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穎:跟詩捉迷藏是我孤獨的樂趣
一
1985年秋天的一個晚上,大一新生的我走進學(xué)生活動中心的一間大屋子,人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燈光忽然一暗,又忽然大亮,復(fù)旦詩社的活動正式開始:詩,關(guān)于詩的想法,主張,辯論……燈光下那些年輕的臉,泛著特別的光芒,激動的情緒混合著不羈的才華,滿屋子橫沖直撞。我好像是要躲避這些才華和熱情,活動還在高潮迭起,就悄悄退了出去。
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我認(rèn)定自己不是做詩人的料。沮喪嗎?多少有點,但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嚴(yán)重。那個年紀(jì),會以為人生的可能性選項多到數(shù)不過來,這只不過是在紙上劃掉其中的一項而已。
若干年后,我讀到奧登的一首十四行,明白了我本性上對那種耀眼才華的不親近,也許還有點道理。奧登這首題為《小說家》而拿詩人反襯的詩,我從心底認(rèn)同,完整抄錄卞之琳的翻譯如下:
裝在各自的才能里像穿了制服,
每一位詩人的級別總一目了然;
他們可以像風(fēng)暴叫我們怵目,
或者是早夭,或者是獨居多少年。
他們可以像輕騎兵沖前去;可是他
必須掙脫出少年氣盛的才分
而學(xué)會樸實和笨拙,學(xué)會做大家
都以為全然不值得一顧的一種人。
因為要達(dá)到他的最低的愿望,
他就得變成絕頂?shù)膮挓?,得遭?/p>
俗氣的病痛,像愛情;得在公道場
公道,在齷齪堆里也齷齪個夠;
而在他自己脆弱的一生中,他必須
盡可能隱受人類所有的委屈。
在詩歌風(fēng)行的年代,校園里彌漫著特有的興奮和抒情氣氛,我置身其中,卻好像又繞開了。我不寫詩。更準(zhǔn)確一點說,偶爾寫,寫得不好,也不怎么當(dāng)回事。例外的是,用心做了一個“實驗”:寫了一組“讀書筆記”,形式卻是詩。這種含混的寫作從1988年持續(xù)到1995年,可見興致和輕微的沉迷。我現(xiàn)在大概可以分析其微妙之處:它把詩的誘惑掩藏了起來,我可以告訴膽怯的自己,我不過是在假裝寫詩;同時,在更隱秘的層次上,我又可以對自己說,你哪里是在做讀書筆記,不過是借著閱讀,把寫詩的沖動釋放在別人的字句和對這些字句的選擇與重置之中。
這種跟詩捉迷藏、也是自己跟自己捉迷藏的游戲,是我二十幾歲時候孤獨的樂趣。我以為,隨著青春時代的結(jié)束,這種自娛也就消失了。沒想到,四十多歲的時候,2011年,忽然寫出一組《“剪輯”成詩:沈從文的這些時刻》,儼然故伎重演,卻不由得嚴(yán)肅起來:不僅每首詩附有后記,交代材料出處和其時情境,更直接說:“我要把這些時刻從時間的慢慢洪流中挑出來,我要讓這些時刻從經(jīng)驗的紛繁蕪雜中跳出來,詩是一種形式,更是一種力量?!睂戇@組詩當(dāng)然與我的沈從文研究有關(guān),但私心里,并不情愿把它看成研究的“副產(chǎn)品”。
2010年,周立民以香港作家書局的書號為我印了一套“小集”,共六本,五本是隨筆,再加一本薄薄的《二十五首詩和無名的紀(jì)念》。把年輕時候少得這么可憐的詩結(jié)集,不過是留存一點痕跡,像留存一本練習(xí)冊;同時心里很明確,以后再也不會寫這樣的東西了。
二
教書的頭兩年,我編選了一本《中國新詩:1916-2000》(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二十年了,這本書還在印行,當(dāng)初沒想到它還會一直有不少社會讀者。當(dāng)時做這個工作,直接的目的是為了上課的學(xué)生方便,我開了一門“中國新詩”的課。每次面對新一級的學(xué)生,我總是這樣開口:“你選這個課,要想想它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特別是,如果你不寫詩,將來也不做新詩研究——絕大部分人是這樣的吧,你和它可能形成什么關(guān)系?這個問題同時也是我向自己提出來的,我不寫詩,也算不上做新詩研究,我為什么要開這個課?”
這樣說了十年之后,當(dāng)我又一次照例開場,只說了一半,忽然一警,卡了一下,把后一半咽了回去。雖然學(xué)生不會知道,但自覺心里尷尬,因為我好像開始寫詩了。
這個開端是偶然的。2011年的某天,我在辦公室寫毛筆字。寫字是我多年來無所事事時的消遣方式,臨帖,抄陶淵明、杜甫或蘇東坡,也常常胡涂亂抹,看到、想到哪句話就寫哪句。這天裁紙的時候,碰倒了杯子,我看著這個用了多年的杯子從桌子上滾下,落到地面,跌成碎片。這個過程,物理時間很短,心理卻經(jīng)歷了急劇的變化:緊張地盯著它,仿佛要用眼神阻止它跌落;等到碎裂的聲音響起,倒是松了一口氣。我把這個心理過程用毛筆寫下來;又想,杯子是個器皿,盛水或牛奶或酒,也有別樣的“杯子”,盛的是事業(yè)、感情、身份或者其他種種,這樣的器皿,也可能會碰倒、碎裂。那么,我順手涂出來的句子,似乎多少有點意思。就又在電腦上重寫一遍,短短的,叫它《杯子》。
以后,在各種各樣事務(wù)的間隙,不那么經(jīng)常地,會有什么感受和想法促使我拿起手邊的鉛筆、鋼筆或水筆,在眼前的一張紙或一個本子上,寫下來。等到完整成形了,再在電腦上寫定。
不妨一試的心理,卻也有了明確的意識:在普通的字、詞、句子中,寫平常的經(jīng)驗、平凡的呼吸,寫中年自甘平庸的詩。甚至寫過一首《詩的平庸理想》,第一句是:“避免寫出驚人的句子”。很久之后讀到自己這一句,驚恐地想起小學(xué)生都知道的杜甫的“語不驚人死不休”,不由得失笑。
把經(jīng)常被單獨抽出來的這個名句放回到原詩,就會看到一種變化。“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边@時候杜甫五十歲,與少壯時期刻意求工,已然不同。詩題《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但接下來的四句也沒有寫水勢,只是說:“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奔o(jì)曉嵐貶說“此詩究不稱題”,但老杜“漫與”,究竟是否“稱題”,與題有涉還是無涉,對他來說還真不是個事;只不過后人多事,又添了個爭論的話題而已。有位自負(fù)驚人之志而又為此志所苦的朋友,半真半假地跟我要字,我就半玩笑半有意地寫了“渾漫與,莫深愁”送他。
徐玨認(rèn)真地慫恿我編本詩集,黃德海把它交給李宏偉,幾個月之后,就見書了:《在詞語中間》,作家出版社,2017年。我同樣的話問過宏偉幾次:“要虧多少錢?”宏偉總是說,不會虧。我選擇相信,以多少緩解惴惴不安。
惴惴不安的當(dāng)然不止這一個方面,不過我真的挺高興在逐漸老去的時候能寫詩,而且,比起年輕時面對詩的緊張,放松了許多。所以,又有了一本新詩集,張定浩推薦給顧曉清,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20年出版了《獨處時與世界交流的方式》,薄,簡樸,封底上印了一句:“詩救出一些瞬間安慰了我們”。
木葉向李偉長建議單獨出《三行集》,肖海鷗主持的“藝文志”設(shè)計了文庫本,于是2021年春天,又有了上海文藝出版社印行的這本小書。
被比自己年輕的朋友推動著,這種感受,如同寫詩救出來的瞬間,安慰了我。
三
詩印到書頁上,最直觀的視覺印象,比起文章來,空白多很多。《三行集》每頁只有三行,空白的比例更是大增。寫詩的人,我想,他的一個直接壓力來自于這些空白;如果他有這個意識,就必須使文字能與空白平衡,而不致被空白壓垮和湮沒。
普通的字、詞、句,何以成為詩?一定是有特殊條件。寫詩的人要創(chuàng)造出這個條件,或者更好,釋放這些字、詞、句本身的能量,讓它們自己創(chuàng)造出這些條件。這個意思也可以反過來說,即是解除語言在日常運用中加在它們身上的束縛性條件,讓它們自在和自由。在詩的狀態(tài)中,它們是飽滿的,有質(zhì)感的,承載著豐富的信息而又是輕盈的,它們有能力和智慧跟空白交流,向空白敞開,激活空白,邀請空白一起連通深邃和遼闊的世界。
有一天,與兩位老友在溪邊散步,忘乎所以,說到上面的話。
“說得太玄乎了,打住?!币晃晦D(zhuǎn)過頭,面對我,“你的眼睛怎么樣?我看寫詩,比寫長篇大論,對你的眼睛好?!?/p>
“噢,對,這也是我寫詩的一個原因。”腦子里適時跳出白居易《詠老贈夢得》里面的幾句:“眼澀夜先臥”“休看小字書”,這樣的句子感同身受,足以說明自己現(xiàn)在的狀態(tài)。
由此開了一會兒小差:不知怎么想到斯蒂芬·斯彭德,他臨終前把這首中國詩寄給老朋友以賽亞·伯林,仿佛終生友誼的挽歌:“與君俱老也,自問老何如。眼澀夜先臥,頭慵朝未梳。有時扶杖出,盡日閉門居。懶照新磨鏡,休看小字書。情于故人重,跡共少年疏。唯是閑談興,相逢尚有馀。”
繼而又想到,這位英國現(xiàn)代詩人1981年來中國,其中一站桂林,專門為他舉辦了詩歌朗誦會:他大概被洪亮的聲音、表演性的手勢、抑揚頓挫的抒情嚇著了,當(dāng)他被邀請進行朗誦和指導(dǎo)的時候,他讀了一首六行的短詩,在黑板上寫下三個人的名字:葉芝,艾略特,奧登?!吨袊沼洝防镉幸粡堈掌?,留下了他的粉筆手跡:Yeats,Eliot,Auden。他說,我能給予的最好意見不過是三個名字。
朋友中斷了我無聲的不著邊際的漫想。
“那么,你要成為一個詩人了?”他并不掩飾,甚至夸張了口氣里的嘲諷。
“不?!?/p>
“為什么?”
“表面一點說,我不想要詩人的習(xí)氣;根本上,我不想要詩人的限制。我要隨意、自由一點?!?/p>
一直沉默的另一位,這時開口,沒有想到他說出的是《三行集》里的一首:“普通詞語/ 抵抗上升的邀請/ 否則就要失去體重到不是詞語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