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5期|湯成難:去梨花村
1
“整個冬天,我都在鏟雪,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了……”
我用筆在紙上寫下這句話,以記錄第十三個被大雪覆蓋的夢境?;疖囋谡痤?。我的字歪歪扭扭,像被敲斷了筋骨,軟沓沓地擠在一起,在紙上呈爬坡之勢?;疖囈苍谂榔?。有一陣,我分明感到它停了下來,喘氣,顫動,搖晃,然后像一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慢慢挪動。車廂里有幾雙眼睛看著我,好像這緩慢的原因是我造成的,又像是火車慢下來使得眼神不那么搖晃,他們的目光像膏藥一樣黏在我身上,又如釘子似的敲進我的皮膚。我知道,我的頭發(fā),胡須,以及衣著,無一不在告訴人們這是一個骯臟又落魄的中年男人。不過,都無所謂了,我并不在乎陌生人。在過去的二十多個小時車程里,我沒有開口對陌生人說過話,幾次必要的交流都是通過紙和筆進行的。也許你也有過同樣的經(jīng)歷,不想說話的時候就讓自己變成一個啞巴。
我要在G站下車,這是戈壁上的一個小站,下車的人不多,列車員在我們這節(jié)車廂搭訕,時不時地用眼睛瞟我,像是隨時歡送我的離去。在西北廣袤的大地上,一旦錯過了站,下一站就得在幾百公里之外。
我已經(jīng)寫下整整一頁紙,這個年代在紙上寫字多少顯得有點兒不合時宜,尤其在搖搖晃晃的火車上。你要去哪里?列車員突然轉(zhuǎn)過身問我,我覺得這個問題一定盤踞在他腦海里很久了。但我不想說話,你知道的,此時也不愿在紙上寫下此行的目的—去梨花村。如果我把那張寫著字的白紙舉過頭頂,又如果有個鏡頭從這幾個字上慢慢抬升,再抬升,直至整個火車都在鏡頭的俯瞰之下—這看起來多像一部電影的拙劣片頭。
火車一聲鳴笛后我下車了,列車員在身后提醒,把行李帶全。他的聲音很鈍,帶著戈壁灘砂石粗糲的氣息。窗玻璃后面許多雙眼睛齊齊看向我,人們終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將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我身上了,這時他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走在月臺上蓬頭垢面的男人除了一只和他一樣干瘦如柴的背包外,什么也沒有。
去梨花村,這是在三十一個小時前決定的。那時我剛從一列火車上下來,站在火車站廣場上茫然四顧。我在廣場上足足站了兩個鐘頭,春天里還不太暖和的風(fēng)吹得眼睛生疼。這一個月我去了很多地方,一張雞形的地圖上標(biāo)注了我走過的路。我見了我所有的朋友,當(dāng)然,我的朋友并不多。我把那些名字記在一個本子上,不長,只有短短的一小串,偶爾掏出來看看,會讓人覺得,這個世上還有不少人與我有著關(guān)聯(lián)。我曾經(jīng)見了兩個小時候的玩伴,他們常年在外打工,如果不是蒼老的臉上還殘留一點兒時的模樣,我?guī)缀跽J(rèn)不出來了。我還見了中學(xué)時最好的朋友,我們有過六年一起騎車上學(xué)的經(jīng)歷,后來各奔東西,去了不同的城市。我居然記不得他的大名了,經(jīng)另一個同學(xué)提醒,我才想起他的名字和我只相差一個字。他在一個很遠(yuǎn)的工地上打工,看見他時,我的這位朋友正用獨輪車運送砂漿,身子比獨輪車高不了多少。我上前招呼,他瞪大眼睛看我,眼珠呈砂漿一樣的青灰色。認(rèn)出我后,他找人替了一會兒班,然后和我坐在一堆碎石前。我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旁邊的攪拌機實在太吵了,工地上有的是各種聲響。他把鞋脫下來,倒出里面快要凝固的砂漿,然后又用石頭刮著鞋底,對我說了那個傍晚唯一的一句話,他說,再不刮掉,就要變成鞋幫子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它們的厚度,像唱戲的粉底皂靴。整個傍晚我都在看他倒騰那雙鞋,從工地出來,迎面一陣大風(fēng),把能吹上天的都吹起來了,我閉著眼睛怔怔地站了一會,睜開時,一只裂了口的旅游鞋落在我腳邊,那一刻,我差點哭出來,覺得這旅游鞋和自己有點兒同病相憐的意思。
我站在售票廳里,看著屏幕上滑過的時間和城市名,突然決定去一個遠(yuǎn)一點的地方,就在這時,我看見屏幕上出現(xiàn)了G市。人的記憶里總存在一些奇怪的罅隙,G市就是藏在一道隙縫里的名字。從前的記憶慢慢回流,我想起了很多,我甚至能脫口而出有關(guān)G市的那個完整的收件人和地址:達(dá)瓦,G市察木鄉(xiāng)梨花村。
2
我有的是時間,我要把時間大把大把地贈給別人。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時間在我這兒是有皺褶的,平鋪開來,簡直遼闊無邊,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漫長冗余的一切。我從站臺搭便車去察木鄉(xiāng),花去一天;轉(zhuǎn)而搭乘過路的小皮卡從察木鄉(xiāng)去梨花村,又花去小半天。我把時間像鈔票一樣揮霍出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意。皮卡一路顛簸著,跳躍著,和時間一同向前奔跑。晌午,皮卡停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路邊,皮卡主人指著一條細(xì)瘦隱約的路對我說,到了,沿著它向前,就能到達(dá)你要去的地方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沿著這條路走了很久,除了和時間一樣遼闊無邊的草地外,并沒有看到村莊。我想起不久前在路邊和皮卡主人的對話。我問這是不是通往梨花村的路,皮卡主人認(rèn)真地看著我,他黑黢黢的,白眼珠在黑眼眶里木木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說,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他反復(fù)說著這句話,無比堅定。我說,我要去察木鄉(xiāng)的梨花村。他點了點頭,對,察木,就是察木。我一頭霧水,察木?我們不是剛從察木來的嗎?他看著我,又說,這里就是察木,過了這里,前面就是明洛鄉(xiāng)了。
路很快就不見了,像被草叢吞掉,又在不遠(yuǎn)處吐了出來。此時正是春天,草原上的春天姍姍來遲,草色仍未返青,這時的草是變色龍,散發(fā)著和土地一樣令人頹唐和沮喪的顏色。它們并不像路的樣子,極其輕浮,只是在作為路的地方,草色比其他地方略深,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辨認(rèn)路,像要把它們從泥土里揪出來。
正午的陽光使身體微微出汗,一條輕描淡寫的路指向南方,我開始懷疑這條路的正確性了,懷疑皮卡主人邏輯不清的語句。就在這時,我遇見了桑吉,或者叫次仁吧—他告訴我他有三個名字,他的阿爸叫他桑吉,他的母親叫他次仁,而他的姐姐喜歡叫他尼瑪。不過,他喜歡桑吉這個名字,因為他最喜歡他的阿爸。桑吉說這話的時候,我也在腦子里迅速給自己取了三個名字,一個叫建國,一個叫華仔,一個叫吳成功—三個名字有什么了不起的。桑吉正躺在一個斜坡上曬太陽,我先是看見他的羊群,他的羊正在一塊洼地里吃草,頭也不抬,不仔細(xì)看,你還以為它們正在吃泥巴呢,再然后便看見了桑吉。
喂—我朝他喊,小孩—
他抬起頭,眉毛微皺。我叫桑吉,他也朝我喊。
你的羊在吃泥巴嗎?我不懷好意地笑。
唔,你的羊才吃泥巴呢,桑吉歪著腦袋說。
你知道梨花村嗎?這條路是不是往梨花村???我收住笑容。
這回他咧開嘴笑了,牙齒熠熠生輝,陽光在他下巴處打出一片陰影。他飛快地向我跑來,準(zhǔn)確地說,像小石子兒滾到我的腳邊。
唔,我當(dāng)然知道梨花村。白牙被收進去,他抿著嘴,一副得意的樣子。桑吉個頭不高,看起來十歲左右,我問他年齡,他想了好半天,將又黑又臟的右手在空中翻了一翻,伸出兩個指頭,說,十歲,十二歲,唔,十一歲。說完搖了搖頭,皺著眉,好像這個問題難住他了。他朝四面看看,右手在半空畫了幾道弧線,彈跳著指向遠(yuǎn)處。梨花村就在那里,他說。
還有多遠(yuǎn)?問出問題后我就后悔了,這樣的距離問題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有點困難。但桑吉很快就答非所問了,唔,梨花村,梨花村就在那里。
那里是哪里?我故意逗他。
唔,那里就是那里。
后來我發(fā)現(xiàn),“唔”字幾乎是他的起始語,好比我們喝酒前要打開瓶蓋,瓶蓋和瓶嘴發(fā)出“啵”的一聲后,方能倒出酒來。
唔,爬一個坡,再爬一個坡。
唔,朝著太陽走就對了。
唔,梨花村不多遠(yuǎn)。
……
我繼續(xù)向著太陽前進,走出不遠(yuǎn)后,桑吉追了上來。唔,你要去梨花村嗎?他喘著粗氣問,沒等我回答,又說,你是要去梨花村看水井嗎?
3
桑吉和我上路了,他說他都快記不起來梨花村和那口水井了,現(xiàn)在遇見我,我問了他梨花村,這下他就想起來了,想起梨花村后,這一天他會沒心思放羊,所以他也想去梨花村。
在得知我去梨花村不是為了水井時,桑吉很意外,但仍然愿意與我一同前往,因為在這片草原,除了他和他的阿爸丹增,沒有人比他們更熟悉這條路的了。
那你的羊咋辦?我問。
唔,羊自己吃草,桑吉說。他很健談,他的阿媽說他的問題比烏木家的羊還多,但他覺得自己的問題比草原上的草籽還多。
你去梨花村做什么?桑吉問。
我想了想回答,去旅行。
唔,旅行是什么意思?找朋友嗎?
啊,旅行,我停頓了下,尋找一個合適的解釋。旅行就是去那兒看一看吧。
為什么不去壩子上看一看,那兒有一棵紅柳樹,很漂亮;或者去寧亞寺,去轉(zhuǎn)經(jīng),還能看喇嘛們辯經(jīng)呢。
我皺著眉,說,我不想去壩子和寧亞寺,我就想去梨花村看一看。
為什么嘛?梨花村還有啥嗎?桑吉打破砂鍋地問。
我有個朋友住在梨花村—
唔,我說嘛,旅行的意思就是找朋友嘛。桑吉噘著嘴,十分得意。
你的朋友叫什么?過了會兒他又問。
達(dá)瓦。我說,不過,我并沒有見過我的朋友。
唔,他不愿意見你嗎?
當(dāng)然不是,我們有十多年不聯(lián)系了,他給我寫過信,我也給他寫過信—
桑吉連忙打斷我,告訴我他知道“信”是什么意思,信就是要緊的東西。對吧?他說。
有時,也是不要緊的東西,我反駁。
不要緊為啥寫信嘛?
可能是……想念了。
唔,想念就是要緊的事嘛。我發(fā)覺桑吉像是已知謎底的人對我進行發(fā)問。他說沒人比他阿爸更懂得信了,因為阿爸曾經(jīng)是個送信的人。
在草原上送信?我很驚訝。
唔,草原上,騎馬,送信去,從鄉(xiāng)里到村子,到梨花村,到關(guān)木村,還到雞頭村。桑吉說阿爸經(jīng)常帶他一起去送信,他們騎一匹棗紅色的馬,每次出門都要兩三天才能回來。不放羊了嗎?羊和牛怎么辦?阿媽總是追出來。阿爸就說,這是鄉(xiāng)里派的任務(wù),你把羊趕到坡子上去嘛,羊自己吃草嘛。我們沿著這條路走,如果先去雞頭村,再去關(guān)木村,最后才去梨花村,這樣路上就會走得很快,想快點去梨花村嘛;如果是先去了梨花村,再去雞頭村和關(guān)木村,離開梨花村后就會走得很慢,總是要多花半天時間。有的時候沒有梨花村的信,阿爸也會去看一看,因為梨花村有一口井,阿爸就用桶裝點井水回來,井里的水比沱沱河和昆侖河的水甜,阿媽說用井水煮出的酥油茶好喝,阿媽喝到甜井水,就不要阿爸放羊了。
唔,你和你的朋友為什么不聯(lián)系了?桑吉好像突然想起來,轉(zhuǎn)過頭來問。
我想尋找一種簡單易懂的表述使桑吉明白,因為我和達(dá)瓦是“筆友”關(guān)系,“筆友”這個詞桑吉能懂嗎?我認(rèn)識達(dá)瓦的時候和現(xiàn)在的桑吉差不多大,達(dá)瓦和我都是四年級學(xué)生。至于我和達(dá)瓦為什么開始了通信交往,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好像是在報紙上看到一篇關(guān)于察木鄉(xiāng)梨花村小學(xué)的報道,我寫了一封信,那時我一定不知道達(dá)瓦,以為只要在收信人的地方寫下“四年級14號學(xué)生收”就可以了。
14是我的學(xué)號,很快,我便收到了回信,這簡直太讓人意外了。寫信的人就是達(dá)瓦,信很短,只有幾句話,他說他就是14號。達(dá)瓦的漢字寫得不好,歪歪扭扭,像是被風(fēng)吹散架了。
4
太陽曬得草尖兒發(fā)亮,回頭看走過的路,很難分辨,完成使命后它們又藏到泥土里去了。我想著我所生活的城市,那些道路流露出來的自信,它們的強度和穩(wěn)固性,使它們看起來那么的高傲和漫不經(jīng)心。有的路極不友善,起初是小心翼翼畢恭畢敬等著你的到來,可你一旦踏上去,它們就變得老謀深算,處心積慮地讓你多走彎路。
我們筆直地向著南方,即便有時從路上偏離,但很快就會回到路上,在草原上沒有什么比一條小路更讓你感到踏實放心的了。
桑吉的話很多,但是并不令我厭煩,我也說了很多,好像把前幾日的話都攢到現(xiàn)在說了。
桑吉說爬過前面那個小坡,向左走,就能到雞頭村,向右走,就是去關(guān)木村,如果既不向左也不向右,那就是去梨花村了。
你對這兒很熟悉。我稱贊他。
桑吉笑了,有點不好意思,他說他和阿爸去送信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還小,比現(xiàn)在小,有時是阿爸騎馬,他坐在阿爸的前面,有時是他自己騎馬。每次經(jīng)過這兒,阿爸總會問一下普莫,普莫是阿爸的棗紅馬,阿爸摸摸馬額頭說,普莫,我們要不要先去梨花村嘛?普莫這時就會打個響鼻,撒開蹄子朝梨花村的方向奔去。
桑吉問,城里的送信人也騎馬嗎?我說不是,馬不會待在城里。
為什么嘛?桑吉問,城里人不喜歡馬?
喜歡,城里人喜歡馬,城里人更喜歡馬肉。我狡黠地笑。
桑吉似懂非懂,他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石塊,拴在馬鞭一端,舉過頭頂,掄開,馬鞭發(fā)出呼呼的聲音,突然,持馬鞭的手一收,小石塊飛了出去,準(zhǔn)確無誤地打在一個小土堆上。桑吉說自己有一次差點打中一只狼崽,那只狼崽是獨自出來覓食的,它跟在羊群后面,等待掉隊的羊呢。放羊時桑吉沿途會撿幾十個小石子放在隨身的皮兜里,如果哪只羊離隊或不老實,一個石子甩過去,它就老老實實回到隊伍里來了。但我從來沒有打在它們身上,桑吉補充說,因為它們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想起達(dá)瓦給我寫的信了,他總是在信末寫上一句:你最好的朋友達(dá)瓦。我被這句話感染了,以至于每次回信時,也在信的開頭寫上:達(dá)瓦,我最好的朋友。而實際上,我和達(dá)瓦只通了四次信,后來怎么就不寫信了,我也記不起來了。我記得第二封來信,達(dá)瓦滔滔不絕—那時我剛學(xué)會這個成語—說了很多,除去錯別字,除去沒寫周全的字,再除去那些被風(fēng)吹散架的字,能認(rèn)出的也不多,那些字只講了一件事,就是他們村的梨花都開了。
達(dá)瓦說村子里有一片梨樹林,每年春天梨花會開放,白白的,像雪一樣。
達(dá)瓦寫那封信時正是春天,等我收到時夏天已經(jīng)到來了,信在路上跑了很多天,但我仍然能聞到信紙上梨花的香氣。
我問桑吉看過梨花沒有。
桑吉說,看過,紫色的梨花,唔,好看得很。
我愣了一下,更正道:梨花是白色的。
5
我沒想到桑吉會因為梨花是白色還是紫色的問題與我賭氣,他一邊抽著鞭子,一邊快速向前跑去,把我甩出很遠(yuǎn)。
剛剛我對桑吉說梨花只有一種顏色,白色,為了證明梨花是白色,還特意背誦了一首蘇東坡的詩句:“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蹦憧?,梨花淡白,就是白色的嘛,梨花白色是事實,不可改變,它像真理一樣存在。
于是桑吉急了,他說他看到的梨花是紫色,準(zhǔn)沒錯的。梨花是阿爸帶給他的,阿爸的梨花是從梨花村摘的,也準(zhǔn)沒錯的。他說自己不知道真理是啥,他的阿爸也經(jīng)常和他講到真理。他覺得真理就像一個洞,越掘越深,可是沒有人能在洞口看見里面的樣子,他倒是想把阿媽剪羊毛時難聞的氣味看作是真理呢。
我也搞不懂自己為什么要和一個小屁孩爭論梨花的顏色。白色,紫色,有那么重要嗎?也許我們看到的世界只是真實世界的影子,是現(xiàn)象世界,在現(xiàn)象世界背后還有更加真實、更加完美的世界,那個世界是理念的世界,也許就是那個紫色梨花的世界。
桑吉—我在他身后喊。
你不可以叫桑吉,只有阿爸才可以這么叫。
次仁—我換了叫法。
也不可以,桑吉噘著嘴??磥硭媸巧鷼饬恕?/p>
咩—咩—我開始學(xué)羊叫。
桑吉轉(zhuǎn)過身笑了,他將雙手窩成喇叭放在嘴邊,朝我大聲喊,所有的羊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也是我的好朋友。
桑吉讓我講一講我的朋友達(dá)瓦,達(dá)瓦的信一定是經(jīng)過我們腳下這條小路去往鄉(xiāng)里呢。
我總是迫不及待地給達(dá)瓦回信,信寄出后便開始盼著,達(dá)瓦的信姍姍來遲,等到我覺得可能再也收不到他的信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信是寄到學(xué)校的,課間我會被班主任叫到她辦公室去取,班主任走在我的前面,她走得極其緩慢,好像隨時要掉轉(zhuǎn)頭問我什么,但一次都沒有。我們要穿過操場一角,還要經(jīng)過一條水杉小道,才能到達(dá)她的辦公室,我從沒這么認(rèn)真且緩慢地走在校園里,水杉羽毛形狀的落葉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踩在上面會發(fā)出“哧哧”的響聲,我的腳有點不聽使喚,走得很別扭,不知道該讓步子重一點,還是輕一點。我聽到遠(yuǎn)處大堤上的鳥叫,還有更遠(yuǎn)處自行車的鈴鐺聲,尖細(xì)的,短促的,似乎奔赴遠(yuǎn)方而去。這一路,我的心情十分復(fù)雜,激動,欣喜,溫暖,還有一點淡淡的憂傷。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會感到憂傷,好像那些美好的事物即將要消失似的。
美好的東西都很短暫,我突然對桑吉說。
桑吉抬頭看我,眼睛里有夕陽的影子。短暫是什么意思?他問。
短暫,就是馬上有消失的危險。我努力解釋著。
唔,那么,阿爸的棗紅馬也要消失嗎?
6
據(jù)說,桑吉一家搬來若爾木牧場的第一個夏天,他的阿爸丹增就開始騎馬送信了。他們漸漸熟悉了草原上的每個小村落,每個山丘,每條小路,每扇被北風(fēng)吹得呼啦作響的氈包門。他們會在水花飛濺中穿過昆侖山脈冰雪融化的溪流,或者在夕陽下慢悠悠爬上牛背山的山口。桑吉說阿爸總是愛唱歌,他的聲音跑得很遠(yuǎn),普莫奔跑好一會兒才能追上所有回音。夏天是最好的季節(jié),阿爸和普莫看著風(fēng)景就到家了。到了冬天,路就難走了,地上結(jié)滿冰溜子,阿爸穿上厚厚的氈筒靴,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若是遇到大雪,去一趟梨花村就得一個禮拜了。村里的人都很盼望阿爸的到來,要是很久沒看見阿爸,他們就會串門子問一問:看見丹增了嗎?丹增多久能到?丹增的棗紅馬去井邊了嗎?阿爸的挎包里背著幾封信,有從縣里寄來的,有從省城寄來的,回去的時候,包里還會有幾封信,是寄到縣里的,或寄到省里的。
桑吉問他的阿爸,他們?yōu)槭裁磳懶??信是祝福嗎?/p>
哦,不止是祝福,還有,別的嘛,他的阿爸回答他。
桑吉又問,唔,他們?yōu)槭裁窗研叛b在紙包里,是不想讓別人看到嗎?
哦,看不見使它美麗,重要的東西是看不見的。他的阿爸說話時喜歡加一個“哦”字,和桑吉的“唔”一個意思。桑吉說草原上沒有人比阿爸識字多,他喜歡聽阿爸說話,雖然常常聽不懂。
我們已經(jīng)走了很久,太陽變得無力,我問桑吉還有多遠(yuǎn),桑吉回答,不多遠(yuǎn)。這樣的問答已進行了若干次,每一次桑吉都胸有成竹地回答這仨字。要是我再追問,桑吉一定會說,梨花村就在那里,準(zhǔn)沒錯的。
天黑前能趕到嗎?我又問。
桑吉皺著眉頭想了會兒,好像腦子里正進行精密的路程計算,計算完,繼續(xù)斬釘截鐵地對我說,不多遠(yuǎn),準(zhǔn)沒錯的。
桑吉說他和阿爸送信去梨花村,有時太陽很高就到了,有時天黑才趕到。有一次,天黑透了,他們還在半路,后來阿爸看見一個白白的東西,是氈包,氈包很破,所以它的主人沒將它帶走,他們便在里面待了一晚,阿爸說一定是從夏牧場趕去冬牧場的人家。他們在氈包里發(fā)現(xiàn)一小袋青稞面,一盒火柴,那個晚上,他們吃得很飽,睡得也很好。
黑暗是一層層降臨的,第一層黑暗到來時,大地生出些許涼意;第三層黑暗到來時,我和桑吉看不見彼此的眼睛了。又向前走了一會,我們并沒能幸運地遇到一個破氈包,倒是在一個矮坡下發(fā)現(xiàn)了兩堵墻,這是一個廢棄的羊圈,用石頭堆成長方形,現(xiàn)在只剩下兩條邊了。當(dāng)然也沒發(fā)現(xiàn)青稞面,只有墻角堆著一點牦牛糞。在草原上,牦牛糞是個好東西。我和桑吉點上牦牛糞,火光明滅。
不趕路的桑吉這時想起了他的羊。
它們會自己回家嗎?我關(guān)心地問。
桑吉說會的,但是,他還是會擔(dān)心,因為他從沒有和它們分開過這么久。桑吉說烏木家的羊每天自己回去,詹太佳家的羊也是自己回去,可是他一點都不擔(dān)心,他只擔(dān)心他的羊,這是為什么嘛?桑吉問我。
因為你和你的羊建立了聯(lián)系,我說。
唔,阿爸也是這么說的,阿爸說寫信就是人與人建立聯(lián)系。
我想了想說,人存在就是為了與人聯(lián)系吧,只有這樣,生命才有意義。
桑吉睡著了,迷迷糊糊中對我說,可我還是想去梨花村,去看那口井。很快他又進入夢鄉(xiāng),嘴角微微上揚,白牙在火光中如珍珠一般明亮,桑吉一定正在夢里品嘗梨花村的井水吧。
7
火早已熄滅,牦牛糞燃燒時間太短,熄滅后竟能聞見牦??惺车那嗖莸臍庀?。我被風(fēng)聲叫醒了,但不愿睜開眼睛,誰想看這籠蓋四野的黑暗呢?不知道風(fēng)從哪里來,又去向哪里,現(xiàn)在,整個草原都交給了它們,它們在狂奔,在撒歡,它們成了黑暗的主人。風(fēng)聲里包藏了一切,桑吉細(xì)微的鼾聲,還有別的動物叫聲,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我的身上立即生出寒意,仿佛正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自己。我睜開眼一看,著實吃了一驚,滿天大如眼睛的星斗,草原上空呈現(xiàn)出一種晶瑩剔透的明亮。最早定義星宿和天象的人應(yīng)該有一顆詩意的心吧,他們就應(yīng)該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觀察月亮與星星的變化,搞明白陰與陽的關(guān)系。所以,世界從來都不是忙碌的人創(chuàng)造的。
我伸展了下腿,手臂環(huán)住桑吉,有一陣覺得是抱著童年的自己,這么一想,心里居然小小感動了一下。白天桑吉問我會不會給他寫信,我說會的。桑吉很高興,但很快就沮喪起來。你不會的,因為沒有人再寫信了,他說。我把記著夢境的紙送給他做紀(jì)念,桑吉很開心,他接過紙折起來,把字小心翼翼地包在里面,這時便覺得那些和雪有關(guān)的文字具有了意義。他把紙包遞給我,讓我在上面寫下,桑吉羅布(收)。
我收到達(dá)瓦的第四封信是第二年的春天,那時天氣還沒有回暖,南方濕冷的空氣使人情緒低落,達(dá)瓦的信就是這時候到來的,達(dá)瓦說,我最好的朋友,歡迎你來我的家鄉(xiāng)。他說如果我這時候去梨花村的話,正好趕上梨花開放,今年的梨花會開得特別好,特別多。去年的梨花也開得很多,不過,今年一定比去年還要多。我最好的朋友,達(dá)瓦寫道,你一定沒有見過這么漂亮的梨花,它們又白又透明。
又白又透明的說法使我困惑很久,以至于后來學(xué)習(xí)化學(xué),總是將白色液體和透明液體混淆。
夜里我做了一串夢,一個夢里說達(dá)瓦又給我寫信了,他的字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被風(fēng)吹散架的樣子,達(dá)瓦在信末寫道,“桑吉,快給我回信啊,我是你最好的朋友達(dá)瓦?!蔽伊⒓唇o達(dá)瓦回信,我要對達(dá)瓦說,我不叫桑吉,難道你忘記我的名字了?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啊。但我的筆寫出的字和紙一樣又白又透明。
醒來天已經(jīng)亮了,草原升起淡淡的水汽,是那種又白又透明的模樣。桑吉起來了,正在用一個石塊撥弄灰燼。
我們又上路了,桑吉的情緒明顯不及昨天高漲,他走在前面,偶爾轉(zhuǎn)過頭看我一眼。唱首歌嘛,桑吉對我說。我扯著嗓子用五音不全的調(diào)子吼了幾句,桑吉連忙阻止,唔,別唱了,你的歌聲連禿鷲都會被嚇跑的。他說阿爸的歌聲很好聽,整個草原上沒有人比阿爸的歌聲更動聽。
8
我們依舊一前一后地走著,太陽把他細(xì)瘦的影子送到我腳下,我踩著影子前進,有一陣想起夜里的夢,覺得挺有意思,好像我正被童年的自己牽引著。
晌午時分,我們到達(dá)了溪邊,直至此時,桑吉才興奮起來。就是這,就是這,準(zhǔn)沒錯的,桑吉一陣雀躍,他說自己記得這條小溪,因為看到小溪就意味著快到牛背坡了,到了牛背坡就快到梨花村了。桑吉說沿著小溪向前再走一千零九步,到達(dá)牛背坡,翻過山坡就是梨花村了。他指著不遠(yuǎn)處一條拱起的坡線,讓我看??炜?,梨花村就在那里。我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有一條微微隆起的曲線,曲線的那一邊被擋住了,看不到,曲線和天空構(gòu)成一道神秘的符號,像一道拉鏈,隱約有水汽(可能是炊煙),細(xì)瘦的,正從拉鏈縫隙中穿過。
我喜歡桑吉說的一千零九步,這讓我覺得從這兒到山坡的路變得神奇,仿佛它不是一條路,而是別的什么……別的什么,我想了好久,并沒想出一個合適的比方。我們打算在溪邊歇一會兒,在開始計數(shù)前,我想充分休息一陣。的確,我們也走了很久了。桑吉說阿爸每次走到這兒都會讓普莫喝水。普莫喝完水就去吃草,阿爸便慢慢往前走,不管阿爸走多遠(yuǎn),只要一吹口哨,普莫便奔跑過去,普莫這樣做并不是順從,它只是不想和阿爸分開得太久。
我掬一捧水洗臉,溪水很涼,簡直可以算得上徹骨。溪水兩邊的草地厚實了一些,草尖兒已開始返青,讓人愉悅。我兜水澆在草地上,桑吉在學(xué)我。我撿來一個尖尖的石塊,打算將溪水引流,泥土很松軟,很快就被犁出一條小道,水迅速流過來,附近的草色明顯深了,再將分流的溪水引向更遠(yuǎn)的草地。桑吉問我在做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說,寫字。說完,桑吉也撿來一塊石頭效仿我。我說桑吉,你在做什么?
桑吉頭不抬地說,寫信。說完我倆都哈哈大笑,將手里的石塊扔向?qū)Ψ?,再后來,把石塊換成水,用手舀水潑向?qū)Ψ?,水花濺向空中,又白又透明。
兩人打鬧盡興,手上臉上沾滿泥巴,精疲力盡地躺在地上,剛躺下沒多久,我感到身體被什么推了一下,翻身爬起來看,原來是一個地鼠洞,一定是堵住它們出路了。當(dāng)我守著洞口時,地鼠在幾米外探了下頭,我連忙撲過去,還是晚了,小東西又鉆進去了。我發(fā)現(xiàn)它有兩個洞口,便喊桑吉來幫忙,一人負(fù)責(zé)一個洞,不信捉不住它。
當(dāng)我們緊守兩個洞口時,卻發(fā)現(xiàn)洞口不止兩個,因為我們都看見地鼠從遠(yuǎn)處的一個洞口奔向溪邊的一個洞去了。但我們沒有泄氣,好像地上地下的動物正進行一場游戲。我和桑吉用泥巴將每個洞口都堵住,但是地鼠總是從新的洞口出現(xiàn),直到傍晚,我們都沒能取得勝利。我想起了常玩的打地鼠游戲,錘子剛落下,地鼠保準(zhǔn)從另一個洞口探出頭,于是就這么樂此不疲地追逐下去。
后來我們也不堵洞了,守在一個洞口等待地鼠的出現(xiàn),就這樣過去很久,我都快忘記自己坐在這兒干什么了,忘記自己為什么坐在草原上的一個地鼠洞前。
太陽早就不見了,天空呈現(xiàn)出鉛灰色,像一個巨大的水泡搖搖欲墜。好一會兒后,我和桑吉才想起我們的目的地—去梨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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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桑吉說的,從溪邊走到坡下正好一千零九步,為了控制好數(shù)字,我們走得極其認(rèn)真,但是很不巧,我走了兩千零九步,而桑吉走了兩千四百多步,我猜桑吉說的一千零九步也許是馬步,難說。
快到坡頂?shù)臅r候,我竟然感到有些激動,從我的腳步便可看出,我想起在校園里跟在班主任身后去取信的時光,水杉葉子在腳下發(fā)出沙沙聲,陽光被頭頂?shù)臉淙~篩出無數(shù)光斑,有的是靜止的,有的在跳躍,我踩著光斑前進,好像要把它們一個個摁進黑暗的泥土里。
我和桑吉牽著手,因為誰都不想讓另一個人落在自己后面看見梨花村。
山坡下的世界一點點出現(xiàn)了—
是廣袤又遼闊的草地,和泥土一樣顏色的草綿延到天邊,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我們都怔怔地站著,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如果不出意外,這里應(yīng)該是村莊啊。矮矮的、石頭堆砌的房子散落著,或者緊緊擠在一起,房子之外是矮矮的樹木,準(zhǔn)確地說,是梨樹。梨花一簇一簇地開放著,像雪一樣,又白又透明。
可是,什么都沒有。連一間破房子都沒有,連一個人都沒有,連一只羊都沒有,天地間空蕩蕩。我和桑吉慢慢往坡下走,下午的打鬧耗去我們所有的力氣,以至于此刻都不想說話。天色暗了很多,包藏在頭頂上的水泡越墜越低。半晌,我們看見遠(yuǎn)處有個人,騎著馬,正向我們靠近。我們用力招手,那人向我們走來,近了才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騎馬,而是騎著一輛笨重的摩托。
這里是梨花村嗎?梨花村在哪里?我們迫不及待地問。
對方皺了皺眉,好像從沒聽過這個名字,搖著頭繼續(xù)趕路了。
腳下的枯草發(fā)出沙沙的聲音,不仔細(xì)聽還以為踩在雪地上呢。
果然,開始下雪了,雪花一朵一朵從天上墜落下來,重重地,有力地,落在我的肩上,落在我的頭發(fā)上,落在我的眉毛上,雪花很大很漂亮,白得那么透明。
我想起了我的三個名字,我把它們分別送給一只地鼠,頭頂?shù)囊欢湓疲€有牛背坡前面的那個小土丘。
黑暗一寸一寸降臨,漸漸地,如同拉鏈一樣,將天地連成一片??床磺暹h(yuǎn)處,只看見視線的盡頭有一株比草略高出一點的矮樹,在有風(fēng)的草海間,如同一艘載著整個草原全部秘密的船向前駛?cè)ァ?/p>
湯成難,小說散見《人民文學(xué)》《鐘山》《上海文學(xué)》《作家》《雨花》等刊物。曾獲第五屆、第七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第一屆黃河文學(xué)雙年獎、第十八屆百花文學(xué)獎。出版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zhàn)》《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鄰而居》,小說集《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