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6期|趙俊:詩人的婚禮
有一次,我們莫干山搞了一次筆會,作為唯一被邀請的詩人,我遇到很多的小說家。這些聚會,無非就是聊聊天,說說八卦,可是這些小說家們都是悶葫蘆,半天都說不出什么段子來,這引起了我的抗議。為此,小說家A說,你們詩人都太瘋了,和你們一起玩真的很可怕。所以,這么多年來,他都對詩人們敬而遠之。在場的幾個小說家頻頻點頭,都表示接受不了詩人的生活方式。
可小說家B就表示不贊同。他說最喜歡聽我講詩壇的八卦。他和小說家同行們在一起,大家總是很嚴肅??稍娙司筒灰粯恿?,有時候他沖進詩人堆里,就看到他們都在瘋狂地互懟,多么有趣啊,這甚至能為他提供小說的素材?!澳銈儾缓驮娙艘黄鹜嬲娴氖翘澚?。哪怕只有一個詩人混進小說家的圈子玩,他都能成為一條鯰魚?!?/p>
他還說,趙俊就很好玩,他知道有個叫“帝國”的詩歌微信群,常年挖掘中國詩壇的八卦,甚至還整理出了“中國詩壇十大酷刑”。比如,和王家新吃飯、看多多訓斥服務(wù)員、聽潘維談孤獨……B說,趙俊有一個毛病,他碰到誰都愛喊大師,那么,“被趙俊喊大師”也應(yīng)該列入其中。
眾人笑得前俯后仰。受到他的啟發(fā),小說家C還真想到了一個段子?!安灰詾槲也恢涝妷陌素裕鋵嵨乙仓酪恍?。比如,你們江南絕對是個神奇的地方,自古以來癡男怨女就很多。因為我也寫點散文,還真認識了一個江南也寫點散文的詩人。1980年代,那時候他就開始寫詩,雖然我不會寫詩,那時候我就崇拜詩人,在《詩歌報》上讀到王培的幾首詩之后,我通過他們的編輯要到了他的聯(lián)系方式,通過一段時間的通信之后,我們約好在他上班的廠里見面?!?/p>
大家翹首以盼地看著她,巴望著她繼續(xù)說出一些驚人的細節(jié)。她說,鑒于自己是女的,不方便將這些話都在大庭廣眾說出來。小說家們沒有詩人執(zhí)拗,又或者,她準備將之作為素材,某一天在她的筆端將它呈現(xiàn)出來。如果說了,就會成為那些小說家們的公共題材,很可能讓他們捷足先登。
晚飯酒酣之際,小說家們都回去睡覺了。她也喝了很多酒,但明顯只是微醺,在聚會結(jié)束之后,她和我一起在下榻的杜月笙公館喝茶。夜已經(jīng)深了,秋蟲的鳴叫此起彼伏,這讓竹林間的靜謐更加凸顯。那眾聲喧嘩的場景已經(jīng)消失了,可我的心里依然在鳴叫:那個王培的八卦到底是怎么回事?
當我將這個愿望告訴她的時候,她神秘地笑笑,也許是因為微醺了,她居然愿意將事件和盤托出。她坐在公館門口的藤椅上,懶洋洋地伸展著她的雙臂。她甚至還捋了捋長發(fā),用頎長的手指擺弄著細細的圣羅蘭牌女士煙。夜的寧靜營造著一種講述的氛圍,這讓她有點躍躍欲試了。她半瞇著眼睛,偷偷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真的很想聽,你再給我去拿一瓶干紅,我就給你講?!?/p>
我從公館的前臺拿來一支法國紅酒,單寧味的。她點頭笑笑,在高腳杯里沖了一杯,搖晃著那杯子,她開始了慢條斯理地講述。那充滿魔幻的橋段,讓我覺得,她可能動用了小說家全部虛構(gòu)的力量。我不知道,虛構(gòu)的成分到底在她的講述中占據(jù)了多少比例,可是她分明能讓這個故事充滿邏輯,這或許就是一個小說家“圓謊”的能力吧(為了不透露她的名字,我暫且給她取一個虛構(gòu)的名字:魏軼寧)。
魏軼寧和我有一個共同的朋友——王培。可是,她明顯比我歲數(shù)大多了。她列舉了早年王培的好幾樣糗事。比如,她第一次和一幫朋友去王培工作的地方,就遇到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他帶大家去他的廠區(qū)玩耍,居然出現(xiàn)了這樣的標語——“陰毛廠歡迎您蒞臨指導!”大家已經(jīng)笑得前俯后仰了,尤其是一起去的詩人潘維,更是倒在了地上??墒峭跖鄥s故作鎮(zhèn)定地說:“我們這里是江陰毛紡廠,難道簡稱不應(yīng)該是‘陰毛’廠么?”他緊緊叉著腰,像是在陪同上級領(lǐng)導視察工作,那場景,讓她終身難忘。她說,昆德拉曾經(jīng)在《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里講過“媚俗”這一話題,在那一刻,她不知這本身是否是一種“媚俗”,或者說,這是用王培自己的方式在化解“媚俗”,從而達到一種類似于后現(xiàn)代主義拼貼的效果。
后來,王培寫詩歌、散文,就是用這種方式獲得了成功。在魏軼寧看來,正是這種舉重若輕的方式,讓他的作品有了一種清晰的辨認度??墒?,在生活作風問題上,他卻沒有這種舉重若輕。在很多時候,他們甚至能夠想像得出他和瓊瑤戲中的那種“重金屬愛情”有點關(guān)系——好像世界上除了愛情,沒有什么是值得夸耀的。愛,就是每個角色的上帝。
刑法修正案將“流氓罪”刪除之后,王培總算松了一口氣。那天,他大擺筵席,又將魏軼寧叫了去。幾杯酒下肚,他就開始胡言亂語了。席間,有個不了解他的人說,王培這個人還是不錯的,在男女關(guān)系上非常檢點。陡然間,酒席的氣氛就有點不對。王培的臉陰云密布,像是受到了奇恥大辱:“你怎么可以這樣說我?”
魏軼寧見勢不妙,馬上糾正道:“王培男女關(guān)系方面曾經(jīng)比較檢點,但最近生活作風越來越差了。你看流氓罪一取消,他就樂開花了。如果他有香檳酒,一定會像那些拿冠軍的足球隊員一樣潑灑?!边@么一說之后,王培馬上陰轉(zhuǎn)晴。彼時,他已經(jīng)離婚,孩子也判給了前妻,他正想讓自己的生活作風變得更差一點。聽到魏軼寧這樣說自己,他立馬豎起了大拇指。
那幾年,市場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1990年代中后期的蘇州地區(qū)更是如此,隨便倒騰幾塊地,一轉(zhuǎn)手就能翻好幾倍。他也開始做起了玉石生意,為那些新富起來的有錢一族服務(wù)。期間,他賺了很多錢,但因為出手大方,到底剩下多少,跟外界的預(yù)期似乎有所出入。可是,對于“生活作風”的問題,他一直孜孜不倦。有一次,魏軼寧、潘維和王培等人在烏鎮(zhèn)聚會。王培當眾宣布,他愛上了在座的一個女詩人。
在眾人愕然之際,這名女詩人倒是反應(yīng)神速。她說,如果真的愛她,那么現(xiàn)在就從窗口跳下去,在湖水里證明給她看。當時已是初冬,在夜里,烏鎮(zhèn)的水面上彌漫著白色的寒氣。很多人都以為王培會就此給鎮(zhèn)住??墒?,他三下五除二脫掉了衣服,將它們胡亂地丟棄在包廂的椅子之上,“撲通”一聲投入了河水之中。這個女詩人覺得好內(nèi)疚,心想要是他出了意外,真不知道自己下半輩子是不是能安心。
可魏軼寧和潘維卻馬上戳穿了王培的畫皮。像這樣瘋狂的行為,王培不是第一次上演了。比如他們有一次去西藏參加詩人賀中的詩歌聚會,他居然對一個康巴姑娘說他是賣肉的。為了證明給他們看,他還讓賀中去聯(lián)系了一家屠宰場。他說要親手示范一遍殺牛的過程,讓她開開眼界,讓她知道,漢地的爺們也是能殺牦牛的。那個姑娘在和王培去屠宰場的過程中,看著王培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確信他真的是一位屠宰好手。她說自己不想見證那血腥的過程,她開始打退堂鼓了。王培說那邊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那姑娘說聽不懂王培說的是什么,他就解釋說,那就是看到她這么美,他心里的愛就像蜜汁一樣會流出來,否則他就要被填滿。那姑娘馬上紅了臉,問他到底要怎么樣才能停止殺牛。王培說,除非親他一口……
更讓那個女詩人驚訝的是,王培還曾經(jīng)橫渡過長江。這個在太湖邊長大的漢子,從小就練就了一身好水性?!澳愦罂刹槐貫橥跖喔械綋模巴獾乃?,對他來說就是個小水塘?!迸司S一邊笑,一邊拿起了一杯放過姜絲和紅糖的溫過的黃酒,抿了一口之后,開始繼續(xù)說王培的八卦。
可女詩人的心底還是涌起一陣溫暖。雖然她知道王培不會出事,但畢竟他要躍入冰冷的水中。那不正是一種試煉么?即使王培只是表演,只是為了博取自己的歡心,那又何妨?有多少男人愿意做這樣的蠢事,又有多少人會嘲笑這樣的出格之舉?
最后,女詩人雖沒被王培所捕獲,這讓他有點失望,但跳河無疑為他的八卦事業(yè)增添了光彩,也成為了眾人的談資。王培這樣的“光輝事跡”,在魏軼寧這里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墒?,最讓她印象深刻的,無疑是他的第二次婚姻。那是一次前所未有的體驗。可以說,這讓她意識到,王培不僅可以是詩人,也可以是劇作家——類似于奧斯卡·王爾德的角色。
那是2007年的初春了。那時候,王培的生意擱淺了,他又重新將重心回到寫作中來。而寫作,必然會帶來很多的“附加值”。其中之一,就是他身邊多了很多的紅顏知己。尤其是,他強調(diào)自己的悲情戲份,像辛棄疾一樣著重表達了“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的愿望。雖然在他身邊停留的人有過很多,但最終,他準備安定下來。
有一天,魏軼寧接到他的電話:“你四月十三日有空么?”魏軼寧被問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王培隨即告訴了她答案,“四月十三日我結(jié)婚,在我們江陰的那個天主教堂。記住,很神圣的啊,是宗教婚禮。你記得到時候穿得正式一點,如果隆重就更好了?!彪S即,王培就掛斷了電話。
這讓她想起了《泰坦尼克號》的場景,紳士淑女們穿著考究的燕尾服、晚禮服穿梭在高檔的舞廳之中,搖晃的紅酒杯、跳不完的交誼舞……直到冰山讓它觸礁。后來,郵輪游在中國大陸已經(jīng)興起,特別是廣告中還特意提到:請準備好晚禮服,以便于在旅行期間參加舞會。這句話讓她心動,雖然她身處的江南地區(qū)普遍比較優(yōu)雅,可和她夢想中的場景還是有出入。尤其是,穿著晚禮服,在閃爍的燈光中迷人地站著,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秒,都會讓她心旌神蕩。
正因為如此,她想都沒想,就答應(yīng)了。離四月十三日還有一個多月,可是她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去見證一下這個盛況。畢竟,在教堂舉辦婚禮,對她而言是一種全新的體驗。不久后,潘維給她打來了電話。她接通之后,潘維就一直在那里笑:“王培這個人太有問題了。怎么突然之間就來了這么一手呢?我還以為他永遠不會再結(jié)婚了!”
魏軼寧想到了王培以前那些瘋狂的舉動,現(xiàn)在卻要像迷途知返的羔羊一樣,穿著西裝打著領(lǐng)結(jié)出現(xiàn)在天主教堂。她也順便開了一下潘維的玩笑:“你們這些詩人,好多平時都留長頭發(fā)、牛仔褲,搞得像搖滾歌手一樣。現(xiàn)在,我就要看到那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想想就好玩?!?/p>
一開始,他們似乎都沒想到,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才會讓王培下定決心,并且舉辦一個這樣的婚禮。2007年,詩歌論壇方興未艾,很多論壇上面已經(jīng)開始瘋傳這一事件。很多詩人的QQ動態(tài)上更是在更新動態(tài),時刻關(guān)注著王培婚禮的進展。
魏軼寧一開始尋思新娘是不是那位讓他跳湖的女詩人,這么多年過去了,或許王培真的心想事成了呢!可是,經(jīng)過對網(wǎng)上信息的拼貼,她才知道王培絕對是愛情狩獵者。即將要和他結(jié)婚的,是一個年輕的模特——不是后來人們常說的那種野模,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T臺模特,在國內(nèi)有一定的知名度。
魏軼寧在網(wǎng)上點開了王培未婚妻的照片。嗯,她發(fā)現(xiàn)模特和演員確實是兩種人。模特拍照的時候永遠是將“高冷”作為第一準繩的,而演員試圖展示更多的親和力。王培的未婚妻葛露蕓稱不上漂亮,不是那種演員中流行的瓜子臉,她的臉很有棱角,甚至有點西化。也許,這是她被歐美的一些時裝秀看上的原因吧!
王培和葛露蕓相愛的消息成為了中國詩歌圈當年最大的八卦新聞。自從1980年代的詩歌熱潮退去之后,詩歌圈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讓人興奮的消息了。人們不再崇拜詩人——不但不崇拜,反而調(diào)侃式地將詩人們稱之為“濕人”。詩人也不再能征服優(yōu)秀的女性,她們更多地將擇偶的目光投向商界精英——消費主義的興起,導致了這種結(jié)果,詩人們總結(jié)說。
據(jù)說,王培和葛露蕓相識于雪后的北海道。葛露蕓去參加東京的一個走秀活動,還為日本的運動品牌美津濃拍攝廣告畫冊。而王培應(yīng)一所日本高校的邀請,參加一場詩歌活動。
在東京參加完活動之后,葛露蕓跑到北海道去看雪。而日本的幾位詩人,說要去北海道看雪,問王培有沒有興趣。王培看過巖井俊二的電影《情書》,他自然是對北海道趨之若鶩的。而且,有時候他固執(zhí)地認為,高倉健應(yīng)該是屬于北海道的。因為,他身上帶著那種特屬于北海道的冰雪的氣息。
可是,葛露蕓在雪場的出現(xiàn),讓王培原形畢露。當時,他的鏡頭捕捉到了她的長腿,那雪地里的靴子覆蓋住了他的鏡頭。也許,他本來想要走進一個萬花筒的世界。可她紅色的貂皮大衣,卻讓她顯得格外耀眼,似乎有一種奇特的事情將要發(fā)生了。那天,天色很快變暗了,尤其是他的手表還停留在北京時間。雪地的黃昏帶給他一種從未有過的恍惚,他甚至覺得蒲松齡筆下的狐貍走進了他的世界——為了突出一點現(xiàn)代性,這不是一只白狐,而是更加火熱的紅狐。
這是王培自己描述的。他和葛露蕓浪漫的開端,讓很多人都垂涎三尺。尤其是,當詩歌被邊緣化之后,連江南的美女都已經(jīng)不待見詩人了。她們也不學19世紀的巴黎貴婦人,為窮苦的詩人和藝術(shù)家提供必要的贊助。一個詩人居然要和有國際知名度的模特結(jié)婚了,這讓詩人們咬牙切齒。此刻,依偎在他們身旁的,都是被商人們淘汰的女子,她們一開始展現(xiàn)出與藝術(shù)和談的架勢,可是當柴米油鹽的生活襲來,她們又將市儈性的一面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消費主義的浪潮中,這是她們最后的態(tài)度,足以消弭此前被詩歌烘培的熱情。
那么,關(guān)于葛露蕓究竟看上王培的什么成為了斯芬克斯之謎。最后,在大家知道王培的身家之后終于松了一口氣。“原來,她看上的不是詩人王培,而是企業(yè)家王培!”這下,他們坦然了。
在魏軼寧到達王培的婚禮舉辦地的那天,很多人已經(jīng)在王培這里住了三四天了。他們仿佛回到了1980年代那種緩慢的節(jié)奏中,寫一封信說要來看望的話就會在原地等你好幾天,本來說住兩天的結(jié)果住了一個禮拜。那時候,大家除了詩歌,其余的話題基本是被屏蔽的。如果說生活是天下的萬物的話,那么詩神就是主宰一切的唯一真神。
可這次聚會大家都發(fā)現(xiàn),詩人們已經(jīng)轉(zhuǎn)向多神論了。除了詩歌,還有很多事物能夠入侵彼此的生活。這讓很多人終于如釋重負,他們覺得這幫瘋癲的詩人終于回歸到生活的煙火味之中了??墒?,也讓那幫詩歌原教旨主義者們義憤填膺,覺得這些人已背叛了曾經(jīng)的自己。讓一些詩人不滿的是,原本對王培詩歌持批評態(tài)度的好幾個詩人,已經(jīng)唯他馬首是瞻。這被認為是向資本低頭。
在十三日的晚上,魏軼寧見到了傳說中的葛露蕓。當她把“傳說”這個詞奉送給葛露蕓的時候,她的臉上露出了常人難以察覺的笑意。這是一種女人之間才能察覺的笑,它帶著一點點的羞怯一點點的傲嬌,像是一款低純度的果酒。那天,她穿了一件紅色的LV上裝,繼續(xù)踐行著她不可一世的“紅狐主義”。
酒過三巡,王培和葛露蕓說要去教堂準備一下明天婚禮的細節(jié)。他們起身跟大家說,紅酒、黃酒、白酒都有,要喝的話找服務(wù)員開就是了,要點什么菜也可以繼續(xù)加。魏軼寧覺得和這幫詩人喝酒意興索然,除了王培和潘維,她對他們也不是很了解。于是她說要去感受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天主教堂,如果他們需要打下手的,她也順便幫幫他們。
這座教堂位于城市遠郊,邊上有一條不知名的河道。四周已經(jīng)萬籟俱寂,一只烏鶇飛過穹頂,給春夜的教堂平添了無法命名的神秘感。在無限的黑暗中,教堂中傳遞出一絲柔和的燈光,那光暈,正好打在路邊的白玉蘭上。突然之間,下起了一陣小雨,這讓空氣的暖意有所消退。當走進教堂之后,溫暖的感覺又重新眷顧了他們。
會場已經(jīng)布置得七七八八了,現(xiàn)在他們所要完成的還有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東西??粗跖嗍置δ_亂的樣子,魏軼寧感覺有點恍惚。在她的印象中,王培雖然不至于是粗枝大葉的人,但也沒有一個時刻,會變得像那天一樣事無巨細。比如,花童如何走上來,鮮花如何擺放,這都在王培親自謀劃之中,那幾個婚慶公司的人一一做著筆記。
有那么一刻,王培跑到教堂的門外抽煙,恰巧碰到魏軼寧,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王培開始嘆苦經(jīng)了:“以前說小布爾喬亞不好伺候,現(xiàn)在,你看看,這些人更加讓人難以捉摸啊。明明只是慕道友,卻非要到教堂來舉行婚禮?!闭f完他把吸完一半的煙扔在地上,惡狠狠地踩了一腳??墒撬目卦V實在是無效,他依然在教堂里忙前忙后。
葛露蕓拿了一個凳子坐在一邊指揮。由于她的腿本來就已經(jīng)很長而且穿了一雙黑色的長靴,這就讓這個凳子顯得更加局促,似乎根本無法容納這長度。她顯得有點焦躁,耳根邊滲出細密的汗珠。這讓她不時地撩撥著自己到腰間的瀑布般的長發(fā),當她偶然將目光游移到魏軼寧那里的時候,魏軼寧有些自慚形穢。雖然在文學圈,她素來也有美女作家的稱號,可是在葛露蕓面前就有點心虛了。她向她點點頭,目光就轉(zhuǎn)移到了別的地方。
她在教堂周邊閑逛,在想能不能遇到一個像《音樂之聲》里那個名叫瑪麗亞的可愛修女。可在經(jīng)過告解室的時候,她卻聽到葛露蕓王培吵架的聲音。這一次,人的原罪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展現(xiàn)了出來。
“認識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怎么有你這樣的人。我不過是為了讓我的婚禮看上去體面一點。我的朋友可都是在中國模特界有名的人物,不像你那些所謂的詩人朋友,離開你們這個狹小的詩歌圈,還有誰認識他們?!?/p>
“呵呵。你也太把你那些野模朋友當回事了。再說了,我都不認為你們是真正的朋友。你看看那些人,簡直俗不可耐,問得最多的就是你的戒指是幾克拉的。你干脆告訴他們是鴿子蛋就行了啊。再說了我的朋友們雖然窮,但他們都是響當當?shù)娜宋?。那些女的,不過是一堆堆變態(tài)的長腿,終究只是有錢人的玩物。”
“你當初看到我,還不是天天夸我這大長腿么?現(xiàn)在這成了你膚淺的攻擊目標了,好啊王培,你把我對你最后的一點尊重都給整沒了,要不我們把這個儀式也取消吧!”
這時候,王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傳出他哀求的聲音:“露蕓,我們心平氣和一點吧,無論如何把那個儀式完成,體體面面的,好吧!”
魏軼寧在心里感嘆道,看來,告解室真的是秘密的儲物室。據(jù)說,在西方,告解室里說的話,神父即便和法官說了,也不能成為呈堂證供。否則,就沒有人再去告解室向神父懺悔了。她決定也扮演一次神父,不將這些罪公之于眾,以滿足那些人對于八卦的貪婪索取。
等到第二天舉行婚禮的時候,這些不愉快被巧妙地覆蓋了。在教堂的門口,從加長林肯出來的時候,葛露蕓的長腿謀殺了眾多的菲林。是的,2007年還沒有那么多的數(shù)碼相機。在攝影器材上還處在新舊交替的階段,所以當她的大長腿展現(xiàn)出一種舍我其誰的霸氣,攝影師們就不會吝惜于他們的膠片。詩人們表現(xiàn)出了足夠的冷靜,但她的姐妹團們卻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在教堂門口蹦蹦跳跳,似乎有意在拆解那穹頂?shù)纳袷ジ小?/p>
她終于不再是紅狐。白色婚紗穿在她身上,卻也沒有白狐的那種亦仙亦妖的感覺。她臉上似乎永遠保留著走秀時的高冷感,像一塊壓縮餅干,還沒有等到她的士兵。王培是詩人,他永遠不可能是士兵,去將她咀嚼成酥軟的碎片。那種新娘臉上應(yīng)有的甜蜜和幸福,被這種高冷覆蓋了。王培的親友中有人低聲說,這個新娘臉上一點喜氣也沒有,尤其是顴骨還這么高,一臉的克夫相。他們可能不知道,這顴骨是超模們的撒手锏。正因為這樣,才能讓她們更上鏡,更能引起那些品牌的關(guān)注。
王培的華倫天奴西服在晨曦中顯得很耀眼,這和他平時邋遢的形象相去甚遠??上У氖牵念I(lǐng)結(jié)還是歪了,這似乎是他作為詩人最后的反抗。但他的幾個親友馬上將他的領(lǐng)結(jié)校正了,這讓大家感覺很不真實,這還是那個奮不顧身躍入河塘的王培么?
幾只鴿子在門口的廣場上徘徊著,清晨大理石廊柱上的光芒拍打在它們的身上??墒菫槭裁礇]有吳宇森電影的感覺呢?槍手、風衣、墨鏡、殺戮……不是應(yīng)該次第上演么?也許這個要求太高了,那么鉆出幾個王培的前女友,給這場婚禮加一點鬧劇也好啊。想到這個的時候,魏軼寧感到有點好笑。為什么要有鬧劇呢?可能她是覺得葛露蕓讓她看不順眼了,畢竟,在美女作家的眼里,她算不上“有趣的靈魂”。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她一向是這么認為的。所以,她就判定葛露蕓必然是“胸大無腦”的。又或許,她覺得在這樣的地方,如果沒有點故事,就配不上這樣浪漫的布置。
確實,當天的教堂像是更新了一個世界似的。在《哥林多后書》里有這樣的句子:“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彼恢?,經(jīng)過這次婚禮,王培夫婦會不會變成“新造的人”,但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布置,這教堂確實像新造的一般。噴泉和那些禮服,似乎洗去了中國傳統(tǒng)婚禮的土氣。那些無處不在的幾千朵玫瑰花,將門廊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心形圖案。當觀禮的賓客鉆過那個門廊,似乎他們也沐浴在了愛河之中。
因為是教堂婚禮,大家都很重視。詩人們也改變了懶散的習性,早早地來到了教堂。大家都穿著西服,傻傻地端詳了對方一番,彼此都強忍笑意。但當神父出來的時候,大家還是覺得這樣穿戴很有必要。畢竟,在這里,真的需要有這樣一種裝束來呼應(yīng)建筑和氣氛。大家都坐在教堂的長椅上,等待著新郎新娘的到來。
可是,神父半禿的頭、渾濁的眼神似乎與人們的期待有點出入,不符合這巴洛克建筑所展現(xiàn)出來的異國風情。神父自然也沒有張國榮的面容,可以制造足夠多的意外。在一部名為《大三元》的電影中,當張國榮飾演的神父問新娘愿不愿意嫁給新郎時,那個新娘花癡地對神父說:“我要嫁給你?!?/p>
這樣,王培在眾人面前顯得更加有辨識度了。詩人們都放下了手機,也不再交頭接耳,而只是在椅子上等待神圣的時刻。就連葛露蕓那些嘰嘰喳喳慣了的模特小姐妹,此刻也都凝神屏息,這是屬于她們的、少有的冷靜。
其實神父也主持過不少的婚禮,但他很少見過這樣的陣勢。在王培的家鄉(xiāng),有不少人是因為生活困厄而信了天主教,但像王培、葛露蕓這樣僅僅因為注重儀式感而參加天主教婚禮的人并不是很多。尤其是,他還知道王培是很有名望的詩人,而葛露蕓也是知名的模特,所以他很重視,他知道參加婚禮的人當中也有不少名流。所以,他覺得這也是一場嚴肅的布道。王培請了上海的一位琴師,用小提琴演奏了《圣母頌》。她長得極為標致,稚氣未脫的鵝蛋臉上洋溢著不可一世的自信。大家在想,要是葛露蕓不在身邊,王培會不會對琴師有所企圖。畢竟,以他的秉性,做出這樣的事情并不夸張??墒谴蠹也恢溃跖酁榱苏埶ㄙM了不小的代價。她的出場費很高,在不久前維也納的一次比賽中,她獲得了大獎。
神父環(huán)顧著四周,清了清嗓子,扶了下他的金邊眼鏡,用他略帶蘇州片吳語腔的普通話對著麥克風說道:“女士們,先生們,主內(nèi)的兄弟姐妹們,歡迎大家今天來到我們教堂參加王培先生和葛露蕓女士的婚禮,我是神父高飛,我代表我們教會向這對新人送上最誠摯的祝福?!?/p>
“讓我們謙卑自己,在上主的面前獻上我們的祈禱。仁慈的天父,你是天地萬物的創(chuàng)造主。你創(chuàng)造世人也眷顧世人,我們仰賴你的大能保守。求你賜予我們潔凈的心、正直的靈,不讓私欲攔阻我們認識你的旨意,也不讓軟弱攔阻我們順從你的旨意。求你賜福王培先生和葛露蕓小姐,當他們來到你的面前,愿意共同進入婚約之時,讓我們與這對新人分享從你而來的喜樂,并支持他們建立他們新的家庭。以上所求,是奉主耶穌基督的名。阿門!”
神父向在場的人介紹了新郎和新娘。他說王培是中國著名的詩人、散文家,在文壇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今天在場的想必也有很多的詩人,他說作為讀者,他曾經(jīng)讀過很多王培的作品,想不到,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和王培相識。“這證明,我所求的,上帝實實在在能夠聽到?!敝v到這里的時候,婚禮攝影師捕捉了一個王培臉部的特寫,那種想要得意微笑卻還要緊繃的、讓人不易察覺的表情,被這一幀畫面永恒地記錄了。葛露蕓也望向了他,滿臉的幸福和甜蜜。這讓在場者都有點嫉妒了。魏軼寧似乎也見過那種表情,那是她在姑媽的婚禮上見過的。那是她七歲時的一堂成人訓練課,這種女人的表情讓她陶醉,讓她向往成長和婚紗。
葛露蕓是這樣光彩照人,以致于讓魏軼寧都有點嫉妒了。她頎長的身軀中散發(fā)出來的幸福感,迅速在空氣中彌漫。這讓她想起那些西方電影里的鏡頭,教堂里神圣的光暈撲打在新娘幸福的臉上。那是從教堂的穹頂滲透進來的光,帶著某種天啟般的隱喻。
神父自然也把葛露蕓夸了一番,說她雖然是美人、國際知名超模,但是在神面前還是放下了自己的驕傲,謙卑地來到了神的教會。當神父問她是否愿意成為王培的合法妻子、無論貧窮或者富貴不離不棄、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的時候,她羞澀地點點頭,特意地用英文說了一句:“Yes,I do.”
這是婚禮的高潮部分了。大家已經(jīng)把栽培了一個上午的喜悅都交托到了這一刻。自然,大家會忽略著一張老婦人的臉。王培的母親一直鐵青著臉,扶著自己的拐杖,默默地坐在位子上,她拒絕交出自己的笑容。她身上的藏青色中式旗袍,在出席婚禮的人群中顯得分外顯眼。這種裝束,已經(jīng)向王培表明了自己鮮明的態(tài)度,就像圣雄甘地的靜坐,屬于“非暴力不合作”的一部分。
在興高采烈中,她是一個異議者。可是,這樣又有什么用呢?在大眾的喜悅中,她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插曲,馬上就會被眾多的音符淹沒。王培早已不是她眼里的三歲小孩,可以作為她的風箏來回收縮。比如,接下來的儀式,還是要在既定模式里進行,哪怕她的抗議仍在無聲地進行。
在教堂前面的廣場上,葛露蕓要將玫瑰繡球背著自己的面拋到空中,以此延續(xù)她的幸福,完成一次擊鼓傳花。蹬著高跟鞋,葛露蕓開始了助跑。最后,那束花居然越過她姐妹團們的手墻,飛到了魏軼寧的跟前。
這讓她手足無措。彼時,她剛剛離婚,接到花球讓她百感交集。她想起那些和前夫共度的日子,竟有些莫名的傷感,因為他們也曾沉浸在簡單的快樂之中,甚至不需要這樣的儀式感。可什么時候,他們開始互相不說話,開始不撫摸彼此的身體,甚至不在一張床上睡覺。她似乎很難找到那個準確的時間點,一切在潛移默化中就那么發(fā)生了。魏軼寧也會想到王培和葛露蕓接下來的場景,在愛的新鮮、甜美過后,就變成了草莓吃剩下的蒂,馬上就會被丟棄——尤其是王培,更加有這種可能性。他是那么需要新鮮感的人。
那么,接下來,酒店就僅僅屬于一個聚餐的場所了。事實上,雖然很多親戚收到了邀請函,但他們并不會像王培的詩人朋友們那么注重儀式感。在江南俚語中,所有這樣的場合都被統(tǒng)一稱之為“吃酒”。不同的是,有“結(jié)婚酒”、“上梁酒”、“生日酒”……這個就很傳統(tǒng)、很中國了。王培終究還是免不了這個俗,在當?shù)刈罡邫n酒店的宴會廳,足足準備了三十幾桌。
這顯然不在葛露蕓的計劃之中。聽王培說,這些年走南闖北,葛露蕓早已對兒時的那種酒席感到厭倦。她尤其討厭中國式的敬酒——是的,她不是不喜歡喝酒,相反,她很喜歡喝,因為酒才能讓她得到釋放。做模特壓力是很大的,經(jīng)常飛來飛去,每次在T臺后面就像打仗一樣。所以,她也時常去小酒吧喝上一杯。后來,她慢慢地認識了一些西方的超模,她們邀請她去參加過一些私人的派對。一般都是在院子里,亮起很多燈光,然后準備一些餐盤,在派對上有很多種酒可供選擇,白葡萄酒、紅葡萄酒、白蘭地、伏特加、朗姆酒、XO……他們從來不會像國內(nèi)的那些聚會一樣,強迫著女士把酒喝下去。說來也奇怪,正因為這樣,她反而喝得更多了。在很多場聚會上,她都因喝得過多而胡言亂語。但是西方人喜歡她的這種坦率,他們覺得東方人最大的問題反而是“太繃著”,像葛露蕓這樣放松,是他們樂于看到的。
是以,她也夢想自己婚禮的聚餐能在戶外進行。最好是在一片草地上,旁邊還有個小的游泳池,如果有人不小心掉了下去,那就更好玩了,會成為婚禮上一個有趣的往事,多少年后,都被人所銘記。賓客們在回憶的時候會說,這是王培和葛露蕓的婚禮上發(fā)生的。這樣,這些記憶就會變成另外一層皮膚,長在他們的余生里。想起這些,葛露蕓就激動萬分??僧斔龑⑦@個想法告訴王培的時候,就遭到了他的拒絕。他說,自己已經(jīng)在婚禮方面禮讓了很多了,比如去教堂的環(huán)節(jié),就遭到了老母親的反對。她甚至以絕食來抵抗王培的行動,最后,還是在舅舅的勸說下才勉強同意去觀禮。如果還要舉行一個什么草地聚餐,那他的親戚們肯定會笑話他們,覺得他們不夠大方。再說,江南的四月天氣說變就變,萬一到時候下起雨來,這么多賓客就要在雨中吃自助餐了。這是他萬萬不能答應(yīng)的。
也許是出于妥協(xié),也許是雨季的說辭打動了她,葛露蕓最終同意取消了草地計劃。在宴會廳出現(xiàn)的時候,她還答應(yīng)換上中式的紅色旗袍。畢竟,拖著婚紗在酒店里走來走去,會顯得笨拙,那些冒失的詩人喝醉之后說不定還會踩上裙袂。
因為婚禮的部分已經(jīng)完成,剩下的就真的純粹是喝酒了。在富庶的蘇州地區(qū),人們早已對婚禮的菜肴失去了興趣。魏軼寧也興趣索然,想酒席結(jié)束之后早點動身回去。就在她悶頭吃菜的時候,王培突然跑到她這一桌,偷偷在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話:“你今晚別回去啊,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對了,這些寫詩的家伙,等下說不定又要喝多,你幫我照顧一下,晚上,我會搞一個小型的聚會。大家一定都要參加,這些事情都交給你了。我現(xiàn)在要去忙別的事情,拜托了啊!”
此時,宴會廳里有人正在表演魔術(shù)。由于婚禮最重要的部分被移植到了教堂,為了讓親朋好友們開心,王培請上海一家演藝公司的人組織了藝人到這里表演??墒?,唱歌之類的太喧鬧,而馬戲團那樣的表演需求空間又過大,最后他決定著重表演近景魔術(shù)。這樣,來參加宴會的賓客也有互動的積極性。這一刻,魔術(shù)師正在表演紙牌。他馬上要揭曉一張被一個小孩翻過的牌。它究竟是不是大家想看到的黑桃A呢?大家在等待著另外一個被邀請上臺的小孩的答案。
那么,王培到底要宣布什么呢?難道是要宣布退出詩壇,從今往后,和今天參加婚禮的詩人朋友們劃清界限了么?魏軼寧覺得以王培的尿性,他絕對可能會做出一些常人難以想像的事情,既然他這么吩咐了,她就照做吧!由于平時和一些小說家也有來往,她還是覺得詩人更加好玩,今晚留在這里,見證瘋狂的時刻,也許會幫助她沖散生活的陰霾!
按照王培的吩咐,她到詩人那幾桌去傳話,說王培今晚有壓軸節(jié)目,大家務(wù)必都留下來,等待“見證奇跡的時刻”。大家也紛紛表示,一定會舍命陪君子,畢竟那時候詩歌活動還沒有像今天這么密集,能夠留在王培這里看一場好戲,那是求之不得的。更何況,王培多年來做人也挺好,不僅送書、送碧螺春,還給他們提供樂趣,讓他們在江陰好吃好喝。成為他今晚的觀眾對大家而言,自然是義不容辭的。
整個下午,大家都很期待。在王培給大家準備的房間里,因為施展不開,他們還特意找了一間茶館“開會”,大家都對王培接下來的行動進行了猜測。為此,他們消耗了不少茶葉,香煙味在茶館里彌漫?!耙苍S王培得了什么病吧?”有一個詩人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很多人都驚愕了,有一個人正在泡茶,不小心被開水碰了一下,把茶杯給摔碎了。
有人煞有介事地說,王培的面色看上去有點奇怪,從以前的古銅色變成青銅色了,不會是腎臟出現(xiàn)什么問題了吧?!案鹇妒|這樣的大長腿太要人命,估計早已將他吸干了。他現(xiàn)在看上去真的很像《聊齋》里那些天天和鬼廝混的書生,陽氣的儲備估計已經(jīng)不多了。”
魏軼寧調(diào)侃那人:“按照你這老中醫(yī)的描述,王培看上去不像是腎虧,而是像得了尿毒癥,如果他需要移植腎臟的話,作為好哥們,你們一定能配型成功。你們都是一個類型的,說不定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弟。你愿意割腎救人么?”在場的人哄堂大笑。
在天主教婚禮中沐浴的人們似乎受到了一次靈魂的蕩滌,可終究這樣的場景太過夢幻。雖然說《舊約》里有不少的贊美詩,但他們甚至都沒幾個人真正閱讀過,更多的好像是屬于云端的,把他們遠遠地拋離了,大家似乎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切,準備再次回到地面。
到了晚上,大家還是有點原形畢露,吵著嚷著要喝酒。王培在一個當?shù)禺嫾业脑鹤永?,為大家舉辦了一個小型的雅集。說是雅集,也無非是喝酒吹牛。雖然多了雅集二字,也不再是那種逼仄的包廂,而是在陽春的院落??僧斕斓呐L,讓這群沉浸在酒中的人顯得更加肆無忌憚。比如,已經(jīng)有人開始討要畫家那美女助手的電話了。這讓畫家的臉有些陰沉,要不是王培的面子,他會發(fā)作的。
葛露蕓的姐妹團也應(yīng)邀出席了這次聚會。這可謂是時尚界和文學界的一次跨界對話,那天晚上,大家都很興奮,盼望著王培宣布那個重大的消息,就像中午宴會上那些孩子,等待著魔術(shù)師揭曉手中的紙牌。
那天,王培的民謠歌手朋友演唱了王培寫給葛露蕓的歌——
在北海道白狐的魅影,
讓我著急知道她造訪過的溫泉。
她不住在歌舞伎町繁華的欲望里,
她是我要抓住的一片枯山水。
我就是那個任性的小沙彌,
寄生在她流動的素顏里。
為此我許下還俗的愿望,
為此我改變了愛的圖騰。
我愿追隨那長筒的皮靴,
在雪地里摩挲著孤傲的自我。
當她停下來凝望我的雙眼,
我愿剪除白狐野生的片段。
在吉他的伴奏中,那清澈的嗓音,再一次復述著他們的愛情故事。這讓葛露蕓有點動情了,她的眼角泛著淚花,倚在一個姐妹的肩頭輕聲地哭泣。也許,大家都忽略了一個事件,除了她的姐妹團,她的親戚一個都沒來。她給出的解釋是,他們會在山東再辦一場。可是,為什么連母親都沒有出席呢?
在歌曲演唱結(jié)束之后,王培拿著麥克風出現(xiàn)在了眾人之中:“朋友們,這是我為葛露蕓寫的,因為被譜成了曲子,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不清它到底算詩還算歌,也許,它們本來就是不分家的。我只是覺得,在這個時刻,將它拿出來,作為一種見證,是再好不過的。因為人生本來就是聚散依依,借用米蘭·昆德拉一篇小說的名字,我們今天的這場儀式是‘為了告別的聚會’。其實,我們在發(fā)出請?zhí)臅r候,在法律上已經(jīng)成為了夫妻?!?/p>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xù)說道:“可是,大家知道,我是一個不喜歡被束縛的人。在這幾個月的事實婚姻生活當中,葛露蕓和我之間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矛盾的中心就是,我是不是擁有絕對的自由。這就產(chǎn)生最大的矛盾了。我們兩個人都是太要強的人,再走下去可能真的會發(fā)生更多的不愉快。與其這樣,還不如早點結(jié)束這不被我們自己祝福的愛。我想,這是對我們雙方都有利的一個結(jié)局?!?/p>
“不錯,就在我們舉行婚禮的前幾天,我們就已經(jīng)辦理了離婚手續(xù),結(jié)束了這段姻緣??墒牵覀冇X得相識、相知、相守的這段日子,并不是人生中的錯誤,而是一種歷練、一次真正地想要將彼此融入到余生的嘗試。雖然結(jié)局并不完美,但這一過程,已經(jīng)讓我覺得,這是一次值得的冒險。謝謝大家來完成我這個儀式,你們是我永遠的朋友。今后,我和露蕓依然是朋友,和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一樣,只要有需要我的地方,我定當竭盡所能。謝謝大家?!?/p>
正在大家錯愕之際,葛露蕓接過王培的話筒:“謝謝王培為我完成這次儀式,我想,以后我也很難再愛上一個人。我本來就出生在一個破碎的原生家庭。想要一個天主教的婚禮,是我一輩子的夢想。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幫我完成了。我們之前沒有跟任何人說過我們已經(jīng)辦理了結(jié)婚手續(xù),當然更沒有說過辦了離婚手續(xù)??墒?,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就讓真相都浮出海面,這樣,我們以后不用一遍遍地解釋了?!?/p>
臺下,她的那些姐妹們都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其實她們也知道葛露蕓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和她經(jīng)常在一起走秀,多多少少都聽過一些關(guān)于她的事情。她的父親在她三歲的時候出海捕魚,因為遭遇巨浪,再也沒有回來,留下她和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多年來一直給人家做保姆、打零工,含辛茹苦地將她撫養(yǎng)大。因為基因,因為一直沒有放松過對她的營養(yǎng)投資,她才會長得那么頎長。
她們還一直納悶,為什么這樣的場合母親都沒有出席,原來,她是不想讓母親跟著傷心。在那一刻,葛露蕓下臺了。姐妹們連連安慰她,她們輕輕拍打著她的身體,像在安慰一個走錯貓步、在T臺上出盡洋相的葛露蕓。讓人意外的是,王培也趕了過來。這時候,葛露蕓掙脫了姐妹們的擁抱,和王培緊緊擁抱在了一起。不僅如此,他們還在忘我地接吻。這是標準的法式濕吻,仿佛帶著生命的力量,仿佛在吻之外,世界是一片荒涼。
現(xiàn)場響起一片歡呼,魏軼寧也覺得不可思議。好像除了王培和葛露蕓之外,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無情之人。從此以后,詩歌圈的人都將王培奉為情圣??墒?,王培不愿意再提及那些往事。如果別人一定要他說八卦,他寧愿說那些在西藏、新疆的奇異見聞。比如說,他在一次突然到來的災(zāi)難之前有了預(yù)兆,對著一塊和田玉淚流滿面。如果有人不信的話,他還會找當時在場的人“作見證”?!耙娮C”是《圣經(jīng)》里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一個詞語。雖然他不再提及那次婚禮,但他的生命仿佛已經(jīng)和那次婚禮休戚與共了。
“那么,后來葛露蕓還有什么消息么?”當我將這個問題拋給魏軼寧的時候,她在杜月笙公館的別院里搖晃著太師椅。酒杯中已經(jīng)只剩下最后一抹紅色,夜色中的燈光撫摸著它。
“葛露蕓據(jù)說后來退出了模特界,去了意大利。有可能嫁人了,也可能在某座修道院做修女吧?誰知道呢,我都不敢肯定她是不是真的信教了。之前,聽說她只是喜歡天主教那種儀式。你們詩歌界神人太多了,葛露蕓碰到王培,就應(yīng)該知道會是這種結(jié)局?!蔽狠W寧偷偷地抿嘴一笑,隨即消失在了夜色中。
在此后的一次聚會中,我和王培被主辦方安排在同一個房間,有兩樣東西讓我感覺印象深刻。在他洗澡前,我看到他的口袋里不小心掉出來一張登機牌:上海至羅馬。當他從浴室里走出來的時候,他脖子上掛著一個金色的十字架。因為他使勁地來回摩擦著頭發(fā),十字架隨著他手的韻律在來回擺動。
我想深入地和他談一下,滿足一下我已差不多快要枯萎的窺私欲。于是,我從主辦方那里拿了兩瓶伏特加,放到了房間的案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