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3期|凌嵐:啊,新澤西?。ü?jié)選)
1
每次到紐約,凱文都喜歡跑到曼哈頓最西邊第十二街的碼頭上,隔著哈德遜河眺望對岸。這個時候,他很想敞開嗓子吼幾聲九十年代流行的邦喬維的歌《新澤西》。邦喬維的歌調門都拉得很高,他怕自己吼不上去,從來沒敢開口,只是站在波濤洶涌的灰綠色的河邊發(fā)呆。若回到二十年前,他能唱得一字不差:
“明天,明天我們會做什么樣的夢?明天,明天我們會遇到什么樣的人……啊,新澤西!”每唱到這里他的心都會抖一下。
說起來凱文算半個澤西人了。他到美國留學來的第一站,就落腳在新澤西,在那里他一共住了十一年??嘧x三年后他從新澤西的史蒂文森工學院計算機系畢業(yè),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華爾街一家小基金做中后臺技術支持。因為要辦綠卡,他領著部門最低工資,一做就是七年。這七年里,每天早上他從澤西城出發(fā),坐通勤大巴,穿過荷蘭隧道,過哈德遜河來紐約上班,晚上下班坐大巴返回。
澤西城破舊不堪。出了公交總站,迎面是高速公路飄下來的汽油味和垃圾的怪味。到處是通勤大巴和火車專用的高架橋。橋下的金屬支架和水泥橋墩把街道切割得四分五裂,街墻上噴滿廣告漆畫的鬼畫符,畫面上他只認出像茄子一樣卡通化的陽具,頂天立地。行人走過,鴿子啪啦啦貼著頭頂飛出去。車站門口有一個拉美漢子開的報攤兼食店,早上賣玉米面餅子攤雞蛋,撒一點黃色塑料一樣的奶酪,兩塊錢一個。
每周一早上,凱文從赤膛臉的墨裔漢子手里接過早點,再加一杯紙杯裝的熱咖啡,說一句“格拉希亞”,去趕六點五十八分去曼哈頓的汽車。車一過曼哈頓隧道,出了地獄來到人間,滿眼時髦男女,高樓大廈的陰影下連討飯的都有氣派,給一個美金都嫌少。
那時,凱文和左麗以及柳琴在哈德遜河對岸的澤西城分租一個三臥兩浴的聯(lián)排公寓——“白宮”?!鞍讓m”不白,更不是宮殿風格,被稱作“白宮”只因為房東姓華特豪斯,跟英文White House發(fā)音相近?!鞍讓m”離公交總站僅二百米遠,從總站坐車過河到曼哈頓華爾街,不過二十分鐘。
九十年代末,柳琴是紐約新澤西一帶中國留學生和年輕白領中有名的美人。在“白宮”合租時,總是不斷有陌生男子打電話找她。那時沒有手機,找人只能往家里一遍遍打電話。
柳琴接電話時,坐在廚房吧臺邊的高腳椅子上,右手扶著電話,左手食指繞著一綹垂到胸前的卷發(fā),彬彬有禮地一問一答,那表情既不耐煩又克制。柳琴是大家閨秀,對來電者沒有不禮貌過。她在“通用電器”公司做財務。
她有一個奇怪的坐姿習慣,坐久了一雙長腿慢慢像藤一樣盤著椅子腿,使勁地絞在椅腿上。在夏天她穿短裙時,赤裸的膝蓋就筍芯一樣突出出來,因為用力,膝蓋的皮膚被繃得薄薄的,隱隱透出青筋。短裙的下擺褪上去,露出大腿上矯健的四頭肌,還有大腿側面種牛痘的疤痕,像一枚小小的肉里的貝殼。
打電話來的男士,基本都是華人,中國留學生背景。柳琴每次用普通話聊電話,凱文若在家就會豎起耳朵聽。打來電話的人多少都能跟柳琴扯上一點社會關系,山西老鄉(xiāng),或者研究生院的同學,或者小時候住一個科研所大院的。柳琴不在的話,凱文會幫著接電話并記下留言信息。這時他心里就泛起輕微的醋意,怎么這些連面都沒有見過的陌生男人都跟柳琴有了瓜葛呢?其實他何嘗不是算跟美女扯上關系了?合租一個聯(lián)排三臥室的房子,共用一個電話機和電話線,分攤訂閱一份《世界日報》。
柳琴有時一邊接電話,一邊會隨手在吧臺的記事本上隨便寫下來電人的信息,張三,清華電子系85級,普渡大學金融工程碩士;李四,上海人,交大博士,普林博士后,父母山西715所退休。 寫完了記事本并不拿回屋里去保存,就隨意丟在廚房里。左麗看到,開玩笑說像《世界日報》上的婚戀尋友分頁廣告。柳琴會說:“煩!婚戀廣告是花錢刊登,這些人都是自己送上門的!我根本不認識他們!我有男朋友了?!?/p>
左麗三十好幾了,初到美國經歷一個短暫的婚姻后就一直單身。她對柳琴的好運氣是真羨慕,當然偶爾也犯酸。每每聽到柳琴抱怨追求者太打攪,就忍不住說:“隨便哪一個聽著條件都蠻登樣的??!柳琴你這么輕易放棄真的不可惜?”柳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左麗原來是英文系的,到美國拿了一個電腦碩士后,順利地在朗訊營運部工作了三年,眼看就要升遷了,朗訊卻倒閉了。她只好跳槽到花旗銀行的中后臺,已經干了兩年。她是三個室友中出門最早,回家最晚,加班最多的一個,在澤西家里待的時間最少。秀氣蒼白的長圓臉上,一雙水杏眼下總有青色的眼袋,抹不去的疲倦感讓她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左麗打電話是一周一次,打給國內的父母,十分鐘之內就說完了。
柳琴有男朋友倒是真的,只不過他很少上門來。如果來留宿,基本沒有過夜的,總是在半夜前離開。柳琴說他像辛德瑞拉那樣踩著子夜的鐘聲離開,理由是他有嚴重神經衰弱,必須獨睡。
柳琴第一次打電話來找房子,那個電話是她男友打的。八月初,左麗跟朋友去北面的緬因州阿凱迪亞國家公園度假,凱文獨自在家。電話那頭是一個溫和好聽的男中音,說英語時帶著一點口音,一聽就不是華人。他彬彬有禮地解釋,不是他要租房,是他的女友。然后就聽到背景里一個清脆的女聲,“讓我來說,我來說?!彪娫掁D成這個女人在說中文,標準的普通話,約好傍晚時來看房子。
傍晚在下雷陣雨,門鈴響后凱文去開門。這時恰好一個炸雷響過,門口那對擠在一把大傘下,一個高大的西人撐著傘,摟著一個小巧的華人,像一對父女。華人女子的披肩長發(fā)發(fā)梢上滴著雨水,在電閃雷鳴中小小的鵝蛋臉一臉驚恐,她的眼妝被雨打糊了,熊貓似的黑眼眶,越發(fā)顯得楚楚可憐。
進來的就是柳琴,柳葉的柳,鋼琴的琴,西人叫芮內,瑞士人。電話里那奇怪的像唱歌一樣的口音原來是芮內的德語口音,現(xiàn)在當面聽他說話,越發(fā)像唱歌一樣。凱文陪柳琴上樓去看房間,芮內并沒有跟上去,他在樓下的客廳里看歐洲杯球賽。凱文跟在柳琴后面,她的頭發(fā)被雨打濕,聚在兩片蝴蝶翅一樣的微微凸起的肩胛骨之間,她穿著粉色鏤空紗的連衣裙,連衣裙的背面露出頸項以下光潔的后背,夏天太陽曬過后金赤的皮膚,光滑得像白脫奶糖。凱文跟在她身后走,盯著她背上那塊裸露的皮膚看,想用手摸一摸。好像感覺到背上的目光,柳琴轉身,差點跟他撞到臉。她問:“樓上只有兩間臥室,你住哪里呢?”
她的臉,在爬樓梯后紅撲撲的,說話前幾秒鐘嬌喘著。凱文把目光移開,往后退了一步,回答:“樓下客廳邊的書房改成臥室了,我就住那里,平時不跟你們一起用洗手間,我那間帶了浴室?!绷贊M意地點點頭。
柳琴原來住在康州的諾瓦克,就在當?shù)氐摹巴ㄓ秒娖鳌鄙习?,最近調到“通用”新澤西分部,下個月開始上班。柳琴站在樓梯邊一邊跟凱文說話,一邊不時拿眼睛瞟著坐在客廳的男友。
廚房進客廳的拐角,那面墻凹進去一塊空間,原來那里是放餐邊柜的地方,現(xiàn)在空著。小凹間里的天花板上有三只小小的吸頂燈,柳琴把射燈擰開,她站在那里,頭頂上直照下來的燈光照著她的臉,她的小臉看著有點變形。“這地方好奇怪?!绷僮⒁獾侥莻€凹間外門框的墻上有一個圓環(huán),“那是干什么用的?”凱文說那里本來掛了一個木雕裝飾。柳琴點點頭,說:“老房子的這種小地方還挺特別的?!闭f著從提包里掏支票本,交定金。
他們離開后房間里似乎還回響著柳琴的聲音。凱文忽然想起來中國有一種樂器就叫柳琴,他好奇地上網搜索。
柳琴是梨形,四根弦,從狹窄的琴頸部拉下來,跨過一根根竹子做的水平琴柱,緊緊繃在圓形的琴體中部,那24根短短的琴柱自上往下排列得像是一串脊椎骨。琴弦左邊和右邊各有一個半圓形月白色烤漆裝飾,像兩只眼睛。剛才看到的柳琴的背影,赤裸以后應該也是這樣的梨形,中國女人腰長,從肩到腰是完美的內卷弧線。凱文想象自己的身體壓在那個梨形后背上的感覺,一手攥著她的頭發(fā),一手按住她薄薄的肩膀……剛才柳琴男友看歐洲杯時全神貫注,似乎對麗人根本沒有什么心思?!罢媸秦i八戒吃人參果!”他心里泛酸。
那時正是凱文的空窗期。剛剛工作兩年,開始辦綠卡,拼命加班不敢有閃失,下班后并沒有多少空余時間,唯一在家的娛樂是在網上泡著,要么打牌,要么看毛片。柳琴讓他想起他的前女友,徐小琪,處了兩年,直到她從工學院拿到電腦碩士文憑畢業(yè)離開。她讀電腦專業(yè)的一半編程作業(yè),出自凱文之手。
小琪是別人的老婆。她像從曼哈頓下凡過來的仙女,落到史蒂文森工學院這個糙地方。第一次看到她,他就知道這位渾身名牌的可人兒不是跟他一樣的窮學生。那時凱文在學院的餐廳打工,她買了凱撒色拉,只嘗了一口,吃不慣,立刻把整盒的菜倒掉。過了一個小時之后她就在“電腦101”的課上,拿出嶄新的筆記本電腦,茫然無措地瞪著教授上課的板書一個字記不下來。凱文坐在她后面,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們開始交往后,小琪借口課程重,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個公寓。那個公寓很快成為他們約會的地方。最后一次約會是在小琪搬家回紐約前,臥室里已經堆了十幾只印著搬家公司名字的紙箱。小琪躺在床上,側臉,目光的焦點落在那些紙箱子上,輕聲說她老公幾個小時后就來幫她搬家。凱文會意,并排躺下來。但沒有幾分鐘,她輕松地起身,赤身裸體,手里拎起衣褲走進浴室,順手把門帶上。凱文看著收拾得空空蕩蕩的公寓,想這必是他最后一次來這里,以后不會再見到小琪了。
2
柳琴和她的男朋友是安靜的一對。他們在“白宮”的時候,基本呆在樓上柳琴的房間里。凱文慢慢知道她從意大利超市買回的洋食,都是給芮內準備的:挪威產的煙熏三文魚、做沙拉用的芝麻菜、泡在橄欖油里的西紅柿脯、羊奶奶酪、帕瑪起司、奇臭的帶條紋的藍起司、蘸面包片吃的松露橄欖醬……
芮內來和去,都悄無聲息。除非凱文看到他那輛鋼藍色的跑車停在樓下,否則根本不會意識到公寓里多了一個身高六尺的大男人。他的房間在一樓,兩扇窗戶一扇對著后院的停車道,一扇對著門外的小街。房東把一樓的窗戶都裝了濾光用的白紗簾。
有一個周六,凱文破例熬夜,從網上下載毛片看,忽然聽到窗外剎車的聲音,他把臺燈關掉,起身站到臨街的窗前,透過窗紗往外看。九月下旬,外面一輪滿月把空無一人的小街照得清清楚楚,一輛深色的汽車停在“白宮”前,柳琴獨自從車里出來。她沖著車里的人招招手,車繼續(xù)往前開走了。柳琴拎著手袋站在月光下,穿著風衣,風衣下露出裙子的下擺,像一圈泡沫圍著裸露的小腿,跟她的披肩長發(fā)構成精致的背影,她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目送著轎車離開。凱文從窗戶前轉回,關了電腦躺到床上。門外臺階上響起腳步聲,然后是鑰匙開鎖的聲音,前門打開,腳步聲一路從客廳到樓梯。柳琴輕手輕腳回到屋里,把門關上,凱文的一顆心這才放下來。
從此以后,每次柳琴晚上出門約會,凱文都睡不沉,會不由自主地豎著耳朵聽窗外路上的動靜,直到柳琴半夜進門,輕手輕腳地上樓。他聽得真切,默默地一直聽到她開門進屋,再關上門,他才可以繼續(xù)睡覺。
對徐小琪有過這樣的關注嗎?凱文有時不禁自問。徐小琪本來就是別人的老婆,她劈腿跟他好,是作為免費課程輔導的交換。她的畢業(yè)設計都是出自凱文之手。徐小琪的模樣跟柳琴比起來,并沒有差到哪里去,年輕、充滿彈性的皮膚,洗完澡后身體發(fā)出的自然的香味。把她摟在懷時,她呼吸急促,眼睛驚恐地盯著他,但是身體卻興奮著,積極順從地配合著,臉上慢慢顯出紅潮。
自從柳琴搬進來以后,凱文常做春夢。奇怪的是這些春夢里的人很混亂,有時會變成柳琴和芮內,有時甚至搞不清幾個人。他一緊張,也就醒了。
爭吵是從芮內的生日開始的。有一個周五晚上,柳琴回家?guī)нM來大包小包的烘焙材料,還有一個廚用電動攪拌機。一晚上廚房里飄滿柑橘和香草的味道,柳琴一邊哼著歌一邊開心地在廚房忙活,吧臺上放著一本公共圖書館借來的烘焙知識速成。等蛋糕烤好了,芮內打來電話,柳琴的快樂也就到頭了。晚上左麗加班回家,廚房一片狼藉,桌上是一個切開的蛋糕,柳琴木然地在客廳看電視。
之后就到了感恩節(jié)前一周。柳琴被“通用”的同事邀請參加感恩節(jié)聚會,但是芮內借口是陌生人的家不肯去。柳琴悶悶不樂。過了感恩節(jié)就是殘年急景,下午四點太陽就落山了,凱文回家時天已經漆黑一片,寒風凜冽,枯樹葉吹到車上,像磁鐵上的鐵釘一樣一片一片地粘住,等過了一會兒風停了,樹葉又嘩地落在地上。路邊黃色的鈉燈照出冰冷的空氣,零星的雪花打著旋飄下。凱文一推門就聽到柳琴和芮內的爭吵,從樓上傳出來,過了一會兒是她的哭聲,夾雜著斷續(xù)的英語。接著就是東西打碎的聲音,什么東西在地板上撕扯、拖拽,發(fā)出幾聲悶響,然后就安靜了。
凱文在樓下走也不是,勸也不是,最后決定上樓問問。他一路踩著很響的腳步上樓來,敲了敲柳琴的房門,“柳琴你們還好嗎?”屋里鴉雀無聲,沒有回答。凱文只好又踩著很響的腳步下樓,用腳步聲表示自己已經離開。他回到自己的屋里,把門關上。他的腦海里一遍一遍地想象著柳琴和芮內和好的樣子。柳琴在他懷里賭氣不肯就范,他用力親吻她,他的舌頭慢慢撬開她的雙唇,解除她的武裝,柳琴在他的力氣下順從地回吻……想到這里凱文渾身燥熱。站在浴室里,淋浴的水柱下他撫摸著自己。水花四濺,打在他赤裸的皮膚上,像無數(shù)的小嘴吮著他,咬噬和撩逗著他。浴室頂?shù)臒粽障聛?,在水蒸氣里對影成三人,凱文下腹部一熱,渾身像被電流擊中,他的身體已經化成千萬朵水花飛了起來……
等過了半夜,凱文很餓,心懷鬼胎地去廚房找吃的,果然撞上柳琴。她剛剛洗完澡,身上包著一塊藍綠色的沙灘巾,正從冰箱里取酸奶。柳琴潮濕的頭發(fā)胡亂纏在頭上,還在滴水,水滴在她赤裸的肩膀上、手臂上。滿帶濕氣的臉泛著紅暈,映出她烏黑明亮的雙目,她赤著雙腳一路輕快地上樓,避免跟凱文打招呼。
過了一天,凱文又在廚房看到柳琴。大清早,柳琴穿著印著卡通圖案的絨布睡衣,在等水燒開,她轉身對凱文說“早”。凱文注意到她嘴角還留著一滴白色的牙膏沫。柳琴道:“前天的事,對不起!太吵了!”柳琴一開口,臉上的微笑就凝固了,她的目光固定在腳前的地板上,忽然眼睛慢慢紅了,雙唇努力抿起。凱文以為她要哭了,趕快過去拍拍她的肩膀。
黑色星期五以后,柳琴決定去多倫多的表姐家,歡天喜地地去梅西百貨搶購節(jié)日禮物,血拼回來把東西擺在客廳給室友看。凱文悄悄問左麗:“芮內跟她一起去多倫多嗎?”左麗搖搖頭,低聲回答:“好像就她一個人去,圣誕時他回歐洲?!?/p>
柳琴不日飛多倫多,左麗跟朋友飛邁阿密坐郵輪度假。凱文在公司主動承擔了年末值班的任務,圣誕到新年元旦的那幾天,股市只開半天,下午兩點就收市了,實際只上半天班。那段時間不停有同學朋友家的聚會,他可以去蹭飯,幾乎每晚都不在家吃飯。
12月31日公司中后臺部門年末結賬,照例要加班,加班后老板給員工一人發(fā)一瓶法國香檳、一個禮品籃子。凱文抱著大包小包踩著積雪從公交總站走到家,已經晚上10點多。天上又開始飄雪,凍得他臉疼。隔壁幾家新年派對的音樂傳了過來,隔著夜晚聽得分外真切熱鬧。
屋里靜悄悄的,凱文把信和香檳、禮物都放在廚房的吧臺上。房間里很熱,他一邊脫外套,一邊用手撥拉看看都是誰的信。大部分信都是給柳琴的,彩紙信封上印著雪花和星星的圖案,連同前幾天的信,快有十幾封了。凱文決定先打掃房間,把廚房收拾了,干干凈凈過新年,然后把這些室友的信送到她們各自的房間。
柳琴房間的門關得嚴嚴實實。凱文在推門前,習慣性地敲了一下門,然后靜靜地立了兩秒鐘。開門后,屋里卻是意想不到的簡單,一床、一桌、一柜、一個立地燈,都是房東配的家具,一條米色的地毯上印著棕色格子圖案。
房間里唯一的窗戶,上下拉合式。窗戶外是防火樓梯,把窗的下半部托上去,空出的空間正好可以容一個人探身出去,一縱身就可以跳到防火樓梯上。秋天天氣好的時候,凱文不止一次看到芮內從這窗戶爬到外面,站在防火樓梯上抽煙。見凱文下班回來,他還會揚起夾香煙的右手打招呼。芮內在陽光下愜意地瞇著眼睛,揚起臉,臉上似笑非笑、半揶揄半玩笑的表情,跟他平時與柳琴在一起時言聽計從、模范男友的樣子判若兩人。凱文沒有見過嬉皮士,覺得應該就是他那樣。柳琴并不喜歡男友抽煙,芮內在防火樓梯上作嬉皮士不多久,就會聽到她在屋里叫喚:“你不是說已經戒煙了嗎?”十足妻子的口氣。
凱文幫柳琴在那扇窗戶上端釘了一個窗簾架。釘好后,柳琴喜滋滋地掛上一塊白色提花的窗紗,把舊窗的衰相擋一擋。過了幾天,廚房島臺上多了一個彩紙小包,紙包上一根絲帶打著漂亮的蝴蝶結,蝴蝶結下面壓著一張小卡片,寫著凱文的名字。他從來沒有收到過這么精致的禮包,過了一天才舍得拆開,里面是邦喬維的搖滾專輯《新澤西》CD。
柳琴臨行前忘記把窗簾拉上,透過窗戶玻璃看到防火樓梯上的積雪,街上昏暗的街燈,沿街兩邊停滿汽車,其中一輛本田車是凱文的。就這一會兒工夫,雪比他進門時下得更大了,雪花被風吹成斜線密密打在窗戶上,窗欞底部已經整齊地積滿一道白雪。
屋里整潔有序,唯一的例外是桌上一條絲巾,應該是柳琴臨行時匆忙決定換下來的。凱文把信放在桌上,他的目光盯著那條杏色的絲巾,伸手把絲巾拿到手里。絲巾上有一股幽幽的橘子香,凱文想起柳琴平時從身邊走過,飄來的就是這股香氣。
凱文把頭埋進絲巾里,讓那股香氣水一樣沒過自己的臉。
他意識昏沉,走到床邊坐了下來,床上鋪著山東出產的工藝拼花床罩,彩色的布條紉在白色布底上,組成整床的幾何圖案,玫瑰色、湖綠、鴨黃、雪青……柳琴的身體躺在下面,被那些機織的彩帶五花大綁,頸項、肩膀、手臂、胯骨,在彩帶下起伏著。凱文化身成那些幾何圖案,覆蓋在柳琴身上,慢慢收緊,收緊……
凱文飛快脫下自己的褲子,他低頭看著自己兩腿之間腫脹起來,他聞到自己的體味在小小的房間里漾開來。他忽然意識到房間里只有他一個人,凱文的欲望沒了。他把褲子穿上,胡亂倒在床上,慢慢進入夢鄉(xiāng)。
樓下電話鈴響。凱文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像給人抓住的小偷,跌跌撞撞狂奔至樓下,進廚房接電話。還沒等到他拎起電話,對方已經掛了。凱文赤足站在地板上,他徹底醒了。他進入客廳,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電視里正在直播時代廣場迎新年的十萬人狂歡,只見那彩燈圍成的大蘋果圖案有幾層樓高,商店招牌一樣在閃耀著。還沒有到12點,旁邊有倒計時的電子鐘,阿拉伯數(shù)字在有節(jié)奏地跳動,隨著廣場上人群的歡呼,一秒一秒地減少,凱文定睛看。電話鈴又響起來,凱文驚得差點跳起來,他又奔進廚房。
拎起電話,沒有聲音。凱文疑惑地打招呼:“哈嘍?哈嘍?喂?”還是沒有聲音。
凱文低頭看看電話機上的來電顯示,一片空白。凱文更奇怪了,以為是多倫多打來的國際長途信號不好,他高聲問:“柳琴,是你嗎?你在哪里?”這時對方又掛了電話??蛷d的電視里傳來巨大的歡呼聲、禮花爆炸聲、口哨,他轉身,電視屏幕上是無數(shù)炸開的禮花,隨即“1998”的字樣,定格在整個屏幕上。新年好!
3
新年早上,雪已經停了。午飯后凱文帶上公司發(fā)的香檳酒和禮物,開著自己那輛本田車,去新澤西中部“馬菠蘿”鎮(zhèn)的朋友家聚會。街上盡是節(jié)日聚會探親訪友的人,每個車里都坐得滿滿的。凱文也帶了朋友小趙和老汪,這兩個都是在瑞士銀行做中后臺技術支持的,凱文這才想起來,芮內也是瑞士銀行員工。一聽說美女的男友竟然是同事,兩個單身漢就來勁了,情報匯總,說得八九不離十——他是瑞士銀行的交易經理之一,離婚,離婚的原因好像是婚外情,他為了追求一個女人尋死覓活,女友并不是柳琴這樣年輕漂亮的單身女性。
凱文聽得疑神疑鬼,但小趙忽然住口。老汪在車后座悶聲補充:“他追求一個中年女人,華人,已經結婚,瑞士人是個情種,為了那個女人離婚,女人家里到公司里來鬧?!?/p>
“后來不知道了。都是八卦,三四年前的事,反正那女人不是你的室友?!?/p>
“也許他跟柳琴是新感情,還沒有公開?!眲P文說完三人都不作聲了。
車很快轉上新澤西收費高速路,高速路上的雪已經清掃干凈。新澤西公路離紐約近的這段,集中了煉油廠和化工廠,公路兩邊赭紅色的煙囪在冬陽下靜默地矗立著,對著稀薄的寒天冒出白煙?;S附近特有的硫化物的氣味通過汽車的排氣系統(tǒng)傳進來,路邊的排水溝已經結了薄冰,積雪和水溝里的流水也是赭紅色。除了化工廠,就是儲油罐,像一只只無窗無門圓桶形的巨無霸。車開了一個小時才過了工業(yè)區(qū),高架路兩邊是閑置的濕地,被污染的河灘池塘呈現(xiàn)荒漠一樣的景色,唯一的活物是水邊一叢一叢的蘆葦,在冬天的積雪中被寒風吹得向地面傾倒著。
小趙無聊地撥弄著車上的收音機,每個臺都在搞年末金曲回放:“風中蠟燭,想念你,你是我的……”凱文聽了一會兒很無聊,從調頻廣播換成車里的CD唱盤,唱盤是他聽了無數(shù)遍的《新澤西》,“明天,明天我們會做什么樣的夢?明天,明天我們會遇到什么樣的人……啊,新澤西!”凱文開心地跟著唱。
那晚喝高了,半夜酒醒了,小趙提議去大西洋賭城,新年第一賭。凱文第二天午夜回家,不僅花光賭贏的兩百多塊錢,出發(fā)前帶的現(xiàn)金也打水漂,好在信用卡沒有透支。大西洋賭城給凱文唯一的紀念品,是一個一米多高的毛絨玩具,是一個巨乳豐臀的兔頭美女脫衣舞表演后抽簽送的。
把兩個單身漢送回住處,凱文回到澤西家里。凱文分別給北京的父母和親朋好友打賀年電話,然后洗洗睡,準備節(jié)后上班。
電話鈴響了好久才把凱文從夢中驚醒。他實在想不起來,第一次電話鈴響他沒有接,希望它自己停止,哪想到過了十分鐘電話鈴又不依不饒地響起來。凱文只好起來,迷迷糊糊走進廚房,希望電話停止響,這樣他可以繼續(xù)睡覺,但是電話還在頑強地響著。凱文無奈地拎起電話:“喂?請問是哪一位?急事嗎?”凱文睡眼惺忪中直接用中文說,他瞥見廚房墻上的掛鐘指向1:54。
“請問柳琴在嗎?”電話里傳來一個溫婉纖柔的女聲,說中文,聽不出年齡。
“她不在這里,要過幾天才回來,請問你是哪一位?”
“我……我是她朋友。我叫安娜。我能問問你的名字嗎?打攪了?!彼€是不緊不慢地說著。
“哦,我是凱文。要是沒有急事我讓柳琴給你回電話吧,太晚了?!眲P文拿起筆準備記下對方的電話號碼。
對方猶豫了一下,報出自己的電話號碼,然后問:“柳琴去了哪里?”
“她去加拿大看親戚?!眲P文耐住性子回答,對方柔和幽怨的聲線讓他不忍直接掛斷。
“哦,是去加拿大。好的。謝謝!再見!”仿佛釋然,聲音里的憂郁忽然一掃而空。
第二天早上起來,凱文穿戴整齊,邊狂吞牛奶麥片邊緊張地盯著墻上的掛鐘,怕誤了班車。他旁邊座位上蹲的那個巨無霸毛絨玩具,深夜那個電話言猶在耳,他撥拉島臺上的留言本和報紙,并沒有記下新的電話號碼的紙片。
上班前他特意去柳琴的屋子里看一看,確認床鋪重新鋪好,房間沒有弄亂的痕跡。
過了兩天,凱文下班到家,左麗已經回來,廚房里放著她從中國超市購回的菜,塑料袋里塞滿形形色色的豆芽、小油菜、芹菜、豆苗、百葉、肉餡、餃子皮。左麗度假后曬成金棕色,精神煥發(fā),腰板挺得筆直,穿著圍裙在廚房里煲牛尾湯,忙進忙出??蛷d和樓梯都用水拖過,散發(fā)出清潔水的味道,整個公寓一塵不染。
凱文心中暗喜,這下又可以蹭飯吃啦,他喜滋滋地進了自己房間,換了衣服,躺在床上,準備利用吃晚飯前的時間小睡片刻。躺下不久,聽到門外的腳步。
“找你的!”左麗的聲音,她探身進門,把電話給他遞過來。
“你好!我是安娜。”又是那個憂郁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瞬間他又回到節(jié)日的孤獨中,一個人,對著一個空空無人的公寓,屋外是漫天大雪、骯臟的街道。
“哎,你好!柳琴還是不在,明天晚上回來?!彼f完就準備掛了,但電話那頭卻沉默了,除了幾聲輕微的叮當聲,好像冰塊落在玻璃杯里。凱文忍不住說:“喂?”
“哦,我是來找你的,找你問問,希望你別介意?!蹦莻€聲音呷了一口什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幽幽地說,像調情一樣:“凱文你在嗎?你愿意聽聽我這邊的故事嗎,我跟芮內已經好幾年了……”
“芮內是我的情人,他為了我離婚,我們相愛……”她的聲音時斷時續(xù),千回百轉。
凱文沉默地聽著,他恨不得把電話按免提鍵,讓左麗也一起來分享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的人生故事。但是她的聲音里的傷痛,酒醉后的無助,止住了他惡搞的念頭。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安娜停止說故事,問:“柳琴和芮內,他們是不是男女朋友?請你誠實告訴我?!?/p>
凱文直覺到這個答案事關重大,他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是的,柳琴和芮內兩個是男女朋友關系,已經兩年了?!?/p>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奇怪的聲音,凱文不敢貿然掛電話,他等了一會,等到對方平靜下來了,說:“安娜,安娜,你還在嗎?你為什么幾次三番往這里打電話?”
“因為我愛他!我愛芮內!”電話那頭的人脫口而出。
凱文“啪”的一聲把電話掛掉,三步并作兩步,把電話送回廚房,放回機座,回到屋里,還不放心,又走回廚房。這時左麗已經忙完了晚飯,人不在廚房里,凱文毫不猶豫把電話線拔了。凱文垂頭喪氣地走出廚房,差點撞到前來的左麗,她吃驚地盯著凱文,眼睛都瞪圓了,一迭聲地問:“哎哎,你沒事吧?誰打來電話?你臉色那么難看!”
讓凱文傷感的,是“愛”這個久已忘記的字,到美國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聽到。像遙遠的寒夜不期然遇到一堆篝火,暖得他心痛,他麻木的手腳和觸覺,在這個字面前回暖復蘇,有了新的存在。這些年來他睡過很多女人,都跟這個字無關,也從來沒有人把他跟“愛”放在同一個句子里說。異國他鄉(xiāng)粗糲的生活,跟這個字代表的溫情柔軟毫無關系,在美國打拼需要強大堅強的身心,競爭、出人頭地、成功……所有適者生存的謀生之道中,獨獨沒有這個字存在。
安娜幽怨地、決絕地、斬釘截鐵地說出“愛”的時候,即便不是對他說的,他才知道原來與愛關聯(lián)的一切詩意、美好、恒久、善意,都是存在的,都是可能的……
晚飯跟左麗一起吃牛尾湯,凱文心不在焉,胡椒粉撒得太多,辣得他直打噴嚏。這么一鬧,也好,左麗沒有再問電話的事,房間里恢復了安靜。晚飯后他洗碗,左麗去客廳看電視。凱文再次確認電話座機是離線狀態(tài)。
臨睡前凱文找出過節(jié)從朋友家?guī)Щ貋淼奈寮Z液,沒有花生米,只好就著早餐用的脆麥片下酒,坐在廚房一個人獨飲。左麗臨睡前進來倒杯水,看到他,再看看旁邊的酒瓶子,詫異地說:“到底出了什么事?過了一個新年都酗上酒啦?”她清脆的北京腔,把兩個人都逗樂。左麗回屋后,他把電話又接上線,怕什么?酒還真壯膽。
在他把酒放回壁櫥上層的時候,凱文注意到冰箱和櫥柜之間那個不到一寸的縫隙,落了一張記事便簽,不看他都知道,那就是遍尋不著的記著安娜電話號碼的紙片。他用笤帚把那小紙片劃拉出來,放在廚房的臺子上,跟最近兩天收到的郵件放在一起。
那天下班后凱文沒有回家,跟著同事去酒吧喝酒,是一個叫“牛與熊”的酒吧。一月中旬的黃昏,紐約已經夜幕低垂。車轔轔、雨瀟瀟,車燈下的行人緊緊裹著冬衣,戴著厚厚的圍巾和帽子,個個面目模糊,不像新年新氣象,倒更像殘年急景。街邊等出租車的人排起長隊,滿街的黃色出租車都是“已載”標志,沒有一輛停下來。他們只好步行去“牛與熊”。人行道上濕漉漉的,地上撒著撕破的禮品彩紙,破碎的圣誕裝飾,常青樹枝和忍冬藤編的圣誕花環(huán)成捆地丟在路邊。
那是星期一的晚上,橄欖球聯(lián)賽總決賽前最后一輪淘汰賽,紐約“巨人隊”對新奧爾良“圣徒隊”。酒吧里擠滿了喝得醉醺醺的男人,七八臺電視開得山響,面對電視機的位子都坐滿了人。凱文不懂橄欖球,他把好位子讓給同事,自己選了一個被立柱擋著電視的座位坐下。立柱的四面自上到下鑲著鏡子,酒吧里燈光很暗,他坐在鏡子旁,正好可以通過鏡子看到酒吧的入口?!熬奕岁牎边M球,周圍響起的歡呼,人的聲浪像海濤一樣把他漂起來,凱文在其中也覺得很“嗨”。
醉眼里他無聊地看著鏡子。酒吧門推開,進來一個女人。她戴著黑色闊檐的呢子禮帽,遮住了大半個臉,只露出一個尖尖的下巴,黑色的長發(fā)從禮帽下垂到背后。她披著黑色的披肩,款款走進來。女人極高,披肩鑲著貂皮邊,她一邊走,那些貂皮穗穗像水波一樣動著,露出披肩下白色的毛衣。酒吧里熱哄哄的,人聲鼎沸,酒氣中混雜著上了一天班的人頭發(fā)和外套上的油膩味道,在這一片混沌中,忽然出現(xiàn)一個雪女王一樣的人物,凱文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努力想看清她的臉。她確定目標后,轉身走到酒吧另外一個角落。那條黑色披肩上繡著一條暗紅色的龍,從她的后頸處一直延伸到后背的下擺,隨著凌波微步,那條紅絲線繡出的龍像在她背上活了一樣。凱文看得呆住。
只見女人走到酒吧一個男子面前停下。那個男人已經看到她,張開雙臂把她摟進懷里,從凱文那看過去只見那條“紅龍”一下子進了那個男人的懷抱。這一對無所顧忌地長時間地擁吻著,凱文定睛看著他們。他忽然心跳加快,心里升起奇怪的預感,他猜到這女人是誰!擁吻她的男人又是誰了!好像要向凱文證實他的預感是對的,那個男子抬起頭,亮相般,那一瞬凱文看清他。
柳琴到“白宮”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芮內開車從機場接她。他把她的行李箱拎進前門就離開了。柳琴進屋后,翻看廚房桌上的信,看到安娜的電話號碼,她的手遲疑了一下,說:“這人我不認識。以前有個賣人壽保險的就叫安娜。美國這些垃圾廣告信件可真多!”看完信,茶也喝完了,她滿意地伸個懶腰,笑盈盈地嬌聲說:“謝謝你,凱文!晚安啦!明天我給你們看小外甥的照片,我還帶了兩瓶冰酒回來?!?/p>
……
節(jié)選自《長城》2021年第3期
作者簡介:凌嵐,生于江蘇南京,本科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文學專業(yè),現(xiàn)僑居美國。出版小說集《離岸流》以及隨筆集、詩集和翻譯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