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1年第6期|許謀清:起來
許謀清,籍貫福建省晉江市,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原供職于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太湖文化論壇理事。生活在兩地:北京、晉江。作品成書有《海土》《世紀預(yù)言》《尋找大師》《被忽視的海絲八大商人》《紫帽山看雷》等20余部。
起來!
要對億萬人說,尤其是對處于麻木狀態(tài)的億萬人說,對一個沉睡的民族說,太難了。
我記起魯迅先生在《吶喊》序篇里有兩句對話: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F(xiàn)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shù)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古希臘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阿基米德說: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整個地球。
起來,就是這樣一個支點。
起來,當幾億中國人發(fā)出這個聲音,他們改變了中國,也驚動了世界。
要寫出說出這兩個字,需用如椽大筆,需借雷霆萬鈞。
整片古老大地,億萬人等待著它。
起來!
一開始,它卻是那般弱小。
那歌詞只是寫在煙盒紙上的幾行字,那紙還讓茶水給濡濕了。它是怎么寫出來的,多少年后,居然在作者的記憶中模糊了。但是,它的潛在威力已經(jīng)讓大地震顫,風暴將要從地平線上掀起。
有人害怕了,歌詞作者田漢鋃鐺入獄。
但那片紙,那幾行字卻逃逸了,它夾在劇本里,劇本翻開,像接力棒,出現(xiàn)在夏衍的眼前,到了聶耳的手里。
它還是弱小,那旋律只是從一個年輕人的嘴里輕輕地哼出來,什么時候落在紙上?人們甚至沒能弄清楚,它產(chǎn)生的具體日子。
起來!
它剛剛響起,它的作曲聶耳卻倒下了。難道這也是起來的代價?
起來,千萬人從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站起來,從燃燒的土地上站起來,從流血的土地上站起來……為了站起來,我們倒下了多少人?
1949年10月1日,毛澤東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田漢作詞聶耳作曲的《義勇軍進行曲》由《風云兒女》的電影插曲成為流行極廣的抗戰(zhàn)歌曲……影響到美國、東西歐、印度及南洋各國,歌名大多翻譯為《起來》(CHEE LAI)。1940年,美國黑人歌唱家保羅·羅伯遜在紐約演唱了這支中國歌曲……
于是,這支歌,在決定世界命運的重大歷史時期,代表了中國:1945年,聯(lián)合國成立時,該曲作為代表中國的歌曲演奏。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結(jié)束之際,《義勇軍進行曲》被選入反法西斯盟軍凱旋的曲目。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取得勝利,同盟國集會時,《義勇軍進行曲》被選為代表中國的歌曲。美國將該曲與美國的《美麗的美利堅》、法國的《馬賽曲》等歌曲定為同盟國勝利之日的音樂節(jié)目廣播歌曲。
1949年10月1日,在開國大典上,該曲作為國歌第一次在天安門廣場響起……
它也許只是一朵藍色的火花,但它適得其時,點燃了沖天大火,牽引了連天滾雷!
影響那么巨大,詞曲是怎么創(chuàng)作出來的卻存在著一個一個的謎團,構(gòu)成后人的猜想和尋找。1995年,我得到田漢秘書的幫忙,兩個人騎車,一家家找,叩開一個個老前輩的家門,包括夫人攔截采訪的前輩的家門,得到他們的理解,拜訪了聶耳、田漢的同代人,找到聶耳的好友。我力圖通過他們,看清兩位當年年輕的作者,37歲的田漢,23歲的聶耳。
國歌,是我們民族的靈魂。為了它,20世紀90年代,我回首歷史,開始這一次義無反顧的尋找。即使周老周巍峙珍藏的那冊《中國歌聲集》已經(jīng)殘破污損發(fā)黃,斷然不可借走;即使呂驟那怪老頭的門,久叩重叩不開,那矮小的老頭那時邁步每步不足三寸;即使孫慎為我們哼唱,嘴唇已在微微發(fā)抖;即使即使,但我絕不后悔,我感覺到那支靈魂的歌的巨大的感召力量。
呂驟《聶耳換歌》:
風在呼,海在嘯,浪在相招,當夜在深霄,月在長空照,少年的朋友,他,投入了海洋的懷抱,被吞沒在水的狂濤,浪的高潮。如何想得到?從今,永別了!從今,奪去了我們有志的英豪。從今,缺了你在我們的前哨。從今,漂流何處?故國遙遙!從今,懷人萬里,只有夢迢迢!壯志空拋,心力不徒勞;聽萬千人唱著你譜寫的雄歌,你應(yīng)在九原含笑。對著驚心的噩耗,望著無際的波濤,你可知故國的友人,今朝帶著破碎的心,在向你憑吊?!
郭沫若寫的聶耳的墓志銘:
聶耳同志,中國革命之號角,人民解放之聲鼙鼓也。其所譜《義勇軍進行曲》,已被選為代用國歌,聞其聲者,莫不油然而興愛國之思,莊嚴而宏志士之氣,毅然而同趣于共同之鵠的。聶耳呼,巍巍然,其與國族并壽,而永垂不朽呼!聶耳同志,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也,一九一二年二月十四日生于風光明媚之昆明,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七日溺死于日本鵠沼之海濱,享年僅二十有四。不幸而死于敵國,為憾無極。其何以致溺之由,至今猶未能明焉!
聶耳不僅是一個個人,田漢不僅是一個個人,《義勇軍進行曲》是一個時代。
只有巨擘才能寫出時代的戰(zhàn)歌。抗日歌曲的創(chuàng)作速度令人驚奇。假如,讓一個人抄寫《黃河大合唱》的全部曲譜,也許需要一個星期,可冼星海創(chuàng)作《黃河大合唱》也僅僅花一個星期的時間。而《救國軍歌》只是一次演出前的急就章,據(jù)說只用六七分鐘?!段覀兌际巧駱屖帧?,是一支部隊要上前線,臨行前夜,賀綠汀一個夜晚創(chuàng)作完成,第二天,部隊就唱著這支歌出發(fā)了。那不是作曲家在作曲,那是一個時代一個民族在吶喊。一切仿佛天然而成,作者一如得到神示,作品一揮而就,旋即牽動千千萬萬人的心。不是作曲者的歌,而是大眾的歌,大眾才是歌的真正主人。麥新的《大刀進行曲》,作曲者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大眾卻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顯得更有氣勢更有激情。于是,作者只能以大眾的唱法而作修改,仿佛身不由己。
我聽到徐悲鴻之說田漢:垂死之病夫,偏有強烈之呼吸;消沉之民族里,方有田漢之呼聲,其音猛烈雄壯,聞其聲調(diào),當知此人之必不死,此民族之必不亡!而田漢稱自己那時候的作品為“粗沙大石”,為“吶喊藝術(shù)”。
聶耳,一個熱血青年,生命只有二十四歲,太短太短。從事音樂創(chuàng)作只三四年時間,也太少太少。但他創(chuàng)作一系列作品,每一首歌都產(chǎn)生反響。《開路先鋒》《大路歌》《碼頭工人》《畢業(yè)歌》《鐵蹄下歌女》《賣報歌》,還有這緊扣民族心弦的《義勇軍進行曲》。彗星般迅忽,彗星般閃亮。一個民族的歌聲因他而面目一新,因他而有戰(zhàn)斗的歌,因他歌唱也成了戰(zhàn)斗。
聶耳兩只耳朵可以一前一后地動,這是聶耳名字的由來。他的耳朵很厲害,只要一個旋律進他的耳朵,他就能從嘴里哼出來。
20世紀30年代中期,日本虎視眈眈,國內(nèi)的上層仍沉溺于紙醉金迷、淫歌艷曲。田漢找到聶耳,說“唱靡靡之音,長此下去,人們會成為亡國奴”。于是共同萌生要創(chuàng)作一支歌,以振奮全中國的民眾。
呂驟老邁卻又記憶清晰。那一年春節(jié)后他搬家,搬家前住在上海楊溆普附近的一個亭子里。而在那時,聶耳到他家,他就聽聶耳唱這支歌,聶耳征求他的意見。他說很流暢很有氣勢……時間應(yīng)該是春節(jié)前后,甚至更早。此后,呂驟就拿這支歌去教學生,那唱法和后來的定稿沒有什么變化。老人固執(zhí)地回憶著,有一回,路上見到聶耳和《風云兒女》的導演許幸之,聶耳親口對他說,今天已經(jīng)灌了錄音。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位八十六歲的老人,他盡力在回憶,在輕輕地哼唱。
1949年9月25日,毛澤東、周恩來在中南海豐澤園主持召開國旗、國徽、國歌、紀年、國都協(xié)商座談會。徐悲鴻提出,由《義勇軍進行曲》當代國歌,周恩來、梁思成贊同。郭沫若、田漢又提出,歌詞必須修改,“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是歷史詞句,不合適。卻又有張奚若、黃元培認為不能改。最后是毛主席和周總理拍板,“安不忘?!保蛔餍薷?。
“文革”時,國歌只有曲子,沒有歌詞。
1978年3月5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以舉手表決的方式通過了由集體填寫的新歌詞。但一直有不同意見。1979年,文藝界代表陳登科在1979年6月召開的第五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上,要求大會討論是否恢復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歌詞。最終在五次會議上得到通過。
2004年3月14日,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通過憲法修正案,正式規(guī)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為《義勇軍進行曲》。
人是會死的,聶耳沒了,田漢沒了,但國歌不朽,“起來”永恒。
歷史留給我們的經(jīng)典是不能修改的,不忘初心,或初心不變。同時,回望歷史,我們也認識了毛主席的睿智和遠見。
抗日,是起來。
解放,是起來。
改革開放,是起來。
建設(shè)新時期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是起來。
起來!起來!起來!
(本文為北京文聯(lián)慶祝建黨百年特約原創(chuàng)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