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賢根:柴門望道
逶迤連綿的伏龍山脈,橫亙在浙江中部。山脈中有條蜿蜒的古道,是浙中地區(qū)通往杭城的徑直之路。嶺口古道旁有口塘,一面流向義烏,一面流向浦江,名分水塘,旁依的小山村,就叫分水塘村。
地處偏遠的山村,靜謐,安詳。1920年初春的一日,有位身穿長衫的年輕人,提只箱子從這條古道上回到村子。他仿佛負有某種使命,到家就與母親商量,打掃整理柴房,用兩條長板凳架起門板,將從杭州帶回的書籍、資料莊重地放置在上面,然后備了筆墨硯臺、煤油燈。他夜晚在門板上鋪就被褥睡覺,白天以門板為桌,翻閱書籍,進入書寫的境界。
他時而提筆直書,時而扶依柴門仰望藍天。這時,早春的鮮花綻放在山野,院落里杏花盛開。山鄉(xiāng)的景色很美,可這紛亂落后的社會需要變革。他是肩負變革的使命回歸故里的。他要在這間簡陋的柴房盡快譯出《共產(chǎn)黨宣言》。翻譯的過程,是他學習、理解這部經(jīng)典著作的過程,也是他孜孜追求真理的過程。他譯著譯著,有種崇高的神圣感在心底涌動,《共產(chǎn)黨宣言》所指明的道路,不正是我陳望道所期望的正道嘛!
陳望道出生于1891年冬,6歲時白天念私塾,晚上跟父親習武,后入義烏繡湖書社和金華府中學堂就學,懷揣“教育救國”思想,又向往“實業(yè)救國”、“科技救國”,赴杭州、上海補習英語,于1915年東渡日本留學,在那里結(jié)識了日本早期社會主義者山川均、河上肇和他們的馬克思主義學說,逐漸接受社會革命的思想。他人生的道路,由此發(fā)生根本性的轉(zhuǎn)折。
1919年五四運動后,陳望道學成回國,在浙江第一師范學校任教,主要從事國文教育和教育的改革,因改革引發(fā)轟動一時的“一師風潮”。陳望道是推行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受到保守派和反動分子的仇視、打擊。他在《五四運動與文化運動》一文中回憶道,通過“一師風潮”的斗爭,“更加認識到所謂除舊布新并不是不推自倒、不招自來的輕而易舉的事情”,對于各種事物不久就有了更高的判別的準繩,“這更高的判別的準繩,便是馬克思主義”。
這時期,中華大地上涌現(xiàn)以陳獨秀、李大釗為代表的一批具有初步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先進知識分子。他們兩位與梁啟超、孫中山、宋教仁、張聞天等,在各自的撰文中已經(jīng)摘譯、引用《共產(chǎn)黨宣言》中的片斷,但一直沒有一部全譯本?!豆伯a(chǎn)黨宣言》博大精深,翻譯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陳獨秀呼吁《共產(chǎn)黨宣言》的翻譯與出版是“社會之急需,時代之召喚”。
這一切,陳望道有所聞,但意想不到歷史的使命會落在自己頭上。1920年初,上?!缎瞧谠u論》雜志社想連載《共產(chǎn)黨宣言》,相關(guān)人士商討時認為翻譯《宣言》至少具備:一是相對熟悉馬克思主義學說;二是精通一兩門外語;三是有深厚的漢語言文學素養(yǎng)。在物色人選時,同盟會元老、《民國日報》主筆邵力子推薦陳望道,認為他是不二人選。
“一師風潮”后被排斥的陳望道,接到邵力子信,并寄來戴季陶提供的日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和陳獨秀離京返滬時從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館長)李大釗處借得的英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仿佛是黑夜里見到光明,心胸忽地亮堂起來,便匆匆收拾行裝,返回闊別數(shù)年的家鄉(xiāng)。
春寒料峭,柴房四壁清冷。陳望道依然是穿著長衫扒在門板上翻閱日文版《宣言》,又與英文版對照,為譯幾句恰當、精準的漢語白話文,不時起座,在房里踱來踱去,當推敲出得意的言語,心緒頓時像山花那樣綻放,像分水塘的水波那樣蕩漾開來。
為盡快譯出這部經(jīng)典著作,陳望道夜以繼日。小腳的母親看他廢寢忘食的模樣,除一日三餐外,還時而給他配點點心。有天端來一只粽子和一小碗紅糖水,吩咐他蘸著吃。過了一會,她在門口問粽子吃了沒有,陳望道回答說吃了,很甜很甜!待母親進門,看他滿嘴黑乎乎的模樣,又心疼又好氣。原來粽子蘸的是墨汁。母親數(shù)落他幾句,兒子卻呵呵地笑了。
寒春的深夜,柴房油燈昏暗,跳動的火苗,在陳望道心目中,閃爍的是無限的光明,點燃的是熱切的期盼。在缺少資料與工具書的境況下,陳望道“費了平時譯書的五倍工夫”,于四月下旬完成了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典著作《共產(chǎn)黨宣言》的翻譯工作。
恰在此時,陳望道收到一份電報,《星期評論》雜志社邀請他到上海擔任該刊編輯。他是懷著興奮的心情帶上譯稿到達上海的,住三益里李漢俊家,由李漢俊校閱,再由在浙江第一師范教國文時的高足俞秀松送到陳獨秀家,請陳獨秀校閱。陳獨秀看罷《共產(chǎn)黨宣言》譯稿,大加贊賞。
原準備在《星期評論》上連載,因該刊的進步傾向被當局發(fā)現(xiàn),勒令???。直到1920年8月,共產(chǎn)國際資助,《共產(chǎn)黨宣言》才由“又新印刷所”印刷出版。這是《共產(chǎn)黨宣言》的第一個中文全譯本,封面上印有水紅色的馬克思半身像,封面上端從右至左模印著“社會主義研究叢書第一種”,“共產(chǎn)黨宣言”五個大字居于馬克思像的上端,封面上還有“馬克斯、安格爾斯合著,陳望道譯”的署名。
《共產(chǎn)黨宣言》的出版,如同寒冬后的春雷,在中華大地上滾動。初版千冊很快售空,9月二版再印千冊。到了1926年,這個版本單在平民書社就重印了17次。廣大革命群眾,尤其是先進知識分子,從這部偉大的著作中尋找真理,尋找社會變革的道路。陳望道通過翻譯《共產(chǎn)黨宣言》,在心靈深處,已經(jīng)確定了馬克思主義的信仰。這個中譯本的出版,為1921年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成立,奠定了思想理論基礎(chǔ)。
翻譯了《共產(chǎn)黨宣言》后,陳望道一直在上海,參與創(chuàng)建早期中國共產(chǎn)黨組織并熱心地為此工作。1920年5月,他與陳獨秀、李漢俊、李達、邵力子、沈雁冰等組織了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后又吸收了沈玄廬、俞秀松、施存統(tǒng)等。同年8月,在研究會基礎(chǔ)上成立了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參加者有陳獨秀、李漢俊、陳望道、沈玄廬、楊明齋、俞秀松等。陳獨秀應邀任廣東省教育委員會委員長,陳望道曾為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代理書記,黨的“一大”后擔任上海地方黨組織書記。
那時的共產(chǎn)黨還處在幼年時期,黨的領(lǐng)導人的家長制作風比較突出,陳望道等部分人員先后離開了組織,但他明確地告訴沈雁冰:“我信仰共產(chǎn)主義終身不變!”此后,陳望道專注于學問和教育事業(yè),卻始終團結(jié)和凝聚在共產(chǎn)黨的周圍,積極推動社會變革和文化教育事業(yè)的進步,被后人稱為一名黨外特殊的“布爾什維克”。
1936年,毛澤東在延安窯洞前與斯諾談話,講述自己接受馬克思主義的過程,說1920年冬天,“我第二次到北京期間,讀了許多關(guān)于俄國情況的書。我熱心地搜尋那時候能找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用中文寫的共產(chǎn)主義書籍,有三本書特別深地銘刻在我的心中,建立起我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泵珴蓶|說的三本書,一是指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另兩本是《階級斗爭》和《社會主義史》。中國共產(chǎn)黨的多位領(lǐng)導人,當年是黨在上海創(chuàng)辦的外國語學社首次讀到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接受馬克思主義,從此堅定理想信念,走上革命道路的。
毛澤東有感于陳望道對中國共產(chǎn)黨作出的特殊貢獻,新中國成立后,擔任復旦大學校長的陳望道表示重返黨組織的愿望時,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主席的他真誠地說,陳望道什么時候想回到黨內(nèi),就什么時候回來,不必寫自傳,不必討論,可以不公開身份。1957年6月,陳望道重返黨組織的懷抱。
2012年11月29日,習近平總書記帶領(lǐng)中央政治局成員參觀中國國家博物館舉辦的“復興之路”展覽,在《共產(chǎn)黨宣言》的陳列柜前,深情地講述陳望道在家鄉(xiāng)柴房翻譯的情景,當年陳望道“埋頭寫書(翻譯),嘴上全是黑墨水”,錯把墨水當糖水,“他渾然不覺啊,還說可甜可甜啦!”由此,習近平闡明一個道理:“真理的味道非常甜?!痹谝院蟮亩鄠€場合,習近平引用這個故事,闡述“信仰的味道”,“真理的味道”。
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百年,歷經(jīng)滄桑,在信奉的理想之路上前行,取得了輝煌的成就。
如今的分水塘,青山蔥翠環(huán)繞,塘水清澈長流。村莊的面貌和村民的生活,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陳望道故居,依舊是古樸、莊重地屹立在村里,柴房里的門板、油燈、墨汁、紅糖水、油傘、柴堆……還原如初,故居內(nèi)陳列的陳望道生平事跡介紹,圖文并茂。這里已經(jīng)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浙江省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參觀、學習的人流,陸續(xù)不絕,“不忘初心,牢記使命”八個大字,鑲嵌在巨幅鮮紅的黨旗上,也鑲嵌在人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