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6期|洪放:接下來該干什么
跟女兒告別后,夫妻倆沿著紫竹苑往外走。周茹一邊走一邊回頭,眼睛里還汪著淚水,她希望能看見女兒站在宿舍門口??墒?,女兒早已進去了。現(xiàn)在這孩子??!她在心里感嘆了一句,卻沒有講出來。時永平卻說了,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周茹道:“別看了,早進去了。”
“或許她在窗子前看著我們呢!”周茹說。
“怎么會?”時永平嘴上說著,眼睛也禁不住回頭望了望。其實,他們根本望不見女兒。宿舍樓進了門廳后,往東往西是條長廊。何況,此刻,他們正轉(zhuǎn)過宿舍樓,上了校園內(nèi)的主干道。這三天,他們已經(jīng)對女兒將來要就讀四年的大學(xué)校園十分熟悉了。他們先后去看了教室、實驗樓、宿舍區(qū)、東西區(qū)所有的食堂、小超市,以及內(nèi)部的賓館,還到校門口認(rèn)真地了解了公交和地鐵線路。他們不僅看了,而且還一一記在心里。女兒倒是一點兒也不在乎。女兒說:“記這些干嗎?多走幾次,不就都熟悉了?!敝苋阏f:“你從小就忘性大。”女兒笑了,說:“難不成我在校園內(nèi)走路,還得打電話問你們怎么走?”時永平也笑,說:“說不定有那么一天?!?/p>
現(xiàn)在,他們沿著主干道走了三四百米,其間,周茹至少回了四五次頭。她希望女兒能夠追出來。當(dāng)然,沒有。時永平推著旅行箱,中間又接了一次電話。是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到了青桐,想跟他見見。他說,那真不巧,我在哈爾濱,送女兒上學(xué)。同學(xué)問,上了什么大學(xué)?他說,哈工大。哈爾濱工業(yè)大學(xué)。說這話時,周茹看了他一眼,他神情里有些自豪。同學(xué)說,了不起,那是一所頂尖的好大學(xué)。他爽快一笑,說,一般吧,還可以。電話掛了后,周茹說:“快到大門了。這所大學(xué)幾個大門,就這大門最氣派。”
時永平看著大門,確實夠氣派。北方建筑跟南方建筑不同,南方講究的是精巧,北方講究的是氣勢。女兒填志愿時,心心念念就堅持一個原則:離家越遠越好。這讓周茹很是傷心。時永平勸她:孩子大了,就像小鳥,想飛得遠些,都是正常。只有去過遠方,才知道家的溫暖。他這最后一句話,很有哲理,讓周茹足足看了他三秒鐘。然后,同意了女兒從南方小城跑到這北國讀書。“現(xiàn)在這季節(jié)好,要是到了冬天,這里可就是大雪封門了?!敝苋阏驹诖箝T邊上,思緒一下子拉得老遠,時永平有些猝不及防,望著她,說:“什么雪?天晴著呢。”
“我是指到了冬天。這里冬天有多冷啊,這丫頭,能受得了?”仿佛大雪就壓在頭上,周茹用手抹了抹鼻尖。
“那這里的人都不過日子了?不一樣過得很好。這里冷天比我們那舒服,有暖氣。我們江淮之間其實最糟糕,沒暖氣,冬天屋里屋外一個樣。北方人冬天進門暖和得像春天,出門大衣一披,萬事大吉。”時永平攥著手,似乎要把壓在周茹頭上的雪給攥化。但周茹又朝校園內(nèi)看了看,說:“丫頭會不會想我們了?”
“才走幾步啊!”時永平倒是覺得周茹的想法有些孩子氣,事實上,年輕時她就是有些孩子氣。只是這些年,丫頭慢慢長大,把周茹的孩子氣給磨沒了。他看見周茹額頭前的頭發(fā)有些白了,雖然被巧妙地梳到了黑發(fā)里面,但還是冷不丁地閃出白光,像一柄掩蓋在綠草叢中的劍。想到劍,時永平心里猛地一緊。他又看了看周茹,覺得周茹也一定想到了他們?nèi)昵暗募s定。女人記性牢,她應(yīng)該不僅記得,也許還一天天地盤算著日子呢。
“回賓館吧!”周茹說。
打了輛的,五分鐘就到了賓館。他們幾乎沒怎么說話,進了房間,行李已經(jīng)收拾好了,拿著就走。出門時,周茹又返回來,在房間里看了看,結(jié)果她叫了起來:“你看這丫頭,水杯忘在這兒了。”這兩天,一家三口就住在一起?!翱旖o丫頭打個電話吧!我們送過去?!?/p>
時永平接過水杯,卡通圖案的水杯,是高一時給女兒買的。女兒屬豬,圖案上的小豬正在做引力向上。他猶豫了下,問:“真要打電話?”
“肯定要打。這杯子她用慣了?!?/p>
時永平打著電話,過了好大一會兒,女兒才接了,有些驚詫,說:“又有什么事?我可正在布置寫字臺呢?!?/p>
“你杯子落在賓館里了。你媽說送過去?!?/p>
“就那只杯子?不要送了。你們帶回去吧!”
“送也很方便的,就十來分鐘。反正我們時間還早?!?/p>
“不要了,老爸,你也跟老媽一樣絮叨。我掛了,還有許多事呢?!?/p>
掛了電話,時永平朝周茹聳聳肩膀,周茹呆立著,突然指著他道:“打個電話都說不好,還不如直接送過去。這死丫頭,上了大學(xué)忘了娘。哼,跟你一樣,都是來氣我的?!?/p>
“你這話!唉,我不說了?!?/p>
“你是不要說!”周茹仍氣鼓鼓的,坐在床上,問,“幾點的火車?”
“十二點一刻。還早?!?/p>
“那得到車站搞點吃的。”周茹站起身,又在屋里看了一遍,讓時永平將杯子放進包里,又檢查了一遍衛(wèi)生間,才出來帶上門,下樓退房。兩個人坐上去火車站的出租車時,正好十點半。周茹喃喃道:“接下來該干什么?”
時永平心又一驚,他沒接話,只看著出租車駛過中央大街,在典型的俄羅斯風(fēng)格的建筑群中,往前漂移。
上了火車,時永平讓周茹先休息會兒。周茹說:“不累,看看風(fēng)景也不錯?!?/p>
風(fēng)景確實不錯。兩個人都是從小在南方長大的,沒見過窗外這一馬平川,人就都倚在窗前。時永平說:“這么一塊大地,該有幾百畝吧?”
“何止幾百畝,上千畝呢?!敝苋阌檬种钢饷?,說:“那里有棵樹,我在青桐沒見過?!?/p>
“在東北你沒見過的東西多著呢?!睍r永平說,“丫頭在這待四年,就成了半個東北人了?!?/p>
“那可不會。東北再好,哪好得過我們南方。”周茹摸著車窗,說,“我們倆都是靠窗的位子,這丫頭可真會買票?!?/p>
“別看她大大咧咧的,也還算有些心思?!?/p>
“有心思?我們走時,一滴淚也沒掉?!?/p>
“那說不定,在背后一個人哭呢。”
“別說了?!敝苋阊塾旨t紅的。然后道,“我得睡會兒了,困得很?!?/p>
周茹頭靠在窗子上,窗子玻璃滑,加上火車有些顛簸,她總是閉一會兒眼睛,就睜開眼看看。時永平說:“換個座位吧,你過來?!闭f著,他就跟同座的一個小伙子商量。小伙子爽快地答應(yīng)了,站起來說:“阿姨,你過來吧?!?/p>
周茹先是沒動,見小伙子已經(jīng)起身了,便也起身。換了座位,她感到一下子離時永平近了。這種近,幾乎讓她有一種淡淡的陌生感。她將身子往過道移了移,時永平一定也覺察到了,但他沒動。他聞到了妻子身上二十多年都沒變的氣味。當(dāng)年,周茹還是姑娘時,時永平大學(xué)放假回青桐,他們是在時永平的一個女同學(xué)家里第一次見面的。本來,那女同學(xué)對時永平有些意思,最后時永平卻看上了周茹。兩個人都愛好文學(xué),喜歡詩歌。于是,時永平回部隊后,兩人就開始通信。一來二去,就真正成了一家子。時永平轉(zhuǎn)業(yè)回到青桐工作,周茹生下了丫頭。時光都快啊,一晃,丫頭都上大學(xué)了。
不過,周茹身上的氣息沒變。做姑娘時,就是淺淺的像金銀花般的氣味。生了孩子后,這氣味里混雜著清清的奶香。孩子稍稍大點,氣味里雖然時不時地會有些汗氣,但時永平還是喜歡冷不丁湊上前去聞一聞。后來,時永平真的想不起來是哪一年了,他覺得這氣味,就像風(fēng)吹荷花,越吹越遠。不是他夠不著,而是壓根兒沒想著去夠。
所以,周茹往身邊一坐,氣息馬上彌漫了過來。他整個鼻翼都張開著,氣息沿著鼻翼,一直進入氣管,胸腔,血液。接著,他感到身上發(fā)熱,周茹的氣息在身上流動。他把右胳膊往外拐了拐,正好緊挨著周茹的胳膊。他感到周茹也輕輕地抖了下,胳膊往回縮了一分,然后又回到了原位。這樣,兩個人的胳膊就靠在了一起。時永平回想起第一次跟周茹去看電影,那是部經(jīng)典的愛情大片——《魂斷藍橋》,里面的男女主人公想著,戀著,終于抱到了一起。他和周茹都屏著呼吸,他先用胳膊碰了碰她,她沒反對,然后,他伸出手迅速地握住她的手。他發(fā)現(xiàn)她手心里汗涔涔的,整個手似乎在往回抽,卻總還在他的掌心里。
這時,對面座位的小伙子也許是因為剛才換了座位,問道:“你們是送孩子來上學(xué)吧?”
“你怎么知道?”
“當(dāng)然知道嘍。每年這個時候,就有許多南方人到這邊來。一小半都是來送孩子上學(xué)的。我當(dāng)初也是爸媽送來的??上А?/p>
“怎么了?”
“他們回去就離了。前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典禮,想請他們來,結(jié)果,因為離了,也沒來成?!毙』镒铀α讼骂^發(fā),說:“好在我習(xí)慣了。過兩年我博士典禮,就不再請他們了?!?/p>
“是不是有點傷心?”周茹問,心里就升起了憐愛。
“剛開始時有點?,F(xiàn)在沒了?!毙』镒訂柡⒆釉谀乃鶎W(xué)校,學(xué)什么專業(yè)?時永平?jīng)]作聲,周茹一一回答了,末了又問小伙子在哪個學(xué)校?小伙子說:“與你家孩子同一個學(xué)校,不過我是學(xué)數(shù)學(xué)的。”
“那以后拜托照顧下孩子?!敝苋阏f。
“那沒問題。”小伙子說他這是去北京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順帶著看看簽證。如果不出意外,他明年就要出國去了。
周茹由衷地夸道:“真不錯!你媽媽一定會很高興的?!?/p>
三個人又聊了會兒,主要是學(xué)校里的情況。時永平和周茹都想盡可能多地了解丫頭要待四年的大學(xué)。小伙子倒是能說,好的,壞的,說了一路。最后終于說不動了,小伙子說:“我看你們也有些累,先休息會吧。我到前面車廂去找一個朋友。”
小伙子走后,時永平說:“這小伙子知書達禮,挺好!”
“是挺好。”周茹笑著,側(cè)過臉來望著窗外。時永平看見她眼角紋像巖石上的褶皺,而她向后梳著的頭發(fā),也像入了秋的山崗,透出隱約的荒涼。這確實讓時永平?jīng)]有料到。妻子也才四十二歲,單位里那些四十多歲的女人,哪個不是過得滋滋潤潤?唉。他嘆了口氣。
周茹收回目光,問:“怎么了?想丫頭了?”
“不是呢。我是說你這頭發(fā)……”
“老了,是吧?”周茹用手掠了下頭發(fā),不再言語。
一直到下午四點,兩個人不再說話。但胳膊一直挨著,隨著火車的起伏而起伏。有一瞬間,時永平覺得周茹是打瞌睡了,她的頭偏向他的肩膀,一點點地偏,又一次次地掙扎回去。接著又一點點地偏,最后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一動不動,直到餐車工作人推著餐車在走道里喊“快餐!快餐!”時,周茹醒了過來,揉揉眼睛,問:“到哪兒了?”
“快到北京了。”
因為站內(nèi)換乘,只有一個半小時的間隔,所以時永平和周茹就沒出站,只在站內(nèi)轉(zhuǎn)了轉(zhuǎn)。周茹說:“還是丫頭五歲的時候,我們來過一次北京。都十幾年了,應(yīng)該變得不認(rèn)識了。”
“是變了。”時永平倒是每年都有一兩次機會到北京出差。但周茹沒可能。她是圖書館管理員,根本沒理由出差北京。白天,周茹在圖書館里忙著服務(wù)讀者,下班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給丫頭準(zhǔn)備吃的、喝的。丫頭上小學(xué)時,她還得每天去接送。時永平在組織部工作,天天不是下鄉(xiāng),就是開會,或者出差,有時,三五天也見不著人影。丫頭中考前,周茹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帶著孩子。她對時永平也沒有太高的期望,也不指望他能升個副縣級職務(wù),或者正縣級職務(wù),只想著他好好地干工作,安安穩(wěn)穩(wěn)地拿工資。應(yīng)該說,周茹本質(zhì)上很傳統(tǒng)。有時,她對著鏡子也問自己:怎么就一步步地活成了個典型的家庭婦女?問著,就有些憂傷。轉(zhuǎn)念一想,卻又釋然:生活不都是這樣過么?怎么,這還不都是生活?
“我還記得頤和園,我們帶著丫頭劃船,她調(diào)皮,差一點掉進湖里?!敝苋阏f著,眼睛比剛才細了。
時永平腦子里其實沒什么印象了,但他還是道:“她從小就調(diào)皮。一個人,沒誰教她,就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記得那次去自行車店買車,她一推車子就哧溜騎著上了馬路,都嚇?biāo)廊肆?。?/p>
“她那是跟同學(xué)后面學(xué)會的。孩子學(xué)車容易?!敝苋阏f。
周茹這么一說,兩個人竟對望了下,又會意地一笑。他們都想起周茹當(dāng)初學(xué)車的情形。周茹膽小,總是不敢上車,上了車,整個腰身都橫著,總是往一邊倒。時永平在車后扶著后座,一個勁地喊:“踩啊,踩啊!不踩怎么走?”
“我在踩??!”周茹嘴上說著,整個身子卻歪得更狠,腳踏在踏板上,卻踩不下去。她著急道:“踩不動啊,怎么這么重?”
“你身子正了,再踩,就輕了?!?/p>
“我身子正得很?!敝苋闵碜訋е囎佣純A斜著,時永平幸虧有一把勁,用力扳正。一直到了第二個黃昏,周茹才踩著自行車,說:“輕多了。”時永平說:“這就能騎了,龍頭輕了,腳步輕了,車就學(xué)得差不多了?!?/p>
這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透過茶吧的玻璃,在外面走著的周茹突然問:“當(dāng)年我們來北京時,陪我們的那個北京戰(zhàn)友老那呢?”
“他……”時永平猶豫了下,說,“他回內(nèi)蒙古了。”
接著,又補充道:“他是內(nèi)蒙古人。當(dāng)年談了個北京姑娘,后來就在北京落了戶。前些年,兩個人離婚了,他就一個人回老家了?!?/p>
周茹嘆了聲,說:“那人可是看著很好的?!?/p>
“是他老婆看上了個外國人,帶著孩子移民走了?!?/p>
“他老婆……我們當(dāng)時沒見到吧?”
“沒有。那回我們來北京,他老婆正在他內(nèi)蒙古老家生孩子?!?/p>
“唉!”
快到上車時間,周茹買了兩塊面包,說半夜里要是肚子餓了,可以補充一下能量。時永平說車上也有賣的,只不過貴些。周茹說車上的不新鮮,質(zhì)量也不行。兩個人提著面包上了火車,一個跟丫頭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正挎著個大包,往車上擠。周茹在后面悄悄地托著小姑娘的包,等上了車,她一直望著小姑娘消失在過道盡頭。時永平知道她又想丫頭了,周茹心思重。他找到包廂,他們倆一個坐票,一個硬臥。本來,丫頭買票時,買的都是硬臥,但周茹說兩個人有一張臥鋪就行了,輪流休息。何必花兩張臥鋪的冤枉錢。時永平對丫頭說:“你媽就是這算小的命!”這會兒,他讓周茹待在臥鋪,他自己去了硬座。周茹說:“我先睡會兒,下半夜再換你過來?!?/p>
坐在硬座上,時永平眼睛很沉,心里卻活泛著?;疖囌ㄟ^平原,一點點燈火,從窗前一閃而過。更大片的是黑暗,他很久沒看過這么濃重的黑暗了。黑得像一座山,而火車就在這山里穿行。有時候,連一點點的燈火也不見了,火車進入了隧道,車廂里立即就有種沉悶、壓抑。他希望火車更快一點出了隧道,他很奇怪自己以前多次乘坐火車,卻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這是第一次。感覺往往來自內(nèi)心。他仿佛看到這三年,自己也是行進在一座漫長的隧道里,現(xiàn)在,即將出來了。而出了隧道,該干什么呢?迎接他的,又是什么呢?
周茹一定也記著。而且,她說不定也正在想著。周茹其實也在隧道之內(nèi),只不過,這三年,兩個人正因為都在隧道里,因此在黑暗中,彼此更增加了一些張望。雖然這張望也是倉促的,匆匆的,但總比之前他們那種若即若離要好許多。為了丫頭,周茹每天像個陀螺,從菜市場到單位,從單位到學(xué)校大門口,從學(xué)校大門口到廚房,又從廚房到女兒房間……總之,因為同處在隧道之中,時永平格外清晰地認(rèn)識了這一切。時永平呢?這三年也像只周游世界的猴子,回到了花果山上。他每天早晨起來替丫頭做早飯,然后送丫頭上學(xué)。丫頭每天的上半段,由他負責(zé)。夫妻兩人并沒有分工,但很快就形成了這固定的格局。下半段,由周茹負責(zé)。晚上,如果不是特殊的應(yīng)酬,時永平基本不去。他回到家時,周茹往往正在給孩子送晚餐回來的路上。他將留下的飯菜熱了,端到桌上,盛了飯,等周茹回來。他經(jīng)常站在陽臺上,看著小區(qū)進門的道路。周茹急匆匆的影子一出現(xiàn),他就等在門口。估摸著她到了,便開門。然后兩個人坐在桌子前吃飯。他問:“丫頭還好吧?”
“挺好。吃得香。”周茹說,“她還把菜分給了簡小潔?!?/p>
簡小潔是丫頭的好姐妹。時永平夾了塊肉給周茹,笑著說:“這倆孩子長得也像,跟雙胞胎似的?!?/p>
“簡小潔沒我們家孩子好看?!敝苋闾痤^,喝了口湯,說,“我們單位的老館長走了。腦出血,中午吃飯吃到一半就走了。”
“唉。那太快了。老館長也才七十歲掛邊吧?”
“六十八。”
“太早了。他對你不錯。你做管理部主任,還是在他手上的事情?!?/p>
“可不是呢。剛剛添了外孫子,人就走了。人哪!真的不算什么。我有時想:我們這個年齡真的不能閃失,要是閃失了,丫頭怎么辦?你說是吧?”
“當(dāng)然是。我們不都好著的嘛?”時永平說著,就有些心虛。他低下頭吃菜,周茹說:“以后你別跟丫頭一幫腔氣我。就像昨天,她純粹是無理取鬧?!?/p>
昨天晚上,丫頭晚自習(xí)回來,說要買個紐曼MP5聽音樂。周茹說:“高二了,不能聽了,要集中精力學(xué)習(xí),離高考只有四百多天了?!毖绢^說:“簡小潔都買了,聽音樂也不耽誤學(xué)習(xí)。你們不給我買,我明天就不去上學(xué)了?!敝苋泷R上上了火,說:“你不去上學(xué)就罷了,到頭來害的還是你?!睍r永平見狀,便上來勸丫頭:“暫時別買了,等高考結(jié)束買個更好的?!毖绢^說:“我認(rèn)定了,不買,我心定不下來?!彼蛦枺骸澳隳鼙WC不影響學(xué)習(xí)?”丫頭說:“不影響,不給買才真影響呢?!苯Y(jié)果,時永平就反過來勸周茹:“那就買一個吧,也讓她放松放松?!敝苋銡獾昧R他:“你就是跟在丫頭后面的狗。”他笑笑,說:“總得有人當(dāng)狗唄?!?/p>
晚飯后,時永平洗碗。周茹忙著洗衣掃地。晚上九點,兩個人出門在小區(qū)內(nèi)的道路上走半個小時,邊走邊計劃第二天丫頭的飯菜。
半夜,火車上熄了燈。周茹給他發(fā)了個信息:你過來睡吧。我睡好了。
不了。你睡。我坐著挺好的。他回道。
火車行進,時永平時不時地睡上一會。但大部分時間,他都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夜色。火車一??寇囌荆拖聛?,讓夜風(fēng)吹上一次。他喜歡這夜風(fēng)的吹拂,一下子從迷迷糊糊中就清醒過來。腦子里漸漸放空,身體也輕了起來。三年前,他每次出差,往往和同行者在火車上喝上半斤白酒,然后找個地方呼呼大睡。一路風(fēng)景,都被他的鼾聲給吞沒了。這三年,他戒了酒,上車后,倘若是白天,他看田野、城市,看樹,看停在電線上的鳥兒,也看一個個上上下下的乘客。火車就是一個大千世界,每一個乘客的臉上都寫著不同的故事與滄桑。他揣摩著,想象著,與那些故事與滄桑一道,喜怒哀樂。
有時,他回青桐,也跟周茹說說火車上的人和事。但總體上,這三年,他出差少了,即使出差,也不像從前那樣磨蹭,而是忙完事就往回趕。同事說:“時處像變了個人似的,開始戀家,想家了?!彼π?,也不解釋。他對周茹說:“想想火車上那些也許一生只能見上一次的人,大家都在塵世這么艱辛,便想通了?!敝苋銌枺骸跋胪耸裁矗俊彼麉s不想說了。
火車經(jīng)過一座城市,時永平想這或許是濟南,也或許是其他城市。夜色中,城市都是燈火,長相相同,難分彼此??墒牵@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火車是城市的過客,乘客更是。這樣想著,他又睡了會兒。朦朧中就想起三年前的事了。
事情幾乎沒有細節(jié),酒精將細節(jié)給掩飾了。
時永平后來不止一次回想過。事情確實不簡單。他們是在一場飯局后相約去唱歌的。唱歌時,又喝了很多啤酒。他有一副好嗓子,且是麥霸,唱歌過程中,除了鼓掌,就是敬酒。談小葉也唱了幾首歌,且和他二重唱了兩首。唱完歌,已近晚上十一點。同行者讓談小葉送他回家。結(jié)果……這不簡單的事情,又相當(dāng)簡單地被推到了周茹面前。第二天晚上,他回家。周茹問他頭天晚上去了哪里?他答說幾個朋友打牌打了一夜。她冷著臉,卻一笑,說:“是在海天賓館吧?”他愣著,他也是聰明人,馬上道:“是的,酒喝高了,去那休息了。”周茹問:“和誰?”他撓著頭,說:“記不得了?!敝苋阏f:“我提醒你下,是談小葉。”他嚇得站了起來,問:“你認(rèn)識她?”“不認(rèn)識。但我的朋友認(rèn)識她。”
雖然細節(jié)被酒精給掩飾了,但時永平知道,他已沒有回旋的余地。他望著周茹。周茹抹著淚,說:“離了吧!”
“不。我不同意?!?/p>
“你還有資格說不同意嗎?”
“我是沒資格??墒俏也煌?。丫頭馬上上高中了,也影響她?!?/p>
周茹說:“我不想跟你吵,就是怕影響她。離了,長痛不如短痛?!?/p>
“我不離?!睍r永平拿住周茹的手,周茹用力縮了回去。他說:“我真的是喝多了,不知怎么就……除了這一次,從來沒有過。我可以發(fā)誓??梢园l(fā)誓!”
“沒必要。”周茹進房關(guān)了門。
第二天上午,時永平接到周茹的短信:暫時不說這事了。三年后,等丫頭考上大學(xué)后,我們就離。
時永平想了又想,覺得不論他說什么,都不合適,只好回了一個字:“好!”
三年前的約定,轉(zhuǎn)瞬就到了。時永平從來沒有像這三年,這么認(rèn)真地對待過時間。他經(jīng)常一個人待在辦公室里,翻著臺歷。臺歷一天薄似一天,到了年終,最后剩下的幾頁總讓人驚心。他只好不看,一閉眼將臺歷扔進紙簍。然后換上一本新的。新的臺歷有365頁厚,厚厚的,讓他踏實。丫頭從上小學(xué)開始,每年暑假,全家人都出去或遠或近地旅游一次。到了高一暑假,這規(guī)則也沒變。一家三口去了桂林。就是這次旅游,時永平看到了周茹那藏在心底里的疼痛與恨。每次照相時,周茹總是不愿意與他同框。要么,同女兒在一塊照;要么,一個人單獨照。女兒提出三個人同框時,周茹總能找出理由,比如你們先拍啦,我去上個洗手間,別照了,要走了……反正就是一條,一趟旅游下來,她沒和時永平在一張相片里出現(xiàn)過。時永平先還是笑著說丫頭要拍,就在一塊拍吧。見周茹根本沒那意思,便罷了。他心里著實難過了幾天,更歉疚了很長時日。他從電腦里搗出以前旅游的照片,三個人貼在一起,那種感覺如同舊夢,雖溫暖卻遙遠了。到了高二暑假,隨著丫頭去了離家近的南京。同樣,周茹沒有和他一起出現(xiàn)在鏡頭里。三個人,玩著景點,吃著小吃,說著話,晚上住在一個房間里。周茹和丫頭各睡一張床,時永平睡地鋪?,F(xiàn)在的孩子,即使十七八歲了,也還是沒什么心思,居然一次也沒問過。那次旅游回家后,家里客廳里掛上了個小牌子,那是周茹放上的。牌子上寫著:離高考(××)天。括號里的數(shù)字,每隔十天就換一次。時永平常??粗@牌子,覺得這既是對女兒的一種督促,又像是周茹對他們兩個人約定的提醒。有時,夜深人靜,他從臥室的沙發(fā)上爬起來,到客廳里就著窗外照進來的燈光,看那剛填上新鮮數(shù)字的牌子,便緊張,急躁,憂傷,甚至有一兩回,他哭了。他的哭是往著心里去的,沒有聲音,沒有淚水,卻有古井般的幽深。他想止住哭,卻像他根本止不住時間的消逝一樣,無能為力。
小時候,上小學(xué)時,寫錯了字,老師說:“用橡皮擦了,再好好寫。”結(jié)果,寫出來的字,老師很高興地給打上了一百分。時永平有時就想到這個畫面,可惜,并不是所有寫錯了的字,都能被擦掉,都能被重新寫,而且,還能被打上滿分。丫頭高一那個暑假,時永平想著這些曾有些絕望。他專門去九華山拜了一回菩薩,在菩薩面前懺悔。菩薩不言不語,卻又像說了許多的話。回來后,他便不太想得什么滿分了,他只管重新寫,慢慢寫,用心寫。至于寫出了什么,得多少分?jǐn)?shù),他沒法問,也不再問了。
天亮?xí)r,丫頭發(fā)來一張照片,是在大學(xué)的門口,三個人一塊兒照的。時永平看著照片,想了會兒,那是昨天上午的事。在校門口,丫頭提議拍張合影。他看著周茹,沒想到周茹說:“請保安給我們拍好看點?!毖绢^在中間,他和周茹各站一邊?,F(xiàn)在看這照片,周茹當(dāng)時笑得有些燦爛。他看著看著,也笑了。笑過后,又在心底里無聲地哭了。
天大亮,火車進入了青桐境內(nèi)。時永平覺得肚子有些餓了,他正要給周茹發(fā)信息,問她要不要在車上吃早點,就看見周茹從人行道上走了過來。她停在座位邊上,問:“昨晚沒休息好吧?”
“還行。你呢?”
“挺好?!?/p>
“要不要吃點?”
“快下車了,到家再吃吧!車上有什么好吃的,反正也快了。”
“還有二十分鐘,確實快了。那就下車吃吧?!睍r永平說,“我去拿東西,等會兒車停了來不及。車在青桐只停三分鐘的。”
兩個人回到臥鋪車廂,東西其實沒動,也沒什么可收拾的。時永平就坐下來,周茹說:“那丫頭,才四五點就醒了。你看到照片了吧?”
“看了。拍得很好?!?/p>
“可惜學(xué)校的名字拍得太小了。那一定是個剛來的保安?!?/p>
“怎么?這跟保安剛來不剛來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你說那大學(xué)門口,一年四季多少人來拍照,拍合影不都要請保安拍?要是一直在崗的保安,就會既把人拍好了,也能把景拍好了,特別是大學(xué)的名字,更不能拍得那么小。”
“這么說,還真在理?!睍r永平?jīng)]料到周茹還真對那張照片琢磨了,而且琢磨得細致。
晨光里,周茹看著手機上的照片,她問:“丫頭是到東食堂還是西食堂去吃早飯呢?”
“那……都行?!?/p>
“不,我得問問。”周茹就給丫頭打電話,丫頭說:“我還沒吃。正在床上看手機?!?/p>
“那早飯一定得吃,我看西食堂挺好的,就去那兒吃吧?!?/p>
“不都一樣嘛。媽,你就別操心了。”丫頭說,“我得起來漱口了,拜拜!”
周茹朝時永平無奈且有些難過地搖搖頭,時永平說:“就別操心了吧,她一個人會過好的?,F(xiàn)在孩子,獨立性強,而且,她也不希望大人過問她。她會逆反?!?/p>
“那就不管了?”周茹說,“我可下不了這個狠心?!?/p>
列車進站后,時永平推著旅行箱,周茹跟在后面,出了站,就被的士司機們圍住了。司機們覺得這或許是一單遠路生意,不想一問卻是城里,也就是個起步價,便都四散而去,圍別的旅客了。時永平說:“這幫司機,就為了錢!看來,我們只得走回去了?!?/p>
“那就走吧,也就半小時路程?!眱蓚€人拖著旅行箱,仿佛風(fēng)塵仆仆的旅人,在青桐的大道上慢慢走著。早晨,大道上的人并不多,車輛也稀。路邊很多小店,正在開門,店主們將一件一件的物品,從店里搬到店門口。在人民路與青桐大道的交叉口,一家早餐店正熱氣騰騰,早點的香味遠遠地撲過來。時永平說:“就在這兒吃點吧?”
“這店原來在我們小區(qū)邊上,現(xiàn)在搬這兒了?難怪很長時間沒見過了?!敝苋阏f,“這家店早點不錯。就這兒吧!”
每人一碗稀飯,十個鍋貼,正吃著,周茹抬眼望著門外,若有所思,說:“丫頭不知吃不吃得慣東北的伙食?她從小就挑食?!?/p>
“沒事的。東北伙食好,既有面食,又有米。我們這吃的大米,很多不都是東北產(chǎn)的?只要有米,就行?!?/p>
店主湊過來,問:“你們是從外地才回來的吧?是不是送孩子去上大學(xué)?”
“是啊,你怎么知道?”
“這個時間這個點,火車又是從北京過來的,大都是送孩子去上學(xué)回來的。你們趕得巧,我這店也今天才開門。前幾天,我們也送孩子去北京讀書了?!钡曛饔謫?,“你們家孩子在哪個學(xué)校?我們兒子在北理工。”
“哈工大?!?/p>
“名牌,老名牌了。好大學(xué)。我們家兒子也一直想考這個大學(xué),結(jié)果今年沒發(fā)揮好?!钡曛鞒锖暗溃霸偌邮畟€鍋貼,我請客?!?/p>
十個鍋貼端上來后,店主不斷地說著他的兒子,偶爾,周茹也見縫插針地說上丫頭幾句。吃完后時永平結(jié)賬,店主說什么也不收錢。時永平說:“那十個鍋貼是你請的,其余的,得給錢?!?/p>
店主既憨厚又狡黠地笑著,說:“都不收錢。說不定以后咱們還成親家呢!”
錢到底沒收,周茹說:“以后還常來這家店?!钡曛髡f:“只要你們來,都不收錢。”時永平說:“要是都不收錢,我們可不敢再來了?!薄澳蔷碗S你們便吧。”店主道。
回到家,一開門,周茹便進了丫頭房間,開窗,通風(fēng),然后又站著看了看。女兒走之前,已經(jīng)將房間收拾了,書桌上成摞的學(xué)習(xí)資料,也沒有了,只有那盞陪伴了女兒多年的臺燈和那只卡通圖案的小電扇還擺在桌上。她上前扭亮臺燈,打開電扇,又瞅了眼女兒的小床。時永平就站在房門口,她輕輕道:“這小鳥,唉,真的飛出窩了?!?/p>
“唉,是啊!”時永平也嘆道,“想當(dāng)初出世時,才不到七斤,兩尺來長,現(xiàn)在,都成了大學(xué)生了。”
“三千八百二十克,六十八厘米。”
時永平心想還是女人心細,記得準(zhǔn)確。他回頭看見墻上的高考倒計時牌還在。那牌子定格在“離高考(?0?)天”上。這大大的“0”,正一環(huán)一環(huán)地向他旋轉(zhuǎn)過來,慢慢地就把他旋到了中心。然后,這環(huán)漸漸收緊,狹窄,再收緊,再狹窄,他感到胸口悶,他只好走上陽臺,張開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周茹從丫頭房間出來,又在其他房間轉(zhuǎn)了轉(zhuǎn),等她走到陽臺時,時永平終于開口了:“接下來,該干什么呢?”
“過日子唄。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周茹轉(zhuǎn)身說,“你先把衣服換了,再去買菜,我來洗衣,打掃衛(wèi)生!”
洪放,1968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長篇小說《秘書長》《撕裂》《百花井》等十二部,散文集《南塘》《先生的課堂》等。發(fā)表大量中短篇小說。作品曾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轉(zhuǎn)載并收入多種年選。曾獲安徽社科文藝出版獎,浩然文學(xué)獎,林語堂文學(xué)獎,《安徽文學(xué)》獎,《廣西文學(xué)》獎,《紅豆》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