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3期|韓思中:大牛的記憶(節(jié)選)
編輯推介:
小時候生了一身水痘的大牛,沒錢醫(yī)治,靠母親用嘴巴吮吸出毒液才活下來;成年后的他,出于玩笑的目的害了幾只小黃鼠狼,而后遭到黃鼠狼“父母”的圍攻,最后他拼盡全力喊出的那聲“娘”,其寓意除了求救、悔恨,還包含對人將自己視為萬物靈長的一種諷刺。
一
大牛不是牛,是一個人。
大牛原先不叫大牛,叫小牛。小牛在半歲大的時候,得了一種鄉(xiāng)下人稱作水痘的病。通身上下的小紅點在很短的時間里,排兵布陣一般變成了黃豆大小、水晶晶亮瑩瑩的水泡。后來,小水泡一個一個地破裂了,流出一汪汪蛋青色的膿水,接著,又生一茬。鄉(xiāng)間缺醫(yī)少藥,小牛娘整天抱著“嗷兒嗷兒”有氣無力地呻喚的小牛,眼巴巴“小牛小?!钡亟兄?。再后來,小牛娘就顧不得多想了,把年輕而豐腴的臉貼在小牛的身上,用嘴巴,去吸吮小牛身上破裂的小水泡。吸完一個,小牛娘朝地上吐一口,然后再吸一個,直至將小牛渾身上下的小水泡吸遍。這樣吸過幾次以后,小牛身上才看出了一些人氣,卻依舊瘦弱。小牛娘愁眉苦臉跟小牛爹說,這種身材以后可怎么好呢,我看就是名字叫壞了,咱不叫小牛了,往后改叫大牛吧。小牛爹說好。這樣,小牛就變成了大牛。不久,大牛娘得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怪病,只在幾日間,肚子就發(fā)面團一樣鼓脹起來,與十月懷胎的產(chǎn)婦一般無二。大牛娘愁過幾次,不愁了。大牛娘看著叫成大牛的小牛慢慢結(jié)實起來的身體,說值了,值了。
那些年,大牛爹有意無意,總會在大牛面前一遍又一遍講述他娘的種種好處。大牛聽一次很受感動,再聽一次,越發(fā)覺得娘不容易,所以大牛在爹娘面前總是表現(xiàn)得很溫順,很孝順。果然如大牛娘所愿,大牛在二十出頭以后,身體逐漸健壯得就和牛一般。大牛娘樂顛顛地挺著大肚子,把大牛托靠給媒人。親事很快就說成了,對方是鄰村一個既俊俏又結(jié)實的女子,娶親的日子就定在秋收以后。大牛娘滿意,大牛自己也覺得稱心。至此,大牛每逢聽到迎親的鞭炮聲,看到迎親的種種熱鬧場面,小肚子里便會涌起一陣一陣的燥熱。
二
現(xiàn)在,大牛在陽坡地里給土豆松土。
算起來,足足有半年多沒下雨了吧。天氣很悶熱,悶熱得就跟把人扣進了蒸籠一樣。大牛想,這應當是夏天的氣候才對,可如今分明已到了仲秋。大牛躬曲著粗壯的身軀,用手中的鋤頭一下一下分開土豆的根蔓,去刨鋤裂開無數(shù)小縫隙的堅硬的土地。剛開始鋤地的時候,大牛還能察覺到自己身上有一種癢癢的感覺,大牛知道這是要出汗了。出汗對于莊戶人來說,是很平常的事,不出汗還能算是莊戶人嗎?后來,這種感覺變了,大牛只覺得臉頰上、身上就如同有無數(shù)大蟲子、小蟲子爬行一般,酥酥癢癢地很是不自在。淋漓的汗水很快把大牛前胸后背的衣襟濕透了,大牛不得不停下來,用赤裸的手臂去擦抹頭上、臉上的汗。
太陽已經(jīng)掛在西山坡頂。
這時候,大牛如果扛起鋤頭回家去,就不會發(fā)生任何事了,但是大牛偏偏沒有回去。大牛在擦抹汗水的同時,扭頭去看山腳下一個溝坑里的泥水池。這個溝坑,是村人們蓋房修地基時挖下的,足有半人多深,去年一場大雨下過,就給滿滿溢溢地灌瓷實了。大牛在看溝坑的同時,心里自然美滋滋的,他很得意地再瞄一下身邊茁壯的綠油油的土豆葉蔓,由不得把他的土地和果實跟鄰近的作了比較,就更高興了。大牛有使不完的力氣,他覺得出出力氣要比閑下來好受得多。前些時候,大牛挑著一根一受重壓就咯吱咯吱亂叫的扁擔,把溝坑里的積水一次又一次挑上坡,潑灑在自家干渴的土地里。很快,他發(fā)現(xiàn)鄰近的土地在干燥地裂開縫隙的時候,自己的土豆葉蔓已經(jīng)枝繁葉茂地茁壯起來。后來的日子里,大牛歡快地邁動著矯健的腳步,一次又一次挑著會唱歌的扁擔,把一擔一擔的水從溝坑里挑上來。溝坑里的水很快就縮下去了。接下來,大牛就光著腳丫,把泥水踩得吧唧吧唧響,他提著一只空水桶,在泥水池里來回搜尋可以打水的深水坑,一直把原本堅硬的水地踩成松軟的泥水池。
顯然,大牛想看的不單單是泥水池,一個丑陋的泥水池有多大的看頭呢。大牛很快失望地把頭轉(zhuǎn)回來。他想著,他得盡快把地鋤完,他發(fā)現(xiàn)鄰居和他一起耕種的土豆田,如今土豆葉蔓就如一個個疲軟的陽具,蔫頭耷腦一片一片地癱伏下去,顯然,它們的生命已然走到了盡頭。再仔細觀察,前幾日地表上裂開的縫隙不見了,都變成了稀稀松松的干土細塵,人一踏上去,就會撲起一層黃霧。大牛心里覺得不踏實,又看自己家這片裂開小縫隙的土地。他想,溝坑里的水快用完了,現(xiàn)在如果不盡量保住土地的水分,結(jié)果會怎么樣呢?他再沒有剛才鋤地的興致了,鋤一下就忍不住想看一眼泥水池,再鋤一下,又想看一眼,以致,他在漫不經(jīng)意中一連鋤倒了三株健壯的土豆葉蔓。
這時候,大牛的眼睛忽然一亮,他看見山坡下,兩只年輕的黃鼠狼一路警惕著,率了六只趔趔趄趄的小黃鼠狼朝著泥水池走過去。
昨天,大概也就是在這個時辰吧,大牛第一次看見它們時,就感覺驚奇得不行。大牛活兒也顧不得干了,他目瞪口呆站在那兒,眼睜睜看著兩只黃鼠狼把它們的崽子挨著個兒抓起來,然后將它們屁股朝下,一個接著一個插進泥水中。做完這一切,兩只年輕的黃鼠狼嘰嘰地對著話,就相隨著離去了。大牛費解地搔了搔頭皮,他實在不明白它們究竟在玩什么把戲。
大牛疑惑地從山坡上走下來,他看到松軟的泥水池里,六只耗子般大小的小黃鼠狼,一律把它們光禿禿的腦袋豎立在泥水面上,吱兒吱兒地扭動著,很受用的樣子。大牛伸出手去,他看到他的那只手啊,在鴿蛋般大小的幾個小腦袋面前,足足可算是一座山或者是一道坡。
大牛既驚嘆又好奇,接下來,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把這排腦袋一個一個從泥水池中拔出來,甩在泥水池邊的硬坎處。
一時間,六只小黃鼠狼不受用了,大牛聽到它們驚恐不安地發(fā)出吱兒吱兒類似小雞小雀般稚嫩的叫聲。大??旎畹匦α?,他把那只沾滿泥水的大手伸過去,隨意地捕捉到一只小黃鼠狼,他把它湊到泥水邊,用另一只手撩起水洗抹它渾身的泥垢。小黃鼠狼在大牛的手中微弱地掙扎著,仿如一條瀕死的鱔魚。大牛很快就把小黃鼠狼的身體洗凈了。其實,大牛早在沒有洗凈它的時候,就隱約發(fā)現(xiàn)它粉紅的身體上,布滿一片片的小紅疙瘩。大牛想,不會吧,也許是泥點呢。然后大牛就更加賣力地撩水洗。那時候,大牛用他布滿老繭的大手掂了掂嘰嘰哼哼的小黃鼠狼,他忽然把小黃鼠狼遍身的紅疙瘩,同自己當年的水痘聯(lián)系在一起。怎么會這樣?大?;秀逼饋?。
隨后,大牛把六只小黃鼠狼重新插進泥水中。他想,他沒有理由動這些黃鼠狼,他有什么理由呢?只是大牛不甘心就這么離去,他轉(zhuǎn)身走回到自己田里,將身體趷蹴在土豆的葉蔓中。他在等待兩只年輕的黃鼠狼。片刻工夫,兩只年輕的黃鼠狼果真回來了。大牛忽然感覺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慌亂,伸手胡亂在汗津津的臉上抹一把,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隔著大老遠,兩只黃鼠狼簡直就是兩朵黃色的云霧,它們分明不是在走,在跑,在跳躍,而是裊裊綽綽、儀態(tài)萬千地從天的盡頭地的深處飄飛過來,它們時而相隨著,時而又隔開一些距離,乖巧靈動的身體仿佛是兩個自由自在的黃色精靈……
當晚的夢境中,以至次日清晨睜開眼皮后,大牛滿腦子依然都是黃鼠狼的影子。大牛的恍惚神態(tài),輕易就讓大牛娘捕捉到了。大牛娘神神秘秘地跟大牛爹說,你看這娃。大牛爹把手中的煙鍋在炕沿上敲幾敲,然后,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瞟一眼大牛。大牛的爹娘都知道,大牛是個沒有多少心思的人。大?,F(xiàn)今除了惦記鄰村那個結(jié)實的閨女外,他還有什么可想的呢?
對爹娘的這種古怪神情,大牛第一次感到不耐煩。大牛說一聲“我去鋤地了”,就在爹娘詭秘的神色中走出院門。
三
趴在干燥得快要冒煙的土坡上,大牛只覺得心跳如鼓,就連呼吸,也變得急急促促不那么順暢了。他輕緩地探出一只手,小心地把一些靠近的土豆葉蔓拉近在臉面前,試圖做一下偽裝。這時他發(fā)現(xiàn),兩只年輕的黃鼠狼已經(jīng)開始忙碌了。一如昨日,它們挨著個兒地把六只小黃鼠狼抓起來,然后,一個接一個地分別往泥水池里“栽種”。它們干得很認真,很專注,完全沒有任何戒備,好像是,眼前的這個泥水坑,以至整個天整個地整個世界,都是它們的天下一樣。
做完這一切,兩只年輕的黃鼠狼并沒有立即離去,甚至,它們站在泥水池邊,還悠悠閑閑地四處觀望了會兒。大牛竭力屏住呼吸,他心虛氣短得厲害,眼睜睜看著一只黃鼠狼散漫地扭轉(zhuǎn)身形,遙遙探察他藏身的方位。雖然隔著幾十步遠的距離,這會兒,大牛倒能真切感受到它靈氣十足的眼神。還有,突如其來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竟使他的身體,頓然彌漫出一股徹骨的寒意。
大牛一時間心慌意亂起來,竟自按捺不住。這種既糟糕又刺激的復雜感覺,就如同那一次,他把未過門的媳婦拉進夏日陰涼的樹林中,第一次笨拙地把厚嘴唇粘合在她臉上的感覺一樣。有風刮過,把滿坡的土豆葉蔓吹拂得搖曳多姿。大牛覺得這風不是涼的,竟如夏日的熱風一般火燒火燎。大牛稍微舒展一下僵直發(fā)麻的腿,當他察覺到一條腿好像觸到了什么的時候,耳中聽到“嘩嚓”一聲響,立在身后的鋤頭已經(jīng)撲倒在茂盛的土豆葉蔓中。大牛緊緊張張先看兩只年輕的黃鼠狼,發(fā)現(xiàn)它們照常悠閑自得,這才扭轉(zhuǎn)頭,蹙了眉頭“滋兒滋兒”倒吸兩口涼氣,探看那把隱身在一片土豆葉蔓中的鋤頭。他不是可惜那些被鋤柄砸斷的土豆葉蔓,他想,如果鋤頭早倒幾分鐘,就是再多砸斷幾株他也不會心疼的,可是,假如鋤頭倒地的聲音驚擾到黃鼠狼,總是不好。
再扭轉(zhuǎn)頭,大牛先自輕松長吁出一口氣,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時兩只年輕的黃鼠狼已是漸行漸遠。
大牛溜溜達達來到泥水池邊,百無聊賴站了那么一會兒,暗忖,自己是不是應該做點兒什么?之后,大牛就遲遲疑疑伸出手去,像昨天一樣,把六只小黃鼠狼一只一只從泥水池中拔出來。大牛做這件事的時候,并沒有多想,心里原本也沒有什么惡意。他只是覺得新奇。那一刻,他想,新奇的事誰不愿干呢?
六只小黃鼠狼被大牛很隨意地丟在泥池旁,它們顯然是張慌了,吱兒吱兒亂叫著,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拼命逃竄。大牛呵兒呵兒笑個不停,他趷蹴在那兒,手忙腳亂地把它們一個又一個捉回來,歸攏到一處。然后呢,再看它們更加驚慌失措地四處爬動。如此來來回回折騰過多次后,大牛臉上的笑意就慢慢消失掉了,暗自琢磨,自己這樣干,有意思嗎?想一想,真是怪沒意思,還不如多鋤一會兒地好。這樣想著,大牛就后悔起白白浪費掉的時間。
順手從地上撈起一只小黃鼠狼,大牛想,現(xiàn)在距離天黑還早著呢,他先把它們插進泥水池,這樣,他就可以再多鋤會兒地??墒牵敶笈倓偘训谝恢恍↑S鼠狼插入泥水池的瞬間,心里忽然冒出一個惡作劇的念頭,這個念頭,很快把他自己弄得興奮莫名。
大牛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飛快地手舞足蹈著跑前跑后,把另外五只已經(jīng)爬遠的小黃鼠狼捉回來,隨即,他手掌往起一揚,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丟進泥水池。大牛想,這樣,它們就不可能再胡亂跑動了。接下來,大牛認真把持住一只耗子般大小的黃鼠狼,他把它扭動的腦袋以及吱兒吱兒的聲音,一齊插入進泥水中。緊接著,他又用同樣的方法插下去另外一只。當大牛抓起第三只小黃鼠狼的時候,略微停頓一下,他饒有興致地琢磨,究竟把它們排成什么樣的陣勢,才更有意思?
稍不留神,掛在西山頂上的太陽就隱沒下去,只余下一片金黃色的霞光。
大牛手里托著吱兒吱兒尖叫的小黃鼠狼,他很快不耐煩了。應該說,大牛是一個很不錯的莊稼把式,他懂得時間的金貴,他盤算著,如果把剛才和現(xiàn)在的這些時間用在鋤地上,至少,他可以多鋤出兩盤炕般大小的地,或許還會再多些呢。如此想罷,大牛自然把自己浪費時間的緣由,統(tǒng)統(tǒng)歸罪到這些黃鼠狼身上。大牛越想越生氣,板著臉面對手里的小黃鼠狼說,我讓你叫。說話的工夫,他把它又腦袋沖下插進泥水中了。我讓你叫,我再讓你們叫。大牛發(fā)著狠,挨著個兒把余下的小黃鼠狼都“栽種”進泥水池。
等到大牛站起身,他才赫然發(fā)現(xiàn),剛剛插好的小黃鼠狼們頗像一個圓圈,也像是,學校語文教師傳授過他的句號。
大牛索然無味地伸出一只手,他挨著個兒,把小黃鼠狼們露在外面的尾巴往起拉了拉。他發(fā)現(xiàn)這些筷子般粗細的尾巴,有些還在動,一扭一扭地如同蚯蚓一樣,但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變得僵硬了。于是,大牛對著這個不太規(guī)范的“句號”笑了一下,他覺得把它們的造型比做句號,還是比較妥帖的。
之后,大牛并沒有像他設想的那樣,專心專意地鋤出多少地,雖然,他現(xiàn)在還站在土豆田里,但是呢,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他確確實實已經(jīng)再沒有鋤地的興致了。
……
全文見《長城》2021年第3期
韓思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團委員,呂梁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國家一級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高研班學員。著有長篇小說《歌謠》《溫柔鄉(xiāng)》《死去活來》,中短篇小說集《毒日頭》《嫌犯在逃》《傳說的影子》。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選載。曾獲《黃河》首屆“雁門杯”小說獎 ,《山西文學》優(yōu)秀作家獎,山西省宣傳文化系統(tǒng)首屆“四個一批”優(yōu)秀人才, 第二屆、第五屆趙樹理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