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2021年第5期|湯伏祥:自由穿行與年少無知的美妙
燈光在遠處,暮色里,往來的車輛各自奔跑。不管夜色如何籠罩,道路已經(jīng)指明了前進的方向。在那時,我頓然覺得不管眼前如何迷茫,遠方如何遙遠,我終究將抵達。
我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有一部車,也居然還會自己開車。這在兒時是不敢想象的。小時候,有過許多夢想,走過許多陌生的橋梁,攀登過許多險要的山峰,但對于車輛卻是恐懼的。開車不是很危險嗎?父母親從小就這樣說。后來,長大了才知道,其實那是父母從小暗示的結(jié)果,是上輩人對機械敬畏的使然。中國步入機械社會時間不長,就是汽車這樣再普通不過的機器,在中國流行也才幾十年。行走大山,跨越田野,那是久遠的事情;腳下生花,步行萬里,那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旅途。父輩是這樣,祖輩更是這樣。在我印象里,我祖父幾乎沒坐過汽車,那我的曾祖呢?說他沒見過汽車,那可能是我的斷想,但機械化的玩意兒,他肯定是沒怎么打交道的。時間也不算短暫,但到我這輩,居然自己買了車,還敢開、能開。這對于我來說,是想不到的,對于我祖輩來說,更是天方夜譚了。
天方夜譚,在今天變成了現(xiàn)實;不曾有過的夢想,今天在普通人身上閃爍著光芒。對于國家來說,也許它的進步是全方位的,但對于個人來說,他的進步,就是讓夢想不再遙遠,讓遠方不再孤寂,讓遙不可及變得可及。遠方,在暮色中展開,在燈光里消失。
開車兩個小時,到達家鄉(xiāng)。旅途有點疲倦,我卻很興奮。從鄉(xiāng)下走出,奔向縣城,接著又走向更廣闊的城市。也許城市不是所有人的夢想地,也未必是所有人之歸宿,但就人的視野、經(jīng)歷來說,城市無疑提供了多樣、多彩的旅途,讓夢想走得更遠。我的祖輩、曾祖輩,沒有離開過鄉(xiāng)村,雖然知道朝代的更替,知道久遠的歷史,但對于他們來說,一切都是默默耕耘的土地。大山、江河,對于他們,是固化的符號。但汽車給我這輩人帶來了驚喜,讓偏遠的山村不再封閉,讓我也有機會從鄉(xiāng)村到縣城,再到更遙遠的城市、山川。因為我的遠走,自然也讓原本困守鄉(xiāng)村的父母,有機會同我遠行。前幾年,父親跟我說,沒想到自己還有機會坐飛機,能到祖國的首都,能見到都城的真容。中國偏遠鄉(xiāng)村的老百姓,他們終于也有了與過去城里人一樣的夢想,也能一樣在祖國的大地上自由穿行。
自由穿行,那是不容易的,但我以為更不易的是這幾十年人的思想自由穿行了。在我祖輩的時代,他們想都不敢想要去穿行,甚至有機會讓他們遠走他鄉(xiāng),也大多不愿意,他們守住一方,故步自封那是常態(tài)。到父輩一代,隨著子女的求學遠行或工作變化,原本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他們也有機會一起跟隨時代的步伐遠行。這是我父輩這一代人的幸,也是我們作為子女的慶幸,使父母有機會一起感受時代的變化,領(lǐng)略詩與遠方。
我成長在閩東福安甘棠的一個鄉(xiāng)村,說偏僻還不算。我曾到過許多偏遠的山村,也曾走過一些荒涼的村莊,但相比而言,我所在的村規(guī)模還算大,交通也不算落后。在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我們步行大概二十分鐘就可以到村口,然后搭乘三輪車到鎮(zhèn)上。我曾去過我大姨家,路上要爬山兩個多小時,人稱她所在的村莊為“仙洋”,云煙繚繞,確實有如仙境。我還有個朋友,他家在可洋村,村名為什么叫“可洋”,我們笑話說,他家在崇山峻嶺之間,沒見過平洋(福安話,平原意),因此渴望(渴與可,方言發(fā)音同)平洋,即可洋。但即便像我家這樣,地處平原,交通也不算太麻煩,祖輩也都固守田地,不能遠行,那偏遠的仙洋、可洋可想而知,更是封閉了。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大地,一樣也吹拂了仙洋、可洋這樣的山村,如今那里的農(nóng)民也都一樣坐擁天下,一樣出門打車,一樣飛機遠行。有夢想,就可以行走,就可以遠行。
也許你會說,農(nóng)民還是靠辛勤的汗水獲得今天的生活,飛機遠行等對于大多數(shù)農(nóng)民來說,還是奢望。這話不假,但今天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擁有這個夢想。是什么改變了我們呢?也許原因諸多,但可以歸結(jié)到一點,那是時代改變了這一切,是我們的執(zhí)政者把人民的夢想向前推進了一大步。我上大學時,從福安城關(guān)坐汽車到福州大概需要八個小時,從晚上的十點坐臥鋪車,一路睡覺,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五六點才能到福州。如今,自己開車,可以一路觀光風景,縮短的不僅是時間,更是來去自由的旅途。
人,自由,還有什么比自由更可貴的嗎?
回望過去,夜色已經(jīng)籠罩,遠行把車窗模糊,把燈光帶來。我從福安到福州求學、工作已經(jīng)二十六年了。這二十六年是福安歷史上前所未有的騰飛期,伴隨著撤縣建市,迎來了福安的大變革、大發(fā)展,許多夢想在這里書寫。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作為在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的我,對它懷有深切的愛意。
人的思想遠走高飛了,但許多過往卻歷歷在目。我思想自由了,但干勁和憧憬也磨滅了不少。短暫的車程里,思索未曾停止,希望自己能重拾時光,能如過往一樣勇往直前,也希望家鄉(xiāng)能熱烈擁抱時代,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可能。
在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寧德民中念書。初三那年,我莫名其妙地喜歡上文學。其實我的作文底子很弱,從小在農(nóng)村長大,長期畏懼寫作文,也沒閱讀過一本課外書,背誦不下一首課本以外的古詩,到了中學,才知道自己與城里長大的同學的差距。初三下學期,寫了篇作文,得到老師的表揚,于是就做夢自己可以寫出好文章。上了高一,沒有擔任班干部,心里有點失落,就不甘寂寞地練起筆了,一周寫一兩篇作文,請語文老師林國清批改。大概是高一下學期的一天,我莫名地沖動起來,想成立一個全市的校園文學社聯(lián)盟。老師在上課,我就在下面草擬章程,一口氣把章程草擬得有模有樣。然后,趁著周末,去了福安師范、寧德農(nóng)校、福安一中、福安十中。那時,福安師范離民中很遠,但我徒步到達,一點都不覺得累。我打聽這幾所學校的文學社,找到負責人。我暗下決心,成立一個學生組織,把筆友們聚在一起,共同學習進步。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么一股韌勁,找到福安市文聯(lián)的鄭萬生副主席,他和藹可親。我去他的辦公室、去他的家,就希望能把校園文學社納入市文聯(lián),在他的領(lǐng)導下成長。他耐心為我出點子,讓我去找時任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兼文聯(lián)主席余挺。我打聽到余挺的家,就這么冒昧地去打擾他,他倒也沒有回絕我,說問問看。努力了一陣子,發(fā)現(xiàn)成為市文聯(lián)下屬單位的組織架構(gòu)行不通,因為一個協(xié)會的成立,首先要獲得市民政局的批準。
我找到民政局,找了當時管社團工作的同志,他告訴我,一個市級學生組織要成立,首先要征求并取得所發(fā)起學校的同意。也就是說,我要先從自己所在的民中做起。我只好回學校找校德育處紹康主任。他對我這樣的行動,大概有點納悶,但沒批評我。他明確告訴我說,現(xiàn)在成立社團審核比較嚴格,即使他同意,其他學校也未必同意,市里領(lǐng)導更未必同意。但我還不死心,去找民政局的負責人,他說,你實在想的話,也可以去找找市長。這也許是一句玩笑話,但我卻很上心,暗暗了解了市長的辦公室和住家。在一個夜晚,我到了市委院子后面的宿舍樓。門衛(wèi)保安不僅讓我進了大院,還給我指路。我到了鐘明森市長的家,敲開了他家的門。在他家門口,我把材料遞交給他,說我要成立一個市級校園文學社。鐘市長和藹可親,我把事情講完,他讓我先回去,他了解情況后再定。
我當時還只是一個高一的學生,起碼的民事行為能力都不具備,但卻要這樣折騰成立一個組織,在今天看來是天方夜譚,也是滑稽可笑的。也許是青春年少無知吧,但就是這樣魯莽沖動,卻沒有人因為我的無知而阻撓我厭惡我,那些在不同崗位上的人,從市長到門衛(wèi)保安,都向我伸出了溫暖的手,讓我的無知變成一股青春的美妙,積淀在我的過往歲月中,并灼灼閃耀。后來,在民中副校長林梅生的支持下,一個松散型的校園文學社真的成立了,掛靠在寧德市中學語文教學研究會下開展工作。我成為第一任社長,后來還出版了社刊《天馬》。
將近三十年過去了,我離開了福安這個青春的城市,來到更大的城市求學、工作,但那段無知的歲月,恰恰給了我一段難得的歷練,我后來真切地喜歡上寫作,真切地折騰出一些文字,到大學后還主編學生刊物《閩江》。這些都是緣于我在福安無知的折騰,更是那個年代,那些沒有架子的師長、領(lǐng)導給我的鼓舞與鞭策,是那個年代的韌勁、激情給了我勇往直前的勇氣?;I建文學社的過程讓我知道,只要有夢想,一切皆有可能,只要有行動,一切都將有回饋。
熱愛文學,給了我成長的燦爛,讓思想得以自由地馳騁;在福安求學時,還有一事,也讓我終身受益。在高一那年,我和同學鐘連木突發(fā)奇想,準備成立一個學習小組,一起學習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這樣的組織在高校里常見,但在那個年代,在中學卻是少見的。我們的想法得到了學校的極大認可,在政治老師雷進生的直接指導下,在很短的時間,我們真真切切地學起來,雖然當時對這一理論的理解還不深刻,但對我的思維訓練,對我后來的理論學習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我和小組成員一起去天馬農(nóng)機廠調(diào)查,寫出了相關(guān)論文,提出股份制改造等,其中一篇獲得福建省教育廳組織的科技小論文一等獎,獎金一百五十元。這個小組的理論學習,我不知道連木同學后來是怎樣的體會,但對我來說,那是一生的財富,尤其是參加工作后,我對于理論越發(fā)感興趣,雖然水平不夠,但我以為,理論定能把問題看個透徹,定能讓自己在迷茫中把握前進的方向。
一切過往,皆為序章。我熱愛福安這片故土,在撤縣建市三十周年的日子里,我與她再次親近,駕車前往看她、撫她、愛她。福安養(yǎng)育了我,讓我青春的年代有了美妙的瞬間,讓我將無知練成了勇氣。今天,我懷念所經(jīng)歷的點滴,懷念思想的馳騁,也懷念自己的勇氣,更懷念這片土地上勇于創(chuàng)造機會的人們,以及這個勇往直前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