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石磙
父親閑下來的時候,喜歡坐在那個老石磙上教孫女認字。父親一邊教,一邊看自家農田上那飛來飛去、正給小麥噴灑農藥的飛機。就這樣,父親摸摸老石磙、看看麥田里的飛機,不覺露出笑容來,十分滿足的樣子。
父親大字不識幾個,會認數(shù)字,會讀簡單的識字課本。他對剛認識的幾個字很上心,便教孫女,我那幾歲的女兒跟他學,這幾個字是“攻堅”“決勝”。孫女問他:“爺爺怎么會認識這幾個字?”父親摸著胡茬兒笑道:“這是城里的兄弟教給我的。”
父親說的“城里的兄弟”,是指經(jīng)常來我們城頭鄉(xiāng)湖灘村的扶貧人員。父親視他們?yōu)樾值埽圆胚@樣稱呼他們。他們每次來,都會幫父親解決些難辦的事,陪父親到田里走幾圈,或者干一會兒農活。嘮家常時,就坐在老石磙上。
看得出,父親對老石磙很有感情。有那么一天,我似乎發(fā)現(xiàn):石磨里的棱溝竟與父親額頭上的皺紋很像。不同的是,石磙的棱溝是石匠用鐵釬鑿上去的;而父親的皺紋,卻是鄉(xiāng)村的風雨和艱辛烙上去的。農忙時節(jié)的每一天,父親都喜歡在石磙上“粘”一會兒,也許是因為共同的歲月就是他們共同的“情書”,他們才會相互吸引吧。
這老石磙是父親20多年前使用的。時光的遷移中,石磙早已失去了原有作用,大多被主人遺棄,或者白送給景區(qū)當老物件,作為旅游資源了。父親舍不得扔掉自己的老石磙,想找個地方安放,可這事真不容易辦:老房子、老村莊早已不在了,大家住的是小區(qū)和樓房,漂漂亮亮、干干凈凈。想來想去,父親就把它搬到我家承包地的田頭了。
父親經(jīng)常去看望那石磙。他坐在老石磙上抽幾口老煙,遙望遠方的田野和迷人的湖光,心里想著什么。
石磙也叫碌碡,唐詩宋詞中還有不少寫石磙的詩句,如晚唐薛能《嘉陵驛》中的“蠶月繰絲路,農時碌碡村”,北宋樓璹《碌碡》中的“田力機巧事,利器由心匠”等,雍正皇帝寫的《耕圖二十三首·其五·碌碡》中,也有“如輪轉機石,歷碌向東皋”的詩句。
石磙是傳統(tǒng)農具中極普通的物件,而在我父親這樣的農民眼中,它定然是不普通的。印象中,每年夏秋兩季,父親總是在自家門前的打谷場上,套上他飼養(yǎng)的黃牛,然后一手牽著牛繩,一手揮著柳樹條,象征性地抽打一下牛背,那牛就拉起石磙,碾壓起糧食來。石磙碾壓脫粒的糧食種類很多,夏季主要有麥子,秋季主要有玉米、黃豆、水稻、高粱。父親趕著老牛,碾得很認真,幾乎不落下一粒糧食。就這樣,隨著那石磙的轉動,家里的糧倉堆得越來越高,父親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多。每每碾完糧食,父親都會打掃一下石磙上的碎草和灰塵,對石磙說:“你辛苦啦,好好休息吧。”
這樣僅僅過了幾年,父親依依不舍地把家中的老牛賣了,我家和其他農戶一樣,開始用手扶拖拉機耕、種、拉、打,再也用不著老牛了。父親用粗繩把石磙牢牢地拴連在手扶拖拉機的后廂上,開著拖拉機在打谷場上轉著圈子飛奔,不大工夫,滿谷場的糧食就碾壓、脫粒完成了。
有那么一天,父親忽然把石磙推到打谷場的拐角,拍打一下它那突起的棱溝說:“老伙計,你陪我累了這么多年,該歇歇了,以后再不要你干活啦!”果真從這一天起,我家再也沒有用過這老石磙,它被閑置起來了。你想,我家連手扶拖拉機都不用了,有了更好的機械可租用,又快又省力,哪里還用得著石磙?
我父親依然去看望那石磙,常常摸著石磙上的棱溝,感嘆時代的飛速變遷。而我家的親戚則開來一輛新款的收割機幫父親收割小麥。親戚笑話我父親說:“別摸那石磙啦,它生不出一粒糧食,還是我這有用!”可不是,收割機在田里一邊收割,一邊就把糧食脫粒干凈,還自動裝車,又把秸稈當場打包捆好,這是父親怎么都想象不到的。而他更想象不到的是:自家種田施藥,竟然用上了神奇的小飛機,再也不用噴霧機、噴霧車了!
這些年,我家承包了28畝田,田上的收入每年都在5萬元左右;因為現(xiàn)代機械的使用,父母有了不少空余時間,閑不住的他們便到企業(yè)打工,每年收入也有八九萬元;沒活干的時候,父親就到自家的稻田里捉黃鱔——父親的手藝很好,知道哪里有黃鱔,一捉一個準,多的時候一天能捉五六斤,到街上一次能賣二三百元錢。
勤勞的父親帶著我們一家人享受著生活的饋贈。幾年前,我家在城頭的南街新村買了一套房,不久又在縣城買了一套房。父親說,現(xiàn)在過上了好日子,我們可不能忘了城里的兄弟!
“城里的兄弟”也沒有忘記我父親,他們時常下鄉(xiāng)來看望他。他們和父親一起坐在老石磙上,指著田野給父親講規(guī)劃,臨走時,還給父親留下幾袋肥料和一摞關于科技種田的資料。
父親趴在那老石磙上把資料攤開,讓孫女教他認里面的字,也讓過路的鄰居教他。那老石磙就成了父親的書桌。我隨口說:“這石磙派上大用場了?!备赣H說:“不要小看這石磙,它是最實在的物件,我們做人做事就要像這石磙一樣,需要的時候實實在在地干事,老舊了、不需要的時候,就安分守己地待著,琢磨著怎樣把日子過好?!睕]想到父親一個普通農民,竟能說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話來。
眼下,我家這老石磙的旁邊已經(jīng)修建了健身廣場,母親在那兒跳廣場舞,父親帶著我女兒坐在老石磙上欣賞著農家人的舞姿。我女兒在手中的本子上認真練寫著爺爺教給她的幾個詞,“攻堅”“小康”,而我父親滿臉微笑的褶皺,像極了夕陽中那老石磙上滄桑的棱溝。
(《楚苑》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