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辭是人類心靈一種古老的溝通術(shù)，正如萊爾德所說：“修辭不僅蘊含在人類一切傳播活動中，而且它組織和規(guī)范人類的思想和行為的各個方面，人不可避免地是修辭動物?！?[1]古典時代的語言是很難過時的，它傳遞的是一種明確的指向性。古典時代的人們生活在自然節(jié)奏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們感官的平衡尚未被打破，面對的是一個與生命體驗直接相關(guān)的世界。這種整體性體現(xiàn)在社會實踐的每一個領(lǐng)域中，一株麥子、一塊石頭的來歷全都有跡可循，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是堅固的。當古希臘的“伊索克拉底們”走上廣場，他們的語言伴隨著肢體動作，或激揚或低沉，引導(dǎo)聽眾隨時隨地做出反應(yīng)。在薩福與阿爾開俄斯的對話中，當阿爾開俄斯說：“我有話想說，又羞于啟齒”，薩?；卮鸬溃骸叭绻阆胝f美好、高尚的話，你的舌頭不說壞話，你的眼睛就不會有愧色，正直的話會脫口而出?！?[2]廣場上的修辭首先是一種雄辯的技巧，為了在溝通中發(fā)揮效力，它必須保證自身是一種“有說服力的東西”。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修辭術(shù)的定義可以這樣下：一種能在任何一個問題上找出可能說服方式的功能?！?[3]廣場上的演說本質(zhì)是一種說服藝術(shù)，使聽眾相信話語中所包含的真理性，來達到以支配語詞來支配人的主體性行為的目的?！拔覀儜?yīng)當企圖證明我們的英雄行動是按照他自己的選擇而決定的?！?[4]因此，在誕生之初，修辭尚能維持著自身語言的有效性，而在之后的傳播過程中，則不得不面對作為一種技巧而存在的被濫用的風險。這個問題在現(xiàn)代人那里，變成了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內(nèi)在沖突。

新媒介時代的年輕人正在經(jīng)歷這一切。正如居伊·德波所說：“現(xiàn)代工業(yè)對利潤的追求及其實現(xiàn)的方式改變和玷污了文化以及自然界的一切。盡管先人們留下來的古老書籍和建筑仍然具有一定的意義，但這僅存的意義也注定會不斷走向衰減……” [5]媒介改變了現(xiàn)代人的感官平衡，帶來了一個擬真的、沒有源頭的世界。在這里，到處充斥著媒介影像所構(gòu)筑的幻覺景觀，人們沉醉在迷人的、虛構(gòu)的影像世界之中。在這個表演性的世界里，每個人既是演員，又是觀眾。與以往的語言相比，流傳在他們之間的語言似乎更像一種假面的自白，一種眩暈的語言。我們可從流行的兩個“?！薄胺矤栙愇膶W(xué)”與“網(wǎng)抑云”中得以一窺。

“凡爾賽文學(xué)”是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炫耀式發(fā)言。它以在社交平臺流傳浮夸造作的文案形式，來抒發(fā)自己對愛情或財富的生活想象，被稱為“凡學(xué)”。如“凡學(xué)”一姐蒙淇淇的微博語錄：“有陣子難過得要死，特別想哭，給他打電話，他說哭吧，我說一個人在家哭太慘了，要去維多利亞港哭。他說好，于是訂了最早的機票。當晚我們就到了香港，維港閃耀又溫暖，我從沒哭得那么痛快過?！?/p>

“凡學(xué)”的精髓在于，它的修辭于明貶暗褒中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憂傷”。在原作漫畫《凡爾賽玫瑰》里，哪怕真實的凡爾賽貴族也要經(jīng)歷愛恨情仇。而“凡學(xué)大師”在幻想自己的生活的時候，幾乎剔除了所有不穩(wěn)定的、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的元素。在這里，沒有那些驚險刺激的情節(jié)，可以盡情享受買名牌包、擁有完美的愛人、在大房子里憂傷地喝下午茶的“上流”生活。那些細膩、幼稚的小心思很快能被理解和包容。只有小小的爭端、小小的麻煩，都可以很快被解決。通過對生活細節(jié)的大量舉例，被以無數(shù)幻想元素裝點起來的“凡爾賽”成為了一個完美世界，一個“幸福到有點無聊”的爽文世界。

而“網(wǎng)抑云”則是另一種關(guān)于愛情和生活的傷痛式表達。深夜的網(wǎng)易云音樂評論區(qū)留下了大量鋪陳的傷春悲秋式句子，講述自己對往事的感傷，懷念曾經(jīng)的青春傷痛：

“生而為人，我很抱歉?！?/p>

“你這么愛聽歌，一定活得很難過吧?！?/p>

“我曾赤誠天真地愛過你，除了傷心難過，一無所得。若干年后我想起，能夠說出‘我曾赤誠天真地愛過一個人’，這是一生之中，我最為安慰的事情?！?/p>

“總有一天你會靜下心來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自己的故事?lián)u頭?！?/p>

這種抒發(fā)自己濃重傷感情緒，尋找心靈共鳴的評論內(nèi)容，很快引起了刷屏級的討論，被戲稱為“網(wǎng)抑云”。

當主體活躍在大眾媒介構(gòu)筑的虛擬社區(qū)之中，面對的卻是一個分離的、充滿幻覺景觀的世界。于是視覺開始取代觸覺，成為最富特權(quán)的人類感官，人們理解和體驗世界的方式也變得虛無。當現(xiàn)實與表征的界限變得模糊，現(xiàn)實的原則被擬真的原則所取代，為了服從被催眠的主體的幻想，語言的修辭也隨之動蕩、變化。與不厭其煩地列舉生活細節(jié)為例的“凡爾賽”世界相比，以大量鋪陳的修辭組裝而成的“網(wǎng)抑云”世界則是一個濃墨重彩的情感世界。它們的修辭各有其特點：“凡爾賽人”試圖通過列舉那些無憂無慮的生活細節(jié)，建構(gòu)其漫畫式的自我形象——有著高級生活方式和田園牧歌般的心態(tài)，從而改寫那個在真實世界中充當“社畜”的自己的命運。而“網(wǎng)抑云人”則在無盡感傷的、憂郁的鋪陳中，從無處寄托的生活中營造出一種失落的浪漫。如果說，舞臺上的“凡爾賽人”在演出盡情揮霍的喜劇，那么“網(wǎng)抑云人”則忙于排練著大哭大笑、把情感的濃度激蕩到最高處的悲劇。

由此，可以發(fā)現(xiàn)，網(wǎng)絡(luò)語言是一種最徹底的狂歡語言，它和虛擬世界的表演性質(zhì)密不可分。作為一種備受模仿的修辭實踐，在它的傳播過程中充滿了譏笑和歡呼之笑。最早的“凡學(xué)”創(chuàng)始人小奶球，就是在微博上收集并點評朋友圈的“凡學(xué)語錄”，來邀請網(wǎng)友一起開展“凡爾賽文學(xué)研究與實踐”。在眾人對不合時宜的炫耀欲與自戀型人格的吐槽中，催生了“凡學(xué)”的誕生。以網(wǎng)易云的評論為載體的吐槽中，也到處活躍著“反矯”達人戲謔的身影。

“我吹你吹過的晚風，在這錯位時空我們是不是也算相擁？”

——“我喝你喝過的西北風，這算不算很窮?”

——“好想變成雪啊，這樣就可以落在先生肩膀上了?！?/p>

“那你萬一落在大馬路上怎么辦?。。?！” [9]

眩暈的主體們戴上各自的假面，在手舞足蹈的模仿中，白天“凡爾賽”，深夜“網(wǎng)抑云”。盡情嘲弄著“凡爾賽人”假裝不經(jīng)意間流露的良好感覺和“網(wǎng)抑云人”傷春悲秋式的矯情做作。而下一刻，他們可能又換上了新的假面，成為“凡爾賽人”與“網(wǎng)抑云人”中的一員，在社交平臺上展示心靈與這種修辭的某種契合狀態(tài)，收獲來自他人的贊美或憐惜。當人們生活在表演性的真空狀態(tài)中，每個人只是他自己的擬像，在假面的保護之下，扮演著表演者和觀者的不同角色。修辭實際上從一種說服的技巧變?yōu)橐环N逃避的技巧，當你擁有一萬次改頭換面的機會，尋求共鳴將會變得輕而易舉，你總會得到想要的回應(yīng)。

網(wǎng)絡(luò)傳播中的話語修辭并沒有體現(xiàn)出技術(shù)進步的宏大敘事，相反，它被眩暈的主體所劫持，服從于個人的神話。一方面，它為使用者提供了一種喬裝的保護，在將其與危險重重的現(xiàn)實世界分離、與搖搖欲墜的人際關(guān)系相隔絕的同時，幫助他們實現(xiàn)在當下對自我身份的各種想象，從而吸引人們在有限地暴露自己的同時去參與社會交往；另一方面，它在持續(xù)不斷的壓力下，按照人們的欲望與動機不斷重塑自己的形態(tài)，將每個人的經(jīng)驗納入其中。為了更貼合當下人們的審美趣味，不斷把舊詞的粗胚再次拼貼成吸引人的模樣。在感官加速的時代，它冷眼旁觀著一個個蒼白的夢游者，試圖借助生機勃勃的語詞恢復(fù)對生命的官能刺激。而隨著時間的排出和流失，在這些語詞很快失去了活力之后，他們就拋下它，若無其事地尋找下一個。

注釋：

[1]姚喜明等編著：《西方修辭學(xué)簡史》，上海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17頁。

[2]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修辭學(xué)》，載《羅念生全集》第一卷，羅念生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77頁。

[3]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修辭學(xué)》，載《羅念生全集》第一卷，第151頁。

[4]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修辭學(xué)》，載《羅念生全集》第一卷，第178頁。

[5] [法]居伊·德波：《景觀社會評論》，梁虹譯，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