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看繁華落盡
很久沒有想起莫泊桑了,忘記他,就像忘記一段曾經熾烈的舊情,無論當時怎樣的神魂顛倒,如何的血脈僨張,但最終抵不過時間的耗蝕,在堅硬的現(xiàn)實與枯干的詩意面前,早已失卻了那份情相牽、愛無眠的癡情。
過度的繁華
莫泊桑自己曾說過:“我像一顆流星進入文壇。”自謙嗎?出自真心嗎?大文豪想什么,誰能說得準?莫泊桑30歲時一舉成名,在這之前的十多年寫過詩歌、故事、短篇小說,甚至還寫過蹩腳的劇本,但“這些東西一篇都沒有留下”。究其原因,他最初的這些作品在福樓拜看來,缺乏“獨創(chuàng)性”,弦外之音:是否立刻出版并不重要。年少輕狂的莫泊桑居然聽從福樓拜的教誨,甘于寂寞直等到一聲驚雷,寫出千古流傳的《羊脂球》。在他身上,沉默的成分是一種天賦,一切都是忍耐,一切都是等待,猶如悄無聲息隱身于山水之間的彩虹,惟有等到光照、水霧,還有拿捏到位的角度來臨的那一刻,它的絢麗才會翩然而現(xiàn)。
從成名到去世的短短十年間,莫泊桑發(fā)表了300多篇中短篇小說,6部長篇小說,3部抒情游記,以及戲劇和評論文章。若不是天賜神力,從何而來如此可怕的篤定與堅持?有別于只為數(shù)量、在固定的套路下進行的取巧寫作,從結果看,莫泊桑沒有粗制濫造出一大堆“文學注水肉”,而是為世人留下一筆豐厚的文學遺產。再從接受美學來看,莫泊桑的藝術成就在世界文學史上有著不可磨滅的地位,與他同時代的文學巨匠法朗士贈以他“短篇小說之王”的美譽,這早已舉世公認。就連契訶夫都把贊美莫泊桑當作“一件快活事”,認為自從莫泊桑憑自己的才華為創(chuàng)作定下那么高的要求以后,寫作就變成了難事。
即便原來并不贊賞莫泊桑的屠格涅夫,后來讀了《一家人》,也不得不承認:“看來他不是一顆一閃而滅的火星”,并將小說集《泰利埃公館》推薦給托爾斯泰。托爾斯泰讀完之后立刻肯定了莫泊桑“天才的,真誠的,且有深入事物本質的洞察力”,認為莫泊桑是僅次于雨果的最優(yōu)秀的作家。
福樓拜預言《羊脂球》將千古流傳:結構、幽默和角度都出類拔萃——全篇構思渾然一體,獨具一格,風格卓爾不群。景物和人物躍然紙上,心理描寫很見功底,沒有任何敗筆!實際上,也就在《羊脂球》出版后不足一個月,福樓拜就過世了,若是泉下有知,當他看到莫泊桑后來創(chuàng)作的佳篇名作時,相信他依然會大加激賞,不吝溢美之詞。這有什么可懷疑的呢?迄今為止,誰又能從莫泊桑的作品里找出一篇或一部平庸之作,可拿來詬病?
莫泊桑不是喬伊斯、愛默生、梭羅,詩人弗斯特那類屬于“自我流放的漫游者”,也不是莊子、陶淵明式的看似出世超然實則逃避現(xiàn)實的逍遙派。如果說,那些自然中的“漫游者”疏離于家庭和整個社會環(huán)境,是為了自我飛越,或為孤獨正名,那么莫泊桑最鮮明的特征則是瘋狂地“介入”,竭盡全力地生活,生活,再生活,載浮載沉于社會現(xiàn)實的河流之中,無論是貼身底層,還是躋身上流,無論是縱情聲色,還是勤奮創(chuàng)作,對于他寄身的社會之河,都在努力地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審視和描繪。
有人說他是自然主義,有人說他是懷疑論者,有人說他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其實他只是一個不倦的觀察者,洞悉一切并述說一切。閱讀他的小說,若不是淺嘗輒止,若不是只圖熱鬧,只要繞開那些戲劇性的情節(jié),放慢閱讀速度,便會有一種很強烈的“被俯視”的感覺。他對普世的善惡的辨析,實在鞭辟入里,過猶不及,《圣經》中不一而足的罪性,譬如“邪惡、貪婪、惡毒、嫉妒、虛榮、無親情、狂傲、詭詐、爭競、虛偽”,無不顯露在一個個故事的細節(jié)中,放之四海而皆準。男人、婦女、老人、甚至孩子的惡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一個最極致的例子,《西蒙的爸爸》中一群鄉(xiāng)下孩子在校園里欺凌沒有爸爸的西蒙,和動物差不多殘忍,就像“雞場里的母雞,只要發(fā)現(xiàn)它們中間有一只受了傷,就會爭上去給予致命的一啄”。
問題是,一個在精神上高高在上,總比別人看得透看得遠的人,本該遭人忌憚,遭人嫌棄才是,但莫泊桑卻賺得盆滿缽滿,極有讀者緣,這又是為什么?
維特根斯坦認為許多事物是無法陳述的,但可以被顯示出來,因而凡不可說的,就應當沉默。在莫泊桑這里,世上哪有無法描述的事物?那是語言的懶惰,是作家的無能,即便人心難測,也難不倒他。在他的作品中,不論現(xiàn)實圖景、生活場面還是人物性格,都妙趣橫生,絕不雷同,更不落俗套或陷于程式化。另外,他的小說全然是一種視覺藝術,具有強大的藝術感染力,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印象主義的文字繪畫,讀者如臨其境,深陷其中,樂而忘返。這都歸因于他對自然美,對光與色的高度敏感,以及繪畫藝術在他的文學生涯中的交融滲透。
如果說熱血性格又不失敏感細膩,也算作別樣的文學天分,那么,莫泊桑對藝術的超常敏感是有文脈相傳的,屬于令人眼饞的“文二代”。他的母親熱愛文學,飽覽群書,不但熟習莎士比亞,還時不時給摯友寫哀歌體書信,而他的舅舅阿爾弗雷德則是一位早熟的詩人,也是福樓拜最要好的朋友。這不就是文脈嗎?莫泊桑的血液里流淌著綿綿的靈性與詩意,“生來就是為每天的生活、殘酷的真理、強烈的絕望而歌唱”,在自然主義代表人物左拉看來,是“微笑的幸運之神牽著他的手,引導著他爬到自己想要的高度”。此言雖然不乏酸溜溜的艷羨,但更多的是富含深意的贊嘆:“他就是明晰、淳樸和力量的化身,他留下的作品永遠能夠征服人心。莫泊桑的榮譽將世代流傳?!?/p>
時間證明一切,莫泊桑更像尼采所描述的那種生命力過剩的、酒神式的人。他的能量太過強盛,才華實在過頭,若不綻放出一樹繁華,老天都不答應。伴隨著功成名就,擋不住金錢女人從各種渠道滾滾而來,豪宅仆人游艇喧囂著錦上添花。所謂勝者為王,龔古爾文學基金會的A·拉盧的“胡子”之說有點意思:“雖然他的胡子是19世紀的,但他這個人不是19世紀的,無論從他的生命,還是他的短篇小說,莫泊桑都是一個現(xiàn)代作家?!辈湃A橫溢的人,就連胡子都被津津樂道,拿來說事,雖說有點勢利,但不服氣不行。
匱乏的安寧
按照尼采的說法,才華外泄過度的人,生殖力往往過剩,不僅需要一種酒神藝術,同樣也需要一種悲劇的人生觀和人生理解。尼采的表達可能抽象了點,但若是對應到莫泊桑身上,他的悲情體現(xiàn)在俯視一切,但這個“一切”惟獨不包含他自己,最終因為“凝視深淵太久而變成深淵”。
莫泊桑凝視的“深淵”,正是19世紀的法國:大革命后的半個多世紀時間里先后經歷了拿破侖帝國、第二帝國的建立與覆滅,直到普法戰(zhàn)爭失敗后建立第三共和國,整個社會處于激烈的政治動蕩中,階級矛盾尖銳復雜,各種沖突層出不窮,導致“世俗主義”如脫韁野馬肆虐開來。早在莫泊桑之前問世的《紅與黑》《人間喜劇》《包法利夫人》就揭示了19世紀法國政治的飄搖不定與社會上物欲橫流的丑陋現(xiàn)實。因而,無論獨具睥睨人心及萬物的眼光,還是洋溢著為人處世逢場作戲的一貫風格,莫泊桑都是信手拈來收放自如,并非矯揉造作后天生發(fā)。
如此社會大環(huán)境,民生艱難,飄蓬浮萍,柳絮隨風,各種悲觀厭世情緒泛濫彌漫,莫泊桑也時常為生計發(fā)愁,普法戰(zhàn)爭結束后,好不容易在海軍部謀得一份抄抄寫寫的小文員職位,煩瑣的日常雜務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嚴重束縛著他的心靈和才情,每俟假日,他就去塞納河畔散步,撥槳劃船,常常在游艇上與女人尋歡作樂,沉溺于床笫之歡、口腹之欲,為此還遭到福樓拜的嚴厲批評。如果將莫泊桑的生命分成文學與人生兩大塊,相比璀璨的文學造詣,他的生命光景怎一個“浪”字了得,緊隨其后的“漫”字實在可以休矣,還是刪去為妙。
柏拉圖的《理想國》里,有人問詩人索??死账故欠襁€能與女人做愛?詩人出人意料地回答:“能擺脫那件事,我可高興了,高興得就像一個從瘋狂、冷酷的主人手下逃走的奴隸?!倍颊f莫泊桑是被楊梅大瘡毀滅的天才,他之所以拒絕婚姻,過著聲色犬馬的糜爛生活,是因為年少輕狂時的初戀遭受打擊,不再相信女人和愛情,真是這樣嗎?這里忍不住小人小心眼一下,認定是男人的原始情欲奴役著他,讓他始終擺脫不了“那件事”,而成功后的名利雙收則是催情劑和助推器,將他一步步拽向欲望的深淵。文學天才同時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俗人。
瞧瞧人類精神天空中那些閃耀的群星,有幾個能在名利場上潔身自好?《圣經》中就連“最合神心意”的大衛(wèi)王,在他人生巔峰時,不也犯下奸殺之罪,應驗了世上“沒有義人,連一個義人也沒有”的論述?大衛(wèi)王的兒子,那個被稱為“智慧之王”的所羅門,在他極盡巔峰的時候同樣縱欲無度,莫泊桑,一個30歲出頭的大才子,仰慕的女人那么多,送上門來自不必說,不去享用豈不暴殄天物?這難道不是現(xiàn)實中赤裸裸的世俗觀嗎?
依照蒙田的說法,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描繪自己生命的確切圖像,我們只得取其片段,我們都是小碎片。從莫泊桑的傳記里獲知,他短短的一輩子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深度的苦悶中度過,安寧無處可尋,更無處安放。道理很簡單,人種下的是敗壞,就不可能收獲美善?!熬竦脑陝?、高強度的運動和輕浮的享樂得到滿足后,接踵而來的常常是黑暗的憂郁時刻”。人世間的蠅營狗茍如此虛無縹緲,除了對人世庸俗的厭惡,“無盡的沮喪將他淹沒”。
這位花花公子把自己定義為“古老淫蕩的動物”,“不再是人類一員”,語氣中多少含有無奈與絕望,敏感脆弱的內心似乎始終有一個黑洞,等待一輪又一輪的欲望去填補。他年紀輕輕就經歷過戰(zhàn)爭,死亡的影子在他多愁善感的腦海里飄來飄去,揮之不去,導師福樓拜的過世也讓他感到生活失去了意義,后來,患有精神分裂癥的弟弟的慘死更增添了世界的虛無色調,甚至地下墓穴里存放的干尸都在提醒他及時行樂的重要性。此外,叔本華的悲觀主義,以及哲學家對人類本性的蔑視和失望,認為女人是“低等動物”的觀點加深了他對生命的懷疑,沒錯,人生苦短,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一如才華有基因傳承,莫泊桑子承父業(yè),浮浪的基因算是遺傳得比較到位,比較正宗。因為小時候目睹過浪蕩的父親毆打母親的狠勁兒——“他使勁地抽打,發(fā)了瘋似的,繼續(xù)打呀,打呀”,所以,從幼年開始,他就相信婚姻注定失敗,后來他把這些恐懼和痛苦寫進小說《伙計,來一杯啤酒》中,用主人公自暴自棄的人生來揭示丑惡婚姻的殺傷力。
人生多寒涼,表面的光鮮遮掩不住生活的狼狽與悲涼,莫泊桑功成名就后,“用另外的三分之一的時間來寫點東西盡可能多賣錢”。他身上的擔子不輕,既要承擔整個家族的經濟負擔,滿足花錢如流水的母親的物欲,還要資助軟弱無能的弟弟,負擔弟弟一家人的經濟開銷,親戚朋友們的需求也不好怠慢,可是,當他彌留之際,轉眼望去,身邊沒有一位親人,只能凄涼地發(fā)出一聲嘶啞的嘆息,眼中滿是淚水。更可悲的是,在他死后,母親、父親和弟媳為了爭奪他的遺產相互發(fā)難,相互攻訐。親情和愛原本就是稀罕之物,在物欲面前不堪一擊,既然人已逝去,所謂的親情和愛,哪里趕得上錢財?shù)闹匾?/p>
“彗星的光芒不會永遠那么耀眼,世界上的一切都會衰老?!睗u趨衰老帶來的無盡的痛苦也是莫泊桑悲觀主義的一抹藍調。長篇小說《如死一般強》和短篇《戴假面具的人》敏銳而無情地諷刺了衰老對一個習慣于取悅他人的男人所產生的影響,荒唐而又可悲。另一個短篇《朱莉·羅曼》則針對的是紅極一時的女明星美人遲暮時的張皇與虛妄。《小步舞》描繪了一對老夫婦繁華落盡時的凄涼與不甘,他們曾是名噪一時的舞蹈家,“被國王寵愛過,被王公貴族寵愛過,被整個時代寵愛過”,但最后卻活成“既悲慘可憐又滑稽可笑的幽靈幻象,另一個時代陳舊過時的影子”。
這三個短故事和一部長篇,蘊含著豐富的人生哲理,具有相似的人生觀,無意間拼湊起一幅真實的生命晚景:當榮華富貴煙消云散,肉身走向衰敗,情愛一去不返,喜樂漸行漸遠,面對低谷,面對命運的急轉直下,雖然有所預料和設想,一旦身臨其境,深陷其中,那種茫然無措,那種悲催感懷,甚或絲絲縷縷的厭世,油然而生。伴隨著對繁華的留戀,伴隨著對孤獨的恐慌,虛妄與自欺成為苦捱余生的一味安慰劑。
亨利·特羅亞所著《莫泊桑傳》結尾處有一段對話令人回味無窮,一位著名的意大利演員去看望莫泊桑的母親,臨別之際,這位形容枯槁、白發(fā)蒼蒼、目光呆滯的老嫗對女演員說:“才華和名望,您都有了。我還能祝福您什么呢?”女演員回答她:“安寧?!崩蠇炂嗳灰恍Γ骸胺催^來,也請您把這份祝福送給死后才能安寧的我吧!”
人有千算,天只一算,莫泊桑不曾預料,未到凄涼晚景,自己就徹底瘋掉了,四十出頭便重歸塵土。一手高擎文學的旗幟,追尋理想的家園,渴望精神的寄托,探求尊崇的高貴,而雙腳卻又深陷世俗的洪流和物欲的泥淖,繼而不可避免地踏上油枯燈盡的決絕之路,失落在生活的驚濤駭浪中,被猙獰的浪潮裹挾而去。他沒能找到,或者說沒有獲得期許已久的一種神力,可以讓他在自由之精神與旦夕之欲望間游刃有余,來回穿梭,既能向上不斷攀援,又可輕松蕩平內心蠢蠢欲動的烈火。
人生匆匆百年,大多流連于繁華所在,沉醉其中,實在難覓神性之心旅。莫泊桑無出其右,始終徘徊在焦慮與決絕、沉湎與清醒、癡迷與冷靜、癲狂與理智之間,于他而言,文學恰似一葉輕舟,載著他的精神與神性以及才華徜徉在知性的繁華處,而名利以及名利的衍生品,洶洶物欲,同樣如同一葉扁舟,載著他的肉身沉醉于燈紅酒綠,糜爛于俗世繁華。
目力所及之繁華,信手牽拽之繁華,感同身受之繁華,相較于心靈之繁華,神性之繁華,孰輕孰重?孰低孰高?茫茫人世間,誰又會棄舟登岸踏歌而行?誰又能避開這條世俗之路另辟蹊徑?萬幸的是,莫泊桑在這條世俗之路上,在這片江湖天地間留下許許多多熠熠生輝的文字,因此,請一起為他永遠的“安寧”祈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