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4期|廣子:蒼天(組詩)
在草原上
直到將暮色換成曙光
我仍然站在草原上
直到青草的波浪如大海平息
我仍然站在草原上
直到河流變暗
挖掘機開上山岡
我仍然站在草原上
我站在草原上
不是因為它有多美
也不是我想變成一棵草
只要站在草原上
只要風還吹在臉上
我就知道馬的脾氣是怎么變壞的
在草原上
每一匹馬奔跑的姿勢
都比風性感
在草原上
一群馬與一匹馬的孤獨一樣大
在草原上
一群馬與一匹馬的悲傷
和一棵草一樣大
大雁飛過
我以故鄉(xiāng)的名義挽留過大雁
但秋風在遷徙的隊伍中安插了兩只翅膀
大雁飛過,帶走鳴叫
我從未飛過,也沒落下好名聲
每次大雁飛過
我就感到一陣孤單
每次大雁從我的孤單中飛過
我就感到,我是掉隊的那一只
蒼 天
在阿拉善,蒼天只比大地
高出一個我,但已足夠用來仰望
讓一個雙眼如電兩耳如雷的人
像駱駝一樣感到不安
風吹云散,群山退隱
蒼天啊,在阿拉善
大地只比你低一個我
但這不妨礙萬物蒼茫
星辰要轉(zhuǎn)世散漫的羊群
當我一再仰望,那為野獸垂青的落日
已經(jīng)高出蒼天一個阿拉善
阿拉善之右
也許只有饑餓的鷹
才會知道,在阿拉善之右
飛行是致命的缺陷
再小的風也比翅膀硬
戈壁荒涼如廢棄的天堂
一只蜥蜴爬上懸崖
準備迎接遠處的風暴
我決定背叛落日的告誡
向漫漫黃沙要回埋葬的駱駝
向駱駝請教沉默的秘密
向比沉默更寂寞的群山
轉(zhuǎn)達一棵青草的失望
如果蒼鷹不反對
我決定向傲慢的風坦白
在阿拉善之右,在蒼天眼里
作為一個人是多么渺小
巴丹吉林
越野車帶來的刺激,一只蝸牛也能
在蒼天看來,飛奔的流沙
才是大漠的輪轂。也不存在穿越
只要你的眼里揉進過一粒沙子
你就終生走不出沙漠。巴丹吉林
緊挨著人類的小鎮(zhèn),沒有一個
夜晚是平靜的。群星還未安睡
失蹤的駱駝正在風暴中歸來
此時如果聽不到月亮在天上喊叫
你要摸摸胸口,是不是還抱著
一個風情萬種的湖,多么浪漫
都不會辜負浪蕩的流沙
巴丹吉林,只要風暴不息
孤獨的鷹還沒有輸給它的沖動
只要你收不回我眼里的沙子
我就會像你懷中的野獸一樣溫順
巴丹湖,女兒一樣的湖
只有清澈,只有性感的波浪
還算不上多美的湖。黃沙掠過
平靜的湖面,只有鷹的倒影
只有岸邊沉思的駱駝,也算不上
多么浪漫的湖。但有沙漠
就不一樣了,風暴欠下的柔情
將由天鵝來補償。巴丹湖
只有最深情的水才能波瀾不驚
只有浪跡的我和歸來的你
才會隨身攜帶這天然的眼淚
巴丹湖,多像我們情竇未開的女兒
流沙的睫毛下有碧波萬頃
獨自走出曼德拉山
秋日笨重地走過山巔
天空沒有鷹,但群山有回音
曼德拉在不斷升高
峽谷漫長仿佛沒有盡頭
一頭精力旺盛的老山羊
一陣渾身灌滿塵埃的風
與秋日和群山一起
匯入一個人投下的背影
蒼茫統(tǒng)率著萬物
大地的心跳越來越快
我從山上下來
始終比秋日慢一步
夜晚的雅布賴
寂靜是另一種風暴
在雅布賴,風暴的惡名
止于失散的牛羊
而寂靜默默統(tǒng)治了夜晚
月光撫摸過的野獸
石頭和樹葉
街道上的陌生人
在夜晚的雅布賴
一個在寂靜中行走的人
也許就是回到人間探親的神
而我像一粒流沙
被拋在風暴中心
把照耀古代的太陽從巖石里挖出來
——題曼德拉“太陽神”巖畫
可以用落日這把鐵鍬
也不妨用晨風這把洋鎬
在曼德拉山頂,唯獨不能用石頭
對付石頭,兩塊石頭一碰
群山就將復活,而祖先
會再次死去。我們就無法
把照耀古代的太陽
從巖石中挖出來
把諸神還原為人的模樣
無法避免被眼前的光芒刺傷
或許我們可以后退一步
一步退回堅硬的巖石
用鹿的眼睛,鷹的尖喙,盤羊的犄角
一顆駱駝的心和巫師的咒語
把照耀祖先的太陽
重新刻在巖石上
把羊群趕入石頭
——題曼德拉“牧羊”巖畫
在曼德拉山,我們輕浮的
比不上一粒沙子
即使躲進巖石里
我們迷茫的也不如一只盤羊
一萬年短暫如一夜
如大漠做下的一個夢
而時光啊,你是多么糊涂
非要和火光一起
把羊群趕入不眠的石頭
還有我,一個比夢更糊涂的人
腰纏獸皮,手握彎弓
蓬頭垢面從巖畫中走出來
廣子,20 世紀 70 年代生于內(nèi)蒙古鄂爾多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內(nèi)蒙古詩歌學會副會長。出版詩集《往事書》《蒙地詩篇》等。曾獲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草原》文學獎等?,F(xiàn)居鄉(xiāng)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