別要緊的事了。何時徹底離婚?孩子還在上小學,大隊長,怕她一下子心里承受不了,現(xiàn)在孩子心理脆弱,動不動就會出事。
反正他也常年演出在外?!赌档ねぁ费心ゾ潞螅艿搅烁鞯匮s。他去了臺灣、香港、澳門一些大學演出。不知不覺,腳步越走越遠,去年去了法國巴黎。巴黎的夜晚流淌著七葉樹的味道,紅色的花朵綴著絨毛飄得滿大街都是。大劇院就在香榭麗舍大街上,身為柳夢梅的他再次像云氣,像水波,像春天的柳枝柔情萬種,吐氣如絲,在明媚的陽光下裊娜、繚繞,與上天入地的杜麗娘生死相依。滿場聽者,全都被帶入了美輪美奐的東方昆曲意境。
掌聲把他震醒,全場的觀眾起立鼓掌,足足十分鐘,他和搭檔謝了好幾次幕,才有機會殺出重圍去卸妝。是啊,舞臺上生生死死由人戀,可真實的婚姻竟如此不堪一擊。
四月份的巴黎還有些寒意,陽光還好,街邊咖啡館飄出了濃郁的香味,情侶一對對,熱烈相擁親吻的很多。林平山沿著塞納河畔,走了很久很久,穿過盧森堡公園、先賢祠、盧浮宮、協(xié)和廣場……他說服不了自己停下來,整整走了十五公里,直到靜坐時感到雙腿酸軟無力。
就在巴黎的夜晚,他回想起兒時的若干片段,他大概五歲,記得母親在水稻田邊帶著哭腔放聲大喊,因為五分鐘前一個村人告訴她:“你那神經錯亂的公公又帶著你小兒子去墓地了,剛剛他還抓了一把雞屎往臉上抹,估計是早上忘記吃藥了?!?/p>
爺爺驚愕地站起身,神色凄惶,慌慌張張扯了些樸樹葉,對著平山說:“喂你叔叔吃,他餓了,喂,趕快喂!”
母親的叫喊聲越來越近,爺爺抱著他像老鼠吱溜從柏樹的罅隙中躥出。
巴黎夜晚夢中,他聽見另一個自己在嘆息,“我感覺我身旁這圈柏樹越長越起勁了,那強有力的根蔓延到周圍的水稻田里,肆無忌憚地膨脹著、推擠著,層層疊疊,帶著狂野的沖動向四面八方擴散。七月插秧季節(jié),一提到要去墓地周圍的水稻田插秧,村人們都面有難色,因為這些柏樹根太粗壯太邪門了,一不小心就會扎破村人們的腳。他們互相推脫,誰也不肯去插秧。我想可能他們并不是懼怕有我這個死人,我有什么好害怕呢?甚至有人懷疑棺材里本來就是空的,哪有什么死人啊,一炮彈轟炸下去,哪還能見什么人影?”
林平山被自己嚇醒,起來喝了口水,酒店房間有很多面鏡子,形成了特別詭異的場面,他看見了無數(shù)個自己在延伸,在交談。有的是人間的他,有的是身處陰間的他,還有的是在天堂的他,他伸出一只手,握拳,慢慢反掌,再一個一個手指收攏,鏡子里所有的他都伸出一只手,握拳,慢慢反掌,再一個一個手指收攏。
已經是凌晨,聽得見路上汽車聲。一個人在輕盈的晨曦中唱起了詠嘆調,法國人真是浪漫啊。他沖了個澡,最近兩年不知道為什么會早醒,醒來以后就是漫無邊際的隨想,為了遏制這種失眠狀態(tài),他也帶本書,看后隨便寫些文字。
他問起過同玄鎮(zhèn)上其他人,關于他二叔的事情,他們也含糊其辭說不太清楚,1960年代發(fā)生的事,早被世人淡忘,追問毫無意義,還是要隨著時代潮流往前看。
倒是有人提醒平山:“同玄鎮(zhèn)的房價又漲了,從最初一個平方三千元漲到了一萬元。你不是想在同玄鎮(zhèn)養(yǎng)老嗎?還不趕緊攢錢買房!”
古運河邊庵橋以西的水稻田大都被征用過來,叮叮當當,充斥耳朵的是建筑施工聲。房地產開發(fā),也成了同玄鎮(zhèn)熱門產業(yè),越來越多的上海人到同玄鎮(zhèn)看房買房。
林平山仍陷在一片蒼茫中,像山脈在某處被云霧截斷。
他接到了程心佑的電話,程心佑說:“趁早離了吧,明年五一我準備結婚,去香港住半年?!?/p>
平山思忖了一下,說,“好!”
6
林平山沿著同玄鎮(zhèn)又去轉一圈。他看見一個女孩,在打井水,她的身,側面彎著,像一段完美的弧線,背部露出一塊,若隱若現(xiàn)的,胸部因為用力而起伏著,圓滾飽滿,散發(fā)著熱乎乎的青春氣息。
他吸了一下鼻子。他想要弄明白二叔的青春夢,旁人都不是太清楚細節(jié),除非問他自己老爹。老爹和二叔是孿生兄弟,也當過兵,自從二叔死在戰(zhàn)場以后,老爹幾乎避而不談他親兄弟。有什么好說的呢?過去的事,就讓它徹底過去,這是老爹的哲學。
林平山大概曉得,很多年以前,夜色中的蠶豆花很香,有一艘船整整行進了一個月,終于停歇在同玄鎮(zhèn),同玄鎮(zhèn)兩面臨水,船猶如一只菱桶起伏蕩漾著。船上裝載著二叔的遺體。
二叔一直存在于這個世界。二叔甚至知道十年以后侄兒林平山的出生,林平山從娘胎里腳先出來,嚇得接生婆一身冷汗。幸好,他哭聲嘹亮,天生一副好嗓音。
莫非,他是替二叔還魂來的?和杜麗娘一樣,死而復生。
林平山聽著運河水拍打著石階,走近一戶破舊的老屋,何首烏的藤爬過墻。再跨進去,墻頭還擺放著農具,鋤頭、鐵锨、鐵耙、鐵刺,它們東倒西歪,柄部卻光滑細膩。
這些農具也許曾經挖過放二叔棺木的深坑。就在稻田中央,當棺木就要放入土中,二叔將墜入一片無邊的黑暗時,爺爺咆哮了,他死死地扒住棺材板,窮兇極惡,像一只非洲草原上的獅子傷感地哀嚎,他憤怒而絕望地叫著:“你們都瘋了?要把他推到泥土中,一世黑暗嗎?你們的良心都給狗吃了?他還沒成家,他需要的是寬敞的房子!和一個女人!”
爺爺一躍而起,搶過鐵鏟,一陣蠻力,將四周的泥土填到深坑中。沒有人敢去搶他手中的農具,爺爺習武出身,會一些棍棒之術,臂力過人,又是在情緒失控中,誰敢阻攔?幾番周折,太陽也熱烘烘地變成一個沒有道理的野性的犄角動物,亂闖,亂撞,亂發(fā)脾氣。正是爺爺?shù)膱?zhí)拗,二叔擁有了平地上的陰宅。
林平山心想,還是爺爺有硬脾氣,林家的人,都要學著點。
在舞臺上,他其實更喜歡扮演雉尾生,表演翎子功時,不怒而威,雙翎龍卷,傲然沖云霄,那才是真正的霸氣和英武!一場戲下來,他經常大汗淋漓,但也是痛快之至!就如《小宴》一折戲中,他頭戴紫金冠,飾演呂布,頭上兩根翎子不?;蝿?,人物復雜的心境也盡顯無遺?;昔嶙?,抖翎子,銜翎子,擺翎子,翻轉,下腰,凌厲的動態(tài)之后,握住顫悠悠的翎子,讓節(jié)奏舒緩下來。整場折子戲成了他的專場戲,他成了真正的英雄馳騁疆場,過著橫刀立馬的快意人生。
爽!
一個人的舞臺,那一瞬間他也被自己感動得眼眶濕潤,很快就清醒理智過來。一個北京來的女生,閃著長睫毛,癡癡戀著他,他走到哪兒演出,她就跟到哪兒。要跟他合影加微信發(fā)信息。他沒有做任何回應?!?0后”的女生,懂些什么呢?能和他交流些什么呢?如果她能懂他的二叔,他就和她交往。這不是扯淡,一點也不荒唐。
程心佑總是譏誚他:“一點也不會經營自己,更不要說這個家庭了。你看你也算是戲曲界名人,還是什么政協(xié)委員,有一定的人脈資源,你想過用這些幫我的生意攤子再鋪得廣一些,讓咱們家里更殷實些嗎?”
她用了個很書面化的詞語:殷實。而且一本正經表達出來,顯得也像在演戲。林平山暗自發(fā)笑,但還是不發(fā)表意見,當然也不接話。
程心佑喜歡擁有更多物質的東西,鉆石戒指、奢侈品包包、豪華車子……走到哪兒都氣場十足。時代變化得快,她也能改變思路緊跟潮流,否則她的服裝生意怎么能做大做強呢?分店開了五六家,她最喜歡開著奔馳車去兜她散落在省城的各個分店。
林平山喜歡往同玄古鎮(zhèn)跑。最難的是明月之夜,聽評彈書院老板隨意撥弄小三弦,老板手一揮,嘴一張,鏗鏘沙啞之音就出來了:
烈烈轟轟豹子頭,披星戴月走荒丘。
孤單單奔往梁山去,野店荒村不敢投。
思往事,淚先流,恩恩怨怨記心頭……
林平山隨著調子腳尖點地,清水方磚地面發(fā)出“噗噗噗噗”的聲響。臨窗的運河水靜默深流。
7
程心佑沒有選擇在家中和林平山約談,偏偏挑了省城最高層商城的星巴克咖啡廳。林平山很少獨自去市中心繁華地段,似乎一到那區(qū)域,就呼吸急促,頭上冷汗直冒,有高原缺氧的反應。他企圖說服程心佑換個地方,最方便就是家里,定定心心談,不著急時間,談不攏也可以再談。
她不肯,大小姐脾氣出來了,專橫果斷地說:“就那里,明天下午三點。”
一路地鐵擁擠,再乘著觀光電梯扶搖直上,林平山一陣眩暈,整個城市籠在變了形的玻璃鐘罩里,好不容易熬到頂層,他一腳跨出去,看見的是扭曲變形的動畫片背景。
程心佑笑話他:“哦呦,真是金貴,秀才暈機了!”
她臉上酡紅一片,醉眼飄飛,一人攪拌著咖啡,頭歪過來。顯然中午是喝了酒。
“備了薄酒等叔叔來,不由得心里就躁了?!彼恕稇蚴濉分幸痪?,站起來,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
林平山沒接話,曉得她在調笑,天生一副蠻橫勁。她身體靠過來,熱烘烘的,熟悉的香水味。
好,也是她主動要兩個人好。離,也是她提出要離。
眩暈感慢慢褪去,林平山要了一杯熱紅茶,熱氣拂在臉上,他把她的手撥開,清清嗓子,好像說話之前一定要清嗓子才能正式發(fā)音。
“想好了嗎?”林平山問。
她笑得很嫵媚,繼而酸酸楚楚看了他一眼。到底也是學戲出身,眼角眉梢都是情。
“平山??!我想好了——孩子跟我,你飛來飛去要演出,照顧不了。放心,你這個爹,她總是認的,你那么好?!?/p>
他不說話。研磨咖啡機里的豆子在咯吱咯吱響。咖啡香味一波一波往外溢出。
他腦海里想的是《斷橋》那出戲,白娘子在金山寺大戰(zhàn)一場傷了元氣,好不容易和小青逃到西湖,念及許仙難免傷懷,可埋怨歸埋怨,一見到許仙,心里的氣倒也消了大半,人在眼前,過去的不快拋到了腦后,所有的懷疑煙消云散。
剩下的是,永遠的消停。
他拍拍她的肩膀,說:“難為你,為我考慮這么多?!?/p>
她想去摸他的臉,他避開了。
她說:“奇怪啊,這么多年,你好像一直沒變,還是那么眉清目秀,清心寡欲。全世界都在變化,你還是一副老面孔,會吃虧的!”
林平山笑了,他看她的樣子,既有二十多年前的嬌憨任性,也有二十多年后的精明世故。明城墻上的青草還在,明月也還在,朗朗照著,他們要客客氣氣分手了。他摟了下她,公眾場合,他很少這樣親熱。香水味像只蟲子順著他的脊背往上爬,酥酥癢癢,那感覺維持了幾秒鐘。
她靠過來,抱住他,足足有五分鐘不肯放手。他提醒她,說:“這樣,不太好吧?!边@句話反而像催化劑,她抱得他更緊了,像當初在明城墻上相擁那般繾綣。是啊,明城墻上的月光一下子照了二十多年,大概也有些厭倦了。但是真要面臨分手,她又心神不定想強留住什么。
他弄不懂程心佑的意思,一直不太懂。兩個人的關系中,她也永遠占上風。她的喜,她的悲,都是她在表達。
她吐氣如蘭,伏在他耳邊,說:“平山,千萬不要把我忘記。我曉得,喜歡你的女人多的是,你擦亮眼睛好好挑!”
林平山端正好身子,他看見侍者端著咖啡目無表情從他身邊走過,觀光電梯一會兒打開,一會兒合攏。六十層的高樓,往下望去,是密密麻麻火柴盒子一樣的建筑。他的二叔,躺在水稻田中央的陰宅里,離這兒相去甚遠。那塊地方才是真正風水寶地啊,當年村干部請風水先生連夜卜卦出來的好地方,得水、藏風,是個有生氣的陰宅。經書上講了,人死有氣,氣能感應,村人們都盼望二叔這個犧牲于戰(zhàn)場的英雄能庇護他們。
或者說,躺在人間棺木里的,是他——是林平山,躺在那水稻田中央足足有四十多年了。和程心佑的婚姻,是他的離魂記?;橐鼋K止,他也馬上能夠歸位。
終于從高層商城撤退,林平山如釋重負,走在巷道中,啞巴生煎的香味飄過來,他感覺是餓了,一個人坐進去,吃了八只生煎饅頭,喝了一碗蔥花清湯。然后沿著人行道走了大約三公里,腳有些酸。從此,徹底過一個人的生活,他想想也不錯。
不會心亂。也不會心累。
沒有人吵他。
也沒有人叫他。
不,有一個,有一個另外的他在呼喚他。他躺在陰宅里,眼睛穿過柏樹林、樸樹群漫游,他看見夾竹桃在競相開放,聽到麻雀嘈雜的鳴叫,他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分辨不清夢與現(xiàn)實。
8
不久,應波黑大使館邀請,林平山隨劇團到薩拉熱窩演出昆劇《鐵冠圖》,這是一個傳統(tǒng)劇目,又進行了新的整理改編。劇本寫的是明末時在李自成起義軍的進逼之下,朝廷分崩離析,崇禎皇帝弒女別子、自盡煤山的故事。
林平山飾演崇禎皇帝,唱念做打,幾折戲演下來,很累,但效果很好。
劇團領導也很滿意,說接下來兩天時間大家自由安排。
林平山一鼓作氣,直接奔上黃堡,這是俯瞰薩拉熱窩城市全景的最佳觀景點。建于18世紀的黃堡高踞山腰,幾棵大樹高聳,《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影片經典鏡頭就在這里拍攝。正好,再晚去三分鐘太陽就落山了——他站上黃堡制高點,視野寥廓蒼茫,千萬幢屋頂鋪排,玫瑰霞色中染有灰蒙蒙的遼遠。
他吸口氣,按下快門。一個穆斯林女孩,低眉側身,長長的睫毛覆蓋,手腕上的紋身帶有濃郁的宗教色彩。黑色袍子將她身影拉得修長。
第三天,他在悠遠的穆斯林歌聲中醒來。聲音穿過黑暗,穿過夢境,直擊他的心靈。他在混混沌沌間意識過來——薩拉熱窩,他在薩拉熱窩老城。歌聲一唱三嘆,訴說著古老,訴說著憂傷,訴說著古往今來的情感。
渾厚的男中音,在夜色中彌散,清晨即將到來,一切尚未明朗。他明白,那是宣禮詞,千萬個穆斯林將被召喚起做禮拜。
他睡不著了,摸黑拉開酒店窗簾,隱隱約約里能瞧見前方一處墓碑林立。波黑戰(zhàn)爭中曾有二十多萬人死亡,這是距離人類較近的大規(guī)模局部戰(zhàn)爭,平民也跟著死傷無數(shù)。在這里墓地隨處可見,遠看以為白雪覆蓋,走近瘆得慌,密密麻麻,有名字的沒有名字的,烏鴉跳躍著,從這一塊到那一塊,它的叫聲依舊那么難聽。
昨晚他經過的時候,在鵝卵石路面一溜小跑,想盡快遠離,卻聽到了墓地中孩子們追逐的嬉戲聲,他們歡騰,氣喘吁吁,腳上還繞著一只足球。
男孩子們瞳仁黑又大,兩三人在街頭可以開戰(zhàn)足球賽,一腳球,差點飛到他頭上。男孩狡黠笑了,忽然冒出來一聲漢語:“你好!”
他笑了。孩子們看慣了來自全世界來來往往的背包客,竟能準確判斷他來自中國。也有一個孩子會錯了意,用日文和他打招呼。
回到酒店附近,場前嬉戲的孩子、停棲在墓墩上的烏鴉、長椅上坐著閑聊的老者,他默默地打量。三天下來,他已經熟悉這樣的氣息和節(jié)奏。這是薩拉熱窩的氣息。憂傷里的恬靜,世界上少有。
他特地再到墓地轉了一圈,逝者1971年出生,1993年被埋進地下,差不多和他是同齡人,但卻永遠地睡著了,一大片墓碑大都是這狀況。生死真是很奇怪的東西,死是不是就意味著終結?也可能會重生,會依托在另一個載體上。
他的另一個自己——二叔,也永遠定格在最青春的時候。杜麗娘也是,用死亡來成全了青春和愛情。
他好像聽見遠在家鄉(xiāng)的二叔和他說話:“可能又過了好幾年,時間——對于我這個躺在陰宅里的人來說,已經變得毫無意義。我習慣了夜色的一片死寂,我不再怕黑。林中有鳥怪異的鳴叫,遠處村莊傳來的狗吠聲,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樸樹周圍又躥出幾棵叫不上名字的雜樹,它們的枝干極壯,但枝葉薄脆,立在地面上,像一把筆直倒插的掃帚,風吹過時,枝葉亂顫,滿樹都是鳥,騷動不止?!?/p>
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二叔。二叔也不需要他的安慰,二叔喜歡和他在深夜對峙。
一整晚他沒怎么睡著,想得太多。他想,萬一有一天他在異地消失了,會怎么樣?
天色漸亮,遠處山林間霧靄升騰。他到老城區(qū)又晃了一圈,中午時候要隨劇團的大巴車離開。瑟比利噴泉處鴿子狂多,有人說,這里戰(zhàn)爭頻繁,太需要和平鴿來祈禱了。
飛機從薩拉熱窩回上海途中,他做了一場夢。夢境中他又成了二叔,二叔清晰記得,他年輕的遺體送到同玄鎮(zhèn)河灣的時候,接應他的是一連串的炮仗聲。他說:“接著是我母親的嚎哭聲。我的母親是一個小腳老太,身材矮小,哭得幾乎要暈厥過去。現(xiàn)在她沖在人群最前面,我的父親默然跟在后面,他穿著深筒套鞋,上面沾滿了河泥雜草,他已經在水渠邊來回走了三個時辰。我的雙胞胎兄弟,落在隊伍最后,他污漬的臉上淌著汗珠,他的軍服還沒脫下,看得出急匆匆剛從部隊趕回吊唁。去年我和他一起應征入伍,只不過他是工程兵,而我到了高射炮部隊。”
9
高鐵疾馳,林平山瞅著一棵棵樹往后倒退,不免蒼涼之感一陣緊似一陣。偶爾會見樹上的鳥巢,在夕陽里凝成一個個黑點。他想,人是多么孤獨啊,他已經適應了這種孤獨,孤獨像一棵即將老去的樹,孤獨像一枚墜落的太陽。
他欠了欠身,記起了一場夢,夢見一對舊夫妻。說是舊,因為曾經是夫妻。如今,陌路,但似乎仍有牽掛。男子才氣太足,寫意,抒情,寫了詩拆開來拼也還是一首技壓群芳的色情詩。女子也有冠蓋滿京華的風雅。雪珠鋪了一地,同玄鎮(zhèn)是極少下雪的。他們倆都在他夢中閃現(xiàn),還牽腸掛肚,唯恐對方不知。林平山喚一聲姐姐,叫一聲——男子的名字。
隔壁鄰座一個小孩的哭聲打斷了林平山??蘼暫茏屓藷┰?,聲嘶力竭,一車廂的人都皺起了眉。林平山忍著,只能忍著。
他想起了某種深海魚類,在冰冷孤獨、暗黑不見光的無重力世界里,用自己腦殼上那自體長出的觸須微弱發(fā)光。
傍晚走了一截路,他停在同玄鎮(zhèn)的牌坊前,凝視了片刻,好像他是第一次來到這里,很不真實。牌坊左拐過去是新開的量販歌廳和嘉年華夜總會。紅紅綠綠的燈光漸次亮起,仿佛鰩魚的目光,陌生而充滿不解的修辭。
人生的境遇是給自己,還是給夢里?他記得一個評彈書院老板說過:“奇怪哦,幾年前魚行街走來一個男人,奇高,奇瘦,戴眼鏡,外八字,走起路來像刻著《金剛經》的一片竹簡。不是本地人,也不像普通的游客,好像就是來找故事的?!?/p>
這個刻著《金剛經》的男子很有意思,虛虛實實,到底存不存在?林平山不禁冒出找他一找的念頭,他或許就在同玄鎮(zhèn)隱居著??上?,魚行街被拆遷了,原來整條街都是賣魚的,鰱魚、鯧鳊魚、太湖白魚、鯽魚、青魚……很遠很遠就能聞得見魚腥味。
程心佑討厭吃魚,更嫌棄魚腥味。連同女兒也跟著挑剔,不肯吃魚。魚的味道多鮮美啊,他小時候在河灣中捕魚,白鰱魚尾巴一搖一搖仿佛在和他說話。女兒遺傳他的基因不多,倒是活脫脫程心佑的翻版,好勝心強,喜歡上臺表演。他暗示過程心佑,在孩子培養(yǎng)方面,不用太功利性不要太爭搶榮譽,孩子心理壓力太大會適得其反。程心佑嘴角牽起,不睬他,反正她有她的邏輯和原則堅持。
夏天的雨,隨著屋檐下墜,變成雨簾。上午,給孩子們上完一節(jié)昆曲課,林平山隱約中聽見雞叫,身體像遙遠的往事輕浮起來。多年前,巷子里還有人賣杏花,風也不狂,雨也不大,“細雨夢回雞塞遠”的味道。
好久沒有和二叔對話了——二叔一定寂寞孤單。他要回村子里去!去水稻田看看。說走就走。
二叔和他抱怨過:“我很茫然,我忽然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開始變得奇怪和陌生,田里很難見得著青壯年,好像他們不屑于干農活,一個個忙得很,有的跑業(yè)務推銷產品,還有的人開廠發(fā)財了到處亂搞女人。我不會始亂終棄,說實話,如果我不上戰(zhàn)場,沒有成為炮彈對準的目標,我會把小菊捧在手心、含在嘴里,讓她好好享受做女人的樂趣。可是說這些有什么用呢?我的思維已經跟不上多變的時代了。天空多么遼闊,延伸得又那么遙遠,我聽見鴿子的‘咕咕’聲,我想念我的老爹了,很遺憾,在陰間,我們父子從來沒有相見過?!?/p>
爺爺居然和二叔從沒有在陰間相會!林平山覺得不可思議,陰間和陽間一樣,是親人的總要團聚,更何況爺爺對二叔的感情非同一般。
他腳步加快,天空青灰色一片,默然不應。云團像長了腳一樣迅速向柏樹林靠攏,要下雨了!
“我是醒著還是睡了?我怎么了?”二叔在嘟囔。
雨點噼哩啪啦,以一種不容分辯的姿態(tài)浩浩蕩蕩從天而降。柏樹林里水霧升騰,繚繞成幻境,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交融。
林平山不得不停住了腳步,雨勢實在太大了。
他急匆匆想走回頭路,去就近找屋檐避雨。田間路曲曲折折,一時也迷糊了。溝溝岔岔轉了不知多少個彎,竟到了小西宅。小西宅的雨不大,有的屋子前后還是干爽爽一塊,真是奇了怪了。
林平山瞅見一個老太太,縮在墻邊上,縮得像只三黃雞?!靶【諎饗?!”
是她,但她沒有回音。林平山再一細看,老人家一只眼瞎了,另一只眼睛白內障厲害。她手上抓著一根拐杖,顫顫巍巍,一踮一踮往前面畫圈。
一陣心酸,林平山扶住她。幾年前她就得了老年癡呆癥,誰也想不起來,更何況四十年前的往事?
四十年前,小菊得知二叔的死訊,跺著腳經過柴房時,看見了一瓶農藥,順手就往嘴巴里倒,咕嚕咕嚕幾口下去,搶救雖然還算及時,卻落下了一條瘸腿的后果。
林平山聽見二叔在呼喚:“我每天都在盼望!盼望小菊能來看看我,我還健在,我的身軀,我的骨骼,一點都沒變。我能聞到院子里不斷向外溢出的泡桐香味,我張開心肺全力呼吸著,一串串淺紫色的泡桐花在搖晃——你看,我沒有死,我還醒著,在盼望著!”
雨基本上消停了。林平山向遠處水稻田眺望,兩只白鷺前后相隨飛翔著,一會兒停歇在木樁上,一會兒鉚足勁向高處起飛。但愿是二叔與小菊嬸嬸吧!林平山嘴角牽了一下,往事早被埋葬,唯獨他還念叨著,他替二叔見了小菊嬸嬸,也算是替二叔了了一個心愿,如此而已。
10
巷子地面上黏黏濕濕,微微泛著水光,踩在上面好滑。
回到自己工作室,開窗,吹風。窗外一片暗灰色,霧氣很大。恰巧程心佑來電話,自從正式離婚后他們之間反而更貼心了,她叮囑他,吃睡作息要正常,遇見合適的要主動去談,女兒放暑假的時候她邀請他去香港住一周。諸如此類。
林平山就輕聲“嗯”。
有時動情了,她還會跟一句:“你總是我親人,一日夫妻百日恩,忘不了也分不開的,女兒就是維系我們之間的親情線?!?/p>
“嗯呢。”他有些恍惚,但還是跟著回應了。
果然,她又來叮囑:“再過一個月就要放暑假了,女兒惦記著親爹,平山你無論如何請好假,陪她去迪斯尼樂園、海洋公園到處走走哈!”
林平山看日程安排,七八月份是演出旺季,只能船到橋頭臨時擠時間出來。手機里程心佑的聲音有些熱烈,像小男孩手上玩的劃炮,點燃后發(fā)出“嘶嘶”響聲。小時候的林平山玩劃炮最淡定,總是要等到劃炮燃燒到最后一截時才將它甩得遠遠的。
程心佑的聲音里還有一絲慵懶的渴望,不明所以,哎……他掛了手機,還是找一本書讀讀吧。
七八月份果真忙得不可開交。悉尼、東京、澳門、紐約、維也納……不同地點他飾演不同人物,柳夢梅、張生、唐明皇、崇禎皇帝……每一場下來,都揮汗如雨。林平山想,人生真是奇怪,各種角色,他都要深入進去感受悲歡離合。但說到底他又誰也不是,他只是躺在棺木里夢中醒來的二叔,在人間還了一次又一次的魂。
八月份還有五六天的時間,總算沒有再安排演出,他答應程心佑去香港一趟陪女兒。還沒出發(fā),他接到父親的電話,火急火燎,事情很重要,但又說不清楚,只反復說:“兒子,你得回來,趕快回來!”
林平山問他什么事情,他喉嚨口哽得厲害,“噓——噓”聲里只分辨出“水稻田”三個字。
“水稻田怎么了?”
父親畢竟老了,老得講不清完整的話,又冒出兩個字“征用”。
“征用?二叔那片柏樹林呢?”林平山第一反應是這個。
“簽字,就在明天!”父親說,“你要回來!”
林平山說:“好!”當天他就乘車回同玄鎮(zhèn)。小鎮(zhèn)披著一層霧氣。和兒時的霧氣不盡相同,確切些講是霾??諝饫锔m飄蕩。他忽然想起初中農忙時節(jié)隨父親插秧的場景。父親挽起褲腳管,踩著泥土,袖子捋得老高,手不停忙活著,解秧、分秧、插秧。一個半導體收音機,躺在木桶里,放著評彈《庵堂認母》。木桶漂浮在腳跟旁,兩三排秧插好,往前走一大步,順勢用手推一下木桶,繼續(xù)舒舒服服聽段子:
世間哪個沒娘親?
可憐我卻是個伶仃孤苦人。
若不是一首血詩我親眼見,
竟將養(yǎng)母當親生;
十六年做了夢中人。
林平山唏噓了一下。誰還不是夢中人?只不過有人覺醒得早,有人覺醒得晚。
果然,村子附近水稻田全都被政府征用,因為要造一條高速公路。城鎮(zhèn)化發(fā)展日益加速,修路是最關鍵的一項內容。鄉(xiāng)鎮(zhèn)干部拿著紅頭文件和老百姓挨家挨戶宣傳發(fā)動并簽字落實。
“柏樹林呢?”
鄉(xiāng)鎮(zhèn)干部毫不遲疑地回答:“不可能再保留,一起征用,三天以后工程啟動?!?/p>
雨潑潑灑灑,下得毫無章法。林平山一個人冒雨前行,說實話他根本不想簽字,但又不得不簽。這個糾纏了他近四十年的另一個自我要何去何從?
一想到這,林平山頭皮一陣又一陣發(fā)麻。疼痛感也一陣比一陣緊。林平山心想,他會跳進棺木中和另一個自己合二為一嗎?就像梁?;适轮幸粯?,風雨雷電大作,墳墓爆裂,英臺翩然躍入墳中,墓復合攏。他有些擔心自己,怕控制不了,內心仿佛有一把刀在凌遲,一點一點地絞挖。
他坐在濕透了的木樁上,時間的概念不再存在。好像把自己拋到一口井里邊,身子不停往下墜啊墜啊,誰知道他體內隱形的高度究竟有多少!
暴雨天,一道看不見的橘色陽光不間斷照在柏樹林間,一只孤獨飛行的鳥兒奮力拍著淋濕的翅膀。
他的疼痛中心還在往外擴散,帶有血腥的氣泡在喉嚨里升騰。
一只蟾蜍,鼓著眼睛,發(fā)出“咕咕咕”的聲響。林平山凝神一聽,不,好像二叔在說話:
“重見天日!重見天日!可能所有人都會驚愕得睜大眼睛,重新看我。我閉著眼睛,熱淚盈眶,我沒料到還會有今天的一幕,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會重新意識到:我還活生生地存在著!我生活在他們周圍,感受歲月的流逝,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太激動了!我要和我的同胞兄弟緊緊擁抱,一起坐到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泡桐樹下,點根煙,然后慢慢聊。我的小菊,哦!她肯定羞怯地站在隊伍最后……”
是啊,二叔期待得太久了,他圓圓整整躺在棺木里,有手,有腳,有腦袋,有思維,他熱烈虛構著會面時激動的場景,以至于心臟猶如巨大的眼睛,在使盡力氣非??鋸埖匾婚_一合著。
見面時到底會是怎樣的狀況?林平山無法想像,他知道最后二叔會被拖去火化,永遠地消失。而他內心的另一個自己,也徹底被剜除,不留一點痕跡。
鄉(xiāng)鎮(zhèn)領導說,民政局那邊已經聯(lián)系了殯儀館,會派車來,骨灰統(tǒng)一置放在烈士陵園。他應該被更多的人懷念追悼。
從此沒有水稻田,沒有柏樹林,取而代之的一條筆直的高速公路,汽車疾馳而過。
林平山在水稻田田埂邊站立很久,直到雨水輕聲落在灌木叢里,植物的氣息籠罩四野。光線越來越稀疏,他回頭一望再望,像是一個充滿依戀的愛人傷心告別。
揮手之間,他走起了云步,甩起了水袖,“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一番吟唱之后,似乎所有的離愁別恨,所有的哀怨情思,都在天地之間一筆勾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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棺木中的二叔,應該還是二十多歲的樣子,眉清目秀,身上穿著軍大衣,蓋著軍用被子。
林平山最終沒有和二叔打照面,簽好字以后就去了上海,然后急匆匆趕往香港。他想像了無數(shù)種和二叔見面的可能,都被自己否決了。
三年后,林平山在昆曲梅花少年班發(fā)現(xiàn)一個男孩,臉龐周正,眼睛閃亮有光,咬字沉著有力,聲音剛柔相濟,尤其是清唱的時候,一會兒如云端鳥雀飛揚,一會兒如海底暗流激蕩。
聽男孩落落大方唱完一段,林平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