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睿:伸向虛空的手
編輯部建議,在這篇創(chuàng)作談里寫寫近期的創(chuàng)作轉變。
對于幼兒園的小朋友來說,去年就是很遙遠的時代了;對于寫東西的人來說,前后四五年,甚至更久,都算近期。
我的近期,大約就是二〇一八年以后,開始在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雖然我二〇〇三年就出版了長篇,但真正的中短篇處女作,發(fā)表于二〇一八年。之前寫作的目的就是出書,我的第一本小說《草樣年華》賣得還不錯,于是后面的寫作都是“繼續(xù)出書,爭取還賣得不錯”。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六七年,然后我就轉向影視創(chuàng)作了,賣了一些書的影視版權,簽的合同里附帶一條:影視作品由我本人導演。我是學導演的,想趁此機會完成導演處女作,然后靜下心來好好寫小說。
之后我花費了大量時間把小說改成劇本,從二〇一一年到二〇一七年,就沒怎么再寫小說。每周都在寫劇本、改劇本、再寫、再改,循環(huán)往復。一年五十二個禮拜轉眼就過去了,然后下一個五十二周也很快被所謂的“劇本會”消耗掉。寫劇本這事兒被我想得過于容易,我以為跟寫小說似的,構思好,花掉有限的時間,然后交稿便萬事大吉。后來我發(fā)現(xiàn),影視工作,除了內容外,還有很多商務成分,甚至商務本身似乎才是影視劇的內容。——影視劇的巨大投資,不是為了培養(yǎng)藝術家,是為了掙回更多的錢。這是我花費了五六年才想明白的,所以前五六年里,劇本和拍攝進行得都不順利。二〇一七年,籌備了好久的一部電影總算開機了(聽說今年暑假會上映),關機的第二天,我踢了一場球,踢完睡了一大覺,醒來后的第一念頭就是:終于可以好好寫小說了。
憋了好久沒寫小說,再寫起來很順暢,二〇一七年我邊寫邊投稿,二〇一八年作品陸續(xù)發(fā)表出來。也許是因為有了孩子,屬于自己的大塊兒時間不多了,不能像以前那樣桌前一坐坐一天,現(xiàn)在隔一會兒就要被孩子的事情打斷,所以選擇先寫中短篇。好像每個寫東西的人,都會面臨所謂的“創(chuàng)作轉型”,現(xiàn)在回想起來,二〇一七年至二〇二一年這四年寫的合計四十萬字的中短篇小說,算是我的轉型,或者說,我開始把寫小說當成一件嚴肅的事情對待了,不再是為了出書而寫。
打臺球講究手感,寫東西也講究。寫作的“手感”,更多是指思維的直覺。此時的我寫以前那種長篇的感覺沒了,加上年紀長了五六歲,想的東西不一樣了,只能按現(xiàn)在的感覺來,而這種感覺更多來自現(xiàn)實生活。這一階段,寫的前兩個小說是《動物園》和《寶貝兒,帶我飛》,都和孩子有關,一個是初為人父的爸爸從孩子身上發(fā)現(xiàn)作為人類逃脫不掉的宿命,一個是孩子的童真啟發(fā)了初為人父的爸爸。我當時整天被這兩種感覺纏繞,覺得這就是“文學性”吧,然后就為這種感覺組織敘事。完成敘事,小說也算完成了,自我感覺挺“純文學”的,分別發(fā)表在《當代》和《人民文學》。投稿的時候誠惶誠恐,好多年不寫小說了,不知道寫出的東西適不適合文學雜志。得到被刊用的通知后,一鼓作氣又往下寫了幾篇。寫的過程中,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跟以往比,這輪寫作的最大不同是有了創(chuàng)作意識。以前寫東西是各種感受情緒夾在一起,內容以青年的苦悶為主,意在發(fā)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圖自己痛快;現(xiàn)在寫,動筆之前,基本會把為什么寫這篇小說想明白,也就是找到超越自我發(fā)泄、值得去寫的那個點。還拿苦悶舉例,以前寫會帶著憤怒,現(xiàn)在寫,會更在意人物是被什么啟迪到那一時刻,重點去寫如何走出苦悶。我覺得這不算技術升級,更像系統(tǒng)的自動更新,隨著年齡增長,任何寫作者都會有這個過程。我是許巍的歌迷,他有句歌詞,“被你的愛拯救”,我發(fā)現(xiàn)這也是文學的母題,也是一種被啟迪的時刻。不同的人物關系,不同的愛,不同的拯救方式,可以寫出很多不同的東西。
如果說無意識的寫作是一種創(chuàng)作上的自我迷失,那么在找準路前,所做的一切都在迷失的狀態(tài)中,包括對小說這種文體所具備的可能性的陌生。寫劇本,以及之前寫長篇時,我以為用個性化的語言把一個故事說清楚,就是小說了。后來發(fā)現(xiàn),那只能算通俗小說,當然小說本身并沒有拒絕通俗的標簽,只是它還要夠豐滿。寫了幾年劇本,有一天看小說,倏然意識到小說敘事和電影敘事的差別:小說的敘事,曖昧才是準確的;電影敘事,只有準確了,才是準確的。也就是說,電影必須指哪兒打哪兒,小說可以打哪兒指哪兒。這是由受眾決定的??梢苑Q贊一下小說的讀者們,他們確實走在了電影觀眾的前面。從市場反應看,小說是現(xiàn)階段僅存的有敘事活力的文藝形式了。尊重創(chuàng)作者的意愿和表達權利,就是敘事活力的一種體現(xiàn)。工業(yè)體系內的電影,不允許創(chuàng)作者這樣干。人活著,需要活力,所以在情感上,我還是愛小說。
小說雖可以打哪兒指哪兒,但打在哪兒,也是有講究的。有的短篇小說,“戳人”程度——即對人的觀察和思考——堪比長篇小說。這就到了創(chuàng)作的下一步:知道寫什么以后,怎么能寫到位。
我的體驗是,一開始的時候,寫東西如同仰望夜空,無意中發(fā)現(xiàn)顆流星,興奮之中趕緊寫下來。寫了兩顆流星后,不滿足,便找來望遠鏡,觀察起夜空??吹揭活w不是一閃而過而是永恒停在那里的星星后,又迫不及待記錄下來。慢慢地,發(fā)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星星,不由自主把它們連接起來,知道了星座的存在,也就知道了之前描寫過的那些單個的流星或星星并沒有寫到位。后來又發(fā)現(xiàn)該星座以外還有別的星座,于是知道了銀河系。有一天看著看著,突發(fā)奇想:會不會星星也正在看著我?于是自己也成了星星,從此便沒有了我。萬物平等,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當一個人高興或難過的時候,知道那不僅僅是他個人的喜悅與悲傷,一個人,既是一個完整的星球,也是一只受困的蜉蝣。懂了這個,寫作便不再是還要擔心脫靶的射擊活動。
其實每次聊創(chuàng)作,最想說的還是將要寫的那些東西,它們若有若無,神秘莫測,散發(fā)著妖氣與魔力,像海妖塞壬纏住一個個水手般,吸引著我完成一篇篇小說,這個過程才是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是現(xiàn)在進行時。
小說一旦完成,便抵達了彼岸,已經(jīng)告別了創(chuàng)作,再聊,也只是現(xiàn)在完成時的平靜回望,是旅途見聞。而創(chuàng)作,是會讓人當下激動的,只要激動,就夠了,可以開始寫了;路上,一定會為了更激動,隨時做出調整的。
換個角度想,其實本無創(chuàng)作這件事情。寫作者所做的,不過是把原本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某種東西或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以文字的方式記錄下來,使其更好地看清這個世界。相當于隔空取物。像于茫茫人海中,認出走失的那個人,或認出那個本該早就認識的人,而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也可以說,隔空取物不過是為了發(fā)現(xiàn)自己正置身于一條什么樣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