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1年第4期|張執(zhí)浩:自撰平生
有人大器晚成,有人年少有為,終歸都是一生,終將都會被兌換成命運。但是,倘若從文學(xué)成就的角度去理解,我們便可以瞬間忘懷命運的公正與否,因為對于每一個寫作者而言,生命不到最后一刻就無法評估其價值和意義,貧頓也罷,榮貴也好,無論是顛沛流離,還是順風(fēng)順?biāo)?,都是生活,而生命則是所有這些生活的總和。在整個唐代的文人中,我們似乎很難找出比杜牧更幸運的人了,無論是從出身來講,還是從個人才華來看,他都算得上是一個被命運格外寵愛的人。首先,他有一個很特別的祖父:杜佑,在政局動蕩的晚唐,歷任德宗、順宗、憲宗三朝宰職,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杜佑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臣,他在任上花三十多年時間編纂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部記述歷代典章制度的典志體史書《通典》,這部內(nèi)容恢宏的典籍共分為食貨、選舉、職官、禮、樂、兵、刑法、州郡、邊防九典,爬梳了從遠古黃帝時期至唐朝天寶末年的制度沿革,可謂蔚為大觀。“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家集二百篇,上下馳皇王?!边@不是誑語,這是杜牧在《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中的真實描述,其自豪自得之情溢于筆端。在這樣的家境里成長起來的杜牧,無疑深受儒家思想文化的熏陶浸染,自幼就養(yǎng)成了學(xué)以致用、經(jīng)世濟國的胸襟,這使得他從一開始就將個人的才華與社會民生緊密相連,視報國立業(yè)為人生的終極價值取向,即便是置身于宮廷黨爭的漩渦之中,這一志念都根深蒂固,未曾動搖?!栋⒎繉m賦》是今存杜牧最早的作品,寫作此賦時他才年屆二十三歲,此賦以史為鏡,縱橫捭闔,諷諫勸誡,融思想性與藝術(shù)性為一體,由此可以看出,關(guān)注現(xiàn)實、有所作為乃是杜牧最基本乃至最基礎(chǔ)的文學(xué)態(tài)度,而這一態(tài)度后來雖然因朝局紊亂而有過短暫的游移,但最終還是貫徹了詩人的一生。
公元803年,杜牧出生在長安城南一座闊綽豐饒的莊園里,這座名為“朱坡”的園子是當(dāng)朝丞相杜佑閑暇時的養(yǎng)生怡樂之地,也是當(dāng)時長安一帶最好的田產(chǎn)。這塊平川位于少陵原與神禾原之間,村舍相接,阡陌縱橫,綠樹成行,漢高祖劉邦曾將這條川道封為武將樊噲的食邑,“樊川”由此得名?!岸徘ü鉂馑凭?,灞陵春色老于人。”詩人杜甫早年曾在這里生活過十年。而另一位詩人崔護也曾在此留下過千古名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蓖晟畹拈e適美景對杜牧后來的人生影響極大,每當(dāng)仕途受挫時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憶起早年的朱坡生活:“下杜鄉(xiāng)園古,泉聲繞舍啼。靜思長慘切,薄宦與乖暌?!边@是杜牧五言排律《朱坡》里的詩句,我們從中不難讀出詩人對故園的眷念之情,猶如李長吉筆下的昌谷一般,故園總能給沉浮宦海的游子以慰藉療傷之用。杜牧在外放羈旅途中,每當(dāng)看到身邊熟悉的景物,就會從內(nèi)心深處生發(fā)出對故園朱坡的追憶之情:“煙深苔巷唱樵兒,花落寒輕倦客歸。藤岸竹洲相掩映,滿池春雨鸊鵜飛?!保ā吨炱陆^句之二》)但凡有過完整而美滿的童年生活經(jīng)驗的詩人,似乎都有著難以割舍的田園農(nóng)耕的文學(xué)情懷,無論是王維、孟浩然,抑或是李賀,都有相似的隱逸沖動,杜牧也不例外,他自號“樊川”,而這一地理方位也是他的精神方位。杜牧十二歲那年,祖父杜佑去世,不久父親杜從郁也病卒,杜家由此進入了困頓衰敗期?!澳秤坠仑殹L兄以一驢游丐于舊親,某與弟顗食野蒿藿,寒無夜?fàn)T,默念所記者凡三周歲?!边@是后來杜牧在《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中所述,雖說有些言辭夸張的成分,但說明他至少有過幾年的生活困苦期。而事實上,杜牧當(dāng)時還是從祖上繼承了三十多間房屋,但因為家中沒有其他的經(jīng)濟來源,只有靠變賣家產(chǎn)維持生計,日陷窘境,這倒是真的。由于杜牧的父親官階不夠,“門蔭”特權(quán)也無法傳給后人,因此,杜牧唯有苦讀,通過科考進入仕途。825年,杜牧寫出了膾炙人口、廣為流布的《阿房宮賦》,從而一舉成名。三年后的春天,他如愿以償進士及第,隨后又順利地通過了由唐文宗親自主持的制舉殿試,被授予弘文館校書郎、試左武衛(wèi)兵曹參軍之職,由此開始了他體面的仕途生涯。“東都放榜未花開,三十三人走馬回。秦地少年多釀酒,已將春色入關(guān)來?!保ā都暗诤蠹拈L安故人》)春風(fēng)得意的歡快之情讓年方二十六歲的杜牧不免對前途充滿了信心。
據(jù)現(xiàn)有的史料記載,杜牧早期的從政經(jīng)歷與時為江西觀察使的沈傳師有關(guān),沈傳師是杜家的故交,興許是出于呵護故人之后的目的,在杜牧進入職場后不久,就將他召于自己幕下,以便讓年輕的杜牧有所歷練,又不至于被狷狂的心性帶偏。杜牧曾著有《上知己文章啟》,即是干謁沈傳師的,表達了他對沈傳師的感激。不久,杜牧隨沈傳師轉(zhuǎn)至宣州幕府,其時沈傳師之弟沈述師(李賀臨終托稿之人)也來到了這里,并納幕中歌妓張好好為妾,幾年以后張好好為沈述師所棄,流落至洛陽,以賈酒為生,杜牧在洛陽重新遇見她后,于感喟之余寫下了著名的詩篇《張好好詩》,以“君為豫章姝,十三才有余”開篇,到“灑盡滿襟淚,短歌聊一書”收筆,極盡傷懷之情。后人對此詩多有攻訐之論,甚至據(jù)此認定,杜牧乃輕薄惡少,熱衷于猥褻淫艷之詞,譬如:“龍沙看秋浪,明月游東湖。自此每相見,三日已為疏。玉質(zhì)隨月滿,艷態(tài)逐春舒。絳唇漸輕巧,云步轉(zhuǎn)虛徐……”,云云。其實,杜牧作此詩的緣起在于傷悼感念沈傳師的知遇之恩。為風(fēng)塵女子作詩古來有之,最有名的當(dāng)屬白居易的《琵琶行》,盡管杜牧曾在《唐故平盧軍節(jié)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中,借李戡之口這樣評元、白之詩:“詩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絲,婦人小兒,皆欲諷誦,國俗薄厚,扇之于詩,如風(fēng)之疾速。嘗痛自元和已來有元、白詩者,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多為其所破壞。流于民間,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語,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闭J為元白之詩喪失了詩文應(yīng)有的莊重、典雅和嚴(yán)肅性,但從根本上來看,杜牧的文學(xué)觀念與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主張多有相契之處。杜牧早年寫過《竇列女傳》,后來還作過長賦《杜秋娘詩》,都是借史、借事諷諫時弊,意在匡扶人倫世相,并非獵艷之舉,倒是多見詩人的惻隱之心?!氨厩蟾呓^,不務(wù)奇麗,不涉習(xí)俗,不今不古。”這是他給自己訂立的為文之道,所以說,那些只看皮相的攻訐之言是站不住腳的。
公元833年,杜牧由宣州轉(zhuǎn)至淮南節(jié)度使幕府任掌書記,此時的淮南節(jié)度使正是處于朝廷黨爭風(fēng)暴眼中的牛僧孺,不久前他因處事不力遭到彈劾,辭去宰相職務(wù)來到揚州任上。此后,杜牧便與揚州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揚州地處大運河要沖,南來北往的貨品都要經(jīng)此周轉(zhuǎn),不僅地理位置十分獨特,而且風(fēng)光秀麗,秦樓楚館、歌妓宴樂,其繁華程度在唐代僅遜于長安。杜牧生于豪門,喜好風(fēng)華自是無疑的,其冶游放浪的性情在來到揚州后被徹底激活了:“聘聘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薄岸嗲閰s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薄覀儾坏貌幌嘈?,詩人與他筆下的風(fēng)物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相互召喚、相互成全的關(guān)系,具體到杜牧這里,“揚州”僅僅是一個地名嗎?或許還有更為寬泛的精神指向的意味。杜牧之于揚州,或揚州之于杜牧,“名”與“物”之間所構(gòu)成的緊張又密實的聯(lián)系,最終達到了相互照見的效果。揚州似乎成了杜牧個人文學(xué)生涯的轉(zhuǎn)折點,讓他迅速從一般意義上的文人群體中凸顯出來,變成了特立獨行、自帶光芒的耀眼詩人。而事實上,杜牧此次在揚州任上滯留的時間并不長,不到兩年光景就被朝廷召回了長安,擔(dān)任監(jiān)察御史,但就是這短暫的時光開啟了一個全新的詩人世界。
杜牧結(jié)束了八年的幕吏生涯回到長安,正值著名的“甘露之變”前夕,宦官專權(quán),權(quán)臣傾軋,唐文宗為保全皇位任用昏官李訓(xùn)、鄭注等人,杜牧的好友李甘因反對鄭注為相而遭貶,致死。為了避開烏煙瘴氣的朝堂,杜牧索性稱病離開了長安,來到洛陽任監(jiān)察御史分司。836年,心情郁悶的詩人獨登洛陽敬愛寺,寫道:“暮景千山雪,春寒百尺樓。獨登還獨下,誰會我悠悠?!币还晒录疟瘣碇畾庵北脐愖影旱摹兜怯闹菖_歌》。杜牧在揚州牛僧孺幕中時,他的弟弟杜顗在鎮(zhèn)江李德裕幕下任職,而此時杜顗已患有嚴(yán)重的眼疾。為了給弟弟治病,杜牧只好從洛陽又一次來到了揚州,找名醫(yī)石生為其弟治病,巧合的是,此時來揚州接任牛僧孺的正是李德裕,杜牧被認為與牛僧孺關(guān)系密切,自然與李德裕心生嫌隙。但無論如何,揚州依然如前所述是杜牧的心儀之地,他在這里才情畢現(xiàn),寫出了許多名動天下的金句:“誰家唱水調(diào),明月滿揚州?!薄皳P州塵土試回首,不惜千金借與君?!薄奥淦墙陷d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钡鹊?。這些飄逸美妙的詩篇,奠定了詩人在世人眼中風(fēng)流倜儻、縱逸輕狂的形象,給人以追求享樂的紈绔印象,而這一形象又有違于他早年立定的人生志愿,于是乎,我們看到這一時期的杜牧在詩中不時呈現(xiàn)出來的復(fù)雜況味:“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飏落花風(fēng)?!眹录沂录m纏,愁緒萬端,無可排解?!短撇抛觽鳌防镉涗浟诉@樣一樁軼事:“牧美容姿,好歌舞,風(fēng)情頗張,不能自遏。時淮南稱繁盛,不減京華,且多名妓絕色,牧恣心賞,牛相收街吏報杜書記平安帖子至盈篋?!闭f的是牛僧孺曾擔(dān)心杜牧沉湎于歌肆酒館,誤了前程,于是派人暗中盯梢他的舉止,以便予以保護之事。而此番再來揚州,杜牧的心境已與前次大不相同,杜顗的眼疾不僅沒有治好,而且有失明的可能。由于在揚州盤桓逾百日,杜牧按例辭去了在洛陽的職位,生計沒有了著落,他也不可能在李德裕幕中謀求職位。這年秋天,應(yīng)宣歙觀察使崔鄲的邀請,杜牧帶著弟弟又來到了宣州,擔(dān)任團練判官、殿中侍御史內(nèi)供奉。這是杜牧第二次來宣州,距離上次來這里已有十年之久。杜牧對宣州的風(fēng)物已經(jīng)頗為熟悉,東吳深處,煙雨江南,歷史沿革,文化習(xí)俗,大量地呈現(xiàn)在詩人的筆端:“閱景無旦夕,憑闌有今古。留我酒一樽,前山看春雨?!保ā额}宣州開元寺》)就像他在詩中所描述的那樣,宣州的自然和人文景觀與詩人的靈性實現(xiàn)了奇妙的融合,雄俊與幽暗,沉重與輕逸,疏朗與密實,在這一時期的作品中得以飽滿而自然地呈現(xiàn):“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可惜和風(fēng)夜來雨,醉中虛度打窗聲”……尤其是在這首《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時牧欲赴官歸京》詩中,詩人對語言的運用和節(jié)奏的把控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懸旆正搖搖。同來不得同歸去,故國逢春一寂寥。”而在另一首給裴坦的詩中,詩人則寫出了更為復(fù)雜也更加不堪的人間顛沛之情:“我初到此未三十,頭腦釤離筋骨輕……重游鬢白事皆改,唯見東流春水平……江湖酒伴如相問,終老煙波不計程?!倍拍猎鴥纱伍L住宣城,當(dāng)早年的志向與現(xiàn)實不斷發(fā)生齟齬時,一種郁郁不得志的情緒始終籠罩著他,所以我們看到的也始終是“長空碧杳杳,萬古一飛鳥”(《獨酌》)的詩人形象,表面上的瀟灑宦游,實則心懷苦悶,“瀟灑江湖十過秋,酒杯無日不遲留”,一方面是對江南風(fēng)光山水詩酒留戀不已,另一方面又感嘆時不我待,急欲有所作為,就是在這樣一種頗為矛盾的心境之下,公元839年春,杜牧決定繞道將其弟杜顗托付給江州的堂兄,又一次奉詔回到長安,擔(dān)任左拾遺之職。
這次回京,杜牧的仕途似乎有了回歸正道的跡象。840年出任膳部員外郎。842年任比部員外郎,兼史館修撰。時年四十歲,正是古時官員仕途上的成熟期。然而,就在這年春天,李德裕從揚州任上回京擔(dān)任宰相,幾乎與此同時,杜牧被外調(diào)任黃州刺史。雖說表面上看來,這次調(diào)任對于杜牧是官階上的一次升遷,但黃州在當(dāng)時乃偏僻州郡,“戶不滿二萬,稅錢才三萬貫?!笨磻T了京畿和江南一帶繁華的杜牧,自然對此番調(diào)任心生不滿,既感覺在這里無法施展他的抱負與才華,又覺得是李德裕及同黨在有意擠對他,于是,怨懟抑郁的情緒又一次如影隨形。兩年之后,杜牧被遷為池州刺史。又過了兩年,再一次改任為睦州刺史。任職黃州、池州、睦州的七年是杜牧精神壓抑的一段時期,越放越遠,不見歸期,讓杜牧“嗜酒好睡,其癖已痼”(《上李中丞書》)。這種情緒在《上吏部高尚書狀》中有過清晰的表露:“……三守僻左,七換星霜,拘攣莫伸,抑郁誰訴……當(dāng)?shù)烂繃@,未路難循,進退唯艱,憤悱無告……流落多戚,今古同塵?!痹娙藭邕_不羈的性情與落拓消沉的現(xiàn)實處境在此階段不斷角力,錘擊其心,其結(jié)果是讓杜牧的詩風(fēng)逐漸從高蹈飄逸走向了沉郁和俊朗,詩藝也日漸精湛圓熟,應(yīng)該說,這一時期是詩人風(fēng)格的真正成熟期。“平生五色線,愿補舜衣裳”的宏圖志念,依然是詩人不肯放棄的;但在不斷受挫之后,詩人也開始有了自?。骸坝鍪轮眉?,操心識卷舒?!弊鳛橐幌騽偭抑毖?、不肯阿附權(quán)貴的詩人,這一變化其實有助于他靜觀內(nèi)心:他究竟是應(yīng)該求功名,還是應(yīng)該求享樂?
杜牧在此期間寫下的詩常常以歷史人物自況,鉤沉索古,懷古論今,最有名也最具代表性的當(dāng)屬《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边@首詩從某個側(cè)面體現(xiàn)出了杜牧詩歌的特色,除了簡樸之外,他尤其擅長反推事實,即,論家所說的“翻案法”,用反推歷史的方式來假設(shè)歷史人物的命運走向。我們知道,議論一直是杜牧的詩文強項,畢竟他是作賦的高手,他的許多詩篇都具有非常強烈而明晰的思想指向,而非像許多詩人那樣倚重感覺營造詩意。“楚國大夫憔悴日,應(yīng)尋此路去瀟湘?!保ā短m溪》)“至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題桃花夫人廟》)“三千賓客總珠履,欲使何人殺李園?”(《春申君》)……事實上,這種幾近于“死中求活”的反推手法早在《阿房宮賦》里就有運用:“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敝徊贿^此時此際,詩人在經(jīng)歷了豐富的人生遭際之后,對命運也有了更深邃的理解,運用起來也更加得心應(yīng)手罷了。
《山行》也是杜牧寫于這一時期的膾炙人口的名作:“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薄短迫私^句精華》中稱:“讀此可見詩人高懷逸致?!倍拍了匾浴敖^句”聞名于世,這種體式源起于漢魏六朝的樂府短章,多以五言或七言絕句流傳世間。南朝陳時徐陵編《玉臺新詠》即有“古絕”之說,主要為五言四句,只是當(dāng)時形式比較自由,不受聲律平仄的約束。隨著聲律學(xué)的成熟,到了唐代,絕句基本上就嚴(yán)格遵循平仄和對仗關(guān)系了,以五言四句或七言四句居多,也有七言八句的,但比較少見。所謂“絕”,強求的是一種詩境或詩意的極端性與獨特性;而“句”,則是指意義上的完整性。唐代的諸多詩人都曾寫下過許多優(yōu)美雋永的絕句,而杜牧的“七言絕句,婉轉(zhuǎn)多情,韻亦不乏,自劉夢得以后一人?!保ā短圃娺x脈會通評林》);“深情高調(diào),晚唐中絕作,可以媲美盛唐名家?!保ā短迫巳f首絕句選評》)。除《山行》外,杜牧在此期間還留下了諸如《泊秦淮》《江南春絕句》《寄揚州韓綽判官》《鄭瓘協(xié)律》,以及《朱坡絕句(三首)》等大量絕句,其中“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自說江湖不歸事,阻風(fēng)中酒過年年”“賈生辭賦恨流落,只向長沙住歲余”“游人閑起前朝念,折柳孤吟斷殺腸”“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這些被后世廣為傳誦的神品,都是杜牧在人生低谷時期醞釀出來的漢語佳釀,越長久,越醇厚芬芳。
848年(大中二年)夏,杜牧終于盼來了回京的機會,這次調(diào)職估計與當(dāng)時的丞相周墀的幫助有關(guān),他曾將自己所著的《孫子注》獻與周墀,以博取對方對他的賞識。在一般人眼中,杜牧善詩文,但并無其他方面的顯才。實際上,杜牧自幼就承繼了家學(xué),對治世經(jīng)略頗為上心,“治亂興亡之跡,財賦兵甲之事,地形之險易遠近,古人之長短得失”,杜牧平日里對這些社會民生問題也多有思考和研判,《孫子注》并非紙上談兵,空泛議論,既有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又有對當(dāng)時政治軍事形勢的考察,具有很高的價值和意義。周墀顯然是看中了杜牧的才學(xué),這才極力推薦他擔(dān)任司勛員外郎和史館修撰之職?!敖庥лS,重陽酒百缸。涼風(fēng)滿紅樹,曉月下秋江。巖壑會歸去,塵埃終不降。懸纓未敢濯,嚴(yán)瀨碧淙淙。”(《秋晚早發(fā)新定》)在經(jīng)歷了七年三地的州刺史生涯之后,而且是在一次次向當(dāng)政者自薦之后,杜牧終于獲得了回京的消息,其喜不自禁、壯志欲酬之情盡現(xiàn)于此詩中了。
849年初,杜牧回到了闊別已久的長安城內(nèi),此時,他已經(jīng)是名滿江湖的當(dāng)紅詩人了。杜牧的歸來很快就吸引了包括李商隱、溫庭筠等在內(nèi)的一干詩人。李商隱曾作詩《杜司勛》相贈:“高樓風(fēng)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桃鈧簭?fù)傷人,人間惟有杜司勛?!眲倓偦鼐┑哪嵌螘r光杜牧還是蠻愉悅的,也想積極參政,有所作為,也寫下了許多以長安生活為題材的詩文。但是,很快朝廷就接連收到了杜牧請求外任的自薦信。他先是請求出任杭州刺史,未得獲批。接著,杜牧連續(xù)三次上書請求擔(dān)任湖州刺史,其理由是,外任薪俸較高,他得接濟尚在病中的弟弟杜顗,也想與弟早日團聚。在《上宰相求湖州第二啟》中,杜牧將自己身家情狀描述得令人心生惻隱:“……某早衰多病,今春耳聾積四十日,四月復(fù)落一牙。耳聾牙落,兼年如七八十人,將謝之候也。今未五十,而有七八十人將謝之候,蓋人生受氣,堅強脆弱,品第各異也……愿未死前,一見病弟異人術(shù)士,求其所未求,以甘其心,厚其衣食之地。某若先死,使病弟無所不足,然死而有知,不恨死早。湖州三歲,可遂此心……”渴望照顧弟弟杜顗肯定是真的,他們兄弟倆的感情一直很深,但反復(fù)請調(diào)的原因可能還與杜牧嫌自己在朝中地位低下,又再難獲得提拔的機會有關(guān),而此時朝廷奢靡風(fēng)氣日重也讓他更感生活壓力之大?!斗ㄍ饧分杏幸皇住秶@花》詩(又作《悵詩》):“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fēng)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據(jù)《太平廣記》載,這是杜牧回望早年春色時的唐突率性之作。坊間傳言,當(dāng)年杜牧曾在湖州冶游,遇見一位驚為“國色”的小女子,年十余歲,“且不即納,當(dāng)為后期?!痹娙嗽S以十年為期,以重金為盟,允諾“吾不十年,必守此郡?!痹圃?。這一軼事似乎可以從旁佐證杜牧為什么非要踐行湖州刺史一職不可,但終究是江湖傳聞,只當(dāng)是豐富了詩人的性情罷了,不足為信??傊?,850年秋,朝廷應(yīng)允了他前往湖州任刺史的請求,而此時,詩人已是四十八歲,老態(tài)畢現(xiàn),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位“不惜千金借與君”的紈绔青年。
“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云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游原上望昭陵?!保ā秾⒏皡桥d登樂游原一絕》),這是杜牧在被獲準(zhǔn)出任湖州刺史后,前往長安近郊的樂游原后寫的詩,表面上看,這首詩風(fēng)輕云淡,和煦溫婉,但細讀之下就不難覺察出有一股怨氣在字里行間暗涌,甚至蓋過了起始的暮氣與閑適。若是將這首詩與詩人隨后寫下的另外一首《登樂游原》對照起來讀:“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慈h家何事業(yè)?五陵無樹起秋風(fēng)。”我們更容易讀出詩人心中的抑郁不平,這不平既有對時政的不滿,也有對自我顛沛人生的感喟。杜牧晚期的作品逐漸變得沉郁悲愴起來,盡管他在湖州期間也寫過一些采茶、折菊的詩,但整體上來看他的心志已遠不似當(dāng)年那般雄健了,他所樂道的是“一杯寬幕席,五字弄珠璣”的生活,是“行樂及時時已晚,對酒當(dāng)歌歌不成”的無奈,是“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徑苔蕪不可尋”的寂寥和落寞,是“無情紅艷年年盛,不恨凋零卻恨開”的惆悵……一生的宦海沉浮,沉重的肉身掙扎在得意與失意之間,卻得非所愿,失非所愿,處于兩難之中的詩人就這樣與早年的宏愿漸行漸遠了。“數(shù)樹新開翠影齊,倚風(fēng)情態(tài)被春迷。依依故國樊川恨,半掩村橋半拂溪。”(《柳絕句》)在昏花的老眼尚能看見故園的垂柳之際,杜牧又一次奉詔回到了長安,此時其弟杜顗已歿,他也算完成了作為長兄應(yīng)盡的人倫之情。杜牧最后的心愿是重建樊川別墅,用他在湖州任上的俸祿完成這件他一直想做卻沒有閑暇做成的事情。“終南山下拋泉洞,陽羨溪中買釣船。欲與明公操履杖,愿聞休去是何年?!边@是他去湖州之前與好友李褒約定的事情,現(xiàn)在正是時候。
852年,杜牧遷中書舍人。就在這年冬天,年滿五十的詩人突然病倒了,他自感不久于人世,便為自己寫下了一篇墓志銘,題為《自撰墓志銘》。杜牧一生曾給多人撰寫過墓志銘,又有為好友李戡所作的充滿文學(xué)性和濟世理想的《唐故平盧軍節(jié)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有寫給友人邢群的情深義重的《唐故歙州刺史邢君墓志銘并序》……臨了,他為自己寫的這篇卻看上去平淡無奇,既沒有跌宕傳奇的人生記述,也缺乏詩人素有的文采,刻板而和緩,全然不似一位有過多舛命運的詩人。唯一有價值的是,它為后人提供了研究詩人生平的第一手資料,從生到卒,翔實又豐富,讓我們有機會看見一位在外人眼中風(fēng)華絕代的天才詩人,其實也有肉身的顛沛和內(nèi)心的不堪。《新唐書》記載,杜牧在寫完墓志銘之后,就閉門謝客,躲在家里搜羅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詩文,一邊焚燒,一邊整理,只留下了十之二三,交由他的外甥裴延翰保管。杜牧死后這些詩文被整理成《樊川文集》二十卷,傳之后世。
張執(zhí)浩,武漢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湖北省作協(xié)副主席,《漢詩》主編。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撞身取暖》《寬闊》和《高原上的野花》等,另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多部。曾獲人民文學(xué)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詩刊》年度陳子昂詩歌獎、魯迅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