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1年第5期|丁小龍:島嶼手記(節(jié)選)
一
我沒有看見雪,但我已經(jīng)聽到了雪落在我內(nèi)心荒原的聲響。每次下雪,我都有片刻關(guān)于往事的回想,而這種回想又與雪天有某種微妙關(guān)聯(lián)。最近這兩年,我常常會想起祖父,想起他曾說過的話,想起他坐在院子中曬太陽的場景。奇怪的是,我忘記了祖父的面容,卻始終記得他說話的腔調(diào)。此時此刻,面對著空茫茫的文檔,我仿佛站在孤島上面,四周全是望不到盡頭的海水,看不見燈塔,也看不見海岸。
家人們都睡著了,此刻的時間只屬于我一個人。白天上班期間,我的時間屬于公司與領(lǐng)導,而在家的日子里,除過睡覺,我的大部分時間都屬于家人。因此,我特別珍惜這些僅屬于我的寶貴時間,想用這些時間碎片拼湊成完整的藝術(shù)畫像。對于我而言,逃離日常生活的最佳方式就是寫作—寫作賦予日常生活以意義,寫作也為自己建造了一座精神上的巴別塔。然而,我有半年多的時間都沒有寫出像樣的文章,特別是女兒妙妙出生以后,我連一個像樣的句子也寫不出來了。盡管如此,我每天晚上都會打開電子文檔,凝視著蒼茫的空間,等待著靈感的降臨。寫作是關(guān)于存在的美學,而等待寫作則成為我與幻想之間進行精神角力的靈智游戲,成為我日常生活的重要儀式。
我常常會想,要是我沒有結(jié)婚,沒有組建家庭,我也許會過得自在舒坦,也不會對世界有如此多的妥協(xié)。我知道這是一種比較危險的思想信號,但當我筋疲力盡地面對這個世界時,我偶爾會有這樣的疑惑與詰問。當然,我不會把這樣的想法講給任何人去聽。對于兒子和女兒,我是溫厚可靠的父親;對于妻子,我是本分寡言的丈夫。對于我自己,我是迷失于密林中的失蹤者。不知為何,我常常想起一個人,一個生活在我想象中的人。這個人是我靈魂的分身,而他看起來也過著我想要的生活。但是,我又不完全了解他,只能看到他的外貌與神情,卻看不到他的精神圖景。有很多次,我想要寫出他的故事,又不知道該從何處寫起。
我起身離開了書桌,走到書架前,拿起了《地下室手記》。隨手翻開其中一頁,順著讀了起來,中途沒有半點遲疑。對于我而言,這本書就是無盡的黑夜,而每一頁都有閃著微光的星辰。要不是受到這本書的啟發(fā),也許我不會走上寫作的道路。對此,我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悲哀。
放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之后,我從書架的最底層取出了自己的《塵》。這本書收錄了我之前發(fā)表的九個中短篇小說,其中的同名小說的電影版權(quán)賣給了影視公司,我也得到了近二十萬元的影視改編費。對我而言,這筆意外的收入算得上是一小筆巨款,我的寫作也終于得到了家人的正式認可—以前,妻子說我寫作是一種逃避,這讓我有種被羞辱的感覺。當我可以光明磊落地寫作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失去了寫作的能力。有時候,妻子也會問我寫作的進程,我會謊稱自己在醞釀一部大作品,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說實話,我并不為自己的謊言而感到羞愧。讓我羞愧的是,我不敢重讀自己的這本書,不敢面對曾經(jīng)的虛偽與可笑。如果可能的話,我寧愿自己沒有這些作品。
其實,在賣出電影版權(quán)之后,我曾經(jīng)想過離開職場,離開那個幽暗之地,想要成為一名真正的職業(yè)作家,就像三島由紀夫或者桑塔格當年那樣的篤定決絕。后來,理性終于戰(zhàn)勝了空想,我最終還是決定把寫作只是當作業(yè)余愛好,也因此不在乎其中的得失利弊。然而,這些終究只是自己的托詞。當面對荒蕪的文檔時,我還是不能對自己的本心撒謊,我還是想要寫出真正的文學作品。
我當然知道什么樣的作品可能會熱銷—那些甜寵的劇情,那些離奇的事件,那些宮斗的場景,那些驚悚的情節(jié),等等。我理解這樣的寫作,但我無法說服自己去寫這樣的作品,并不是因為我高尚高級,而是因為我對這類作品缺乏足夠的耐心。近年來,我也讀了嚴肅文學界所激賞的一些中短篇小說,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一些端倪—這些小說大致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便是所謂的失敗者之歌,作品圍繞著所謂的生活失敗者或者失意者,描摹他們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遭遇,來書寫內(nèi)心的不適與惶恐;另一種類型便是帶有偵探性質(zhì)的社會問題小說,小說的核心是謀殺案,而隨著真相的逼近,所隱藏的社會問題與歷史問題也隨之浮出水面。剛讀這樣的小說,還會覺得新鮮有趣,后來讀多了,也會心生厭倦,還不如去看電視上那些法制科普欄目和道德觀察欄目。當然,這樣的小說有其自身的意義與價值,然而并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小說。在這一點上,我特別認同托馬斯·曼的說法—小說家既要通曉現(xiàn)實,也要通曉魔力。對我而言,他的《魔山》就是我心中此類作品的典范之作。
關(guān)于欲望敘事的作品太多了,關(guān)于靈魂敘事的作品又太少了。只有經(jīng)歷了欲望背后的心靈跋涉,我們才能夠真正地見天,見地,見自己。這些都是我后來才明白的道理。我之前那本書中的九個故事,其實都是關(guān)于欲望的敘事,但連欲望的層次也算不上,只是對欲望的拙劣模仿。我有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求,又不知道該寫點什么。對我而言,這份《島嶼手記》既是私人日記、寫作筆記,也是懺悔錄與思辨集。在生活中,我就像是一座孤島,沒有可以交心的朋友。在這個手記里,我找到了與自己深層次對話的可能。
打開窗戶后,外面的冷氣也灌入自己的體內(nèi)。下雪了,整座城市都下雪了,我總會想到喬伊斯與他的《死者》。盡管是黑夜,我能夠感到大雪已經(jīng)覆蓋了所有的黑暗與骯臟。我又想到了那個與我同齡的男生,那個在我幻想中以另外一種方式生活的男生。我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我突然看到了十二歲的他,在春天的原野上奔跑的場景。聽到了他的歡笑聲之后,我似乎也聽到了他心中的自白。隨后,我關(guān)掉了窗戶,坐在電腦前,在文檔上敲出了最初的篇章。
春篇
現(xiàn)在是春天,我們的主人公路海正在原野中奔跑。他要把自己獲獎的消息告訴自己的家人。他穿過村莊,越過原野,跨過溪水,最終到達了后坡上的那片梨園。此刻,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白茫茫一片,仿佛是浮在空中的春雪。還沒走進梨園,他已經(jīng)聞到了這些花朵的清香。還沒等他開口說話,貝貝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圍著他轉(zhuǎn)了兩圈。他彎下腰,摸了摸貝貝的頭,而貝貝舔了舔他的手背。貝貝是他家養(yǎng)的狼狗,今年五歲多了,是路海最好的玩伴。
“小海,是你嗎?”這是媽媽的聲音。
“是我,媽,我?guī)砹艘粋€大好的消息!”
隨后,他跑到父母跟前,把自己獲得全鎮(zhèn)作文比賽第一名的獎狀從書包取了出來,然后給他們來展示。爸爸瞥了一眼,象征性地鼓勵了兩句。媽媽放下手中的梨花,把獎狀上的內(nèi)容逐字逐句讀了一遍,隨后鄭重地說,我們家小海以后肯定是大學生,不用像我們這樣面朝黃土背朝天,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盡頭。這是媽媽經(jīng)常說的話,雖然他還不懂其中的含義。隨后,他也幫著父母一起給梨花人工授粉。他心里憋著一些話,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去說。他是一個敏感的孩子,又是在壓抑的生活環(huán)境中長大的,因此從懂事那天起,就學會了察言觀色。
從梨園出來后,他們的身上也仿佛帶上了梨花的芬芳。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興致,爸爸讓他去原野中采摘了一些野花,然后嫻熟地編織了一個花冠,戴到媽媽頭上。媽媽也多了一份興致,邊走邊唱最近播放的電視劇片尾曲。等媽媽唱完,他終于說出了憋在心中很久的話,爸,媽,這次我拿到這么大的獎,你們給我買雙球鞋吧。之后,他們沉默了大概半分鐘,而這半分鐘比一整天還要漫長。隨后,媽媽打破了這種可怕的沉默,說,等你上中學了再說,現(xiàn)在你還小。說完后,爸爸又補充道,我都長這么大了,也沒穿過什么球鞋,還不是照樣過得好好的。他們的話和路海預料中的幾乎一模一樣,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對于爸媽的話,他只能點頭,不能搖頭。
回到家后,爸爸將路海的獎狀貼在那面白墻上,和其他獎狀彼此呼應(yīng)。從他上小學一年級開始,他每學期末都能拿到“三好學生”獎狀。除此之外,他也拿過好多次單科前三名的獎狀。那面墻有將近一半的面積都貼上了他的獎狀,他不怎么去看那些獎狀,就像不怎么去看鏡子一樣。爸爸沒有接受多少教育,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回家,也因此格外看重這些所謂的榮譽。這次拿的是鎮(zhèn)上發(fā)的獎狀,也因此更加貴重。爸爸選了很久,終于在墻上找到了一個貼獎狀的合適位置。然而,自始至終,爸爸媽媽都沒有問他那篇獲獎作文到底寫了什么內(nèi)容。
吃完午飯后,他去了爺爺?shù)姆块g,把自己的獲獎消息告訴了爺爺。爺爺躺在床上,費力地伸出他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而他能感受到爺爺手心中的寒冷。爺爺自從上次摔倒后,就一直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過,而房間始終有股死亡的氣息。自此之后,路海就很少來爺爺?shù)姆块g,不是因為嫌棄,而是因為害怕。然而,他還是有點自責羞愧,畢竟爺爺才是這個世界最疼愛他的人??吹贸鰜?,爺爺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擠出了一句話,我娃最棒,你寫的啥???隨后,路海把作文內(nèi)容大致上給爺爺講了一遍,他能從爺爺灰冷的臉上讀出某種喜悅。講完后,爺爺讓他從枕頭下取出錢包,然后從中掏出了十塊錢給了路海。路海猶豫了片刻,把錢放進了褲兜。爺爺說,好好學吧。說完后,他閉上了眼睛,仿佛課本上的一尊雕像,而路海也知趣地退出了他的房間。
他在院子里碰見了奶奶,于是把自己獲獎的消息也告訴了她。奶奶說,我知道了,你爸剛才把獎狀上的字念給我聽了。隨后,路海問奶奶,都春天了,我爺?shù)牟∫部旌昧税?。奶奶苦笑道,哎,你爺要是能熬過這個春天就是奇跡了,早走早解脫吧。路海又問道,那你和他在一個房間都不害怕嗎?奶奶笑道,這有啥害怕的啊,我們都是死了大半截子的人了,晚上和那些鬼還諞閑傳呢。路海停了片刻,又問道,那些鬼可怕嗎?奶奶說,等你再長大了,就知道人比鬼還要可怕。路海說,那今晚我和你們一起睡吧,你也好久沒有給我講過故事了。
下午,路海去了村西頭的小賣部,花了兩塊錢給自己買了一個藍色筆記本。從今天起,他要把自己的心里話都寫進這個筆記本。在返回家的路上,他遇見了村里的半瘋子李人美。李人美今年四十多歲了,聽說以前是村子里最美麗的姑娘,后來因為婚嫁的事情受了刺激,成了村人眼中的怪物。然而,路海一點也不害怕她,甚至有點喜歡她,因為她和那些所謂的大人不怎么相像。她是村子里的孩子王,經(jīng)常領(lǐng)著他們一起去村子外面探險。她的父親是村里有名的暴脾氣,經(jīng)常打罵她,偶爾會把她綁在家門口的桐樹上,用鞭子抽打她,而那些大人會圍在四周看熱鬧,時不時會有人在中間叫好,甚至會吹口哨。路海不敢圍上去看,每次鞭打聲,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在被抽打被羞辱。此時此刻,李人美站在他旁邊,伸出手來問他要錢,他猶豫了片刻,便從褲兜里掏出了五角錢,給了她。拿到錢后,她說道,過幾天咱們?nèi)ゴ蛘?,你好好準備一下。看看她離開的背影,路海居然有種想要哭泣的沖動。
晚上,他和奶奶睡在一張床上,爺爺則是單獨睡另外一張床。等奶奶關(guān)了燈,黑暗也從四周圍了過來,仿佛要將他們慢慢吞掉,慢慢消化。奶奶并沒有給他講鬼故事,而是講了自己的童年往事,講自己和她的姐姐一起去縣城聽大戲,一起去田野挖野菜,甚至還一起爬過村里的桑葚樹。在奶奶講話的間隙,路海聽到了爺爺從黑暗深處所發(fā)出的疼痛呻吟。那份呻吟讓路海體驗到了死亡前夕的痛苦。他問奶奶到底有沒有辦法治好爺爺?shù)牟?。奶奶想都沒想就說道,都快死的人了,花那些冤枉錢干啥呢。隨后,奶奶沖著黑暗吼道,老東西,別呻喚了,你嚇到娃了。喊完之后,爺爺?shù)穆曇艄徊剡M了黑夜。以前,都是爺爺沖著奶奶喊話,如今,他們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轉(zhuǎn)換。過了很久,路海問道,既然人都要死,那活著有什么意思嘛。奶奶沒有回答。路海知道,奶奶在黑暗中流下了眼淚。
第二天課間休息的時候,孟凱走到了路海旁,從頭到尾看了他一遍,笑道,考第一名又能怎樣,還不是穿不起球鞋。說完后,孟凱抬起了自己的腳,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新球鞋。路海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兩步,不敢看自己的鞋子,而這雙布鞋還是堂哥穿過的舊物。孟凱是他的同班同學,還坐在他的后座。雖然孟凱的成績在全班屬于倒數(shù),但沒有人敢得罪他,甚至連老師也不怎么說他。畢竟他爸爸在村東頭開了造紙廠,是村子里唯一擁有樓房的人,學校蓋新教室的時候,他爸爸出了總資金的一半多。不知為何,孟凱總是三番五次地找路海的茬,也不放過任何嘲弄他的機會,或許是因為路海在學習上表現(xiàn)得太突出。路海曾經(jīng)也試圖取悅過他,但總是以失敗而告終。后來,他刻意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奶奶曾經(jīng)講過很多魔鬼的故事。他覺得孟凱就是惡魔,無論自己怎樣努力,都無法擺脫他的魔爪。
上語文課的時候,孟凱時不時用腳踢路海的腿。隨后,他聽到了孟凱的抱怨聲,哎,路海是不是踩到牛糞了,怎么這么臭啊。說完后,他聽到了孟凱和他同桌刺耳的譏笑聲。路海的臉上仿佛起了大火,更可怕的是,他仿佛也聞到了那股臭味。他想要逃離教室,卻發(fā)現(xiàn)自己動彈不得,好像是被綁在了椅子上。前一分鐘,老師還在全班同學面前夸獎他給學校帶來了榮譽,此刻,他仿佛在老師的臉上讀到嘲弄的表情。隨后,他收到孟凱傳來的紙條,上面沒有字,是一幅鉛筆素描畫—一個男孩的旁邊是一堆牛糞。路海再也無法遏制心中的憤怒,他站了起來,走到孟凱旁,將他一把推倒在地。接著,他坐在他的身上,兩個人開始扭打,而教室也頓時炸開了鍋。
兩個人的臉上都掛了彩,都接受了體罰,也都被各自的家長領(lǐng)回了家。回家后,爸爸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路海也已經(jīng)做好了被懲罰的準備。這是路海生平第一次和別人打架,他以前特別恐懼打架,特別害怕與別人發(fā)生沖突。然而這一次,他突破心中的恐懼,也突破了自己的邊界,感覺自己瞬間長大了,不再畏懼任何挑戰(zhàn)。爸爸問他為什么要和別人打架,他低下頭,沒有說話。爸爸又問了兩次,他依舊不言不語,隨后爸爸走上前,給了他一個巴掌,這巴掌也將他的眼淚打了出來。媽媽上來勸阻,卻被爸爸推倒在一邊。隨后,他抬起了頭,把事情的經(jīng)過給他們說了一遍。爸爸愣在了原地,而媽媽走上前,抱住了他。他推開了媽媽,獨自跑向了原野。
下午放學后,媽媽把他叫到跟前,說要給他一個驚喜。隨后,她從房間里取出一個盒子,變魔法般地從盒子中取出了一雙球鞋,和他想象中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吹角蛐螅睦镆呀?jīng)沒有了什么感覺。為了不讓媽媽難過,他假裝很開心地接受了這個禮物。隨后,他洗了腳,穿上了球鞋,走了出家門,去找李人美。李人美說今天下午要帶他們?nèi)ヒ巴馓诫U。不知為何,穿上球鞋后,他感覺自己變得格外輕盈,身后仿佛長出了一對隱形的翅膀。
這是他小學時代的最后一個春天。他渴望早日離開這個村莊,去鎮(zhèn)子里讀中學。與此同時,他對這里的一切又如此不舍。他開始寫日記,把自己的點點滴滴都寫進日記本。當寫下那些文字后,他對自己也有了越來越多的認識。他沒有把這種喜悅講給任何人聽,也沒有人愿意聆聽他的心事。學校的春季運動會,在四百米的跑步項目上,他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績。這也是他第一次在體育比賽中拿到獎狀。這一年,他的身體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喉結(jié)突出了,聲音也跟著變了。最重要的變化是,他有了喜歡的女生,又害怕靠近對方。和他的性格一樣,他的身體也變得格外敏感。有一次洗完澡,他對著房間中的鏡子,打量著自己的裸體。生平第一次,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陌生人。
周末,姐姐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回了家。她比路海大四歲,現(xiàn)在上初三,面臨著即將而來的中考。這是她第二次參加中考,去年與普通高中的分數(shù)線差了整整二十分。這也是她最后一次機會,如果還是考不上,就要回家務(wù)農(nóng),或者去南方打工。這些話是爸爸當著全家人的面說的,也是他們之間的隱形契約。每次回到家,姐姐也整天抱著她的那些備考題庫。他能感覺到姐姐的壓力,但他又不知道該如何幫她去分擔。
午飯后,姐姐和他一起在院子里寫作業(yè)。完成數(shù)學作業(yè)后,姐姐拿出了英文課本,開始默讀后面的英文單詞。他無心寫作業(yè)了,于是看著姐姐的書,卻不認識上面的字。姐姐看出了他的好奇,于是在本子上寫了幾個單詞,給他教讀法,給他講意思。隨后,她又給他教了幾句簡單的英語句子。剛開始,他還不能適應(yīng)英文的發(fā)音方式,但很快便掌握了其中的訣竅。不知為何,他突然覺得自己進入了新世界的大門。等到明天,他要在學校把學的英語講給同學聽。姐姐看出了他得意的神情,笑道,等學好了英語,你就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了。他說,我都這么大了,連這個村子基本上都沒出去過。姐姐說,所以咱們要好好學習,以后在大城市里生活。他對大城市沒有什么概念,但還是點了點頭。
寫完作業(yè)后,姐姐和他一起出了村子,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了河邊。姐姐說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在河岸邊走走路,散散心,而河流會帶走她的煩惱與憂愁。他沉默了片刻,隨后問道,姐,你現(xiàn)在有什么煩惱呢。姐姐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和他坐在河岸邊,看著眼前緩緩流動的河流。片刻后,姐姐突然說道,這次要是還考不上高中,我就去南方打工,以后供你上大學。對他而言,大學是如此遙遠的存在,而他所在的這個村子里好像沒有出過大學生。他沒有說話,而是看著河流上空的云團,那些云團仿佛是在海洋中遨游的白鯨。
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爺爺離開了這個世界。他并不是平靜地在夢中離開,而是經(jīng)歷了很長時間的掙扎與呻喚。他們把爺爺獨自關(guān)在那個黑房間,沒有人理會他的痛苦與折磨。媽媽不允許路??拷莻€房間,說人在臨死之前,旁邊有黑白無常在等著收魂,最后他們要把魂魄交給閻王爺,人的這輩子才算圓滿。對于媽媽的解釋,路海心中有好幾個疑問,但終究沒有說出口。雖然看不見爺爺,但他能聽見爺爺在痛苦掙扎中對他的召喚,畢竟路海是他最寵愛的孩子。然而,在他最無助的時候,路海并沒有去守護他。有一天下午,奶奶向家人宣布道,他終于死了,你們可以安心了。
葬禮上,別人都在哭天搶地地表達悲痛,但路海卻沒有掉下半滴眼淚。姑姑罵他是白眼狼,說爺爺真是白疼了他。路海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因為他的心空空蕩蕩,沒有了任何風景。爺爺曾經(jīng)說過,等人死了,會有白鶴來帶走他。在爺爺死去的那個夜晚,路海在夢中真的看見了那只白鶴。他沒有把這個夢告訴過其他人。
爺爺死去的第七天,爸爸帶著路海去后坡上的墓地前看爺爺。燒完紙后,他們給爺爺磕了三個頭。之后,他從口袋中取出了紙,站在墳前,把寫好的第一首詩念給爺爺聽。這是他和爺爺之間的約定—他要把自己的第一首詩歌送給爺爺。念完之后,他把手中的紙點燃,扔進了風中。那個瞬間,他流下了眼淚。他突然想到,這個春天在此刻就結(jié)束了,而他也不再是一個孩子了。
第二手記
自從開始寫新的小說后,我的心才獲得了短暫的安寧。寫作庇護了我,讓我有了可以短暫棲居的場所。自從路海的名字浮現(xiàn)后,我又重新過上了雙重生活。對此,我又興奮又羞愧:興奮的是,我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義;羞愧的是,這種意義的實現(xiàn)與我的家人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
那么,路海到底是我的生活寫照嗎?不,不是的,路海是一個虛構(gòu)的人物,是不存在的精神幻影。與此同時,路海又是我的一個分身,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欲望圖景。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而言,每個作品都是作家的靈魂自傳。作品的深層結(jié)構(gòu)就是作家本人的精神結(jié)構(gòu),隱藏著他的內(nèi)心隱秘。這并不是文學上的詭辯術(shù),而是文學的魅力所在。福樓拜曾經(jīng)說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他這句看起來如此簡單的自白卻包含著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最深層的秘密。
這又是一個夜晚,外面的天空像是一面黑色的鏡子。自從祖父死后,我習慣了凝視天空中的虛空。我常常想起祖父講給我的那些云煙往事—他很小的時候是地主家的孩子,因為風起云涌的社會動蕩,他甚至坐過牢,后來成了貧農(nóng),成了新中國的主人;他曾經(jīng)上過戰(zhàn)場,殺過很多年齡與他相仿的年輕人,到了中老年,他常常在夢里看見那些無頭的鬼魂;他曾經(jīng)說過很多謊言,做了很多錯事,然而當他想要懺悔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表達的欲望;年輕的時候,他看過太多殘酷的事情,到了晚年,他卻逐漸地失去了記憶與視力。他留給這個世界最后一句話是,我這輩子,白活了。說完這句話沒多久,他便離開了這個世界,變成了風,變成了雨,變成了云,變成了世間的塵土。我常常想起祖父,想要把他的一生寫成長篇小說。當我真正去寫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些故事是沉重的精神負荷,而我始終沒有找到最合適的表達方式。
不知為何,在寫作的時候,我常常想到那些死去的人,想到那些死亡的瞬間。也許,這是因為寫作與死亡之間是一種密謀關(guān)系?;蛘哒f,寫作是關(guān)于死亡的隱喻,而寫作者是跨越生死之間的浮橋。
我只能在夜晚寫作,而小說是我的白晝。此刻的手記則讓我領(lǐng)悟到了夜晚的玄妙。我在研究他人的時候,其實也就是探索我自己;我在書寫我自己的時候,其實也讓我對他人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特別迷戀兩部文學作品—卡爾維諾的《分成兩半的子爵》以及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如果說我還有文學上的理想,那么我所期待的就是可以寫出類似主題的文學作品。
這段時間,女兒總會在半夜哭醒好幾次,我負責哄她睡覺,負責給她換尿布。生完這個孩子后,妻子像是換了一個人,以前的溫柔變成了憤怒,以前的寧靜轉(zhuǎn)成了抱怨,而我明白這不是她的問題,而是我的問題。她原本就不打算要第二個孩子,但在我和我家人的勸說下,才有了這個女兒。我知道她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我曾經(jīng)暗示過可以帶她去看心理醫(yī)生,但她立即否認了我的建議,冷笑道,要是你們男人生過孩子,就會明白我們女人的心思了。是的,我越來越不懂她了,但又要時時刻刻照顧她的情緒。半夜哄女兒睡覺時,我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困境,但沒有人能夠真正地幫助我。
自從她懷孕后,自從她身體走樣以后,我就不愿意靠近她,更不愿意觸碰她。然而,我是一個成熟的偽裝者,我會扮演好父親與好丈夫的家庭角色。但是身體并不會撒謊,那種排斥是身體的第一反應(y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寧愿待在公司里發(fā)呆,也不愿意回到氣氛壓抑的家。在這個家里,我像是被剪掉翅膀的飛鳥。
那段時間,白靈恰巧出現(xiàn)在了我的世界?;蛘哒f,她一直就在那里,只不過是我恰巧得到了她的恩惠。白靈是我的高中同學,也是我的初戀。后來,我考上了本省的重點大學,而她則選擇去了南方的大學攻讀學位。碩士畢業(yè)后,我在這里的某家合資企業(yè)做軟件工程方面的工作,她則繼續(xù)攻讀心理學博士,畢業(yè)后也來到了這座城市,在師大的心理學系任教。我們之間原本只有朋友圈的點贊之交,后來和妻子爭吵后,我把自己的心事一股腦兒通過微信發(fā)給了她。其實,我并沒有期盼她的回復。半個多小時后,她給我發(fā)來了好幾段話,對我進行心理上的疏導。我明白,她更多的是把我看成有心理問題的病人,但我并不在乎她的看法。她是一個念舊情的人,只要我找她聊天,她肯定會認真回復,沒有半點懈怠。慢慢地,我開始依賴她,主要是情感上的依賴。與那些狗血劇不同的是,我們從來沒有在現(xiàn)實中碰過面,更沒有過肉身上的接觸。我們并沒有跨越那條界線。不管如何,這也是一種精神上的出軌,但我不知道該向誰去懺悔。
女兒出生后,岳父岳母前來幫忙看孩子,這個原本只有兩室一廳的房子顯得更加逼仄。在他們面前,我更像是一個闖入者。其實,當我們一起相處的時候,彼此之間沒有什么真正意義上的溝通,聯(lián)結(jié)我們的或許就是這兩個孩子。我們都是彼此的島嶼,只有沉默時才能體會到自我的存在。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快樂成為我生活的主色調(diào)。記得在小時候,偶爾會有悲傷,但大多數(shù)都是快樂的藍色時光。
我常常想起路海,想起他的少年時代。在春天結(jié)束后,我又似乎看到了他在夏日街道徘徊的場景。為了召喚出心中的惡龍,你首先要成為惡龍。
(全文刊發(fā)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5期)
丁小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發(fā)表在國內(nèi)多家文學雜志,總計一百萬余字,被多種文學選本轉(zhuǎn)載。另有譯作三十萬字。入選陜西省“百優(yōu)人才”。出版小說集《世界之夜》。曾獲陜西省青年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F(xiàn)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