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玻璃門是前面一個客人打開的。她呼啦一下卷出去，急切的步伐好似要急著去醫(yī)院，又像是家里的鍋里還燒著菜。顧冬雪皺著眉頭朝門口看去，正好看見一個女人穿著紅大衣來了。門口的光線便暗了一下又亮了一下。但她并沒有要進(jìn)來的意思，靠在門框上，像一只紅色的飛蛾掛著。右腳伸在門框內(nèi)，雙手墊在屁股上。眼珠子順著右腳爬上去，便看到一個完整的她：用心打扮過，但姿態(tài)慵懶。從劉海的縫隙里穿透出來的眼神藏著事，眼神散漫又有點(diǎn)勾引人。頗有幾分姿色，年紀(jì)應(yīng)該在四十上下。

風(fēng)搖搖擺擺地掀著蕾絲花邊裙擺，掀著羊絨大衣的衣角，掀著披散在肩膀上的栗色發(fā)梢，掀著似笑非笑的眼神，顧冬雪只覺得這個站在風(fēng)口里的女人正在飄。向上飄，向左飄，飄飄浮浮的，身上長著一雙無形的翅膀。很不真實(shí)。即使看著她的手從屁股后面抽回來，揉了揉鼻頭，又摳了下臉頰，再一手一個口袋插著，仍舊覺得只是看見一只雪白的手在動?？梢源_定的是，這個女人還算順眼，順眼的有頭發(fā)，還有身段、眼神、微笑、神態(tài)—真像……

一想到前妻金子，顧冬雪自嘲地笑了笑，不明白怎么將她拿來跟一個陌生女人扯在一起。女人的神態(tài)的確有點(diǎn)像金子，像又怎么了，代表了什么呢？金子的面容倏忽一閃，只能是倏忽一閃，像一個不好的苗頭，冒一冒算了，不能得勢。手指撫弄一下捏在手里的蘋果，掂量出它過于輕盈，從而斷定蘋果的內(nèi)核可能已經(jīng)空了，只要切開來看，定會發(fā)現(xiàn)里面藏匿著一個大黑洞。手一抬，顧冬雪將蘋果丟在一邊。水果跟人一樣，心不能壞，壞了就沒法吃。

眼睛再次朝門口看去，貼在門框上的紅色“飛蛾”不見了！空空落落的樣子，像根本不曾有人來過。風(fēng)吹動著門頭上的遮陽簾，發(fā)出陣陣噗嗤噗嗤的聲音。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高樓平地起，恍惚著走過去，顧冬雪只覺得女人身上的紅大衣好像火龍果的顏色，紅得有點(diǎn)鮮，還有點(diǎn)紫。就這樣，顧冬雪瘦長的身影也成為一只灰色的飛蛾貼在門框上，手撐著門框仰臉看天。

前面五層樓的樓頂上，金子正著一條金燦燦的魚尾裙站在廣告牌上，笑盈盈地俯瞰著。以這個角度仰望，其實(shí)只能看到她堅(jiān)挺的胸脯。胸脯之后才是臉，照片被修飾過，才使得她的胸如此高挺！金燦燦的肩膀上，還有一行小字：你的足健我來呵護(hù)。

黯然神傷一陣，顧冬雪返身關(guān)好玻璃門，將金子燦爛的笑關(guān)在了外面，紅衣服女人的香水味卻擠了一縷進(jìn)來。這個味道從水果的清香里分離出來，有點(diǎn)重。

2

顧冬雪的鼻子靈敏，金子在第一次見面后就說過，她說：那狗鼻子??！然后意味深長地笑了。

那天，兩人經(jīng)媒人介紹約在公園見面，顧冬雪買了兩瓶礦泉水，一瓶遞給金子，一瓶自己喝。兩人便一人一瓶礦泉水坐在紫藤花下的椅子上，可能是緊張，顧冬雪沒事就對著瓶口喝水，很快將一瓶水喝完了。但金子自始至終都只是一手拿著瓶子一手捏在紅蓋子上做著擰蓋子的動作。果然媒人的回話是“你這個人啊，沒眼界”。顧冬雪愣了愣，不由得咧嘴慢慢地笑了。媒人不明白他為什么笑，問道：你笑啥呢？顧冬雪依舊笑。媒人責(zé)怪道：你不要呆頭呆腦??！這很好笑嗎？人家這是嫌棄你拎不清！臉一紅，顧冬雪梗著脖子說：香，太香了。香？什么香？媒人不解。就是香啊。當(dāng)顧冬雪的話被媒人再帶到金子的耳朵里，金子眉梢?guī)驳溃汗繁亲影?。誰也不知道她悄悄地揣了一個蘋果在口袋里，以此遮住了身上的汗味。

在用不起香水的年代里，靠一只熟透蘋果的芬芳?xì)馕断刮?，顧冬雪并沒有理解到金子的這點(diǎn)小心思。也沒有想到，離婚那天，金子卻莊重地問了這個問題，問他那天究竟聞到了什么香？顧冬雪一個字也未作回答，背過金子，獨(dú)自認(rèn)真地回想了一遍。記得當(dāng)時給她礦泉水時，手指觸碰了一下她的手，輕輕地擦碰了一下而已，但自己心跳了，一陣清風(fēng)拂過，在心跳加速中，就聞到一股蘋果的香。他因此斷定，金子那天真是香啊。但那種甜蜜的感覺用嘴巴描述不出來，似乎也并沒有說出來的必要，這需要心領(lǐng)神會。

于是，顧冬雪不喜歡金子這樣固執(zhí)，婚是你要離的，再追問這個不適宜。臉一板，道：我當(dāng)時就想吃蘋果，我太渴了！他沒有想到蘋果就是真相，點(diǎn)破真相的結(jié)局是很傷害人的。金子徹底失望了，看來希望他嘴巴甜一點(diǎn)，說點(diǎn)好聽的“騙騙”自己—你最香了，又香又高貴又迷人，還特別漂亮，可他非要說得……哎，算了，反正不能跟沈衛(wèi)東比……喊一聲顧冬雪，金子說：顧冬雪，你聽好了，我這輩子就是再也不見你也不會想起你的，你就知道蘋果，你就守著你的水果店過吧！

從蘋果的味道過渡到水果店，談到事業(yè)，談到宏圖，談到人生，顧冬雪知道，那個像蘋果一樣的金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個下午，顧冬雪一直在店里忙。埋頭整理著貨品架，除此之外，作為老板，進(jìn)貨和送貨也是他自己張羅的。這些年下來，手上倒是積攢了一些穩(wěn)定的重要客戶，幾家大酒店的水果都是他送的，包括金子的如意足道。再給金子的店送貨，按說不適宜，畢竟兩人已離婚，金子可以另外找人送。顧冬雪不愿意送也可以提議。但每次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他知道金子要自己送貨還是貪圖價格便宜，以前是夫妻，一家人不做兩家生意，你的就是我的而我的也是你的?；臼桥l(fā)價給的。問題是現(xiàn)在離婚了，得提價才行，不然自己會吃虧?；蛘?，要么干脆不送了。再屁顛屁顛地送，這多少顯得自己有點(diǎn)愚笨，不明白的還以為你在靠她賺錢。問題是，只要一看到好水果，顧冬雪就會想起金子，這個她最喜歡吃……

將那只空心的蘋果拿到辦公桌上擱著，顧冬雪轉(zhuǎn)頭看著窗外，又看到金子金燦燦地站在廣告牌上高傲地撇著嘴角笑的樣子，眉頭便痛苦地皺緊了。想她是從什么時候變得這樣陌生？又將蘋果拿在手上撫摸著，并放在鼻子前聞，好似聞到了蘋果干涸的腐爛味道，臉上現(xiàn)出痛苦的表情。

其實(shí)，有錢之后，金子愛上的是香水。擺在梳妝臺上的香水瓶跟一座小山似的。不僅對香水有偏愛，還有收藏香水瓶的愛好。走到哪里都要帶一打回來，各種瓶子，各種牌子，每天一早一晚，都會煞有介事地坐在梳妝臺前，對著一堆的瓶瓶罐罐選擇，這個拿起來摸摸，那個拿起來聞聞，然后確定一瓶對著手腕和耳后輕輕地噴。用完的瓶子不丟，專門收集在柜子里鎖著。整個家里，常年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香水味。

香水味替代了蘋果味。顧冬雪就不太愿意回去住，反正家里除了香水味也沒啥了。金子一直在說忙，今天應(yīng)酬，明天看場地，后天去培訓(xùn)學(xué)習(xí)。反倒是水果店讓人踏實(shí)，睡夢里彌漫著蘋果的味道。沒事，也會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蘋果，凝視、撫摸、愛憐，眉頭皺著，一副情到深處的樣子。

從而，他最喜歡吃的水果也是蘋果，一口咬下去，脆生生的，甜蜜的汁水溢滿口腔，再流進(jìn)喉嚨，流進(jìn)身體里。跟身心癡纏在一起，從而深情款款，飽滿又瑩潤。且還能填飽肚子。

3

在公司的總部，金子設(shè)立了一個巨大的會議室。會議室大到什么程度？只能用空空蕩蕩來形容。沒有一張會議桌，但在會議室的中心位置，焊了一個圓形的墩子。頂和地皮漆得黑黝黝的，墻壁是金燦燦的，經(jīng)落地窗玻璃一照，很是有點(diǎn)“佛光普照”。金子被沈衛(wèi)東帶著一進(jìn)來，眼睛就瞇起：你這是要我指揮交通??！

說是司機(jī)，其實(shí)諸多事宜，金子顧不上的就讓他去弄。包括店鋪裝修。沈衛(wèi)東拉著金子的手，神秘一笑，自個兒站上了墩子。像孫悟空半蹲著朝前望去，火眼金睛，視線早已穿透十萬八千里。然后，跳下來讓金子站上去。金子學(xué)著他的樣子四處一望，眼睛被一片金光閃閃和空空蕩蕩所折射。便皺著眉頭說：這不像會議室。像KTV包廂。太閃了。我的眼睛都晃花了。沈衛(wèi)東雙手一拍，走近她，伸出大手朝前推去，將金子的視線推走三尺：現(xiàn)在你看到了什么？金子答：啥也沒看到。哎呀，我看到了你的手掌，你的手好白呀。沈衛(wèi)東又一揮手，問：現(xiàn)在呢？金子的視線又跟著他的手朝前推了三尺。如此反復(fù)著，沈衛(wèi)東氣餒道：你的眼界還是太小，心也太小，你看不到遠(yuǎn)方。他的聲音成為一連串的回音彈過來，人跟著走回來，站在金子背后，胸口緊貼在金子的背上。金子本能地一躲閃，人差點(diǎn)滑下墩子，沈衛(wèi)東用雙手托住她的手，并打開雙臂，朝外擴(kuò)開，嘴巴抵在耳邊說：我們得告別傳統(tǒng)會議室，要凳子桌子干啥，搬來搬去麻煩，這個會議室功能大呢，你想做操，排練節(jié)目，開會都可以，同時，每一個來會議室的人，都是站在舞臺上的人。你作為董事長，作為主心骨，站在墩子上引領(lǐng)著大家朝前走，你會看到一個很大的世界的。

沈衛(wèi)東慢條斯理地說著，熱烘烘的氣息噴在金子的脖子上，金子聞出他好像剛吃過薄荷糖，氣味有著淡淡的清涼味。心思就有些走神，理智又告訴她得趕緊逃走，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這個可能，手被一雙手緊緊地攥著不說，思想也順著他的話語開始漂浮，后來就潮紅著臉說：沈衛(wèi)東，我們這樣好像哪個電影啊……沈衛(wèi)東說：是的，我們就是《泰坦尼克號》里的杰克和露絲……海風(fēng)吹拂著發(fā)絲、衣衫，金子慢慢地閉上眼睛，由沈衛(wèi)東帶領(lǐng)著走向遠(yuǎn)方，直奔蔚藍(lán)的海和情人的吻。

沈衛(wèi)東跟金子好上了，一個員工經(jīng)過會議室看見，對此舉進(jìn)行了無比興奮的描述。然后，金子開始正式穿著金燦燦的長裙子站在圓墩子上跟大家擁抱。像個女明星一樣，敞開懷抱接受信任和尊重。沈衛(wèi)東站在邊上說：感恩生活，感恩相遇，感恩愛。一圈擁抱下來，胳膊酸了。其中有兩個員工遲疑著沒有過來參與擁抱，一個說：我的鼻子過敏，聞到香水味會不停地打噴嚏。還有一個說：我只擁抱過自己的媽媽，我非常懼怕接觸陌生人的身體。這兩個員工當(dāng)天就被辭退了。

顧冬雪來送水果，金子也拉著他站到圓墩子上去看。還學(xué)著沈衛(wèi)東引導(dǎo)自己的方式推送著顧冬雪的眼睛走了好幾個三尺，并一遍遍地問，看到了什么？顧冬雪茫然地?fù)u頭，對此舉感覺莫名其妙。金子再問，他說：這哪里像會議室，搞得跟KTV包間一樣?？斩葱?。金子說：看來你的視野只有蘋果那么大，你呀，不懂的。

跟金子離婚后，顧冬雪為此思考過，能看到啥呢，真看不到啊。明明一個空蕩蕩的房子，有啥好玄乎的！因此確定自己跟金子思想不在一路。好比當(dāng)初開店，自己想開水果店，她卻要開理發(fā)店。硬是將一個店鋪分成理發(fā)店和水果店來開，大半部分被理發(fā)店占去，只隔出一條小檔口做水果店。幾年過去，賣水果的還在賣水果，洗頭發(fā)的卻改行做了洗腳店的生意。從頭洗到腳，似乎也算順理成章。晚上洗腳，顧冬雪會盯著自己的雙腳死死地看，然后將手伸到水里這里捏捏，那里刮刮，硬是刮下滿滿一指甲蓋死皮。

很快，他開始懼怕人們跟自己提金子。他對這個名字敏感，當(dāng)別人說起，他的心會一沉，再一陣緊張，生怕別人說出什么不好聽的話來。生怕別人又夸金子咋這么能干？生意做得這么大？！意思是你懂他懂大家懂，不就是覺得金子背后有人么！還一定是個男人！但金子對于背后的投資人是這樣說的：你不要管那么多，但凡甘愿背后投資，那就是說不得。只要投資款到賬就行。繼而反問顧冬雪：“我的生意好你不開心？”兩片豐潤的嘴唇上下觸碰著，許多個反問句疑問句肯定句感嘆句被甩出來。就跟顧冬雪嫌棄蘋果不夠甜，柚子不夠水一樣。

顧冬雪說道：金子啊，你變了，我聽不懂你的話，我也看不見你眼里看的東西，就說那個會議室吧，明明是自欺欺人胡編亂造你卻偏要說得無邊無際，還有什么大海雪山草原……金子說：我就說你這個人心小吧，你是看不到大海、草原和雪山的。顧冬雪問：那你看到了？你看到的雪山、草原是什么樣子的？金子說：沈衛(wèi)東說……顧冬雪皺緊眉頭說：沈衛(wèi)東，就是那個跟你開車的小白臉？

—他能懂多少！他知道個屁！

4

總之，站上圓墩子的金子就是一個長有隱形翅膀的人。雙足從墩子上拔起，上升到夜空。像夏天夜晚里飛舞著的螢火蟲，所到之處，可以劈開黑暗，閃爍出迷人的綠熒熒的光芒。在這虛浮的世界里盡情地飛舞，心底豁然明朗，原來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思想如野馬奔騰，行走于云端。她聽沈衛(wèi)東的安排，請來攝影團(tuán)、廣告設(shè)計(jì)師，開始就“為自己的足浴店代言”制作宣傳廣告。美到極致的大幅照片很快站上高樓。一個廣告位租賃費(fèi)在十萬左右，再加上公交車上流動的廣告位，花了一筆不小的錢。當(dāng)看到自己美美地站在城市的高樓上，這個人像自己又不像自己，虛幻又真實(shí)，金子感動得撲進(jìn)沈衛(wèi)東的懷里痛哭了一場。

第二次痛哭卻是因?yàn)橐粭l黃鱔。因?yàn)樗氤渣S鱔，沈衛(wèi)東去買了來，但買的是活物，需要開膛破肚?？匆婞S鱔血淋淋地在手上昂著頭扭動，像蛇，她嚇壞了，驚呼著跳到一邊。當(dāng)沈衛(wèi)東走過來給予安撫，她就不管不顧地一股腦地?fù)溥M(jìn)他的懷里痛哭起來，必須痛哭啊，你已經(jīng)不再是無知無感、拼命要堅(jiān)強(qiáng)的女人，你心細(xì)如發(fā)、激情澎湃，你柔弱無依，心中充滿著愛和感動。

沈衛(wèi)東在她的發(fā)頂揉弄，嘴巴抵在耳邊說：你看啊，你比董卿都好看。嘴巴里噴出的熱氣，和打開的手指順勢落在脖子上慢慢地?fù)崤?，像河邊的柳條，微風(fēng)吹進(jìn)心田，春心蕩漾啊……金子的喉嚨燃燒著，焦灼了……嗯，嗯，以后都聽你的……

手順勢而下，經(jīng)過背脊、腰肢、長腿，最后落在小皮鞋里的雙腳上。沈衛(wèi)東說：這雙美足啊，不能簡單地稱為“腳”，足的含義深遠(yuǎn)，小窗口大世界：足跡、涉足、滿足、手足、赤足、富足……知足常樂、足智多謀、舉足輕重、畫蛇添足、捶胸頓足、三足鼎立、電力十足……他久久地蹲伏在金子面前，雙手捧起右腳，小心翼翼地脫下高跟鞋，手指落在腳掌、腳背、腳趾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發(fā)現(xiàn)和告知著“足”的精神美學(xué)，他說：金子女士啊，你偉大啊，安撫了多少疲憊的肉體，又鼓舞了多少人心，腳下有乾坤，無邊無際的世界在足下蔓延和生長—誰不想足下生風(fēng)？不想立足山巔？

本來只是養(yǎng)家糊口的行當(dāng)，最多在這個行業(yè)里做得不錯，有點(diǎn)小名氣，賺了點(diǎn)錢。但在沈衛(wèi)東的表述下，硬生生演變成責(zé)任擔(dān)當(dāng)，成了救世主一般的精神文明的產(chǎn)物。多年的卑微得以舒展、釋放，滿足感成就感愉悅而來，一股癢癢的麻麻的幸福感從腳底升騰，金子不由得閉緊雙目，呻吟著：你說得太對了，就是這個理啊，我太快樂了……

就這樣，金子走進(jìn)了沈衛(wèi)東的身體帶來的快樂中無法自拔，且甘愿深陷下去，人這一輩子啊，得活明白一點(diǎn)。在沈衛(wèi)東指尖的帶領(lǐng)下她的身體是這般靈活，充滿著激情，又是這般貪圖沉醉、忘乎所以，自己，真的，很快樂。這個捧起她雙足的人，知識豐富，你看，一雙腳而已，是如此深奧：足跡、涉足、滿足、手足、赤足、富足……知足常樂、足智多謀、舉足輕重、畫蛇添足、捶胸頓足、三足鼎立、電力十足……在沈衛(wèi)東的身體對她的身體進(jìn)行強(qiáng)烈撞擊時，她的嘴巴微張著，像魚喝水，不停地翕動著。一大堆關(guān)于足的詞匯如水泡泡冒出來，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水擁抱著她。

風(fēng)又大了，玻璃門似乎都被吹動了。顧冬雪穿上外套從店里走出來，準(zhǔn)備出門送貨。店門口停著一輛三輪電動車。他直接一腳跨上去。這是一個初看很粗糙，細(xì)看卻會發(fā)現(xiàn)鼻翼高挺、眼睛深陷，擁有一張性感的窄臉的男人。但由于常年不修邊幅，衣著廉價，小市民腔調(diào)濃了點(diǎn)。在店鋪的側(cè)面，停著一輛奔馳車，這個車只有去學(xué)校接女兒才會開。車子是金子留下的，她似乎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時間和心思照顧女兒了，車子、女兒和以前住的房子就留給了顧冬雪?？此啤皟羯沓鰬簟?，實(shí)則是早已迫不及待地跟沈衛(wèi)東住到新宅。新宅取名叫“幸福居”，試圖要做一對幸福的人。能夠幸福當(dāng)然好，不過啊，金子的眼睛瞎了呢。

電動三輪車穿巷子鉆弄堂，爽，上貨卸貨也方便。迎著風(fēng)奔跑的感覺特別美，撲面而來的是人生百態(tài)和喜怒哀樂的人間。每一個人都在疾走、奔波和尋覓。一臉笑顏，一臉痛苦，一臉迷茫。顧冬雪想起來去年的一次送貨，自己的神志就出了問題。奔跑中忽然被前面一輛大車嚇倒，眼前一黑，巨大的恐懼感莫名而來。車子也被嚇傻，跟輪胎泄了氣一樣，有力使不出。那天的天氣特別好，太陽明晃晃的，像無數(shù)的刀子剜著玻璃幕墻。金子金燦燦的形象和笑臉就在樓上炸裂，讓人感到晃蕩和不安。對，她在嘲笑自己，她在諷刺自己，她在跟全城的人宣布她出軌了，你顧冬雪是個性無能！這個可恨的女人，太不知羞恥！仇恨在眼睛里噴薄，手緊緊地捏著扶手，只想加大馬力撞上去，撞倒那一幢樓，不能讓她再這么無恥地站在這里割傷自己……

沒有想到的是，時隔一年，再次看到她站在高樓上自己還是會生氣，怎能不氣啊，只要她還高高地站著，自己的頭就沒法抬起來。他清楚記得，當(dāng)時真的想死，活著太沒尊嚴(yán)，好在車上水果重，追不上大車，不得不氣餒：想死也這么難！

咳嗽一聲，瞄一眼暗沉沉的天空，脫開一只手摸摸吹到發(fā)疼的臉頰，顧冬雪嘆息道：這天不會要下雪了吧？世界被龐大的人流和車流以及要下雪的天空擁擠而來。突然，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抹紅，一個高挑的穿著紅衣服的女人在人群中匆匆地疾走著，那紅啊，像火龍果的顏色，耀眼、鮮亮，帶點(diǎn)紫，只是，一眨眼，又消失在人群，好似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

5

剛剎住車，金子的聲音就從高樓切開一條縫隙傳到耳朵里。她在電話里叫顧冬雪去一趟：你來我這一下，我給女兒準(zhǔn)備了東西。皺著眉頭掛下電話，顧冬雪如夢初醒，怎么一走神就開到她的樓下了？風(fēng)吹亂了頭發(fā)，吹疼了臉膛，摘下皮手套搓一搓臉頰，無奈地?fù)u搖頭，上去了。

經(jīng)過會議室門口，顧冬雪看到金燦燦的會議室圍滿了人，其中一個短發(fā)姑娘回頭看到他，就小跑過來告知金子在辦公室里。顧冬雪問道：你們在干什么呀？那么多人黑壓壓的，像一堆聒噪的烏鴉。短發(fā)姑娘笑道：在錄直播呢。公司成立十周年了，正在直播售卡，沈總這次給的折扣力度超級大，充五萬送三萬，充十萬送十萬。顧冬雪問道：哪個沈總這么有魄力？短發(fā)姑娘說：沈衛(wèi)東啊，他讓我們下個月再做一個大活動，慶祝他跟董事長的一周年……短發(fā)姑娘意識到不能再說了，吐了吐舌頭，調(diào)頭跑了。顧冬雪笑笑，兀自說道：將離婚周年慶一起辦了才好。充十萬送二十萬。翻倍才有勁。

沈衛(wèi)東正坐在金子的辦公桌對面高談闊論著什么。過高的聲音，可見激情與憤怒，雙手一會兒打開，一會兒又聚攏，再上揚(yáng)，高過頭頂，突然，又沮喪地垂下，敲著桌子。直到金子對著門口說“你來啦”，他才將嘴巴閉上，僵著胳膊回頭朝門口看來，英俊蒼白的臉上仍舊架著一副墨鏡?？吹筋櫠?，用手扶一下墨鏡，再抓起桌上的手機(jī)便走了過來，對顧冬雪說道：你進(jìn)去吧。鏡片一晃，顧冬雪看見自己正站在他的墨鏡鏡片里，身子歪曲著。并很快看到他又回到金子身邊，婦唱夫隨一般，對自己說道：你來了好，我正好告訴你，我跟金子有孩子了，不管男女，都叫沈幸福。我們一家人會幸幸福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伸出去拉金子手的手被金子嘿嘿地笑著甩開了。

孩子的父親叫沈衛(wèi)東，這事跟顧冬雪沒有關(guān)系。金子拎出一包東西放在沙發(fā)上，一一告訴他這是她給女兒買的衣服、玩具、零食。她一樣一樣地抖給顧冬雪看，裙子、毛衫、大衣，全都搭配好整齊地疊在一起，且告知已經(jīng)用清水過好水了。買回來的新衣服，金子習(xí)慣用柔順液清洗一遍。專心致志、充滿慈愛的樣子又是自己熟悉的金子。嘆息一聲，顧冬雪說：你為什么不自己給她，你該看看她了。

雙手摩挲著一件粉色毛衫，仿佛撫摸著女兒的臉，手指溫柔，充滿愛戀，甚至還可以窺見慚愧和悔恨。但終究還是狠心地拋棄了，指尖決絕地收起，將毛衫塞進(jìn)袋子里。她比原來豐潤了一些，懷孕導(dǎo)致氣色不太好。眼睛和大腿還有些浮腫。跟站在廣告牌上的人大相徑庭。

顧冬雪說：幸福是什么樣子的，你摸到了看到了嗎？

凝神看一眼顧冬雪，金子笑容滿面道：你看我是不是比以前肥了一圈？她身邊的茶幾上，放著幾只丑橘。之所以叫丑橘，長相的確不堪入目，還有一個龐大的身軀，且松松垮垮的，指尖一捏會摁出一個小窩兒，像一件巨大的衣服晃蕩在身體上。但只要剝開，吃到里面的肉，頓時會被甜蜜的味道征服。金子順手拿了一只丑橘在手上剝。顧冬雪也將手伸進(jìn)夾克衫口袋里，捏了捏，掏出一只蘋果放在茶幾上。眼睛盯著蘋果，想怎么會將它帶了出來？

金子拿起蘋果轉(zhuǎn)一圈，分明沒有掂量出重量的問題：這是什么地方的，我來嘗一下。她還是跟原來一樣，準(zhǔn)備體驗(yàn)顧冬雪進(jìn)的新品。這個蘋果……遲疑一下，顧冬雪伸出手，將蘋果搶過來：這個是壞蘋果，心里有一個黑洞。你懷孕了，應(yīng)該吃更好的。

你罵我是吧，罵我黑心眼？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你都看不起，我開發(fā)廊，開洗腳店，你都不樂意。你說你驕傲什么呢？你也很普通啊。同樣是洗腳，人家沈衛(wèi)東就看得不一樣，腳下有乾坤，你懂嗎？

一個蘋果引發(fā)出的深刻的人生哲理，令她激動得雙頰緋紅，嘴唇顫抖著，眼睛閃動著淚花，像一層水晶罩在眼睛里，亮晶晶的。懷孕的人不能太激動，顧冬雪將蘋果重新放進(jìn)口袋，本想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一下，但想到她已經(jīng)不需要自己安慰，手在空中轉(zhuǎn)一個圈又收回來摸著自己的腦袋說：你休息吧，我走了。心里道：我會告訴女兒你很愛她，我想你應(yīng)該是愛她的，盡管你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有見她了。她長高了很多，喜歡吃火鍋，一邊吃一邊流淚，辣得真爽！

沈衛(wèi)東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在門口“送客”，一看見他臉上的墨鏡，顧冬雪就忍不住說：你又不是瞎子，成天戴個墨鏡干啥呢？你有啥害怕的？

蒼白的臉一動，沈衛(wèi)東斜著嘴角說：你不用討厭我戴不戴墨鏡，說真心話，既然金子愛我，我也能夠讓她快樂，自然有我的道理。你的心啊太小了，不懂得欣賞別人，你應(yīng)該放寬心態(tài)，不用糾結(jié)我在什么時間戴不戴眼鏡！這跟你一點(diǎn)關(guān)系也沒有。

的確沒有任何關(guān)系，顧冬雪拎著手上的東西悵然地離開了。

6

一場大雪悄然而至。一夜之間，大地以及大地之上的萬物白了頭。雪落無聲。顧冬雪站在窗前，眼睛很快被一片白射到，待再次睜開眼睛，眼前的事物變成各種形狀的“松糕”，世界呈現(xiàn)出童話一般的樸實(shí)和拙笨來。

女兒喜歡下雪。顧冬雪突然有點(diǎn)高興，今天正好是周末，等會兒他會去接她回來。出發(fā)前，他從冰箱里找出幾根胡蘿卜，挑選好一根最漂亮的洗凈，晾在籃子里，又去房間找到一頂女兒小時候戴過的小紅帽拿出來，期望著晚上跟女兒堆一個漂亮的雪人。

每做一樣事情，或每一次轉(zhuǎn)身，顧冬雪都感覺到有一個人影站在身邊。她站在房間里，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在問她的睡衣呢？她蹲在樓梯上，一手拿抹布一手拿碧麗珠，仔細(xì)地擦拭著樓梯扶手，嘴巴時不時地對著樓梯扶手哈氣。她在廂房里，懷抱著女兒，正耐心地哄著她入睡。落在女兒紅撲撲的小臉上的眼睛全是幸福，仿佛懷抱著的是整個世界。金子啊，仍舊無處不在。這種狀態(tài)并不好，但沒有好辦法排解。愛和恨是麻繩交織在一起。他知道這都源于緊張，每到月底去接女兒回來，他都要事先想好一堆問題問自己，假如女兒問：我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她去哪里了？她為什么不要我們了？這都該怎么回答呢？

安排女兒去私立學(xué)校讀書，也是金子聽了沈衛(wèi)東的建議才這么做的。他說你有這個條件為什么不送她去更好的圈子混呢？讓她進(jìn)入大世界。讀書可不是混，話糙理不糙，好學(xué)校平臺不一樣，同學(xué)圈也不一樣。實(shí)則是什么，只有他知道?？傊?，女兒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顧冬雪舍不得，他希望女兒留在身邊，平平淡淡的生活才是真。但金子動心了，她不僅要自己優(yōu)秀、出類拔萃，也要女兒優(yōu)秀、出類拔萃。她生氣地責(zé)備著顧冬雪，你呀你呀就是井底之蛙！

優(yōu)秀的金子沒有了女兒的羈絆，開始跟著沈衛(wèi)東今天去南京參加培訓(xùn)，明天去杭州參加學(xué)習(xí)，還時不時地會去一些寺廟里參加放生的慶典活動。發(fā)到朋友圈的照片，都是在偌大的會議室里，或在富麗堂皇的餐廳里喜笑顏開地觥籌交錯。什么投資論，什么足道的奧秘，什么營銷法，真是一場場闊大無邊的煽動和教育。

一次女兒感冒發(fā)燒，顧冬雪喊她回來。待她回來，已是后半夜，女兒的燒退得差不多了，正在熟睡。她輕輕擰開門進(jìn)去，顧冬雪在房門口看到，她還俯下身子輕吻了一下女兒的額頭。但她一走出來，臉冷了，語氣也冷了，夫妻倆第一次悶聲爭吵了幾句，不料金子摔門而去。顧冬雪聽著絕塵而去的車聲，癱倒在沙發(fā)上，明白她已經(jīng)不屬于這里。她像已經(jīng)消失在黑夜里的車聲一樣消失了。顧冬雪坐在黑夜里久久不能動彈，從門縫里看見女兒房間的燈亮了一下，很快，又暗了。

理好頭發(fā)，刮干凈胡子，再穿上一件羊絨大衣，顧冬雪體體面面地去接女兒了。車子也清洗了一遍，一塵不染，像一條黑黝黝的大鯊魚在人海里游弋著—這樣女兒就像是騎著大魚回家的。只是，一場大雪后，路面臟了，渾濁的水濺在車身上，車子很快變成一條傷痕累累的黑魚。顧冬雪瞥一眼安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女兒，只見她將書包放在膝蓋上，手緊緊地拉著書包袋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窗外。手幾次還伸出去接漫天飛舞的雪花。對于站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的金子，她只是似看非看地瞄了一眼，仿佛并沒有認(rèn)出這個站在高樓上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

女兒喜歡聽FM102.8音樂頻道，調(diào)大一格音量，顧冬雪拿起木糖醇遞給她。她搖了搖頭。顧冬雪只好自己吃了一粒。白色的顆粒，如同藥丸被塞進(jìn)嘴巴里，清涼的甜蜜味兒如榫卯緊緊地咬合在牙根上。不一會兒，牙根出現(xiàn)酸脹感，顧冬雪就拿牙齒打開話題：什么濃香蜜瓜味，分明酸牙齒嘛。

女兒將臉埋在喜氣的純正的紅羽絨服里，比紅蘋果還要好看，是個少女的樣子了，側(cè)影嘛，還是跟金子很像……顧冬雪試圖收回女兒流浪在窗外的視線，喚一聲女兒的乳名。女兒應(yīng)著，轉(zhuǎn)頭朝他看來，并遞過來一張餐巾紙：酸牙齒就吐掉吧。頭又扭回去看窗外。等紅燈時，顧冬雪也瞄了一眼前面的廣告牌，正好看見雪落在金子的頭發(fā)上，頭發(fā)就是一半白一半黑。雪落在臉上，臉花了，像被貓抓了，又像哭花了妝。雪落在肩膀上，一塊還被昨天的風(fēng)吹掉了，硬生生切斷了半只胳膊……她，殘缺不堪了。暗自一驚，顧冬雪想起昨晚的夢，在那個奇怪的夢里，他聽到一種倒塌的聲音，好像是風(fēng)掀落了廣告牌掉在地上，嘭嘭嘭，像電影鏡頭一樣，無數(shù)個金子從海市蜃樓中倒塌，從而銷聲匿跡。非?？植?。

早晨醒來回想，預(yù)感到這不是好夢，便責(zé)怪自己不能這樣去詛咒她。像她自己所說，我現(xiàn)在是蝴蝶飛舞，大鵬展翅，怎么會跌落呢？顧冬雪又喚一聲“果兒”，說道：你媽媽啊，在做一個夢。有人請她做一個夢，她得把它做完啊。

女兒愣一下，回頭看著顧冬雪，純凈的憂傷的眼睛，眨巴一下，一堆問題來了，再眨巴一下，許多問題消失了，女兒笑道：現(xiàn)在的廣告模特越來越不好看了。

顧冬雪心中一沉，說：我們今晚去吃牛排好不好？我們還要堆一個雪人，我準(zhǔn)備好了胡蘿卜和小紅帽。

小紅帽，紅紅的帽子，顧冬雪想起昨天站在自己水果店門口的女人，她穿著一件紅大衣，這個宛如火龍果一般的顏色，泛著紫。不免愣神了一下，耳邊，女兒的聲音在嘟噥：不，回家吃。我要吃爸爸做的菜—我們自制火鍋吃吧。

女兒說：明天我們約媽媽去碧云寺看雪吧……

……

(全文刊發(fā)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

李云，蘇州吳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xué)》《鐘山》《小說選刊》《青年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妒⑾摹帆@得葉圣陶文學(xué)獎?！段滔壬啡脒x2018年短篇小說年選；《麗春》獲得《廣州文藝》第五屆都市小說雙年展獎。2020年9月出版短篇小說集《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