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5期|龐余亮:在那個濕漉漉的平原上
早春的鹽巴草
比起漫長的夏天,漫長的冬天才是這個濕漉漉平原的真相。比如那些破冰而行的捕魚人,竹篙從水里拔上來,瞬間就結(jié)滿了滑溜溜的冰。
四面環(huán)水的村莊的冬天的確難熬,但比人更艱辛的是那些畜生們。雞好辦,它們會去尋找灰堆扒食。狗也好辦,因為它鼻子好使。
豬是最難受的了,它飯量大,偏偏飼料總是滿足不了它。人都吃兩頓了,泔水還能有多少?好久不去機米了,米糠眼見著往下少。稻草軋出的草糠是非常難下咽的。母親就和上幾勺子漚好的芋頭梃(父親深秋時分連夜用鍘刀鍘出的芋頭梃泡出來的特殊飼料)。芋頭梃的味道肯定也是不好的,但豬還是吃下去了。
漚泡在瓦缸里的芋頭梃也少了許多。村莊里除了公雞的打鳴聲,就是豬們在拼命喊餓的聲音。本來可以年前賣掉,可太瘦了,賣掉很不劃算。要是在夏天,我可以去拾豬草,一筐又一筐,往豬圈里背。一半被豬吃掉了,一半被豬踩成了肥料。
田野里沒有綠茵茵的豬草。父親卻要求我們?nèi)焓澳切┛菰诠喔惹叺柠}巴草。灌溉渠有淺淺的水,鹽巴草長得好。
那是一個特別寒冷的早春天,別人家過年走親戚,我們一家卻在破冰,搖船去田里扯鹽巴草。父親說,豬瘦了,但鹽巴草里有葡萄糖!不信,你們可以嚼鹽巴草,最后嘴巴里是甜的!
的確有點甜……可又是誰,告訴了文盲的父親鹽巴草里有葡萄糖?也許是父親猜的。因為我們村莊的人,都迷信葡萄糖。
村莊是滿的,田野是空曠的。田野里沒有人,那寒風(fēng)吹得更為猖狂。扯鹽巴草的手指都凍僵了,根本用不上力——熬過了冬天的鹽巴草的力氣比我們還要大!
那一天,我們從荒野中扯了很多鹽巴草。好像我們戰(zhàn)勝了它們,但到了夏天,還會有許多鹽巴草會蔓延出來。
鹽巴草,多像窮日子里的那些頑強。
有很多年,我一直想把鹽巴草的學(xué)名找出來,但一直沒找到,后來我終于在亂山似的書房里找到了鹽巴草的學(xué)名。鹽巴草只是它在我們那里的小名,在其他地方它并不叫這名字。它的標(biāo)準(zhǔn)學(xué)名叫狗牙根。
有的地方叫它為爬根草。
云南人則把它叫作鐵線草。
鐵線草,我喜歡這個名字,像鐵線一樣,扯不斷也得用力扯的鐵線草哦。只要一想起來,它們就像地球上的經(jīng)緯線爬滿了那片濕漉漉的平原。
最先醒來的蟲子
驚蟄時節(jié),在這片濕漉漉的平原上,最先醒過來的是哪個蟲子?
有人說“蟄”字下面的“蟲”是“長蟲”。即蛇同學(xué)。也有不同意見,為什么不是蜈蚣同學(xué)呢?蚯蚓同學(xué)?青蛙同學(xué)?或者,螞蟻同學(xué)?要知道,這些睡懶覺的同學(xué)都在等待雷公校長的鼓聲哦。
比如蛇同學(xué),越冬常常因陋就簡,隨便將就。在那個濕漉漉的平原上,我竟在土墻縫里摸到一排蛇蛋。如子彈樣的橢圓形的白殼蛇蛋,并排粘在一起。我記得是四枚,我在眾伙伴的慫恿下打開了蛇蛋,有蛋清也有蛋黃,蛋黃里已有小蚯蚓一樣的幼蛇。這是冬眠前的蛇生下來的。
相比蛇同學(xué)的粗心,蜈蚣同學(xué)準(zhǔn)備更充分,蜈蚣們會鉆洞,鉆得很深很深,鉆到寒冷無法侵入的深度,有時候,能鉆到1米深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動。如此沉睡的時候,蜈蚣最怕的是公雞。公雞是蜈蚣的天敵,它們的利爪總是在曠野里扒拉。如果蜈蚣冬眠的地點太淺,正好成了公雞的食物。蜈蚣為五毒之一,為什么公雞不懼怕蜈蚣?父親說,蜈蚣和公雞是死仇。
為什么?
父親說不出原因,就像他說不清他如此地辛苦勞作,卻依舊喂不飽他饑餓的子女們。
蚯蚓同學(xué)與蜈蚣同學(xué)類似,它們的冬眠常常會遭遇釣魚人的暴力拆遷。很多釣魚人,在那么寒冷的冬天,將浮到水面上曬太陽的魚釣上來,總覺得有乘人之危的味道。
作為歌唱家和捕蟲專家兩棲界青蛙和癩蛤蟆,它們冬眠時會異常安靜。在石頭臺階下,我發(fā)現(xiàn)過扁成一張紙的癩蛤蟆,真成了張薄薄的癩蛤蟆紙!它們把喉嚨里的歌聲也壓扁了嗎?它們的骨頭呢?它們的內(nèi)臟呢?后來學(xué)到“蟄伏”這個詞,我一下想到了這張扁成紙的癩蛤?。鹤畹偷纳顦?biāo)準(zhǔn),最艱難的堅持,還有沉默中的苦熬!
有精品房的螞蟻們越冬準(zhǔn)備超過了人類。在入冬之前,它們先運草種,再搬運蚜蟲、灰蝶幼蟲等這些客人,請這些客人到蟻巢內(nèi)過冬。但它們的友情不是無私的,而是實用的,螞蟻們將這些客人的排泄物作為越冬的食物。等到貯藏的食物吃得差不多了,雷公校長的鼓聲就該響了。
但如此精心如此努力的螞蟻們,如果遇到我們手中的樟腦丸,如果碰上了我們淘氣的一泡尿,它們會立即被淘汰,沒有驚呼,也沒有嘆息,連一聲悼念都沒有。
生存不易,夢想更不易,都得好好惜生。春雷響了,正好九九,久違的溫暖總會讓這片濕漉漉的平原上的眾生感慨不已。
父親說:沒有閑時了。
是啊,九盡楊花開,農(nóng)活一齊來。到了這個季節(jié),就沒有閑時憂傷了,也沒有閑時快樂了,季節(jié)不等人,一刻值千金。
恍惚之間,這世間最忙碌的蟲子,是在這片濕漉漉平原上過日子的人。
浩蕩的春風(fēng)吹遍
過了慢悠悠的正月,就是快步奔跑的農(nóng)歷二月了。拿冬天愛睡懶覺的太陽來說,到了春天,太陽這家伙像是和我們比賽似的。每次起床,都不好意思伸懶腰了。才七點鐘啊,平原上的太陽就升得老高老高的了。一大把,又一大把的暖陽潑在我們的身上。
春風(fēng)來了。
春天,就是風(fēng)一陣一陣地刮過來的。我們在減衣服,而我們的視線所及之處,柳樹們多了綠辮子,而蘋果樹桃樹們還長出了花衣裳。在這些綠辮子花衣服之間,最燦爛的就說金黃金黃的油菜花了——向陽坡上的油菜花們率先開始了金黃的合唱。
那些還沒合唱的油菜們,則一個個像長頸鹿。那些長頸鹿,就說的是美味的菜薹。打豬草的我,總是饑餓的我,常常掐一段菜薹,撕去外皮,汁液飽滿的油菜薹,比蘿卜好吃。相比純綠色的菜薹,比較有味的是暗紅皮的菜薹。往往這樣的菜薹,有股野性的甜。有時候我嚼著菜薹,有幾只野蜂會出現(xiàn)在我的身邊,嗡嗡嗡的抗議,抗議我們吃掉了它們未來的蜜源。
但誰怕誰呢?
我怕的是父親的巴掌:浪費這些菜薹,會響雷打頭的!
我還是喜歡風(fēng),浩浩蕩蕩的春風(fēng),還給我們帶來了去年的老朋友:燕子。
呢喃的燕子們并不怕這春風(fēng),回到故鄉(xiāng)的它們斜著身子在春風(fēng)里飛,把自己變成了一把把紫剪刀。這些紫剪刀在田野和我們的堂屋里來回地穿梭,它們比我們在田野里忙碌不停的父母親還要忙。
母親說,燕子們只在好人家壘窩。
說到好人,我總是不好意思看在我家飛進(jìn)飛出的燕子。我感覺自己夠不上母親所說的好人,我不僅偷吃過菜薹,還拔過公雞的翎羽,搗毀過野蜜蜂藏在屋檐下蘆管里的蜂蜜。
春風(fēng)依舊在吹,我們家新燕子窩壘好了。
小燕子們就要孵出來了,春風(fēng)還在吹,浩浩蕩蕩的風(fēng)聲中,我還聽到了野兔們的笑聲。為什么一定是野兔?我沒跟母親說。我怕母親笑話我:你什么時候聽見兔子在笑?
我真的聽見了。
有一個晚上,浩浩蕩蕩的春風(fēng)把我們家的一個草垛給刮沒了。
一根草也沒有了。
它們都飛到哪里去了呢?
僅僅剩下草垛的底部,去年的稻草們遺留下的稻粒們已發(fā)了芽,像是長出了一簇綠頭發(fā)。綠頭發(fā)叢中,遍布了句號一樣的黑色野兔糞便。
我真的沒聽錯,春分那天,浩浩蕩蕩的風(fēng)吹遍了這個濕漉漉的平原,帶走了我們家草垛,還帶走了那些跳躍在麥田深處的野兔們的笑聲。
暮春的平原是最佳的掩體
暮春的平原是最適合躲藏和掩護的。
長高的麥子們,結(jié)了籽莢的油菜們,都是天生的掩體,只要愿意,怎么躲藏,都是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
不會發(fā)現(xiàn),就會被尋找的玩伴所遺忘。
更多的,并不是遺忘,而是被家長叫走了,打棉花缽,需要下手。
有一次,我就被玩伴徹底遺忘了。本來聽到玩伴焦慮的呼喚聲,我還緊張,興奮。再后來,玩伴的呼喚聲越來越遠(yuǎn)了。
先是寂靜捆住了我,再后來是不安,我背后的汗?jié)u漸收干了,四周全是長大了的陌生的莊稼們:它們什么時候變成巨人了?
好在我看到了正在長大的蠶豆,還有攀緣得好高的豌豆。
那個被玩伴遺忘的下午和黃昏,我吃下了平生最多的蠶豆和豌豆。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嫩豌豆甜,而蠶豆再嫩,也有一股青草的味道,留在我們的舌根處,揮之不去。
有個這樣的遺忘,我開始迷戀如此的遺忘,幸虧蠶豆和豌豆們長得很快,幾天的工夫,就咬不動它們了。
于是我開始尋找更多的食源,我嘗過類似豌豆的“蕎蕎兒”,又叫野豌豆。野豌豆實在不好吃。我還吃過油菜莢里的籽,那小小的籽還是青綠的,又小,就放棄了。
——饑餓年代的胃啊,有著令人驚詫的消化能力。
蠶豆和豌豆其實都是外來的物種?!笆w蕎兒”或者野豌豆,倒是我們祖先常吃的,叫作“薇”。古人們常?!安赊薄本然摹!安赊薄弊詈玫臅r節(jié)就是暮春。但我們也忘記了,就像我們把那個在平原深處躲迷藏的孩子給忘記了。
石磙上的男孩
油菜幾乎是一個上午黃掉的。
麥子們的麥芒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像是剛剛理了新頭發(fā)。
新蠶豆。新大蒜。全是新的。
父親給我的感覺也是新的。他一改過去的嚴(yán)肅,突然將我抱起,然后扛到肩膀上。路在我的視線下快速地向后退去。我不知道父親將我抱到哪里,也不知道我究竟犯了什么錯。我聽到我的小小的心,在瘦弱的胸膛里,來回地晃蕩。
轉(zhuǎn)過一條巷子,是屠夫的家。很多人圍在那里,似乎在殺豬。但聽不到豬的叫聲。
父親擠過人群,忽然將我扔下。在向下墜落的過程中,我無奈地閉上了眼睛。在眾人的哄笑聲中,我睜開了眼睛。原來我被父親扔到了盛稻麥的笆斗里。
哄笑的大人們說我連苗豬都不是,最多算作小青蛙。
父親叫抬著笆斗的人報出我的毛重。
我的體重實在太丟人了。父親說,說你是狗,你不是狗。說你像貓,你比貓的嘴還叼。從今天起,不允許坐門口,必須每天三碗飯。
我坐門檻的次數(shù)其實不多的。還有,我實在吃不下每天三碗飯,但我肯定超過田雞的重量。大人們的哄笑聲令我記下了對青蛙的仇恨。
但青蛙們總是在育秧苗的水田里高聲合唱,仿佛是在嘲笑我的瘦小。我想去捉住它們,但又不能去育秧苗的水田去。有時候,扔一顆土坷垃過去,青蛙停止了合唱。也僅僅是下課十分鐘的時間,那些青蛙又開始合唱,嘲笑我的聲音幾乎令全村人都知道了。
我把所有的仇恨都放在了螻蛄的身上。螻蛄和青蛙有相似之處,丑陋,叫聲難聽。更重要的是,螻蛄是害蟲,無論怎么消滅,都不會引起父親的反感。
螻蛄被我?guī)缀跸麥缤炅?,立夏?jié)氣到來了。
好玩的斗蛋開始了。
尖者為頭,圓者為尾。蛋頭斗蛋頭,蛋尾擊蛋尾。雖然我的個子最小,我的蛋常常是斗蛋的常勝將軍。
我沒有斗成蛋。我再次被父親捉過去,將我?guī)У娇諘绲拇蚬葓錾稀4蚬葓錾?,除了去年的草垛,就是碩大的石磙了。這石磙,又叫石磙將軍。
父親說,你給我脫光了。
我脫光了衣服,真的像一只又瘦又小的青蛙。
父親說,你給我坐到石磙將軍身上,你將來的力氣比石磙將軍還要大。
于是,光著身子的我坐到了石磙上,石磙給我的感覺相當(dāng)怪異,我坐立不安。但有一只蜘蛛拯救了我,它快速從我的身體上攀緣過去,還用蛛絲努力將我綁住。
我沒被這只有野心的蜘蛛綁住,但我的力氣依舊很小,更不可能達(dá)到石磙將軍的力氣。那個濕漉漉的平原上,坐在石磙上的我,似乎是蜘蛛做過的一個夢。
一線燈光穿越平原
“詩人,你無力償還
麥地和光芒的情義
一種愿望
一種善良
你無力償還?!?/p>
面對無邊無際的麥地,在月光下磨得锃亮的鐮刀是無法償還的,割了一大片,抬頭看看,依舊是無邊無際的麥浪向你涌來。腰疼是無法償還的,即使徹夜未眠,聽到布谷鳥在喊“麥黃草枯”,最疼的腰也必須彎下去,俯身向前。一萬噸的汗水也是無法償還的,那衣服上白花花的鹽跡就是“芒種”必須要拓展開的版圖。
無法償還的還有在田埂上孤零搖曳的鈴鐺麥,這頑強的鈴鐺麥,他們叫它為雜草,但它卻是這個寂寞田野上的鈴鐺,上學(xué)的鈴鐺,下課的鈴鐺,它的麥芒在陽光下逆時針旋轉(zhuǎn),扭曲,如果給它一滴汗水,這扭曲的麥芒就會順時針旋轉(zhuǎn),開始旋轉(zhuǎn)得飛快,后來越來越慢,直至,一動不動。
在這汗水澆灌的芒種時節(jié)里,收和種,幾乎是同一個時空。而人,則如勤奮的工蟻,在大地上搬運,將每棵麥子顆粒歸倉,又連夜耕耘,抽水機浸漫了那已經(jīng)疲倦了但還必須重打起精神的土地母親。土地母親還要接受嗷嗷待哺的秧苗們,還要和汗水們一起供養(yǎng)它們,直至將稻秧長大。這樣的輪回幾乎又是我們母親的命運,芒種時節(jié)里的母親遍布灰塵,她和我們的父親并肩割麥,脫粒,平田,拔秧,栽秧。那遍布水田的螞蟥就趁機咬在了母親的小腿肚上,母親上了田埂之后,當(dāng)著驚呼的我們,她很平靜地一一扯斷了那些飽食了的螞蟥。
——我們也是剝削母親的螞蟥嗎?
我們?yōu)楸苊獬蔀椤靶兿髡摺?,我們自覺地成為了小農(nóng)民,但如此稚嫩,又如此笨拙,被鐮刀割了腳,被麥芒刺了眼,栽下的秧苗東倒西歪……
沉默的父親用一根扁擔(dān)將想做學(xué)徒的我們打上田埂。
于是我們決定去捉黃鱔,芒種時節(jié)里,黃鱔們把剛剛栽好秧苗的水田里當(dāng)成了它們的“太平洋”,在冬眠的洞穴里委屈了一個冬天,它們需要一個自由泳的賽場。
捉黃鱔有好幾種方法。最豪華的是竹篾做的黃鱔籠,這樣的投資是我們不能企及的。與這種豪華版相反的,是用柴油做火把,用燈光“罩”住“仰泳”在夜晚水田里的黃鱔們。這樣的捕捉版我干過一次,后來我把這個經(jīng)歷寫成了一個短篇《蛙在什么地方鳴》。
但柴油照亮的芒種之夜是很珍貴的。因為柴油被生產(chǎn)隊里的黑臉機工管著,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是無法搞到的。
但我們還是有辦法的,搞到了最簡易的捕黃鱔的辦法,去代銷店買五根用于玻璃煤油燈和小馬燈的扁燈芯和小盒大頭針,然后小心地拆開這扁燈芯,每根扁燈芯可拆出20根短線。將大頭針折成了魚鉤狀,用線系好再系到一尺長的蘆葦稈上,在魚鉤上穿上紅色的蚯蚓(必須是紅蚯蚓,而不是土蚯蚓)。
我們總是在黃昏時分走向田野,將100個簡易捕捉黃鱔器均勻放到我們看中的秧田中(必須偏僻,否則會被人偷走),做好記號,在第二天天亮?xí)r分,去將這100個簡易捕捉黃鱔器收上來。一般而言,100個簡易捕捉器上,每天可以收到10條以上的黃鱔。
但是有一天,我的100根簡易捕捉器上,僅僅收獲了一條黃鱔。看到失望的我,母親說,你是不是鼻子堵了?有沒有聞到農(nóng)藥味?那塊田剛剛打過農(nóng)藥呢。
這么多年過去了,每次路過金黃的麥地,我就想到了我的簡易捕捉器,后來它們?nèi)ナ裁吹胤搅??我已想不起來了。大頭針、扁燈芯的價格也記不起來了。我去網(wǎng)上查了一下,與此有關(guān)的懷舊的復(fù)古的東西竟然還有。玻璃煤油燈價格是26.5元。復(fù)古的小馬燈10元一盞。小馬燈的扁燈芯5元錢一米。價格不算貴,交易的人也不多,就像那秧田里的黃鱔,已越來越少了。
每到芒種,我還是看到總是有一線燈光,倔強地穿過那忙碌而疲憊的平原之夜。
那只害羞的南瓜
掐了一朵南瓜花,向懷了瓜妞的花蕊間套去。這是種南瓜的好方法,也是窮人們豐收的錦囊妙計。
父親教過我這樣給南瓜套花。南瓜如果自然授粉,花粉量會不足,南瓜開花后“套花”目的是為了增加花粉量,讓南瓜長得更大。其實這是生物學(xué)的知識。但在那個曙光初現(xiàn)露水滿地的清晨,父親突然教我給南瓜“套花”,將雄花外面的花撕掉,僅僅留下雄花的花蕊,帶著花蒂套進(jìn)雌花中。
當(dāng)時我剛十二歲,父親沒有講道理,但我突然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父親沒有看到我的臉紅,繼續(xù)讓我做套花的事情,但我的臉在發(fā)燙,身體在悸動。
自從給南瓜套花之后,我常常去看我套過的花,希望那些南瓜拼命長大。很奇怪的是,我套過的南瓜,最后僅長大了一只,宛如一只地球,結(jié)在宇宙藤蔓上的地球,在平原的某處,秘密地長大。
沉默平原的輪廓
立秋之后,雖然還很熱,但早晨起了變化,尤其倒在搪瓷臉盆里的水,到了清晨,比前一天晚上涼了許多。
夜晚的變化就更明顯了。黃昏的云比立秋前的云多了嫵媚,多了妖嬈。母親信誓旦旦地說:“那是仙女們在銀河晾洗她們的漂亮衣服呢?!?/p>
真的嗎?
晚上乘涼時,母親又指著漸漸明朗的銀河說:“你看看,那是天上的銀河,你看看東岸有個人,他叫燈草星,他的肩頭有根扁擔(dān),他挑的是很輕很輕的燈草?!?/p>
扁擔(dān)在哪里?
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我們看到了三顆星星。中間的一顆有點紅,像一個小伙子由于用力漲紅的臉。
母親又說:“西岸有個石頭星,他挑的是石頭,但他過了河?!?/p>
母親接著就講了燈草星和石頭星這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弟故事。晚娘偏心,讓自己的親兒子挑很輕很輕的燈草,讓繼子挑很重很重的石頭。偏偏銀河的風(fēng)太大了,挑燈草的兒子反而沒能過了河。
聽了故事,我們都沉默了很久。我們都長了一副和母親一模一樣的臉,根本不可能是母親的繼子。母親話中有話,意思是叫我們不要嫌棄她分配給我們的活重。如果挑了燈草,那就過不了銀河了。
大人的名字應(yīng)該統(tǒng)統(tǒng)叫“常有理”。比如,只要我們跟他們鬧點別扭,他們總是說“冬瓜有毛,茄子有刺”,真是各人有各人的脾氣。
誰也不想做冬瓜,誰也不想做茄子。銀河里的仙女們可不想見到如冬瓜一般或者如茄子一般的我們。七月初七的晚上,躺到茄子地里可以去銀河里見洗衣服的仙女,更可以去摸金元寶呢。
七月初七的晚上,彎月如鉤,流螢遍地,我們都在田野上轉(zhuǎn)悠,誰也不會真的去躺到茄子地里去。抵近處暑節(jié)氣的田野變了許多。原先的密不透風(fēng),稀疏了許多。刀豆架上的刀豆越來越像一把削鉛筆的小刀。沒人感興趣的黃瓜獨自黃著。冬瓜們在耷拉的瓜葉間露出了多毛的白肚皮。還有南瓜,它們的藤爬得太隨意了,結(jié)果也太隨意了,如果不注意的話,很多時候,會被它們藏在草叢中的實沉實沉的南瓜拌個大跟頭。
最令人驚奇的,是母親種下的矮個子的盤香豇。它是豇豆中最特殊的一種,個子矮小,結(jié)出的豇豆不是筆直的一條,而是自然彎曲成一個圓形,就像燒香中的那種盤香。盤香豇產(chǎn)量不高,但味道比筆直如尺的豇豆好吃。為什么它是這樣的豇豆?田野上,其實還有想不通的東西。比如灌溉渠邊的半枝蓮,為什么只開半邊花?半枝蓮是常見的,盤香豇不常見,過了處暑,母親就不讓摘了,她要留種。
到了處暑,盤香豇枝頭的豇豆?jié)u漸干枯,與盤香越來越有了差異,因為每一粒果實在枯瘦的豆莢下露出了自己的輪廓。
是的,很多事情都現(xiàn)出了各自的輪廓。遠(yuǎn)處的稻田,稻田隔壁的棉花地,棉花地后面的高粱地,高粱地隔壁的向日葵地。它們快生長了一個輪回,馬上要轉(zhuǎn)場了。
墳地邊的草都結(jié)滿了草籽,它們紛紛低伏下去。
就這樣,一個夏天被草叢覆蓋的墳地也有自己的輪廓。
稻捆與稻捆相依為命
平原上的秋收到了總決戰(zhàn)的時候。
總決戰(zhàn)的標(biāo)志是父親磨刀,他俯身在磨刀磚上磨鐮刀。
磨刀磚是塊砌城墻的磚——是父親去縣城護城河里罱泥罱到的。父親一邊磨著,一邊往鐮刀的刃口灑了幾滴水。不一會,磨出的泥漿慢慢爬到了置放磨刀磚的凳子上。
磨刀的父親非常專注,有只蒼蠅盯在他的后脖子上,他也沒空理睬,每磨一會兒,他就用大拇指試著鐮刀的刃口。父親的手上也粘了泥漿。
砌城墻的磚頭質(zhì)量太好了,磨了好多年了,城墻磚僅僅磨出了一道好看的凹面。
一把,兩把,三把,父親會一口氣磨好三把鐮刀。這三把鐮刀并不代表明天有三個人割刀,其中有一把是父親的備用鐮刀。
磨好了鐮刀,父親囑咐全家人早點睡。父親的口頭禪是:沒錢打肉吃,睡覺養(yǎng)精神。多睡點,就有力氣干活了。
睡覺之前,我又看了擱在院子里的鐮刀,鐮刀很亮,更亮的是頭頂上的月亮。秋天越深,月亮越白,天庭上的月亮比大隊部的汽油燈還亮。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但醒來的時候,月亮還在西天上,還是很亮。我懷疑父親都沒有睡覺。我再看母親,母親煮了兩大鍋飯,一鍋飯早上吃,一鍋飯帶到田里,充當(dāng)午飯和晚飯。
早上吃飯是很少見的,我吃得太快,竟然噎住了。父親有經(jīng)驗,用筷子猛然抽打我的頭。我丟下碗筷,雙手護頭,竟好了。
吃了早飯就上船去田里割稻,離開村莊的時候,整個村莊還沒醒來,有雄雞在長啼,但我們已快到我們家稻田了。
月亮是在我們上了岸不見的。天暗了下來,但東邊已有了魚肚白。田埂上全是露水,冰涼冰涼的,打了幾個冷戰(zhàn),上牙磕打著下巴,由于肚子里飽飯,一點也不冷。
父親的鐮刀到處,待在稻田里的螞蚱們到處亂跳,有的撞到了父親的臉上,有的還逃到了我的嘴巴里。父親顧不上它們,我也顧不上它們。父親母親割稻,我要負(fù)責(zé)撿他們割漏下的稻呢。
東邊的天色漸漸亮了起來,我們家的稻田已割掉了一小部分。隔不遠(yuǎn)處,也有人家來割稻了。
整天田野里,彌漫著好聞的青草味——這是稻根被割后的味道,是天下最好聞的味道。
捆稻的腰是父親割的稗子棵,一分為二,兩頭打個結(jié)。那些稗子長得很高,也很有韌勁。父親用鐮刀摟起一群稻子,像哄孩子那樣,把它們聚攏在一起,然后用稗子腰將稻子們快速扎起。
多少年過去了,我還記得起父親捆稻的樣子,還有父親挑稻捆上船的樣子,先用木杈叉住兩捆稻,接著就用柄一頭插到前面的一捆稻的腰中,一次三捆,虎虎生風(fēng)地向我們家船上走去。
稻捆一捆又一捆地上了船,船的吃水線一再下埋。
在我們家木船的吃水線快要到極限時,一天的總決戰(zhàn)結(jié)束了。
此時,一天早過去了,月亮又升起來了。因為稻捆堆得很高,母親在船頭導(dǎo)航,父親使用一根長長的竹篙。
咚——嘩啦——咚——嘩啦——
“咚”是竹篙下水的聲音?!皣W啦”是竹篙出水的聲音。
河水已很涼了,月光也很涼,我的光腳丫更涼,我決定把自己的腳伸到稻捆中間。
——那稻捆里,很暖和很暖和。
平原上沒有一個憂傷的農(nóng)民
稻子被割走了,麥子還沒來得及種上,大地?zé)o比遼闊,就像父親那寬闊的額頭。
霜,就落在父親的鬢角上。
霜,也落在還在籬笆上堅持著的扁豆藤和絲瓜藤上。
被霜打過的絲瓜和扁豆還堅持著結(jié)果,但不能吃了,苦澀苦澀的,就像我們村莊上那些遭受厄運的鄉(xiāng)親們,他們的話音中全是苦澀。
父親會把這些勞苦了一個季節(jié)的絲瓜藤和扁豆藤扯掉,曬干了,成為燃料——由于奉獻(xiàn)了一個季節(jié),這些燃料并不受歡迎,它們的火力已很小很小了。
最空曠的大地上也有蔥蘢之處,比如蘿卜地。
那些蘿卜已非常蔥蘢,非常茂盛了。這樣的蘿卜,霜對它們是無可奈何的。反而令蘿卜們更加蔥蘢更加茂盛了,就像倔強的父親。他不會服老,人家用的是挖墑機,而他堅持用大洋鍬,硬是在空曠的稻田中,為下一季的麥子挖長了一條又一條筆直的墑溝。
該到拔蘿卜的季節(jié)了。在拔之前,是根本不知道藏在地底下的蘿卜有多大。有句俗話是這樣的:“拔出蘿卜帶出泥?!蹦軒С瞿嗟奶}卜是非常好吃的,最好立即就吃,將泥在褲腿上擦一擦,就可以放到嘴巴里了,它的比梨還鮮嫩的味道只有我們的舌頭知道。如果被太陽一曬,那味道就打了五折,寡了味。
稻子顆粒歸倉,麥子快要種下,有了蘿卜,在蘿卜之后還有越冬的大白菜,心里有數(shù)得很呢。
“有數(shù)”,是自信,也是旺盛的生命力。
霜在一點點往下降,降到大地上,降到我們的鬢角上,也降到我們幾多傷感的心上。
但是,再漫長的寂靜,我們也有蘿卜來抵抗,在那個濕漉漉的平原上,沒有一個憂傷的農(nóng)民。
龐余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客座教授。著有長篇小說《薄荷》《丑孩》《有的人》《小不點的大象課》,散文集《半個父親在疼》,小說集《擒賊記》《鼎紅的小愛情》,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等。曾獲柔剛詩歌年獎、漢語詩歌雙年獎、紫金山文學(xué)獎、孫犁散文雙年獎、揚子江詩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