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4期|江子:理想時代
“小黑”和“猛士”,是我們村的兩頭黃牛。
“小黑”是住村西頭的黑皮家的,“猛士”是住村東頭的“司令”家的。
那時候我們村有兩百多頭牛——我們村有三百多戶人家。大多數(shù)人家,兩家共養(yǎng)一頭牛,少量人口多田地多的人家,一家養(yǎng)一頭牛。這樣算起來,我們村有兩百多頭牛,是個比較靠譜的數(shù)字。
要想從這兩百多頭牛中脫穎而出并不容易,但小黑和猛士做到了。
比起村里其他的牛,這兩頭牛自有非同凡響的地方。比如說,它們的體格都格外壯實,威風凜凜,四蹄有力,踩在地面上發(fā)出“吧嗒吧嗒”的響聲。有蒼蠅叮著的時候,它們走起路來腿部的肌肉群會抖動不已,好像那里游走著閃電。它們的脖子上,都有一個大多數(shù)牛沒有的很高的肩峰。它們的皮毛,都格外光滑。它們反芻后吞咽的樣子,讓人懷疑它們的喉嚨里滾動著雷聲。頭上的角呢,有著完美的弧度與銳度,容易讓人想起冷兵器時代將士高高舉起的武器。
說句要不得的話,我們村里的很多牛,角長得太不像話了。不要說那些母牛,就說三丫家的那頭公牛,角那么短,兩只角還不一樣,左角向上挑,右角呢向下彎曲。四生家的公牛,兩個角只露出了角尖尖就不長了。
角長得太難看,主人都會覺得特沒面子。三丫和四生每次牽著他們的牛,頭都會勾得特別低。
小黑和猛士還是干活的能手。黑皮與司令,在分田到戶前,是村里最窮的兩家人,長期飯都吃不飽。他們兩家人口多,黑皮家有十口人,司令家有九口。
人口多,分田到戶按人口分,他們兩家就分到了不少田地。兩頭牛的任務就重。但是,它們總是輕輕松松就犁完了地。
別人家的牛一天犁一畝地,它們可能只要半天。
別人家的牛犁完了一畝地可能就走不太動了,它們卻踱著方步打著響鼻,發(fā)出極其高亢的哞聲——就像高興的人唱著歌一樣,或者說,就像去參加了一場婚禮回家。
但這些還不是它們讓人記憶深刻的地方。我到現(xiàn)在還舍不得忘記它們,是因為它們還有一個特別的愛好——喜歡打架。
作為土著,小黑很小的時候就是頭好戰(zhàn)的牛。它是黑皮家的母牛生的,一落地就擁有了本村的戶口,一長大就開始與村里的牛們約架?!词归幐盍?,它愛打架的熱情也一點不減。
但很快,小黑就厭倦了與本村的牛戰(zhàn)斗。因為其他的牛見它就躲,或者低頭露出一臉諂媚的投降的笑容,表示向它俯首稱臣,無意陪著它打一架。
這樣,小黑就覺得沒意思了。自古以來,哪有欺負弱者的英雄?
終于,它遇見了猛士。
猛士是司令兩年前從牛市買回來的,作為外來戶,它的底細,本村的牛并不清楚。
村里人知道的是,為了買猛士,司令多花了好幾百塊錢。司令家人口眾多,田地也多,一般的牛根本應付不了,非猛士這樣的牛不可。猛士一看就比普通的牛要壯實,骨骼要大,腿要粗,牛中介說,這樣的牛耕地肯定是一把好手。
同樣閹割了的猛士一到我們村就到處尋釁滋事。我們村的不少牛有些不服,就與猛士干了仗,但它們明顯都不是對手。
沒有對手,猛士大概有些孤獨。但這種孤獨感并沒有維持多久,它與小黑相遇了。
大約在一個黃昏,小黑犁完地回來,在一片空地上看見一頭陌生的牛對它虎視眈眈。對方和它一樣壯實,一樣器宇軒昂、桀驁不馴。它想那就是傳說中的猛士了。
一頭外來的牛在這個村莊里到處惹事兒,作為本村牛的王者,小黑怎么會不知道呢?
那么,打一架就在所難免了。
小黑向猛士發(fā)起了挑戰(zhàn)。它的低吼,它的步步緊逼,它的脖子下壓、犄角向前,都是向猛士下的戰(zhàn)書。猛士呢,早就擺開了架勢。
黑皮與司令,這兩頭牛的主人,都拼命拉著牛繩,把鞭子使勁抽在他們的頭上,嘴里咒罵著,想阻止這一場戰(zhàn)斗的發(fā)生??墒悄睦飻r得???
它們的角碰在了一起,發(fā)出“砰砰”的聲響……那真是一場天昏地暗的廝殺。
在本用作曬場的空地上,它們把力量全部集中于角上,身體像弓一樣繃緊。它們的腿仿佛是鋼筋澆注的,緊緊地抓住地面。它們的脖子由于過于用力,感覺比平常粗大了一倍,脖子上的肩峰高高堆起。眼睛呢也比平常大了好多,并且布滿了血絲。
角和額頭的碰撞砰砰作響,粗重的鼻息呼呼作響……村里的人們聞訊紛紛趕來觀看。大人們圍成一圈對戰(zhàn)斗評頭論足,孩子們在人群中穿來穿去。
圖片
黑皮與司令,這兩頭牛的主人,也成了這場戰(zhàn)斗的看客。
有什么辦法呢?既然阻止不了戰(zhàn)斗,那就不如靜下心來好好看戲。
它們從晚霞漫天的黃昏打到了星光初上的夜晚,還是難分難解。
夜越來越黑。場地中間處于膠著狀態(tài)的兩頭牛,輪廓越來越模糊……我們懷疑,我們看到的,并不是真的兩頭在決斗的牛,而只是兩頭牛的影子。
有人到家拿出了松節(jié)點燃了。兩頭牛的輪廓于是又一次清晰了起來。
最后是猛士踩在了一顆滑動的石頭上,腳下一滑……小黑抓住了戰(zhàn)機用連環(huán)角挑,猛士節(jié)節(jié)敗退。
勝負已分。兩頭牛都在場地上發(fā)出了激越的“哞”聲。小黑是慶祝勝利,猛士是表達不服。哞聲在巷子間回蕩,村莊頓時充滿了蓬勃的原始生命力。
眾人散去,黑皮與司令把兩頭牛牽回了家。村莊頓時恢復了平靜。
人們以為經過了這一仗,小黑與猛士高下已分,敗者自然要對勝者俯首稱臣。可是錯了。
兩頭牛從此成為了宿敵。它們有事沒事就要打上一架。它們倆只要一聽到對方的哞聲,一見到對方的身影,就會不管不顧,在山上的,就會跑下山來,在田埂間吃草的,就會躍下田埂,在一個可以施展開拳腳的地方,犄角相抵,額頭相撞,四蹄用力,尾巴高高豎起如旗。
這兩頭旗鼓相當?shù)呐5膽?zhàn)斗各有勝負。每次都是持久對決后的一個意外決出輸贏,比如踩到了石子,或者不小心退到了墻角不好轉身,或者空地上地勢有高低,處在高處的勝算就比低處的大。
它們給村莊增添了無限的趣味。人們都說,有了這兩頭活寶,鄰村放電影的劉克文就是一年不來一次,村子都不會覺得寂寞。
但它們給黑皮與司令帶來了很大的麻煩。你說說,一頭牛好好地在路上走著,聽到另一頭牛在幾百米以外發(fā)出一聲哞聲,就對主人不管不顧撒開蹄子奔跑,每干一仗就是一兩個小時,誰受得了?
他們聚在一起商量著,看是不是把其中的一頭賣到別村去。可是它們干活的確都是一把好手。它們并沒有耽誤事兒。它們其實還是有分寸的,比如它們正在犁田,就算對方在十米之內走著,它們也不會對對方望上一眼。打架,都是在完成了工作之后。
把它們賣了,去哪里找干活這么利索的牛呢?所以它們倆就一直在村里待著。
為減少它們打架的機會,農忙時,黑皮與司令幾乎每天都要商量第二天兩家人農活的安排,盡量錯開它們的出行線路。
沒有人知道它們?yōu)楹螌Ψ接腥绱松羁痰暮?。人們分析說,它們說不定是前輩子的仇敵。村里當民辦老師的孔龍?zhí)┱f,佛教說,眾生輪回有六大去處,簡稱六道輪回,其中一道為畜生道。說不定,這兩頭牛,前世為人時就是戰(zhàn)場上有著國仇家恨的對手,朝廷中你死我活的仇家。即使它們已經成了牛,依然靠著銅鈴大的牛眼認出了對方。
可是也有人從對它們的多次戰(zhàn)斗的觀察中得出了相反的觀點,說它們其實是十分有默契感的好朋友。因為他們發(fā)現(xiàn),雖然它們看起來打得難分難解,但其實從來沒有用角把對方挑得見血。還有,有人甚至發(fā)現(xiàn),它們打著打著,經常就松開了額頭和角,呈現(xiàn)出的是某種游戲的互洽的意味。它們的眼睛不再呈充血狀,反倒變得有幾分柔情。(黑皮家的孩子甚至發(fā)現(xiàn),有幾次打架過程中,它們的嘴角都露出了某種惡作劇得逞后的笑意。)它們每一場戰(zhàn)斗結束后的哞叫,都是同樣的頻率,簡直就是對彼此的贊美與對下一次戰(zhàn)斗的邀約。它們與吃飽喝足后意猶未盡,拿出棋盤殺上一盤棋的好友多么相仿!
它們不打不相識。打架,就是它們表達對對方友好尊重的最好手段,略等于切磋。
它們也是借著打架表達它們其實生活在一個理想時代里。
是呀,兩頭器宇軒昂、桀驁不馴的牛在它們共同主宰的地盤上,在它們稱雄的時代里,除了打架,還有什么事兒更讓它們感到愉快呢?
回過頭來看,那真算得上是牛的理想時代呀!
包產到戶,人們都舍得在自己的田地里花力氣。田野里水稻的長勢前所未有地好,要么綠得像地毯,要么黃得像黃金。
不僅小黑和猛士,村里其他兩百多頭牛,何嘗不是當家做主的角色。它們每一頭,都是這個村莊三百多戶人家的重要成員,全村人的命根子。
支持它們動不動就打一架的理由還有:
那時候天空是藍色的,云朵是乳白色的。
池塘的水倒映著白云,經常可以看到黃昏的水面上成群的魚翻起浪花,蜻蜓把尾巴探向水中。
綠油油的田野里,可能隱藏著靈物,比如說,很容易看到田地里經?!班邸钡仫w起長著彩色羽毛拖著長長的尾巴的野雞。
午間池塘邊的樹上,可能藏著兩只分別閉著一只眼睛假寐的貓頭鷹。樹下納涼的我們的談話,可能都被它們偷聽去了。
天空經常飛過雁陣。它們一會兒飛成一字,一會兒飛成人字。它們飛得那么高,可我們還是能聽見它們的叫聲,就像某種金屬吹出的聲響。
雞鳴、犬吠,蛙鳴、蟲語。陽光,雨水,星星,月亮……作為村莊同樣重要的成員,它們各從其序,各美其美。
那是20世紀80年代。
幾十年過去了,村子依然是這樣的村子,田地還是這些田地,現(xiàn)在,戶籍上依然有三百多戶人家,可留在村子里的人已經不足百位——且大都是風燭殘年的老人。
地還依然種著。有一塊沒一塊的。犁地的工具都是喝著柴油的鐵家伙,在人數(shù)越來越少的村子里,發(fā)出“嘭嘭嘭”的巨響。它們當然不會打架,也不可能發(fā)出讓村莊充滿原始生命能量的哞聲。
不依賴種地活著的村莊,有了新的工具犁地的村莊,牛就很少很少了。哪怕是角彎彎曲曲不成樣子的牛也已經很少了。
與之相對應的是,池塘早已經不成樣子了——不要說倒映白云,就連水也藏不住了。螢火蟲沒有了。天空中很多年沒飛過大雁,池塘邊的樹還在,可貓頭鷹早已不見(它們把我們當年在樹下說的話帶到哪里去了?)。田地里長著彩色羽毛拖著長長的尾巴的野雞也看不到了。
當然,許多新的東西生長了出來。比如,新的房子比過去多了。很多過去泥濘的路,現(xiàn)在都鋪上了水泥,皮鞋踩在上面,一點都不沾泥巴。
很多人家都進了城。黑皮與司令,早就去了他們兒女在城里買的房子養(yǎng)老。他們的兒女說,他們累了一輩子,早該歇歇啦。
這并不是壞事。畢竟,大伙兒有了新的活法,口袋里的錢也多了。
可是如果讓牛群來看村莊的變化,它們或許會得出新的結論。
如果小黑和猛士還在,它們也許會認為,連牛都快沒有了的村莊,連牛都不愿意打架的村莊,叫什么村莊呢?
說牛都快沒有了其實并不準確,在村子里的山上有專業(yè)的黃牛養(yǎng)殖戶,據(jù)說養(yǎng)了近百頭牛。
可是,養(yǎng)殖的牛,哪里配稱牛呢?它們空有牛的軀殼,沒有牛的靈魂。它們只是用于屠宰。它們早就認了自己的命。它們甚至連哞叫都沒有。
它們整天被關在牛棚里,就像被關在集中營里。它們吃著相同的飼料,這一頭與那一頭完全可以混淆。它們都呆頭呆腦,沒有名字,也沒有性情。
在不屬于它們的時代,它們怎么有興致打上一架呢?即使有了興致,它們又打給誰看呢?
沒有了牛的啃食,青草越長越快。在村莊,與青草一起生長的,還有無邊的寂寞,和越來越深的荒涼。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生于江西吉水。有兩百多萬字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十月》《鐘山》等刊。出版長篇散文《青花帝國》,散文集《去林芝看桃花》《田園將蕪——后鄉(xiāng)村時代紀事》《蒼山如?!畬酵隆返?,曾獲第二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第五屆老舍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