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雪山一樣高峻
紅軍渡江雕塑 馬力攝
長江,從青藏高原南下,流入橫斷山區(qū),在玉龍納西族自治縣境,忽然被峭絕的山崖攔阻,猛地掉頭,折向東北。急轉(zhuǎn)之際,江身旋出一個寬展的弧形,緞帶般纏繞著山腳的繁茂林麓、平緩的沖積河谷?!叭f里長江第一灣”,是人們給它的命名。
這段大江,叫金沙江。水色凈藍,不見沙金的燦黃。眼底的瑩澈江流,正與明翠的群峰相映帶。
玉龍雪山西麓的石鼓鎮(zhèn),深偎于半月似的江灣。
水浪激濺的渡口,一座碑——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二方面軍長征渡江紀念碑,將人們的視線引向高處。毛主席題了詞,“英勇奮斗的紅軍萬歲”。九個熱烈的字,鐫于堅挺的碑身,像霞光一樣亮。
紀念碑是一棵意志的樹,朝藍天生長著希望。戰(zhàn)士心中也有這樣的樹:主干是信仰,花葉是夢想,迎著太陽升起的方向,挺立著,搖動著,要在解放的天空下歌唱,歡慶人民世紀的誕生。他們堅信,第一縷曙色把寥廓天宇染紅的時候,陽光會穿破雨霾風障,將人間照得一派明耀。
勇毅的先驅(qū),高擎理想的火炬,朝著光明疾行。燃燒的熾焰,紅透大江之濱。英雄的形象,也永遠留在石鼓渡口,勛章般凝重、壯美。
此時的我,在雕塑前凝眸:一個是紅軍,一個是船工。他們,眼睛對著眼睛,手握手,心碰心,在怒濤的吼聲中立下戰(zhàn)斗的誓愿。驀地,我讀懂了目光深處的一切。
八十多年前的暮春,山風裹著峭寒,撲向金沙江畔。紅軍來了,開進石鼓鎮(zhèn),是賀龍、任弼時、關向應帶的隊伍——紅二方面軍第二、六軍團。離開湘鄂川黔蘇區(qū)開始戰(zhàn)略轉(zhuǎn)移后,這支部隊穿過烏蒙山區(qū)的莽莽深林,踏入云嶺山脈的巍巍巒嶂,轉(zhuǎn)戰(zhàn)于黔西和滇西北。
薄暮時分,江水在夕照中閃動粼粼波光,渡江先鋒團搶占對岸。緊跟著,東起石鼓鎮(zhèn),西至巨甸鎮(zhèn)的百里江面上,大部隊的夜渡開始了。人們記住了這一天——1936年4月25日。
船櫓在江中飛快搖動,滿載戰(zhàn)士的船只破浪疾進,火把的亮光在漆黑的江天灼灼閃熠,浩蕩大江,掀舞著紅色的波濤。血液在周身沸騰,全體戰(zhàn)士一條心:渡過江去,北上抗日!四天三夜,一萬八千名將士登上大江彼岸。擺渡這浩蕩人馬的,是七條船和幾十只木筏。橫在征途上的天險,被剛勇的紅軍征服。長長的江岸上,到處都是報捷的歡騰。
渡江成功,站在金沙江北岸的紅六軍團軍團長蕭克望著滔滔江水、熊熊篝火,吟出了戰(zhàn)斗詩篇:
盤江三月燧烽飏,
鐵馬西馳調(diào)敵忙。
炮火橫飛普渡水,
紅旗直指金沙江。
后聞金鼓誠為慮,
前得輕舟喜欲狂。
遙望玉龍舒鱗甲,
會師康藏向北方。
這首《北渡金沙江》,折射出將軍詩人的浪漫情懷。
壯闊的濤聲中,穿著草鞋的戰(zhàn)士又邁開堅實的步伐,朝著絕險的雅哈雪山攀越。他們像勇敢的蒼鷹,揚起強健的翅翼,乘著迅烈的風,高翔于崖壑之上,沖向遠天。
踏過萬里山川,紅二方面軍披著征塵,在烽火中一路向北。紅旗指處,出現(xiàn)了西北高原的墚峁溝壑。10月22日,在寧夏西吉縣將臺堡,隊伍與紅一方面軍會師。將臺堡革命舊址,我是到過的。那尊高高的紀念碑,吸引著人們崇仰的目光。陜西吳起鎮(zhèn)會師、甘肅會寧會師、寧夏將臺堡會師,紅一、二、四方面軍在與敵人的激斗中,贏得長征的勝利,書寫了宏壯的史詩。
《會師歌》的激昂旋律,在我心中蕩響。
長征的奇跡,留下永遠的烙印。熱血鍛造的豐碑,矗立在戰(zhàn)斗的途程上。
熔鑄紅軍生命的,是鐵一般的信念。這信念,深蘊著中華民族的抗爭意志和必勝決心。填海的精衛(wèi)、追日的夸父、移山的愚公、舞干戚的刑天……遠古神話富含的精神基因,植入革命者的生命,他們不是神,卻比神具有更堅忍的性格,更強大的力量。依憑這性格、這力量,扭轉(zhuǎn)了乾坤。
戰(zhàn)爭是爐火,淬煉出的軀骨,比鋼還硬。這樣的戰(zhàn)士,為了勞苦同胞的翻身,為了燦如朝花的明天,為了創(chuàng)造嶄新的世界,迎向槍彈尖厲的嘯聲。鮮血和死亡,無法阻止戰(zhàn)火中的前進。年輕的生命,那么絢爛地放射著光輝,驅(qū)散現(xiàn)實的黑暗。和大山站在一起,他們是最高的峰;和大江流在一處,他們是最急的浪。高峰在天空昂屹,姿態(tài)奇?zhèn)?;急浪在大地激涌,志向宏遠。天空和大地之間,飛揚著紅色的戰(zhàn)旗。
一座紀念館,建在傍江的岡巒上。我輕步走著,看著。靜態(tài)的老照片保留著歷史影像,用視覺記憶作無聲的講述。擺列的一件件實物上,戰(zhàn)痕猶在。我的眼前耳旁,有咆哮的風,有急驟的雨,有馳逐的云,有砰訇的迅雷,有閃光的炮火,有彌漫的戰(zhàn)煙。情感的狂瀾撞擊著時間的巨壁,激起的深沉回響,傳向蒼茫天野。
紅軍走過的鐵索橋——鐵虹橋,懸跨河上。橋,大約建于晚清。兩端的橋口修起雙檐門樓。鐵索吊起的橋身,在河面彎出美麗的弧形,風吹來,微微地晃。鐵鏈上的木板厚實,鋪得平,日光照來,橋面一片白亮。纏著頭帕的鄉(xiāng)人,挑擔背簍,橐橐足音落在橋上,又叫流水聲掩去。隨身閃過的團團鮮翠、簇簇金黃,恰是秋日里的好顏色。田間農(nóng)事、市集生意,他們打理得妙。
一位老漢,坐在橋頭拉胡琴,頦下大把胡須白得如一捧雪,抖在襟前,叫風吹亂,又似絮了。胡琴上刻了個龍腦袋。琴弓扯動,弦上的調(diào)子,好聽!是《敬酒歌》《送親歌》,還是《放牛山歌》?他這個年紀的人,興許還記得橋上走過的紅軍。長長的鐵索吊橋,連起了河的兩岸,昨日和今天的聯(lián)系,他心里明白。瞧著老人家細瞇的笑眼,我猜他一肚子故事。
天風吹蕩,陣陣江流聲朝前方響去,猶如茶馬古道上的鈴音那般悠遠。
鎮(zhèn)上老宅,坡面屋頂相接,盡叫鱗鱗黑瓦連作一片。深巷里,青石板路狹而長,兩邊房檐伸出,花窗貼得近,市聲一靜,可聽見對面人家說話。我放輕步子,覺得巷路不僅長,而且幽。更有幾蓬三角梅躍上客棧的粉白墻頭,柔嫩的花枝閃出點點嫣紅,水墨般緩緩潤開,把畫境烘染得恰好。我若在三月的天氣里來,抬眼一掃,村寨中緋艷的桃花、田壟間金黃的油菜花,該是最美的春景。
石板巷子通往熱鬧街市。果蔬瓜豆、藥材山貨,帶著郊畦的露水,帶著山嶺的氣息,帶著濃淡的甜香,最招眼。松茸、天麻、人參、蟲草、火腿、雞樅、窖酒、雪茶,足能看花了眼。誘著我的,是粑粑、餌絲、米灌腸和雞豆涼粉,矮凳上一坐,立馬就能來一碗。
鎮(zhèn)上一個亭子。檐下斗拱,設色繁麗?;狭⒅粔K碑,漢白玉為質(zhì),形圓,很似一面大鼓。明嘉靖四十年,麗江世襲知府木高立此碑,銘文紀功。鼓狀石碣,陰陽兩面,字很滿?!洞蠊Υ髣倏私萦洝泛汀镀铺敻琛贰段鹘隆贰蹲硖健罚詾榭蓚鞯脑娢?。讀碑,略知他領兵征伐吐蕃的故實。
云南土司,以麗江木氏家族最知詩書,忠孝文武,好禮守義。木府樓閣極盛,宮室至美,而萬卷樓中,宋明善本,多有珍庋。木泰、木公、木高、木青、木增、木靖,號為“木氏六公”,“以文藻自振,聲馳士林”。后人稱譽其“文墨比中州”“共中原之旗鼓”,絕非溢言虛美。
有人感舊,花了二百多字撰寫對子,盡述往事。這副長聯(lián),就在亭子的楹柱上。
老輩講,紅軍的渡江大會,是在石鼓亭前開的。
烽煙漫過石鼓鎮(zhèn),諸葛亮五月渡瀘、忽必烈革囊凌波的往跡終究難覓。紅軍飛舟越塹的戰(zhàn)史,“賀龍敲石鼓,紅旗漫天舞”的民謠,久久掛在百姓口上。用耐苦的雙腳踏出閃光大道的前驅(qū),紅星映照的身影愈加魁岸、壯偉,聳峙于流霞中。一幅宏闊的畫卷在我心目鋪展:奇峻的雪峰,遙入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