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梁學敏:大聲(節(jié)選)
梁學敏,1981年生于山西陽城。2004年開始用筆名“手指”在《收獲》《人民文學》《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發(fā)表小說,出版有《暴力史》《鴿子飛過城墻》《李麗正在離開》等中短篇小說集。
責編的話
梁學敏曾用筆名“手指”,是當下活躍的青年作家,他近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取得不俗的成績。這個短篇講述了母親與未婚女兒在婚戀問題上的“斗智斗勇”,她們各執(zhí)一詞,母親固執(zhí)地對女兒的婚姻進行操控,女兒對傳統(tǒng)婚姻觀頗為反感,兩人的隔閡由此加深……小說篇幅雖短卻蘊含深意。作者似乎在標題中設(shè)置了詰問,卻自始至終沒有給出答案?!按舐暋笔欠窈线m,又引發(fā)了何種后果?實際上,從小說的對話里,可以窺見兩代人對于婚姻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和想法。
——梁智強
大 聲
文/梁學敏
你覺得李想怎么樣嘛?王海艷坐在副駕駛位上,扭頭問后座上的女兒李蘊蘭。整個車廂里都是王海艷身上的香水味。李蘊蘭把頭扭到另外一邊,沒有回應(yīng)王海艷。我問你呢,王海艷提高音量說。李蘊蘭看著司機的后腦勺,他的后腦勺直挺挺的。李蘊蘭說,就那樣吧。王海艷不滿意,說,什么叫“就那樣”,你就不能說得具體一點?李蘊蘭說,你能不能等回家了再說?王海艷咬著牙齒,惡狠狠地看著李蘊蘭,她還抬起手向著李蘊蘭的方向扒拉了一下。王海艷咬著牙齒說,你再這樣我打不死你!李蘊蘭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的雨下得越來越大了,車窗上水一直在流,盡管是下午四點,外面卻黑得好像傍晚似的,她能看見店鋪招牌和汽車發(fā)出各種顏色的光,一塊一塊地、微微地抖動著。
李想是李蘊蘭干爸的兒子。李蘊蘭干爸是李蘊蘭爸爸的好朋友。李蘊蘭小時候,幾乎每個星期爸爸都會帶上她和媽媽到干爸家去。干爸家住在一層,陽臺外是一個小小的花園?;▓@里除了花還有各種蔬菜,李蘊蘭和干哥哥李想摘西紅柿和黃瓜吃。爸爸干爸還有媽媽干媽坐在桌子前喝酒。他們喝呀喝呀,每次喝完都會吃一碗刀削面。幾乎每次吃刀削面的時候,爸爸都會對媽媽說,你看看你,連個刀削面也不會做,你看看這個刀削面多好吃。媽媽對爸爸說,你為什么不做?憑什么女的就得做飯?你這是什么思想?每次李蘊蘭都會被叫過去吃刀削面,爸爸和干爸干媽每次都會往面里放好大一勺醋調(diào)和。李蘊蘭嘗過爸爸碗里的面,酸得她眉頭都皺起來了。
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從干爸家里出來,就已經(jīng)很晚了。他們每次都會打出租車回家。有好多次,媽媽一上出租車就會扭過頭來看著爸爸(媽媽坐車總是要去坐副駕駛那個位置),就像現(xiàn)在扭過頭來看著李蘊蘭一樣,對爸爸咬牙切齒地說話。媽媽說,你什么意思?為什么要當著外人的面說我?爸爸說,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媽媽的聲音越來越高,你以為我腦子有問題嗎,在你眼里我是傻子嗎,你是說我連是不是開玩笑都聽不出來?爸爸到后來也提高音量說,你有病。不論媽媽說什么,爸爸都只說這三個字。比如媽媽說,你拿我和人家老婆比,我做不了刀削面,那你怎么不把自己跟人家比呢,人家住別墅,人家掙多少錢,你掙多少錢?爸爸就會說,你有病。
回到家后他們還會繼續(xù),爸爸說,你看看你把你的臉弄得,跟鬼一樣。媽媽生氣地沖過去,要對爸爸動手。爸爸很高很壯,把媽媽的兩只手抓著,媽媽就動彈不得了。
李蘊蘭剛上初中那年,爸爸媽媽離婚了。爸爸當場抓到了媽媽和別的男人來往。從那以后,李蘊蘭見爸爸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最近這一次,已經(jīng)有八個月沒有聯(lián)系了。
爸爸沒有聯(lián)系了,自然和干爸也沒有聯(lián)系。這次是王海艷硬逼著李蘊蘭和她一起去找干爸的。王海艷對李蘊蘭說,這么多年不是我把你養(yǎng)大的?難道你連這個小忙都不愿意幫你親媽?王海艷這么多年一直都在做發(fā)財夢,過段時間她就會對李蘊蘭說,這次媽媽一定行的,這個項目很好的,媽媽發(fā)了財,咱們也去買個你干爸那樣的房子。但她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沒有錢。幾乎每次李蘊蘭張口,王海艷都會說,就知道要錢要錢,你媽去哪兒給你找那么多錢?李蘊蘭后來連大學也沒上,跟王海艷有很大的關(guān)系。既然你沒有錢,每次跟你要錢都這么難,那我就不跟你要錢了,李蘊蘭當時這么想,所以她早早就從學校出來,自己開始賺錢了。問題是她也賺不到什么錢,也就是維持自己的生活而已。第一次發(fā)工資她給王海艷買了一個手機,王海艷硬是哭了一個下午,一邊哭一邊說,媽媽對不起你,沒給你創(chuàng)造好的環(huán)境。當時李蘊蘭感覺和媽媽的關(guān)系近了許多,但很快就又恢復原狀了。李蘊蘭后來再也沒給王海艷送過那么貴重的禮物了,錢是越來越不夠花了。
王海艷之所以要讓李蘊蘭跟她去見李蘊蘭干爸,也是因為她走投無路了。八個月前,王海艷鬼迷心竅,拿出二十萬跟別人合伙搞了個冰激凌店,場地晚上是酒吧,他們白天租過來賣冰激凌,結(jié)果生意一直不好。到結(jié)束的時候,王海艷突然發(fā)現(xiàn)另外兩個合伙人都沒有投資,就拿她的錢折騰了半年多。她想把錢要回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一點辦法也沒有。于是就想到了李蘊蘭干爸。李蘊蘭干爸是他們認識的最有權(quán)勢的人了。李蘊蘭對王海艷說,你不是認識那么多這總那總這處那處的嗎?他們怎么不幫你的忙?李蘊蘭說的是實情,王海艷平時確實開口這總閉口那處的,有幾次喝酒醉得不省人事,李蘊蘭去把她拖回來的時候,她就是這么辯解的,你以為你媽是喜歡喝酒,還是喜歡鬼混?你也不看看你媽是和誰喝酒的?你媽為了誰,不是為了咱倆嗎?這些人有權(quán)有勢,你媽不是為了巴結(jié)他們嗎?王海艷說,你就別說那么多廢話了,到底幫不幫你媽這個忙?李蘊蘭說,不幫,我都多少年沒去過干爸家了,我覺得害臊。過了不到兩分鐘,王海艷就開始鼻涕眼淚糊得滿臉都是了,她對李蘊蘭說,你知道這二十萬你媽攢了多少年嗎?這就是你媽的全部積蓄了。難道你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你媽的錢被人騙走嗎?李蘊蘭有什么辦法呢,只好跟他媽走這一趟了。王海艷在路上一遍遍地說,你干爸肯定有辦法的,只要他愿意幫忙,肯定有辦法的。
李蘊蘭的第一個男朋友是健身教練。王海艷一聽就著急了,她對李蘊蘭說,你怎么就不長記性呢?你又不是長得不好看,你可不能這么輕易就把自己交給別人。每次王海艷說李蘊蘭長得好看的時候,她都會上上下下地看李蘊蘭一番,李蘊蘭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么,王海艷接下來會說的是,其實你的臉也就一般,但是你身材好啊,你還記得你小時候不愿意去練跳舞嗎?如果不是我一直逼你,你今天能有這么好的身材嗎?李蘊蘭馬上就能想起,有一次從舞蹈培訓學校出來,還沒走到樓梯那里,王海艷就從后面踢了她一腳,她差點被踢得摔個狗啃屎。王海艷說,她從窗戶上看見李蘊蘭沒有好好地跟著老師跳,而是在那里站著發(fā)呆。王海艷對李蘊蘭說,你以為你媽的錢是從天上飛來的?你知道你媽賺點錢多不容易嗎?你還這么糟蹋你媽的錢。你以為你媽是為了自己嗎?你以為……
很快,李蘊蘭就跟男朋友分了手。分手的時候,男朋友給李蘊蘭發(fā)了個賬單過來,都是跟她談戀愛時的開銷。男朋友讓李蘊蘭把這錢還給他。這時候李蘊蘭才發(fā)現(xiàn),她媽媽竟然跟她男朋友要過東西,還要了兩次,一次是讓她男朋友給買了化妝品,另外一次是買了一個腰部按摩儀。這些李蘊蘭都是不知道的?;厝ズ罄钐N蘭跟王海艷吵架,你怎么能這么做呢?你讓別人怎么想呢?王海艷說,你看看你找的這是個什么男的吧,哪個男的分手了會讓女朋友還錢的,連吃飯錢都要AA制,我就跟你說過了,像這種窮人,你千萬不能招惹他的。
后來不論李蘊蘭怎么提防怎么反對,幾乎每一個男朋友,王海艷都會想辦法從他們那里要東西。其中有一個,最后一次跟李蘊蘭親熱時,對李蘊蘭說,我感覺我像嫖娼似的,你和你媽是不是合伙來騙人的。李蘊蘭對王海艷說,你知不知道,別人會因為你這個行為不尊重我啊,覺得我只是喜歡錢,你這樣別人都不愿意跟我好好處了。李蘊蘭真的是這么想的,跟男朋友分手后,她會覺得之所以分手都是因為王海艷在中間鼓搗。王海艷說,愛錢怎么了?不愛錢你愛什么去?我跟你說,其他東西都是假的,只有錢是真的,這是你媽活了半輩子用血淚得出的教訓。李蘊蘭,我告訴你,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你可千萬千萬不要找那種窮鬼。王海艷每次見了李蘊蘭的男朋友都會說,長得好看屁用也沒有的,李蘊蘭你長點心吧。你這人怎么這么幼稚呢。
結(jié)果是,干爸也沒有辦法。他說能幫忙立個案,但錢應(yīng)該很難弄回來了。王海艷就是一個勁地哭。她一邊哭一邊說,你看看我都老成什么樣子了,你看看你一點也沒有變,素梅(李蘊蘭的干媽)也還是這么漂亮,我這輩子太苦了。
本來,李蘊蘭以為王海艷在干爸那兒碰了釘子,出來后會垂頭喪氣的。沒想到,還沒走出干爸居住的小區(qū),王海艷臉上哭過的痕跡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變成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幾次回過頭往后看,幾次拉著李蘊蘭的胳膊欲言又止,等會兒,等會兒媽跟你說。
出了小區(qū),王海艷迫不及待地對李蘊蘭說,這次絕對沒有問題了,真的。李蘊蘭問王海艷,什么意思?王海艷壓低聲音對李蘊蘭說,咱們的苦日子到頭了。李蘊蘭猛地涌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她已經(jīng)知道王海艷這股勁來自哪兒了,她對王海艷太熟悉了??隙ㄊ峭鹾FG又聽到了應(yīng)驗?zāi)膫€大師的話。這么多年,王海艷一直堅持在做的一件事就是算命,每次和李蘊蘭吵架啦,碰到什么難事了,她都會去算。最離譜的一次,她算卦回來對著李蘊蘭大發(fā)雷霆,因為算命先生說,她最近之所以不順,是因為李蘊蘭換了手機號。好好的你換什么手機號?王海艷說,我最近連打麻將都輸個沒完,原來問題出在你這兒。李蘊蘭不得不又去換了個手機號,如果她不換,那就意味著每天連個好覺都睡不了,也許半夜醒來,就會看見王海艷披頭散發(fā)地坐在她的臥室里,一聲比一聲長地嘆氣。
看著王海艷那副興奮的表情,李蘊蘭心里涌起一股怒火。她伸手攔了輛出租車,先上了車。王海艷上了副駕駛座。李蘊蘭本來以為,有出租車司機在場,王海艷不會再叨叨了。沒想到王海艷一上車就扭回頭來,一副要跟她好好聊聊的模樣。王海艷問,你覺得李想怎么樣?
爸爸媽媽已經(jīng)離婚十一年了,也就是說李蘊蘭和李想也已經(jīng)十一年沒見了。不過李蘊蘭并沒有多注意李想。沒注意李想有兩個原因:一是她時刻擔心王海艷做出什么難堪的舉動,心神都被王海艷給牽著走;二是李想太不起眼了。李蘊蘭談了幾個男朋友,雖然都沒有達到王海艷所說的有錢的程度,但每一個長相上都還是挺好的,李蘊蘭個子本來就不矮,她也沒找過比自己個子矮的。李蘊蘭還喜歡那種比較強壯一點的,那個健身教練就是個代表,他的六塊腹肌像電影明星似的。相比而言,李想個子比李蘊蘭還矮,這個應(yīng)該是遺傳因素,這回再次遇到干爸干媽,才發(fā)現(xiàn),他們和自己小時候的印象差別還是挺大的,最大的差距就是身高。小時候沒注意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他們倆也就一米六的模樣。當然,李想不僅個子小,還很瘦,另外還有更讓人討厭的一點,就是他不敢盯著李蘊蘭看。李蘊蘭最討厭這種沒有自信的男生。萬一在街上碰到個事,男生比自己還要害怕,跑得比自己還要快,那怎么行呢?再說了,你一個男生,連直視女生的勇氣都沒有,還能指望其他方面好到哪兒去呢?
李蘊蘭自然知道,王海艷問她李想怎么樣是什么意思。剛開始李蘊蘭感到憤怒,這是什么樣的媽啊,如果不是有這樣一個媽,我肯定能好好地上學,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從一所清華大學那樣的大學畢業(yè)了,那我還發(fā)愁工作,發(fā)愁怎么賺錢?李蘊蘭想起,她爸爸后來給她買了一份保險,王海艷有一段時間想方設(shè)法想把那份保險取出來。你說這是什么樣的媽???后來看著外面的大雨,聽著王海艷夾雜在雨聲里的聲音,李蘊蘭鼻子發(fā)酸起來。
剛才開始下雨的時候,王海艷對李蘊蘭說,看看,看看,我讓你帶傘你還不愿意,這下我們帶傘是不是帶對了?下車后王海艷又說了一遍,不過這次她的語氣和坐出租車時是不一樣的,一是因為李蘊蘭在車上時不和她配合,不跟她聊天;二是因為出租車司機。原來出租車司機的計價是五毛一塊的,每次付錢都是整數(shù)。后來變了,每次跳表是八毛錢,最后的錢數(shù)老不是整數(shù)。如果拿微信付款就無所謂,但是王海艷是用現(xiàn)金。平時出租車司機會四舍五入,五毛錢以下,他們就不收了,超過五毛錢,就按一塊錢收。問題是王海艷今天有一個五毛錢,而表顯示六毛錢。王海艷覺得自己給五毛錢就可以了,司機卻不這樣認為。結(jié)果王海艷給了司機一塊錢,非得讓司機給她找四毛錢出來。司機最后沒有辦法,直接把一塊錢又還給王海艷。五毛錢我也不要了好吧,出租車司機生氣地說,沒見過你這么不講理的人。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王海艷更生氣,我投訴你呀。兩個人吵了一會兒,雖然最后出租車司機認慫,給王海艷道了歉,但王海艷下車后的情緒還是很不穩(wěn)定。
所以,王海艷下車后說,我什么都不對,你有本事別打傘啊,我什么都不對,我是上輩子欠下你們的還是怎么著?
她們住在一個老小區(qū),地上鋪的水泥地坑坑洼洼的,盡管小心避讓,不一會兒李蘊蘭的運動鞋還是濕了。王海艷又在后面嘮叨起來了,讓你穿雙高跟鞋,就不穿,看你穿得像什么樣子,一點女人味也沒有。李蘊蘭抬腳在旁邊的墻上踢了一下,把腳趾頭碰得生疼,沒有女人味怎么了?李蘊蘭說,你以為我像你一樣,總是想著勾引人?她們常常這樣吵架。這樣的對話并不會引起王海艷多大的反應(yīng)。相反,她倒不再反駁了,只是一個勁地走路。
回到家后,王海艷臉上果然已經(jīng)沒有生氣的跡象,她換了一副語重心長、為李蘊蘭著想的模樣,露出要和李蘊蘭長談的架勢。
我會害你嗎?王海艷換了拖鞋睡衣,進了李蘊蘭的房間,她一進來就抬頭往房頂上看。她們住的是頂樓,經(jīng)常漏雨,所以盡管她們剛剛做了一次防水,王海艷還是習慣性地去觀察房頂,房頂只有原來漏雨的痕跡。王海艷接著說,我會害你嗎?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你還年輕,還有一輩子要過呢。你以為我為了自己?我都這么大了,隨隨便便都能對付過去了,你可不行啊,人生的大事你一件都還沒經(jīng)歷呢,你可得把路給走對了。要不然你到時候后悔也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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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jié)選自《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