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忘初心·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專輯 《西部》2021年第4期|凸凹:大棚里的鷹與遠方
“滿山花兒在等待,美酒飄香在等待,珍貴的朋友、朋友,請你留下來、留下來……”身披彝族傳統(tǒng)服飾查爾瓦的習近平總書記,臨行上車前與彝寨村民依依話別時,這首彝族民歌《留客歌》便自村民口中高亢唱出,坡上坡下歌聲連綿不斷,回聲久久。
這一天,是2018年2月11日。
這個地方,是大涼山彝人村寨火普村。
彝族語匯中,火普,意指連綿不斷的高山坡?;鹌沾迤骄0?700米,最高處3100米,屬于高寒山區(qū)極度貧困村。
脫貧者阿勒日木
車泊山頭村委會籃球場邊,沿下山公路步行五六分鐘,一個左拐,上坡三十來米,就走進了一家農(nóng)戶的領地。
屋前曬壩上曬著大半壩子苦蕎。一位身著彝族服飾的中年人,正在驅(qū)吆那些企圖啄食苦蕎的雞鴨和飛禽。男子一米六幾的個子,瘦削,膚色黧紅,頭戴一頂有些陳舊的迷彩五星棒球帽。
見了來客,男子笑瞇瞇地打招呼。
顯然,男子是這塊領地的主人家。他要進屋拿凳子,我不讓。我倆一屁股在屋基堡坎上坐下。腳邊就是褐黃的苦蕎,鳥兒剛落地,我一磕腳,鳥就飛了。
我問他名字,他說,阿勒日木。
我問他生于哪年,他說,一九六幾年。
我追問,六幾?
記不清了,好像是六八還是六九。
一個愣怔。我完全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人,而且是正常的中年人,記不住自己的出生年月。
生于1969年。隨著這個聲音,一位手上拿著書的小伙子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
小伙子是阿勒日木的兒子阿勒長兵。
我與阿勒日木繼續(xù)交談,哪知卻困難起來。他聽普通話、說普通話的能力遠遠沒有他的身手靈活。加之,我問到了他的父母、他的妻子。
阿勒長兵見狀,接過我的話頭,代替父親和我交談起來。父親在一旁也沒閑著,忙著微笑、傾聽,忙著對兒子的講述點頭、認同。他驕傲得有些高傲的神情,差點高過了火普村的海拔。
阿勒長兵告訴我,自己今年二十三歲,在綿陽讀四川中醫(yī)藥高等??茖W校保健專業(yè)。
父親為什么驕傲,我知道原因了。但凡當過父親的人,都知道原因。
我攤開筆記本,開始記錄阿勒長兵講述的故事,偶爾插話,問點自己感興趣的。
阿勒日木三歲時雙親就死了,成了孤兒,從小在異常貧困、艱難的處境中掙扎,不求過得人模人樣,只求能活下來。
山上的東西,洋芋、苦蕎等,拿到城里去賣,運費都賣不回。他選擇當一名走村串寨的木匠,但山上的活路少、工錢賤,還是攢不下錢。反正孤身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說走便走。于是他便走出了大山,去城里打工。
阿勒日木成了村里第一個打工的人。
在城里,阿勒日木沒找到木匠活兒,而是成了一名灰工。在建筑、裝修工地上忙活,攪拌砂漿、抹墻刮灰,每天工錢30元,倒也苦中摻樂。
婚后,阿勒日木有了五個娃崽,兩男三女。
哪知,老幺還沒足奶,妻子就病倒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慢性食道癌。到今天,已十一年了。
我忙插話,你母親,她人呢?
阿勒長兵說,媽媽正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打點滴。
阿勒長兵為什么要學醫(yī),我有點回過神來了。
五個娃崽,兩個姐姐已出嫁,三個還在讀書。一戶五人,只有父親阿勒日木一個勞動力。
曬壩里的三個男人沉默了好一陣后,阿勒長兵才又接上了前邊的話頭。
妻子患病,又拖著五個娃崽。這個情況,一方面需要阿勒日木在外邊更辛苦地打工,掙更多的錢;一方面又因家中無頂梁柱支撐,缺照料的手、刨食的手和生存下去的信心,需要他立即返鄉(xiāng)。
當時,打工市場正在變好,打工收入較以前高了好幾倍。但沒得選擇,拗不過命運。
返鄉(xiāng)后,村里的外出打工隊伍越來越壯大,他與他們的貧富差距也越來越大。全家七口的吃穿用度,妻子吊瓶的醫(yī)藥費,孩子讀書,等等,錢從哪里來?只有“借”這條路可走,借不到時,高利貸也碰過。
漸漸地,他家成了舉債十幾萬過日子的貧困戶。
阿勒長兵讀高中時,班主任老師知道他家境困難后,免了他的學資。阿勒長兵考上大專時,還有個選擇,交3000元擇校費,就可讀二本,但哪來3000元?
因為面子、尊嚴,阿勒日木很不想當貧困戶,成天在自己的三四畝領地忙活,連村委會都不去,本來就口拙的他,更別說向村干部開口了。兒子得知這一情況后,跟他吵了一架,然后跑到村委會說明情況,填報了各種表格。吵架時,兒子吼得最狠的一句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成為貧困戶后,國家脫貧攻堅的相應政策跟著就入了他們家的戶。
火普村被列為2016年實施易地扶貧搬遷的新村,他們家跟全村各家各戶一樣,順順利利歡歡喜喜住進彝家新寨。新家為平房,白墻青瓦,客廳、臥室在主房,倉廩、廚房在一側(cè),衛(wèi)生間在另一側(cè)。電視、網(wǎng)絡等現(xiàn)代設施一應俱全。室內(nèi)室外整潔舒展,景色堪贊。
僅這個舉動,可謂一步千年。
他們以前住的土坯房,潮濕陰暗,人畜混居,一遇大風大雨,就特別揪心,生怕轟一聲塌下。
阿勒長兵接了個電話,說有份資料需在電腦上處理。話畢,進屋。
我站起來,看見他家門牌號為“火普村1組55”。門邊墻上,佩掛有《建檔立卡貧困戶幫扶聯(lián)系卡》,上邊有好些幫扶人員的姓名和他們的聯(lián)系電話,幫扶責任人一欄填著“張杰”的名字。
阿勒日木告訴我,張杰主任是縣住建局的,一個實在人。一來,就送了他家六只綿羊,母的,一年下來,收入兩三萬。現(xiàn)在家里還養(yǎng)有十幾只。
最后,他羞澀又驕傲地告訴我,他家還有個穩(wěn)定的收入,那就是大棚種植項目。大棚項目的承頭人叫吉勒次子,入伙者為三家貧困戶,他家是其中之一。
臨別時,我進屋跟阿勒長兵打招呼,并主動加了他的微信。他微信名就一個字:夢。頭像是一位身著雪白襯衣的熱血青年,背對人群,仰望藍天。
承頭人吉勒次子
大棚經(jīng)濟承頭人吉勒次子的家在阿勒日木家與村委會之間。他家的主房與側(cè)房呈丁字形布局。
我去的時候,他和他十四歲的幺女兒,正把一背篼一背篼的香菇往堂屋地上倒,一邊倒,一邊攤開晾著。屋子一角,一袋一袋碼放著裝滿烘干香菇的塑料袋。另一角,有三背篼紅油菜薹。
吉勒次子指著地上的新鮮香菇和背篼里的紅油菜薹說,這些都是剛從大棚里采回來的。
他的妻子不在家,在大棚里干活兒。
生于1966年的吉勒次子,黨員,當過兵,見過世面,正任著社長一職,跟他交流,一點困難沒有。
說起以前的貧窮和如今的美好,吉勒次子滔滔不絕,光是居住之變,他就講了大半個小時。他家以前是住低矮裂縫、不保溫不隔熱的土坯房?!叭龎K石頭支一口鍋”“生在火塘邊,死在火堆上”,現(xiàn)在用上了沖水式廁所、太陽能熱水器。
他說,以前沒有知識,科技更談不上,他們的勞作就是把洋芋、蕎麥、元根這“老三樣”種下去,又挖出來,除了填一填一家老小肚皮的空,哪來收入。
1991年結(jié)婚的吉勒次子夫婦,生有三女一子,兩個女兒已出嫁,幺女兒上初中。一晃,夫婦倆當上外公外婆好幾年了。
他說,大女兒肯讀書,又讀得,本來在鄉(xiāng)上的中心小學讀,讀完三年級,她考上了縣城的東方紅小學,只因家里交不起1000元的生活雜費,硬生生給放棄了。他嘆了口氣又說,如果交上了,她可能有另一番人生。因為窮,家中缺人手,大女兒初中沒畢業(yè)就回鄉(xiāng)務農(nóng)了。
吉勒次子是個特別重視后代教育的硬漢,說起大女兒,他不禁紅了眼眶。
最令吉勒次子驕傲的,是他的兒子。兒子1996年出生,持有公立大學西昌學院農(nóng)學專業(yè)本科文憑,已在美姑縣任教師一年多?,F(xiàn)在夫婦倆養(yǎng)一個女兒,沒有一丁點壓力。他覺得走路都比以前輕快了,有一種越活越年輕的感覺。
說話間,煙盒一抖,點了一支煙抽。他笑著說,以前我們哪里抽得起卷煙,抽的全是蘭花煙。
蘭花煙是彝族人特制的一種粗糙土煙。把蘭花、葉子以及根莖,一并采摘,經(jīng)過幾次暴曬后,塞進煙斗,點火抽吸。
吉勒次子把嘴里的卷煙深吸一口,美美吐出。
他說,如今這美美的日子,說到底,還是國家的脫貧攻堅政策給的。天還是這片天,山還是這座山,人還是這群人,日子卻不是以前的日子。他說起了他這些年干養(yǎng)殖、干種植的經(jīng)歷與收入,不免起勁、興奮,是他承頭、四戶人承包村里的大棚。
他說大棚好哇,從原先的7毛一斤的洋芋到今天的上百元一斤的羊肚菌,同樣一畝地,扣除成本后可增收1萬多元。羊肚菌今年比去年產(chǎn)量還好,收了3000多斤,烘干后賣給深圳博商會,獲利十幾萬。大棚建成后,12月份種羊肚菌,隔年五月份采收,之后種各種蔬菜。市場需要什么種什么,哪樣價高種哪樣,一年四季都有收成。那些秧秧苗苗,比家養(yǎng)的狗都通人性。
今年是他們四家人承包大棚項目的第四個年頭。大棚是在幫扶單位和駐村幫扶隊的反復論證和跑路協(xié)調(diào)下,在村委會旁的空地上嘗試種植一小片高山草莓和羊肚菌成功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建成后,村委會公開發(fā)包,簽約承包人,但沒有哪一個接招。
駐村幫扶隊人員找到他,動員他承頭,他說不敢,怕虧。即便政策再好,即便沒有投入的風險,但他自己總得付出勞動吧,付出了也就付出了,當白干了,也沒啥,關(guān)鍵是丟不起他這張老臉。幫扶隊人員激將他,讓他自己看一看數(shù)一數(shù),他都不敢承頭干,村里哪個人還敢。
最終他還是毛著膽子答應了,把十五畝大棚承頭承包了下來。
今年5月,組織上給火普村原第一書記馬天在州里安排新工作后,又派來了曾遠旭任駐村第一書記,接替馬書記工作。
兩任書記都對大棚很上心,可謂無縫接力、持續(xù)幫扶。曾書記剛來不久,就積極協(xié)調(diào)四川省農(nóng)業(yè)科學院,通過“科技+支部”共建模式,建議他們在大棚里種靈芝。
我們這塊土地雖然從未種過靈芝,但我在省農(nóng)科院專家指導下研究很久了,把握很大。我們先試種兩棚如何?這樣我們種羊肚菌的黑色遮陽網(wǎng)也不用拆,而且靈芝的菌包管兩年。曾書記急切而誠懇地說。
靈芝是什么?我們都沒聽說過。吉勒次子實話實說。
曾書記拿出手機,通過百度搜索并結(jié)合自己的認識,給吉勒次子作了詳細介紹。
吉勒次子最終答應種了,但心里一直不踏實。他說,我們農(nóng)民信奉的,是實打?qū)嵉臇|西和眼前利益。如果太遠、太虛幻,我們就看不見,看不見就不信。
直到看見靈芝長出了靈芝的樣子,他緊繃的臉才綻放出索瑪花,也因此佩服起曾書記的知識、擔當、實干和幫扶精神來。
駐村第一書記
馬天,火普村首任第一書記,一位高高大大的彝族漢子,駐村前系涼山州廣播電視臺教育欄目制片人。
曾遠旭,火普村現(xiàn)任第一書記,駐村前為綿陽市涪城區(qū)援彝前線指揮部綜合工作組組長、昭覺縣發(fā)改局以工代賑辦副主任。再前,為綿陽市涪城區(qū)發(fā)改局辦公室主任。
曾書記首先向我介紹了習近平總書記對大棚的觀感。
那一天,習近平總書記走進貧困戶吉地爾子家新居,在院內(nèi)平臺遠眺火普村全貌。望著坡下整齊布列、一片白一片黑連綿起伏頗為壯觀的拱形大棚,對火普村大棚種植情況給予了肯定,總書記說:“這里是高海拔地區(qū),大棚應該是反季節(jié)的,看到新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起來了,很好,很好。”
村上的大棚建成于2017年,土地流轉(zhuǎn)涉及17戶共24.43畝。種植承包戶和村集體經(jīng)濟利潤五五分成,采取“黨支部+合作社+農(nóng)戶”的經(jīng)營模式,實現(xiàn)“菌菜輪種”。
選定、建設項目,流轉(zhuǎn)整合土地,簽約承頭人帶領村民承包致富,是火普鄉(xiāng)村產(chǎn)業(yè)鏈的一條發(fā)展壯大之路。
全村特色產(chǎn)業(yè)項目除了龍頭性質(zhì)的大棚種植外,走上這條路的還有:40畝9000株藍莓種植,30畝20000株金銀花種植,30個牛圈共900m2西門塔爾牛養(yǎng)殖,圈舍300m2和林地50畝林下生態(tài)跑山雞養(yǎng)殖,以及彝家樂經(jīng)營等項目。
火普隸屬涼山彝族自治州昭覺縣解放鄉(xiāng)。全村幅員9.21平方公里,下轄2個社,總?cè)丝?78戶706人,其中建檔立卡貧困戶79戶243人,貧困發(fā)生率34.8%?,F(xiàn)已高質(zhì)量、高標準完成脫貧摘帽任務,實現(xiàn)整村退出。2019年全村人均純收入11000元,貧困人口人均純收入8500元。
曾遠旭擁有“四川省省內(nèi)對口幫扶藏區(qū)彝區(qū)貧困縣先進個人”榮譽。他敦實,中等個兒,小平頭,戴副眼鏡,走路、說話都挾著一股火焰的激情。
我去那天是2020年8月21日。這個季節(jié),高山靈芝的長勢煞是好看,觀感一點不亞于任何一種有名的花。菌身紫得發(fā)亮,菌蓋中紅外黃,一大片一大片撲面而來,像最美的煙花升起又落下。
站在薄膜覆蓋的大棚里,俯瞰生物,仰望天空,仿佛看見大棚展開翅膀,展成大鵬,展成“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李白《上李邕》)的大宏圖大氣概。
突然就想起了出生于縣境內(nèi)的彝族詩人吉狄馬加,他在一首名為《彝人之歌》的詩中說:“我曾一千次,/守望過天空,/那是因為我在等待,/雄鷹的出現(xiàn)。/我曾一千次,/守望過群山,/那是因為我知道,/我是鷹的后代。/啊,從大小涼山,/到金沙江畔,/從烏蒙山脈,/到紅河兩岸……”
是啊,在火普村,在嶄新的火普時代,鷹的后代又將在大棚的天空,扶搖直上,飛向更新更高的遠方了。
談到習近平總書記來火普時村民們唱起的那首《留客歌》,曾遠旭對我說,我們村搞鄉(xiāng)村特色產(chǎn)業(yè)旅游,還差一首村歌。我說,那我試著給你們寫一首歌詞吧,也算我為彝鄉(xiāng)幫扶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他一聽,很高興,連聲說謝謝。
這首村歌叫《我的高山我的火》。詞寫得怎樣不敢說,至少是給行走大涼山遇及火普村的自己,一個交代:
我的高山很火,
那是千萬個火把節(jié)在燃燒。
我的高山很甜,
那是千萬畝苦蕎花在釀造。
我的高山很美,
那是朵洛荷在水中嬉鬧。
我的高山很高,
那是查爾瓦在藍天呼嘯。
我是火塘邊誕生的火,火叢中涅槃的火。
從火焰到火焰,高山到高山,
我是火焰的高山在奔跑,高山的火焰在比高。
我的高山很火,
那是千萬個火把節(jié)在燃燒。
我的高山很甜,
那是千萬畝苦蕎花在釀造。
我的高山很美,
那是朵洛荷在水中嬉鬧。
我的高山很高,
那是查爾瓦在藍天呼嘯。
我是血液中堅硬的火,骨子里柔情的火。
從苦樂到苦樂,驕傲到驕傲,
我是幸福的彝寨在擁抱,彝寨的幸福在歡笑。
…………
凸凹,本名魏平,1962年生于都江堰。詩人、小說家、編劇,中國作協(xié)會員,成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已出版長篇小說《大三線》《甑子場》《湯湯水命》、中短篇小說集《花兒與手槍》、詩集《大師出沒的地方》《蚯蚓之舞》、散文集《紋道》、批評札記《字簍里的詞屑》等。2018年被評為中國“名人堂?年度十大詩人”,2019年被評為中國“名人堂?年度十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