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xùn)|流》
《江河?xùn)|流》
作者:畀愚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shí)間:2021年04月
ISBN:9787521211955
定價(jià):58.00元
一
從小我就不喜歡念書。我喜歡的是革命。我喜歡揮舞著母親唱戲的那柄描金寶劍,追逐家里的警衛(wèi)們,就像趕著一群鴨子,在院子里撲棱棱地亂竄。
有時(shí)候,我還會從后院的角門溜出去。那個(gè)時(shí)候,烏尤城的大街上熱鬧的是剪辮子。革命軍揮舞著白旗,臂上纏著白色布條,就像出殯那樣擁過大街小巷,他們都是我父親手下的士兵。還有跟在他們屁股后面的學(xué)生,這些人后來也都成了我父親手下的士兵。
我喜歡看那些被剪掉辮子的男人。他們有的驚慌失措,拔腿就跑;有的追著革命軍,死活都想要回他們的辮子,結(jié)果被痛打一頓,捂著腦袋蹲在街邊痛哭流涕。我還見到一個(gè)衣著體面的男人,頂著一頭剛被剪掉的斷發(fā)跑上登云樓,一下就從上面的窗戶跳下來,當(dāng)場摔得腦漿四濺,紅紅白白的,沾滿了他后腦勺上的斷發(fā)。
那一天,我一溜回家里就把臘月的辮子給剪了。
臘月是我母親房里新添的丫頭。奶媽曾笑著對我說,這丫頭就是為我將來準(zhǔn)備的。她遲早會是我的人。所以看她哭到兩眼浮腫,我有點(diǎn)不高興了,踢了她一腳,說,你還哭,還哭?臘月一扭屁股,跑進(jìn)了花園的假山洞里。我追著進(jìn)去,又說,哭什么哭?你遲早是我的人,你的辮子就是我的辮子。
可是,臘月在停了停后,捂著臉哭得更響了。刺耳的聲音在假山洞里嗡嗡地回蕩。我只好換上一副笑臉,耐著性子哄她。哄到后來索性把自己的辮子也剪了,遞到她面前,說,這下總該好了吧,就當(dāng)是你剪的。
臘月嚇得臉色發(fā)白。她止住哭聲,哆哆嗦嗦地說,琨少爺,你這樣會害死我的。
我一下子高興起來,一手拿著剪刀,一手甩著兩條辮子,披頭散發(fā)地說,那你把褲子脫了,讓我看一眼。她站著沒動,眼淚又吧嗒吧嗒地落下來。我狠狠地催促她,快點(diǎn),我就看一眼。
其實(shí),假山洞里黑咕隆咚的,我什么都沒看清楚,但我就是喜歡看她脫掉褲子的兩腿中間。那里白白胖胖的,就像夾著一個(gè)沒有上色的壽桃。
次逼著臘月脫褲子是在她剛被買來的那年夏天。我把她拖進(jìn)暖樓的樓梯間,解開了自己的腰帶,夏褲就滑到了腳板。臘月一下捂住眼睛,我就使勁掰開她的雙手,摁著她的腦袋,命令她睜開眼睛。
看到臘月的臉色很快變得通紅,我松開雙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看完我的了,現(xiàn)在該讓我看你的了。
臘月馬上又緊閉起眼睛,抓緊自己的褲腰,說,我會告訴四太
太的。
我哈哈大笑。我母親從來不會因?yàn)槿魏问虑槌庳?zé)我。自我記事起,幾乎沒見過她大聲訓(xùn)斥過誰。她多只會皺起眉頭對身邊的老媽子說,這些下人真是越來越不懂規(guī)矩了,我遲早要讓老爺趕他們走。
老媽子只是笑笑,低眉順眼地說,是。
事實(shí)上,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我母親是所有姨太太中說話不管用的一個(gè),但也是長得漂亮的一個(gè)。她曾經(jīng)是徽班慶春社的一名花旦,藝名小玉蘭。在我還沒出生的那一年,父親因剿匪與保護(hù)教會有功,被明令褒獎并晉升為統(tǒng)帶,率一標(biāo)新軍駐扎在烏尤城外。大喜之余,他把慶春社請進(jìn)府里唱了三天堂會,順便把戲班里的小生與花旦都睡了個(gè)遍。
第四天,堂會散了。父親一早帶著他的衛(wèi)兵們回了軍營。
三個(gè)多月后,慶春社的雕花戲船回到烏尤城。班主老錢托父親的馬弁馬萬全帶話進(jìn)來,說他們家的小玉蘭有喜了。
那時(shí),父親正在刮頭。頂著一腦門的皂沫,想了很久,才依稀記起我母親的模樣,咂著嘴巴,說,這不是一箭中的嘛。
馬萬全收了班主老錢的一張銀票。他攏起剃刀,趕緊作揖,說,恭喜大人,賀喜大人。
父親卻閉上了眼睛。等到馬萬全刮完腦袋,收拾起家什躬身告退時(shí),才慢悠悠地說,還是先在戲班里安頓著吧……生出來再看嘛。
于是,慶春社的雕花戲船就成了我的誕生之地。這條船終年漂泊,四海為家,卻在我滿月的當(dāng)天再次??吭诹藶跤瘸堑拇a頭。老錢借了頭毛驢直奔城外的新軍駐地,還沒見到我父親,就被一頓亂杖打出了軍營。
老錢的脾氣一下上來了。當(dāng)晚一瘸一拐地闖進(jìn)父親在城里的府邸,纏著胡管家上玉樓春喝了大半夜的花酒。酒到酣處,他老淚縱橫,就像唱戲那樣,口口聲聲說,我只是于心不忍哪,我怎么忍心讓標(biāo)統(tǒng)大人的骨血跟著我們這些下人流落江湖呢?
胡管家什么準(zhǔn)話也沒留下。臨走的時(shí)候,把桌上的兩張銀票隨手交給了老鴇,讓她先在柜上存著。
老錢惴惴不安地等了三天。第四天,他當(dāng)著我母親的面,狠狠地扇了自己半個(gè)巴掌,說,我真是讓豬油蒙了心竅,我這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嗎?
我母親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背過身去,從奶媽手里默默地抱
過我。
就在雕花戲船起錨升帆,準(zhǔn)備駛離碼頭時(shí),胡管家坐著一頂小轎,帶著一名老媽子造訪了慶春社。仔細(xì)地問完我的生辰八字,扳著手指算了半天后,老媽子又把襁褓中的我端詳了半天,朝胡管家點(diǎn)了點(diǎn)頭。
胡管家從袖筒里抽出一封紅包,對老錢說,老太太請諸位去府上唱一出。
老錢眼睛一亮,但又馬上暗淡下去,說,這唱的是哪一出?
胡管家沒有回答,背著雙手,走到船舷,朝岸上的轎子一抬下巴,說,轎子可給娘倆備著了。
老錢湊到胡管家耳邊,說,這可有點(diǎn)名不正、言不順哪。
胡管家叫了聲錢老板,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