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留花絮在人間 ——謝國楨與施蟄存的“金石交”
謝國楨致施蟄存信
近年來施蟄存先生的一些藏書和信札舊物,時常流入于書肆和拍賣場所。幾年前我曾于一場小拍中競得一批書信,皆是施先生朋友寄他的書札,有詞學家錢仲聯(lián)、史學家陳邇冬、翻譯家周煦良等總共二十余封。拍回存之篋中一晃就是三年,只因平日里俗務紛雜,故一直未作整理。記得當時競拍中,另有一件施蟄存的《金石叢話》手稿更令我“垂涎”,起拍價不到一萬元,我心理價位定了三萬,在競拍過程中又上調至五萬,但還是拿不下,眼睜睜地看著它奔六萬而去,花落別家矣。去年得朋友之薦又獲一件謝國楨致施蟄存書札,此也應是施先生的家中存札,據悉謝國楨給施蟄存的信不止三五,今已大多流出,此乃其中之一吧。
謝國楨先生是著名明清史專家,他三十歲出頭,就撰寫出版了《晚明史籍考》和《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等專著,后者曾得到魯迅“鉤索文籍,用力甚勤”之佳評。謝國楨一生崇敬魯迅,只是年輕時未獲拜訪的機會,緣慳一面,不過年紀輕輕就得到魯迅點贊,魯迅還在文章中推薦他的《清初東北流人考》,也值得他一生引以為傲了。除了史學家身份,謝國楨還是藏書家、版本目錄學家和金石學家。他的齋號稱作“瓜蒂庵”,意即在收藏一些善本古籍過程中,太珍貴的買不起,只能摭拾一些別人看不大上的零片斷縑。他說這“好比買瓜,人們得到的都是些甘瓜珍品,我不過是撿些瓜蒂而已”。謝晚年還寫過一首自述詩:“重逢盛世百無能,坐守青氈過一生;浪擲年華虛歲月,拾得瓜蒂結瓜成。”這自然都是他的謙辭,所謂甘瓜苦蒂,其實各有所成,何況謝先生的成就碩果累累,豈是“瓜蒂”所能涵蓋?
十多年前我曾買過一本《瓜蒂庵文集》,雖讀過數(shù)篇,但基本沒什么印象了。這次獲得一葉謝國楨致施蟄存的書札,故又找出文集重讀。為了解讀書信中的關系,還專向安迪兄借了一厚冊《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對讀,以找出一點蛛絲馬跡為快。
謝國楨與施蟄存是 “金石之交”,兩位先生都有收藏和研究金石文字的癖好。盡管謝先生年長施先生四歲,但在金石收藏和研究上似乎施先生涉獵更早,且著述也多。早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施蟄存就已經有訪碑和搜集金石拓片的興趣,至五六十年代,對于金石的收藏考訂用力更勤,待八十年代后,相繼出版了《水經注碑錄》(1987年)、《北山集古錄》(1989年)、《金石叢話》(1991年)、《唐碑百選》(2001年)等。謝國楨是古籍版本專家,他曾說“余于書籍碑版,夙敦所好”,可見早年也喜金石碑版,而在七十年代初中期,則是他大力鑒藏并研究金石碑拓的時段。如謝先生有兩首《題秋浦周氏季木以宋紙精拓所藏漢魏石經殘石》,詩并題記云:
故友聲容尚宛然,
開陽門外有遺編;
世界不與我同死,
流水無情悵逝川。
短短星辰短短宵,
蟬翼如霧影還遙;
可憐四十五年事,
猶得摩挲永歲朝。
余既藏周季木漢晉殘石墨本,紹良弟復為致季木先生用宋紙精拓漢魏石經殘字,王靜安師為之手寫石經圖,考證其石經殘字位置甚詳,墨跡如新,甚可寶也。季木精鑒別,喜藏石,惜為紛華所累,綺羅所煎,偶攖疾遽卒,年四十有五,蓋與張皋文同歲也。徒以家世簪纓,豪華成性,未能竟其所學,惜哉!然其平生夙嗜,積石藏陶,留為后人治學之資,固與資產階級富家郎貯金玉寶財貨者有間。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二日晚溽暑困人,夜不能寐,展閱舊藏,懷念故友,重錄題碑絕句,不覺涼風習至,熱為之減。
周季木名進,室名居貞草堂。工書法,富收藏,尤喜藏漢魏兩晉碑刻原石及古陶、古泉等?!敖B良弟”是周季木的侄子周紹良,也是文史學家,曾隨謝國楨學習古代文化史。謝國楨先生金石收藏的最重要部分,得之于周季木、陳介祺以及吳大澂的舊藏,他在一九七五年元旦試筆,做了一首詩《題濰縣陳氏舊藏漢器及其他拓本后》:
校改攻堅事萬端,
何暇襞積理叢殘?
河山舉目無窮碧,
尚留花絮在人間。
此時謝先生年逾古稀,得其閑暇,故重拾舊好,開始整理考訂金石碑版,匯聚成冊,為后人留存一份祖國的文化精華。他有一段題跋,寫于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八日:“……承黨及我所組織之眷顧,憫余年老,使暫得休息,余乃能重理史乘,溫故知新,而寢饋其中。風雨寒暑無間不覺其勞也。為治兩漢先秦史跡,初得簠齋藏殘瓦當,繼得簠齋手題秦漢瓦當,旋又于吳門獲何昆玉、丁少山為拓瑯琊臺刻石,于臺下發(fā)現(xiàn)之秦瓦當,拓寄吳愙齋者,有清卿題字,于陳吳兩家所藏之瓦當拓本能聚于一室之中,每一摩挲,未嘗不心快神怡,用輯而存之,使先賢遺澤不致失緒,用備來者省覽,亦盛事也?!?/span>
熟悉了這一階段的背景,再來解讀這一葉謝國楨致施蟄存的手札,則比較清晰順暢了。
蟄存先生著席:頃由梅翁轉來大函,藉悉種切。故友周季木先生曾將其簠齋藏陶及季木藏匋以漢晉石影全部拓本貽余,今在滬肆見此藏登故亦收之,庶成完璧,已請顧起潛兄題額,俟寫成后,仍當請教,楨粗輯兩漢文字,對于金石之學乃門外傖父也。欽仰已久,定當走訪。此致
敬禮
謝國楨上 七.十六
此函未署年款,但從此信的客套語氣和措辭,估計兩位先生此前尚未謀面,尤其是“欽仰已久,定當走訪”一句,若曾有過從則不會出此語也。據《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記載,一九七六年“八月七日,謝國楨(剛主)來先生寓所訪問”。這一次訪問,施蟄存贈了謝一冊《金石百詠》,謝翌日致函施先生表達謝意: “一昨快談,得聆麈教,并賜大著《金石百詠》,歸后讀之,溽暑頓消……”謝國楨并抄錄了自己的舊作《讀碑絕句》回贈。我以為這一次拜訪,很可能是兩位先生以金石訂交的開始。再根據其后的交往故事看,謝先生的這一封信,寫于一九七六年的七月十六日是最有可能了。
因為一九七七年三月六日,據《施蟄存先生編年事錄》記:“先生作詩并題《謝剛主得瓦登銘文拓本一百八十紙,陳簠齋貽吳愙齋物也,既裝為二冊,許借觀逾月,題一詩歸璧》”,這正好對應了書信中“今在滬肆見此藏登故亦收之”一句。我最早見“藏登”二字尚不明所指,且遍查不得。直至讀到了“瓦登”方恍然,此處“登”要作古代的一種器物解。
說來也巧,謝國楨的這一批滬肆上所得的“瓦登拓片”,施蟄存其實是先于謝看到也欲收入的,只是因議價問題而稍遲疑了一下,就被謝國楨捷足先登了?!毒幠晔落洝分杏幸欢问┫壬允觯骸?976年夏,余在朵云軒見新收拓本一包,皆古匋文,議價未合,遂姑置之。以為此物無人欲得,遲數(shù)日,終當為我有。越旬日,再往,則此包已為謝剛主購去,始悔之?!焙髞韮晌幌壬嘁?,交談了此事,原來這一包拓片是陳介祺將所藏帶字的古匋登殘片,拓全份贈給吳大澂的,凡一百八十余紙,上有陳氏題字。此乃吳大澂家散出之物,世間恐無第二本矣。謝國楨得之裝池成兩冊,請顧廷龍題額后帶到了施先生處。施蟄存向謝借觀欣賞,并求“留寒齋一月,余為題詩歸之”。
施蟄存的題詩《編年事錄》中未錄,我查他處得之,詩為一首五言律:
齊魯一抔土,周秦幾劫灰。
道存殘瓦甓,銘識古登臺。
金石開新域,交情寄別才。
二齋遺韻在,令我意低回。
題詩寫于一九七七年三月,也就是謝國楨寫此信以及見面后的第二年。謝國楨信中開頭提及的“梅翁”,即鄭逸梅先生。我曾請教鄭有慧女史,她說七十年代后期,謝先生與祖父交往甚頻,每次來滬多會來我們家小坐,有時還會吃了午飯再去。那么很有可能謝與施的最初交接,是通過鄭老牽的線,故有“頃由梅翁轉來大函,藉悉種切”句。查鄭有慧編的《鄭逸梅友朋書札手跡》,其中一封七十年代末謝國楨給鄭逸梅之信的最后,還附有一句“致施蟄存兄函,亦望加封代寄”,可知梅翁為之轉信,還不止一次兩次吶。
謝國楨一九八二年九月四日在京辭世,那時消息傳遞遲緩,查《昭蘇日記》可知,施老是九月十二日才收到訃告,當日記“得剛主訃,即發(fā)唁電其家屬”。
那么也就是說,自一九七六年七月“由梅翁轉來大函”始,謝、施二老的直接交往,也就差不多六年的時間吧。
最后順便說一下謝國楨的書法。謝國楨一九二五年投考清華國學院,以頭名的分數(shù)進入了梁啟超、王國維等一批國學大師的門下。他有一篇回憶清華同學的文章,說“籀史之暇,仍不廢吟詠,作業(yè)之余,尚從事于臨池”。他的書法,從北魏入手,也兼習隋唐名碑。清華結業(yè)后謝國楨曾隨梁啟超至天津“飲冰室”,協(xié)助編纂《中國圖書大辭典》,并兼任梁啟超兩個女兒的家庭教師。此一階段與梁啟超晨夕相晤,在潛移默化中獲益良多。其楷書受梁啟超的影響最大,方峻清朗,棱角分明,即使一些題跋和尺牘行書,也渾厚恬雅,氣息入古。
謝國楨在清華國學院很受老師之器重。我們都知道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王國維投昆明湖的前一天,也就是六月一日晚上,謝國楨、劉節(jié)等同學在王先生的家里閑談請益,王先生還專為謝國楨題寫了扇面,以楷書題錄晚唐韓偓的一首七言律詩。據說王國維第二天出門后又返回,特意將題扇落款上的“剛主仁兄”的“兄”字,以重筆直接改成了“弟”,然后從容走向了頤和園的昆明湖畔……這一絕筆,謝國楨始終珍藏在身邊,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