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4期|孫鵬飛:花木槿
編者按
本期新發(fā)現(xiàn)欄目的作品文本質(zhì)地各異。孫鵬飛的小說《花木槿》從八個人的不同角度與口吻來講述一個人一件事,形成一種敘述過程中故事情節(jié)變奏式的“羅生門”,這種對小說寫作的再探索與再嘗試讓小說創(chuàng)作有了豐富性與多向度的可能性。
花木槿
文/孫鵬飛
趙慶書
從哪里開始說。我叫趙慶書,家是許昌的。二十九歲,已婚配,我的職位是什長。對,來的時候是自己背著糧食來的,在營中已有十五載。這十五載我是兢兢業(yè)業(yè)……花木槿,我有印象的。不算多深刻的印象。我這人比較內(nèi)向,見了面,點點頭權(quán)當打招呼了。再多親切的表示是沒有的。我跟花木槿不熟。
花木槿挺粗獷的,長得像漢子。不仔細看,看不出是個姑娘家家。
也的確是條漢子。聽說她每年都是標兵,各項體能指標都是合格的。跟我算是一類人,氣質(zhì)、精神都很像。也不是聽說,用詞不當,她當過我的手下,只有短短的幾個月。我說了我沒動過她,我現(xiàn)在說,我沒有,從來沒有。我也瞧不上這樣的人。她剛來的時候我是伍長,不能說她跟我們住同一個帳篷,我就得跟她熟吧。我就動她吧?再說了,我婚事早,什么沒見過。跟他們能一樣嗎,什么都逮不著似的。我說了,我們不熟,很少說話。
聽說是要處死花木槿,我不好說心里的想法。花木槿也沒什么,很普通的一個人。她的好多帶兵打仗的本領,都是從我這里學來的。這么說不妥,但是,和我對她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你不信?
十二年前可不像現(xiàn)在,哪里有太平盛世???當兵就是為打仗。我們打了很多次仗,我這個什長,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就是爬得慢了點。而她花木槿,從一個馬前卒,一躍成為小都統(tǒng)。當然我也不羨慕別人,都是自己舍生忘死換來的,怪只怪我沒有勇氣。機會都是平等的。
可是今天我要說,花木槿成了百夫長,成了小都統(tǒng),這里面有問題。是,花木槿確實立下了戰(zhàn)功,可什么問題還是請您去調(diào)查呀。
我不敢說。我說了,沒人保我平安無事,盡是些秋后算賬的老傳統(tǒng)。哈哈,她長得像漢子,所以這里面就沒有問題了?
先是和她的前一個小都統(tǒng)文莫離傳得沸沸揚揚,后面是軍醫(yī)華無人,還有柔然的木骨鹿,她沒有問題,我就不姓趙了。
趙換弟
我現(xiàn)在種地呢,這一片地都是我種的。咱有的是勁兒。你問木槿啊,我們不光是同鄉(xiāng),我和她還一起長大的呢。一起從軍。這你不知道吧?
我們自己帶著馬匹、糧食、兵器,一起來的兵營,吃住、摸爬滾打都在一起,當然她比我刻苦。她是男人性格。你想聽什么?跟你說說木槿立功吧,你看我這只胳膊沒了,就是最后一仗打沒的。最后一次跟柔然的那群牲口干架,哎喲,那是幾十萬人的群架啊,今天已經(jīng)沒有那種大場面了。
一大早起來,沒洗臉沒刷牙,每人分了一個熱騰騰的胡餅,我捧著胡餅,那時候我還有這只胳膊呢,我捧著胡餅,有些燙,來回捯著手。
當時說好了。打了十二年,咱都乏了。柔然的木骨鹿大將軍說是講和了,都在大帳篷里談判呢。談了一晚上了,伙夫端著酒水進去,又端著酒水出來,偶爾傳出一陣陣爽朗的笑聲。我們覺得事情談成了,以后可以免干戈了。咱也能回家過日子了。
要是沒有后來的事,我估計我早回家說媳婦了,而我和木槿,絕對同現(xiàn)在不一樣。這都是命運推著人往前走啊。我還捧著大餅跟當時的小都統(tǒng)花木槿聊天呢,木槿問我,受到驚嚇還踢被子不?看見尸首還是一宿一宿睡不著?我說上月感染重風寒一次,差點要了命,病愈后像是把所有問題一下子都給看清了。我知道不該過問她的事,可是那天我還是問她,跟行軍醫(yī)師華無人怎么樣了,我說咱這些年都挺難的,不要讓一個醫(yī)師毀了。華無人私下里是愛慕著花木槿的,狂熱地愛慕。這個人頭腦一熱,有點不顧后果。我希望木槿遠離華無人。
這話先拋一下,人家木骨鹿大將軍真是有風度啊,你別不愛聽,我現(xiàn)在擱家里種地,我自食其力誰也不怕。我就說人家有風度,人過四十,還跟小青年兒似的。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木骨鹿鉆出了帳篷,一動不動站著看我們,像個石像在斜陽下屹立著。這個時候我們陣營里出現(xiàn)了小部分要殺掉木骨鹿的人,說的是咱們北魏的話,嚷嚷著殺掉木骨鹿,一統(tǒng)天下。接著人家木骨鹿的人就動手了,人家也是護主心切,一刀剁掉了我們龍廣將軍的腦袋。
營中大亂啊,可我記得特奇怪,我們陣營亂了之后,原本嚷嚷著要殺掉木骨鹿的一大團人,像塊火爐前的冰,立馬化得沒形沒影了。而我們沒跑掉的,只能任人宰割了。要不然我這條胳膊哪去了。
木槿沒慌,我知道她從始至終都沒有慌。她拔了刀,劈開人浪,越來越多的人圍著她,她一個身單力薄的女流之輩,就在一層層刀光劍影里穿梭著,直到一刀劈開木骨鹿的腦袋。
從小木槿就是爭強好勝的性格,小時候我救過她,我倆在村口橋頭涉水,小孩子家家打賭嘛,她為了要我服她差點掉進深水里,我一把拽住她了。掉下去的話,早淹死了。要是這樣,那咱們這會兒還吃了敗仗,見了柔然牲口抬不起頭呢,哪能揚眉吐氣啊!
我就是這只手拽住的她。現(xiàn)在這只手沒了,哎呀命運啊。
李子虛
花木槿不容易啊,一個女兒家,我知道的時候也是震驚的。這點像當年的花木蘭。當時我們打了勝仗,可汗要論功行賞,花木槿說,不要賞賜,只想回家給父母盡孝。滿朝的文武官就沒有一個不稱贊她的??珊拐f,封個尚書省的官給你做做?;鹃扔终f了一遍,不要賞賜,只想回家給父母盡孝。還從沒有人這么堅決,加上是兩次拒絕可汗,好像是弄得可汗臉上掛不住了。
哎——這些你就別記了。你這不是給我惹事嗎?
什么我們的人要殺木骨鹿,這都是誰說的。我是龍廣將軍的副將,這件事我最應該說說。你知道花木槿怎么說的?她說,這叫無中生有,是木骨鹿將軍用的一計,嚷嚷著殺木骨鹿的,都是木骨鹿自己的人。
花木槿早看穿了。
我們同柔然打來打去十二年啊,這個木骨鹿可是尸堆里爬出來的將軍,他會輕易講和,那是笑話。
多虧了花木槿從軍之后熟讀兵法啊。哎,我說,這個女人真不容易啊。當時我們的龍廣將軍掉了腦袋,樹倒猢猻散啊,他娘的——我們的人跑得比兔子還快?;鹃染湍嬷死税瘟说叮阒肋@個女人多不簡單嗎,她沒有砍殺其他的柔然將士,她是直奔木骨鹿去的。木骨鹿這個邪惡的美男子啊,沒想到栽到花木槿手里。
兩人當時都握著刀,面對面站著。兩具雕像似的,紋絲不動。最近我腦子里常常想著這一幕?;鹃让碱^鎖死,遠處不知名的鳥兒啼叫了一聲。倍兒凄涼?;鹃嚷掏淌嬲怪忌?。她是一招制敵,就一刀。等木骨鹿感覺到,已經(jīng)是聽見風聲和自己的噴血聲了。我們上過戰(zhàn)場的人都知道刀無雙發(fā)呀。
自古文臣死于進諫,武將戰(zhàn)死沙場。你們是有能力為木槿做點事情的。像你們這么茍且活著,慚愧嗎?
文莫離
花木槿,我這幾天常常夢到她。還是高高瘦瘦的,一點沒變。她剛來那會兒我聽說了,一個女人混進了大營。這個也能理解嘛??珊勾簏c兵,每家每戶都要出一個,木槿她獨苗的親哥當然不能來,要為家里留住香火呢。街坊鄰居好多這么干的。她來了,知道的也都心照不宣。不過有一段時間,她一下成了紅人。好多人慕名而來,都想看看她什么模樣。她這個人吧,確實是爭強好勝,單從這點你就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女的。
后來她當上了伍長,那時候我是什長。我們相處得很愉快,經(jīng)常在一起研究一些戰(zhàn)略。她差不多三年一調(diào),從大兵到伍長,從伍長到什長。等她干上了什長,我是百夫長,還是管著她。有時候我們也有點曖昧吧。反正我挺喜歡她。我后來當了小都統(tǒng),木槿當了百夫長,那會兒是天天見面。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彼此如果還有精神上依賴的話,就是我當小都統(tǒng)的那幾年。我和木槿不光研究打仗,還研究戰(zhàn)場救護,研究怎么包扎止血。對,我們相互包扎過。包完了,我還會摸摸她的脈搏。摸不到脈搏,傷口裂了才不會噴血,這才算是包扎成功。我們在大營中推廣過包扎術。什么軍醫(yī)華無人?我沒聽過這個人,想不起來了。
我后來當了逃兵,因為打不了仗了。三十一過,我體力、記憶力均是入不敷出,還是回家說個媳婦實在啊。
你這么說不對。我走,也不是為了把位置留出來給花木槿。我沒有愛上她,也沒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你們都是這么想別人嗎?我可聽說了,她剛來那會兒,可沒少人占她便宜。她的真實身份好多人都知道。我第一眼就看個大概,哪有男人像她一般清秀。啥,誰說她像漢子?明明是個清秀的姑娘。那些晚上跑去摸她的,以看穿了她的身份要挾她的人,多么惡心。真惡心,呸。
啥叫真憑實據(jù),過去她的伍長,趙慶書就摸過她。還揚言要揭發(fā)她。這人什么東西,要不一直升不上去。心思就不在正點上。
花木槿不是什么都聽我的,她挺有主見的。她很聰明,為了委曲求全經(jīng)常隱藏自己的想法。有一次我們?nèi)|橋支援,路上花木槿還跟我說,打仗布陣,時辰是關鍵,提前到了就是暴露,要三思。我說,沒辦法,上面的令我們得執(zhí)行啊。那個時候的風氣是那樣,那能怎么辦?后來,仗打起來了,是沒占多少便宜。那怎么辦,我們是提前去的,人家后去的早有準備。
民間寫她的那些字句我都讀了。有些地方和花木槿不相符,說她替她爹從軍,不對,花木槿的爹也是個大兵,是讓那些柔然人,用長矛一下下扎死的。聽說是隔著衣服扎的,從早扎到晚。柔然人講究點到為止,只破衣不傷皮。她爹估計是活活嚇死的。所以,她來了是帶著自己一腔熱血的。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我看用在她身上也合適。
長 嶺
民間的《木槿辭》我是有看法的,我也是詩人出身,只不過我身份特殊一些,我是行軍中的詩人,邊塞詩人。多少篇大雪、長矛、彎弓都是我寫下來的,當然能留一千年了這些文字。木槿辭美化花木槿的太多,寫實的筆墨倒是欠缺。
花木槿拒絕了可汗的封賞,那真是笑話。什么人會不要封賞?封賞錯了嗎?要說沒有吧,似乎絕對了,我勉強算得上與真理為伴的人吧。我寫詩不是為了名利,是為了傳承這種精神??墒敲鎸珊沟亩鲗櫍腋也活I情嗎?
另外花木槿拒絕封賞,是她有自知之明。那陣龍廣將軍一死,我們都在沒命地跑。我只跑了五十步,可花木槿足足跑了一百步,你說她該不該封賞,她心虛著呢。殺了木骨鹿,那叫瞎貓碰上死耗子了。要不然花木槿在民間不招人待見呢。
民間都喜歡我的詩,憑良心說,我的詩極度純粹??墒俏覜]有給他們寫,我只為我們的大營寫,為我們的邊塞寫。你想想,你也別說我血口噴人,你想想一個女孩子征戰(zhàn)十二年沒人發(fā)現(xiàn)她是女兒身,且不說這十二年她遭遇的都是什么,就說說萬一有人發(fā)現(xiàn)了,像我一樣剛正不阿的人發(fā)現(xiàn)了,舉報她。你覺得她會怎么做?
你想想看,她會怎么做。
我說點大家都知道的,花木槿當了小都統(tǒng),那是文莫離托著她呢?;鹃妊芯恐寡?,那不就是華無人手把手教的。花木槿和文莫離、華無人,這都是不清不楚的。既然是一個這樣的人,她配不上我為她作詩。好多人都會以為我這個邊塞詩人,會為她寫一首詩,可我說了她配不上。難道要我寫累死的牛與耕壞的地啊?我這里有首詩,是今早上太陽破了漫天云堆,刮了多日的大風終究平息,喜鵲立在枝頭呱呱叫個不停的時候,我預感到有貴人要來,特意寫的。哪知道貴人就是您啊。咱們寫史的,日夜操勞不說,記下來的都是他人的事跡,唯獨沒有咱自己的,這怎么行。只知道奉獻、犧牲,我可不答應,我念念我寫給您的詩,煩請您提提意見。
一支圣筆寫天下,兩袖清風行世間。中間一句還沒有想好,后面是大風大浪定乾坤……
木 閭
我來的時候小,才十一就給抓來了。聽說來了要打仗,都嚇尿了。花木槿是我的伍長,我們一個帳篷住過三年。她對我挺好。幾次大戰(zhàn)前夜,我真嚇尿了,我看著濕漉漉的鋪被,只想逃跑。在帳篷外面碰上了查夜歸來的花木槿,她看看我的鋪,要跟我換床睡。我難為情,嘴硬說不換,她就說這就是令。哎,一把把我提溜到她的床上?,F(xiàn)在想想,都是爹娘生的,干嗎讓她受罪呢。
我們一家人,命都不怎么好。我爺爺就是給抓了壯丁,一輩子沒回家。那會兒他十五歲,才剛有我爹。后來我爺爺逃過兩次。都是這里逃了,讓另一個隊伍抓去。還不如不逃呢。如今我爺爺五十四了都沒有再回來。我爹都不知道我爺爺什么模樣。過去來過一封信,是我爹大婚的時候來的。說是打仗打不動了,只能給兵士燒火做飯。
現(xiàn)在是生是死不知道。我剛來那幾年,真怕哪一天我跟我爺爺戰(zhàn)場上碰到。我爺爺沒說在哪個隊伍里,估計是當了柔然俘虜了。他怕我們受牽連,不敢說。到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吧。真殘酷。想想,要不是花木槿,我也得跟我爺爺一樣了。后怕,都不敢想以后。
現(xiàn)在我一個舅舅掙了幾個錢,在省府買了個官。你們不是把花木槿關起來了嗎,我得找找我舅舅。我們都不知道她是女兒身,是的,她做伍長時,給我們四個人縫過衣服,就這,就是女兒身了?
當年打了勝仗見了可汗,隊伍解散后,我們和木槿一道回家的。到家之前她還是我們小都統(tǒng),到家之后,才卸了盔甲換了女裝。我才知道她原來也是個美人啊。
華無人
我給了劊子手錢。等花木槿大刑之時,要他手下留情,斷皮留筋,萬萬不可身首異處。這沒什么,我敢做敢認。碑我也找人刻好了。還選了個風水寶地,打算風光大葬了花木槿。你瞧好吧。
就算你們找到,毀了這個碑,也毀不了花木槿在百姓心中的形象。
你找我不是為了這事?
我說呢,犯了錯誤,這么快組織就知道了。
我喜歡過花木槿,你都聽說了,是的,我回顧一下。文莫離說得不對,包扎是我教給花木槿的。文莫離逃走倒不是年紀大了,是因為花木槿喜歡我。這個他是無力回天的。花木槿身上四十一處大傷,斷過七次骨頭,那都是我給她縫的,接的,你說她哪里我沒見過?文莫離跟我競爭,還不夠本事呢。
還有一件事我要補充。早在兩年以前木骨鹿將軍和花木槿就有過交集。你知道吧,北魏跟柔然交手這么多年,一直是你來我往不相上下。不說木骨鹿這樣的大將軍,就連我這個行軍醫(yī)生,每天面對那些斷肢殘骸,我覺得人接受這些“能量”是有限度的。到了一定程度,一準崩潰。
木骨鹿每天一個念頭,就能生產(chǎn)出千百號尸骸,凄慘的哀號聲從來沒有間斷過在他的頭頂盤旋。你說他崩潰不崩潰。所以,最后一戰(zhàn),我有發(fā)言權(quán),木骨鹿是自殺。
不然怎么解釋花木槿殺他,他卻沒有抵抗。
之前他倆也有交集,可那會兒他想拉攏花木槿。兩年前在河灘短兵交接,龍廣將軍一看敵眾我寡,撤了??苫鹃葞е藳_到了河灘那邊,撤不了。木骨鹿是欲擒故縱,有心放花木槿一把。后來托人送來了重金重銀,一箱創(chuàng)傷藥酒,是給花木槿的。讓龍廣將軍扣下了,沒了下文。沒想到兩年后的相遇,會是這樣。
花木槿的刀太快了?也不是吧,這是精神上的東西,我說的都是精神層面的,你懂嗎?木骨鹿的眼睛一直盯著花木槿的眼睛,這里面有著過于復雜的情感。對于勝負也早就心里有數(shù)了?;鹃瓤煲埠寐埠?,木骨鹿都是自殺。既然自殺,為什么殺龍廣將軍?事先當然計劃著殺龍廣將軍了,可是木骨鹿當然也是厭戰(zhàn)的,在當時突然就崩潰了也說不準,這他娘的,我跟你說了這叫精神層面。你別問我了,我啥也不知道。文莫離老了,他跟我競爭,當然注定了要失敗的。而我也輸了。我的醫(yī)術還不夠,不足夠使花木槿起死回生。真是崩潰了。
孫奎文
我出不去了,這份《木槿札記》你拿著,咱們寫史的,什么該寫,什么不該寫,你要弄懂。別像我,惹上牢獄之災。你別再寫了,先聽我說,《木槿札記》后面附著給可汗的奏表,你保存好。等時機成熟了,你把這一切完整公布出去,以后有多少人記得花木槿,就會有多少人記得我孫奎文。那我就知足了,這一世沒白來。
還有,我見到花木槿了,她坐牢另有原因。龍廣將軍的一個副將李子虛,掛了將軍的旨令,李子虛將軍要花木槿做他的副手, 繼續(xù)攻打柔然。李子虛是立功心切呀。木槿覺得十二年的征戰(zhàn)剛剛結(jié)束,百姓沒必要再跟著受苦了。木槿不從,也極力勸阻李子虛再生事端。公然違抗帥令,如今關進大牢,等待發(fā)落。
兩份奏表如下:
可汗隆恩,民間女子花木槿,替兄長從軍,征戰(zhàn)一十二載,勞苦功高,鞍前馬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得勝還朝,不求封賞。在民間,深受百姓愛戴,百姓一傳十,十傳百,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英雄也??姑菍崳锊恢了?。禁困獄中,民情激憤,太平盛世得來不易。倘諸先烈黃泉下有知,不瞑目矣。微臣斗膽進諫,免除花木槿一死,流放邊疆,以顯可汗開明。
望可汗三思。
奏表:
可汗隆恩,民間女子花木槿,替兄長從軍,征戰(zhàn)一十二載,勞苦功高,鞍前馬后———可汗一日不赦免花木槿,微臣一日進諫不休。微臣不畏死,死不足惜。
趙慶書
不是說過一次了。上一個史官叫孫奎文吧,前幾個月剛問過我,你要接著問嗎?他怎么樣了?我托他調(diào)查的事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從哪里開始說。我叫趙慶書,家是許昌的。二十九歲,已婚,我的職位是什長。花木槿?不算多深刻的印象,我這人比較內(nèi)向見了面點點頭權(quán)當打招呼了,再多了親切的表示是沒有的?;鹃韧Υ肢E的長得像漢子,不仔細看,看不出是個姑娘家家……
孫奎文死了?我沒什么??!沒有要說的。花木槿也死了?怎么回事?我覺得花木槿是個傳說吧,不一定真有其事的。我現(xiàn)在很鎮(zhèn)定,真的。只是有些事情我記不清了。孫奎文說,花木槿在民間威望極高。你又說,她砍頭的時候,沒有人表示不滿。你想說明花木槿是大家虛構(gòu)的,未必確有其人其事的?是的,再說了百姓看殺頭可不是看熱鬧,那是為了受教育去的。
虛構(gòu)的還怎么砍頭?虛構(gòu)的現(xiàn)場那么多人?這……總之,我不知道什么花木槿,沒印象啊。木槿辭我知道啊,你該把詩的作者找出來啊,我哪知道為什么會編纂木槿辭。反正我不認識什么花木槿鳥木槿。我只想好好為朝廷干好這個什長,我已經(jīng)干了十年什長了,枕戈待旦,兢兢業(yè)業(yè)……至于其他的,你可以再去打聽打聽別人。
文莫離
花木槿確有其人,我當什長的時候她當伍長,我當百夫長的時候她當什長,我當小都統(tǒng)的時候她當百夫長。她差不多三年一調(diào)。我們那會兒是天天見面。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彼此如果還有精神上依賴的話,就是我當小都統(tǒng)的那幾年。你說虛構(gòu)就虛構(gòu)?你這樣上街隨便攔住一個人問當然不行,他們不說,可不代表他們不記得花木槿。我相信花木槿會一直在他們心中。請問,我不是問你……
大膽?我是大膽。那會兒我們天天見面。我到現(xiàn)在都覺得彼此如果還有精神上依賴的話,就是我當小都統(tǒng)的那幾年。我和木槿那會兒不光研究打仗,還研究戰(zhàn)場救護,研究怎么包扎止血。我們相互包扎過。八月流火的節(jié)氣,在一棵大樹底下,我摸摸她的脈搏。摸不到脈搏才算是包扎成功。哎呀草木的熱氣,她的體溫,就都收進了我的鼻子里。我就享受那一刻,我就是大膽。
我這幾天常常夢到她。還是高高瘦瘦的,一點沒變。她剛來那會兒我聽說了,一個女人混進了大營。雖然一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可我第一次見她那夜,雪從白天就斜斜地下,打著旋兒邊落邊化,一個穿著跟我們同樣的衣服,面容姣好的兄弟踩著雨雪而來,我光張嘴不出聲。四周白茫茫一片,紅唇,我還是驚艷到了??墒窃趬衾?,木槿一直糾正我,說是那會兒正是艷陽高照,草木都蔫了吧唧的,一看見我的眼睛,她在叢中笑了。
倒是魚死網(wǎng)破的笑吧。我真是老了,哪是真哪是假都記不得了。你說是虛構(gòu)的就虛構(gòu)的吧。最好連我的悲哀都是虛構(gòu)的。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這個寫得好。
附 錄
我最終沒有找到華無人說的木槿墓,更沒看到墓碑,以及碑文。當前一個史官孫奎文問斬之后,我再去詢問當初的幾個當事人,木槿的戰(zhàn)友、同鄉(xiāng),大家對于花木槿避而不談。之后便是再找不到木槿的家、姐姐、父母、阿弟。鄉(xiāng)間有人說是一夜之間搬走了,還有人說,他們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民間的《木槿辭》現(xiàn)在找不到了,這里借鑒一下《木蘭詩》,木槿買好了駿馬、鞍韉、鞍下的墊子,嚼子、韁繩、揮舞的長鞭,早上辭別父母,晚上宿營在黃河邊。聽不見父母對于女兒的呼喚,但是聽得見黃河洶涌奔流的聲音。早上辭別黃河,晚上達到黑山腳下。聽不見父母對于女兒的呼喚,但是聽得到燕山胡兵戰(zhàn)馬啾啾的嘶鳴聲。我每每讀到這些,心里總免不了生出些許的疑問。詩人的名姓早已隱去,可是詩人當時畢竟不在花木槿身邊,如何通曉如此的細枝末節(jié)。此般生動形象的描述,是真實的嗎?
我從民間歸來的那一夜,又在征兵。北方的寒風中傳來打更聲,清冷的月光映照著一副一副的鎧甲。
孫鵬飛,1991年出生,山東壽光人。曾獲第二屆馮夢龍優(yōu)秀作品獎,第六屆長征文藝獎,2018年度莽原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