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1年第5期|韓永明:小羊咩咩(節(jié)選)
1
老萬每天早晨都是被羊叫醒的。二十一只羊,一齊叫,像大合唱。
住得高,太陽來得早。早晨一開門,太陽就會撞進懷里,眼里一片光芒。這時他會瞇一會兒眼睛再睜開,然后轉(zhuǎn)過墻角,去開羊欄門。
雪白的羊群像云朵一樣飄出來,明晃晃的太陽就被羊群踩亂了。
老萬很喜歡這樣的早晨,山明光锃亮,就像世界是透明的,自己的心也透透亮亮的。
他讓它們?nèi)鲆叭ァ,F(xiàn)在,這一方大山,就住著他和他的二十一只羊了。原來的莊稼地都撂了荒,變成了小樹林。樹林里有一人多高的松樹、柏樹、杉樹和密密麻麻的檵木、花栗樹、馬桑樹等等,而檵木和馬虎梢子等等都是它們的美食。
新樹林連著老樹林,四面的山陡峭,羊跑不出去,他完全可以把羊散放在里面,等到想收的時候再收回來,可是他沒有。他喜歡每天早晨趕著羊上坡,傍晚再把羊收回來的那種感覺。
還喜歡看羊吃草。羊吃地上的雞窩爛、車前草時,下嘴唇會微微后收,又尖又白的下牙,貼著地面啃過去,就像一把鏟子;吃樹枝的嫰葉時,兩只前腿交叉搭在樹干上,有點像跳舞。它們吃草時,會傳出一種用鐮刀割草的聲音。那種聲音聽著很舒服,就像那是它們生長的聲音。老萬還喜歡看羊抵架、趕騷,喜歡聽羊“咩咩”的叫聲。他覺得羊的叫聲很好聽,尖尖的、細細的、柔柔的,像小孩子咯咯笑,像撒嬌,像人唱歌。
羊反芻的時候也很有趣。它眼睛望著空中,一動不動,嘴巴不停地咀嚼,似乎在回憶昨晚做的夢,又像在思考什么大事,像把世界都看透了。還有羊的眼神,是那么溫和、慈祥、友善,有時候看起來還有幾分可憐,又好像在盼望著什么……
老萬養(yǎng)的最大的一只羊叫高興,是只公羊,已經(jīng)有七八十斤了,是去年春天,和大丫頭、二姑娘一起買來的。他抱在懷里嘴里念叨著“高興”“高興”,回了家后,就把它叫作了高興,把兩只小母羊叫成了大丫頭和二姑娘。高興似乎天生就是當頭羊的料,買來的第二天,老萬把它們趕出羊圈時,它往哪里跑,大丫頭和二姑娘都緊緊地跟在它屁股后頭。
因為山大,又沒有別人的莊稼地,老萬沒給它們上嘴籠子,只給它們頸上打了一道篾箍,以便拴繩子。
想不到三個小家伙很懂事,它們從不往老萬的莊稼地和菜園子里鉆。晚上,老萬要把它們收回來,只要喊一聲高興,或者叫一聲大丫頭、二姑娘,三只小羊便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邊,在老萬的前后走。老萬便把它們頸上的篾箍也取了。
一晃,三只羊崽長大了,而且變成了二十一只,大大小小。
老萬的菜園子就在屋跟前,種些土豆、紅薯以及蔥蒜,等等。最大的一塊田里種著苞谷。因為他喜歡喝酒,苞谷一成熟,他收回來曬干后,就拿去換酒,換幾大塑料壺,想喝的時候就喝兩口。喝了酒之后,就罵罵人,或者罵罵羊,要么四仰八叉地躺在石頭上曬太陽,有時對著山亂吼一陣,聽山的回聲。
“啊—啊—啊—啊……”
“噢—噢—噢—噢……”
他覺得山的回聲很美,就像山里面藏著一個自己,藏著一個一直等候他、看著他的人。那個人在應答他,在和他比嗓子。
有時也吼幾句山歌,都是姐兒妹兒情哥情郎的那種,像什么“天不怕來地不怕,癡情姐兒膽子大。不怕老公棍棒打,不怕公婆破口罵,只怕情哥心變卦”之類的。
老萬山歌吼得不好。嗓子嘶聲拉垮的,高音唱不起來,所以過去從不吼,現(xiàn)在,是因為這面山上沒別人了。他開始吼的時候,有點像新公雞學打鳴,那個聲音卡在喉嚨里,半天都出不來,把“哼哧哼哧”正吃著草的羊們都嚇著了,慌里慌張地亂看,以為山上來了什么怪物,或者老萬出了什么狀況,連正跪在大丫頭胯下吃奶的乖乖和花花都不吃奶了,直往大丫頭的肚子下面躲。之后,老萬唱得多了,也唱順溜了,羊們才習慣了。
老萬能唱得出口的歌子不多,就三五首,一旦開了口,就反反復復地唱。有時唱著唱著忘詞兒了,就自己隨便接兩句。
這天老萬正吼歌子呢,對面山上的樹林里有幾個人影在晃。山路彎彎曲曲的,樹又茂密,老萬沒認出他們是誰。
又是王天麻和小楊?他想。
王天麻是村主任,其實他本不是這個名字,他的真名是王明亮。前些年搞扶貧,要老百姓種天麻,天麻倒是種出來了,可算起賬來,收入還不抵種土豆,所以大家就叫他王天麻了。他個兒高,卻不壯實,像個麻稈,臉上坑坑洼洼的,可中氣足,說話響昂昂的。小楊是文書,才畢業(yè)的大學生,長得很秀氣。老萬住回來后,他倆沒少往這里跑。隔幾個月就要來一回,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兩個人一起來。有時是送點米和油,有時候就是來看看。因為老萬是貧困戶。
老萬這么想著時,便把一句竄到喉嚨眼兒上的歌子咽到肚子里去了。他不想讓別人聽到他吼歌子。
對面山上的人越來越近了。人從山洼里走出來,到山包上了,老萬這時看清楚了,他們是三個。不是王天麻和小楊,是來上墳的?他想。
2
就是王天麻和小楊,今天多的一個人是扶貧工作隊的小魯隊長。前不久才到雨村。聽王天麻說了老萬,就說要來看看。
老萬住的這地方小地名叫筆架山,老萬住的地方在中間最高的那道嶺下面。公路只修到山腳下。早晨來的時候,他們先是騎了一段路的摩托,到了山腳,公路沒了,又改步行。
上山的路很峻陡。羊腸小徑,行人少,路邊長滿了雜草,不少地方荊棘和樹枝都伸到路中間來了,掛衣服。小魯隊長穿著一身耐克,走在前頭的王天麻有點擔心荊棘把小魯隊長細皮嫩肉的臉和新嶄嶄的耐克拉壞了,時不時站住,把荊棘折了。爬了不到一小時,小魯隊長的短袖T恤衫就濕透了。不過,他似乎沒在意。走著走著,還時不時夸贊幾句沿途的景色或是空氣,說他感覺山里的樹跟城里的氣質(zhì)不同,城里的樹沒山里的樹大氣坦然;山里的空氣比城里的好,有青草味,甜絲絲的。要么是這樣的景色生錯了地方,要是生在縣城邊上,那八百年前就是一處風景名勝區(qū)。
又問王天麻,“你說老萬是不是因為這些才不愿搬下去的?”
“狗日的曉得個屁的風景,小學沒讀完,斗大的字認不到一升?!?/p>
“那他真是為了養(yǎng)羊?”
“我看他是腦殼里進了鬼!”
也確實令人費解。前年,上面來人搞扶貧,決定對住得特別偏遠的幾十戶人家搞搬遷式扶貧,于是在距村委會不遠的筲箕洼建了一個扶貧安置點,修了二十幾套磚房子,將住在筆架山和香爐山上的二十幾個貧困戶都遷到安置點上了。房子建得不錯,磚瓦結(jié)構(gòu),兩樓半,每戶門前有一小院壩,有配套的豬欄,為了方便他們澆菜園,還特地在屋后建了旱廁??紤]到這些搬遷戶沒有土地,沒有生產(chǎn)資料,工作隊招商引資建了一個扶貧蘑芋基地、一個配套的蘑芋加工廠,讓搬遷戶到基地和廠里做工。老萬那時才五十五,身強力壯的,按條件是不能評上貧困戶的,可筆架山上的其他人都搬走了,就剩他一個人了,而且房子也是危房,于是村委會和工作隊商量,把他當作貧困戶對待,在安置點上也給他分了一套房子??伤嵯氯プ×瞬坏揭粋€月,就找王天麻說要搬回去。王天麻問原因,他說住不習慣。王天麻以為他開玩笑,說是站在瓷磚鋪的廁所里拉不出來尿,還是沒有尿臭、沒得豬屎、雞屎味你就呼不過氣來?老萬說他就是想回去,住這里渾身就不舒服。王天麻很窩火,教訓起他來:你曉不曉得我們給你建房花了多少錢,建蘑芋廠花了多少錢?你那房子要垮了、塌了怎么辦?他說,塌了不要你們負責。王天麻說,你死了還能負什么責?可我們村干部和扶貧工作隊就倒血霉了。你想想看吧,我們爭取資金建扶貧房,到頭來有貧困戶塌死在危房里了,你說村里怎么向上交代?他說,你們幫我寫個申請,我自己回去住的申請,我在上面簽字,我簽了字你們就沒責任了。王天麻說,你想得輕巧!因為你一個人,雨村脫不了貧,你能負這個責?村干部和扶貧工作隊向上交不了差,你又能負這個責?他這時才說,我想養(yǎng)羊。邊說邊把衣兜里的新房鑰匙掏出來,交給了王天麻。
王天麻把鑰匙也收下了。他當時想,筆架山方圓幾公里杳無人煙,就他一個人守在山上,買斤鹽買斤酒要跑老半天,上面沒有路,沒有電,沒有手機信號,什么都沒得,連半個說話的人都沒得,他待不下去了。于是假模假樣地要小楊寫了個情況說明,讓他簽了字,按了手印。
但王天麻把事情想簡單了。老萬一住上來就不下去。王天麻跑到山上來看,見他果真弄了三只小羊羔養(yǎng)著了。王天麻從這時起就叫了他狗日的。
狗日的這是真要在這兒住下去啊。他真要在這兒住下去,麻煩可就大了。首先是上面檢查。狗日的不住到新房里去,就意味著雨村還有一戶人家住在危房里,沒有脫貧,也意味著他們爭取資金建起來的扶貧安置房沒有發(fā)揮效益,上面檢查雨村就過不了關(guān)。第二個麻煩就是貧困戶每個月有點錢,有時候還有單位送點米和油,他不搬,村里要找人給他送。
為了逼老萬住下來,王天麻想了個主意,不管是錢還是物,每次都送到他的新房里。他專門爬上去一趟,要老萬去新房里拿錢拿物資,可老萬無動于衷。王天麻無奈只好放下架子反過來給他說好話,做工作,請他住下去,可老萬就不住下去。
小魯隊長要來會會老萬,他不相信現(xiàn)今這世上還真有人愿意在沒有交通、沒有電訊,甚至沒有人煙的地方生活。那是一種什么生活?古時候深山寺廟里和尚的生活啊。
同時還懷疑這里頭有什么蹊蹺。他到村上來以后,就去安置點看過,房子是建得不錯的。而且蘑芋廠也開始投產(chǎn)了,搬遷下來的貧困戶,有的在蘑芋基地上班,有的在蘑芋廠上班,手腳快的每月可以拿到兩千塊錢,這比他們在山上種地收入多了許多。老萬為何不住安置點?是不是和村干部有什么過節(jié)?
走了一段,小魯隊長就望見老萬的羊了,樹林間大大小小的白點。小魯隊長感嘆道:“要說這地方,還真是養(yǎng)羊的好地方啊?!蓖跆炻檎f:“這種話待會兒你千萬別再說。說了他更是不會搬了。無論怎么樣,我們遲早要把狗日的弄到筲箕洼去?!毙◆旉犻L說:“不是沒見著他嘛?!?/p>
走了一陣,王天麻突然扭轉(zhuǎn)身對小魯隊長說,他想了一個法子。小魯隊長問是什么,王天麻說:“你今天就裝一次羊販子吧。來買他的羊,只要把他的羊都買走,狗日的就不會在山上待了。”
3
老萬看見來了客人就往家里走。筆架山上,現(xiàn)在就他一個人住著,來人不是來找他,就是來給祖宗燒紙的。他得回家燒點茶水。
當然,更主要是他想和人說說話,或者聽人說說話了。自從住到這里以后,來這兒的也就是村里幾個干部了。再就是過年、過月半節(jié)時,搬下去住的那些人爬上來上上墳,給祖宗燒點紙。所以,有時候他也感到有點孤寂。他本來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也不是那種愿意跟人說話的人。在外面打工時,工友們聚在一起聊天,他只在一邊靜靜地聽,從不插言。他不知道說什么。他也沒覺得那有什么好。等到他住回來,看不見人影,聽不見人聲了,這才覺得聽人說話,或者和人說話其實是挺好的事。他覺出人就是要生活在人群中的,就像樹要長在山林間,羊要生活在羊群中一樣。他感到憋得厲害就和羊說。有時候是站在羊欄里,和羊群一起說;有時候又抱著一只羊的羊頭和一只羊說,說他昨晚上做的夢,說他的想法,說他打工時遇到的好人和壞人,見到的稀奇事,等等。興致來了,還教它們唱歌。
老萬回到家,點燃了火弄里的火,又從屋旁的水井里提了一炊壺水掛到火頭上,然后開始洗杯子。
火弄就放在大門背后的旮旯里?;鹨蝗?,屋脊上就有乳白色的煙子裊裊地飄。小魯隊長看見老萬屋上的煙,有點興奮,叫道:“老王,炊煙!”王天麻說:“這是燒水呢?!毙◆旉犻L說:“也是炊煙啊。我有好長時間沒看見過炊煙了。炊煙是個好東西,讓人感到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親切和溫暖。”
王天麻說:“這東西現(xiàn)在看著是有點稀奇了。沒什么人燒柴火了,弄柴麻煩,所以人做飯就用液化氣,冬天取暖用電、用煤球。小魯隊長,你剛到村上來,看什么都有一股新鮮勁兒,我保管半個月之后,你就不想再看了?!?/p>
小魯隊長便嘆了一聲說:“可能要不了幾年,炊煙就真看不到了,這個詞也要消失了。”
走出林地,他們面前敞亮起來。那里有一片莊稼地。有苞谷、有紅薯,還有花生等等,都綠蔥蔥的。地里有幾棵柿樹都掛了果,路邊的南瓜秧沿路跑,開了不少淡紅的花,有蜜蜂在上面嗡嗡地飛。遠遠近近有不少墳墓,墓上都插了鮮花,陽光下看起來很鮮艷。小魯隊長問這兒最多時住過多少人?王天麻說,最多時有二十幾戶,一個生產(chǎn)小隊。
老萬將杯子洗好,又從外面拿柴進來加到火里。不一會兒,幾個人影就出現(xiàn)在屋里的一片陽光中。
老萬抬起頭時,幾個人就進屋了。
“老萬你要發(fā)財了呢。你看我給你帶什么人來了?”王天麻說。
老萬尖臉,黑,還小,皺紋糾纏在一起,像一個核桃,頭發(fā)胡子差不多全白了,人瘦得像燈影,一件又寬又大的暗紅色橫條紋T恤在身上晃蕩,就像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裳。小魯隊長感覺他并不像那種喜歡讓人為難的人。
“我猜是你們,果然是你們。”老萬嘴咧了一下。
王天麻這時瞭一眼小魯隊長:“魯老板!魯老板聽說你養(yǎng)了一些土山羊,特意來的,從縣城里來的?!毙◆旉犻L走到王天麻前面去,把手伸出去要和老萬握,“老萬,你好!”老萬卻不把手伸出來,兩只手在褲腿上摩挲。小魯隊長見老萬不伸出手,拍了一下老萬的肩膀,“這兒風景不錯啊,老萬!”
王天麻瞪了小魯隊長一眼。
“這么大熱的天,生什么火啊,拿幾把椅子到壩子里去,好好和魯老板談一談。把羊賣個好價錢?!蓖跆炻檎f時,自己一手提了一把椅子到外面了。
小魯隊長和小楊也各自提了一把椅子到外面。王天麻輕聲對小魯隊長說:“你千萬別說這兒好那兒好的?!?/p>
小魯隊長拍一下腦門兒,望著王天麻點頭。
太陽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老萬院壩子邊有一排樹,棗樹、板栗樹、桃樹等等,枝繁葉茂。葉里藏著或拇指頭大,或小指頭大的青果子。最大的是一棵核桃樹,樹下有一大片陰涼。兩只公雞和四五只母雞在核桃樹下啄食。王天麻和小楊提著椅子過去時,幾只雞嘎嘎叫著往一邊跑,屁股一歪一歪的。有兩只雞還驚慌地奓開了翅膀,做出要飛的樣子。王天麻望著小魯隊長說:“看見乜得?這就是山里的雞!”
小魯隊長沒往核桃樹下走,他把椅子擺在陽光下,也不坐下去,就站著。他想把汗?jié)竦腡恤衫曬曬。這樣,老萬的房子就全在他眼里了。
房是瓦房,很破舊,土墻外面原來掛過石灰,石灰殼掉得差不多了,里面的小石子和泥土露了出來,坑坑洼洼的,墻角還缺損了不少。兩根挑檐旁邊有兩條長達一米多的裂縫,側(cè)面墻的墻角處也裂開了,墻體向內(nèi)傾斜,似乎隨時都會倒下來的樣子。
小魯隊長有些震驚,他想不到現(xiàn)在還有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他掏出手機把房子拍了照,正要去側(cè)面看,老萬出來了,手里端了一杯酒,遞給王天麻。
王天麻有些見怪不怪了,接過酒杯時還在假模假式地說要魯老板買羊的話,要魯老板把價格給好點。
老萬又給小魯隊長端了一杯酒過來,小魯隊長說不喝,老萬就端回去了。
核桃樹旁邊,有三塊磨盤摞在一起,最下面一塊是大磨的,最上一塊是小磨的,再上面是一口電視天線鍋。天線鍋上吊著一截電纜。小魯隊長拍了下來,說,這個好,濃縮了幾個時代——農(nóng)耕時代和信息時代。他突然意識到,既然有電視天線鍋,這里就有電啊,便問老萬:“你這兒還能看電視?”
接話的卻是王天麻:“過去行啊,手機也通,人都搬下去后,電線和基站沒人維護,電就不通了,手機也沒信號了。”
老萬這時一手端著一杯茶過來了,遞給小魯隊長和小楊。小魯隊長接過茶,才坐了下來,他明白王天麻要他裝羊販子的意思?,F(xiàn)在,當他看了一眼老萬的這破房子后,更覺得讓老萬搬家是最急迫的事,而買走他的羊,也應該是個好法子。
“老萬,你坐啊,我們好好談談羊的事?!?/p>
“我不賣羊?!?/p>
“不賣?準備都殺了吃?”
“不殺?!?/p>
“你不賣也不殺,養(yǎng)著干嗎?”
老萬咧了下嘴,頭一低進屋去了。一會兒提了一把椅子出來,放到小魯隊長身邊。
王天麻見小魯隊長和老萬談上了,也把椅子移了過來。他向遠方吐了一口痰,幾只雞躡手躡腳地奔過來,爭啄地上的痰,像拉絲的線。
王天麻說:“老萬啊,魯老板可是個大老板。不賣,那就是過了這村兒再沒這店兒。路上,魯老板說了,現(xiàn)在散養(yǎng)的土羊少,只要你賣,價格由你說。”
老萬說:“我不賣,再高的價錢我也不賣?!?/p>
小楊說:“老萬,你可要看清形勢。魯老板一走,你要再想賣,就沒人理這茬了?!?/p>
老萬說:“我不賣,真不賣。”
小楊說:“難道你想讓你的羊都老死?”
老萬沉默了一下:“我不想拿它們賺錢,也不想看到它們死。”
王天麻說:“老萬你這不是開玩笑嗎?羊,又不是你爹,你不賣也不殺,想給它們養(yǎng)老?”
小魯隊長瞪著老萬,感到老萬一點兒也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很不解。
王天麻又說:“你一共多少只羊?只怕大大小小有一二十只吧。你算過賬沒有,可以賣多少錢?平均一千塊能賣到吧,那加起來就是兩萬。兩萬塊錢,你可以買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什么都齊了,存在銀行里,利息差不多夠吃米了。”
老萬說:“不管怎么說,羊我是不會賣的?!?/p>
小魯隊長見老萬態(tài)度很堅決,不想再演戲了。他對王天麻示意,王天麻懂了便對老萬說:“老萬老萬,剛才我們跟你開了個玩笑,魯老板其實是從縣里下到我們村的扶貧隊長。他今天就是來做你工作,讓你搬到安置點去的。我們在家里商量過了,你不愿下去住,原因就是你養(yǎng)了羊。所以我們想幫你把這些羊賣了?!?/p>
老萬急起來:“我不搬,羊我也不賣?!?/p>
小魯隊長說,“老萬是這樣,你的情況王主任都跟我講了,我就想不通你為何不住到安置點上去。你能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嗎?”
老萬看了幾眼小魯隊長,又看王天麻,看小楊。然后把小魯隊長手里的茶杯接過去,進屋去續(xù)了水,又端出來。小楊看見,忙自己進屋續(xù)水了,又給王天麻泡了一杯茶端過來。
老萬不吱聲。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不愿意住在明亮的磚房子里。
“是房子小了?還是你不想去蘑芋廠打工?或者是覺得筲箕洼那個地方不好?”小魯隊長說,“你盡管說,能解決的我們盡量給你解決。我們的想法是你搬下去,因為你住在這里,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而且生活也很艱苦,站在我們村的角度,就是我們還有一個貧困戶住在危房里,這說明我們的工作沒做好?!?/p>
老萬說:“我就是覺得沒住這兒舒服。我喜歡住土房子,喜歡燒柴火,喜歡放羊?!?/p>
王天麻這時站了起來,這是他早料到的結(jié)果。小魯隊長這些話的意思他早對老萬說過了,老萬回答他的也是這么幾句話。
院壩下面有一道石碚,石碚下面有一片坡地,里面種了苞谷,一片蒼青,苞谷稈上都結(jié)著一兩個苞谷棒子,青青的,苞谷須有些還是紅的。王天麻走下去,掰了幾個苞谷棒子回來,坐下撕苞谷葉,兩只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公雞這時跑過來了,在苞葉上啄著。王天麻望著老萬說,“老萬,我們吃你幾個燒苞子你沒意見吧?”
老萬說:“吃、吃,盡管吃。這個季節(jié)正是好吃的時候?!?/p>
小魯隊長瞪了王天麻一眼,人家的苞谷,他招呼都不打,直接進田間掰了,也太隨便了吧,可又不好說什么。
“老萬,你是不是覺得住在筲箕洼有什么壓力?打個比方說,那是扶貧安置房,你覺得住在那里不光彩?又譬如說,住在那里的人,都是有家有室的,而你是一個單身漢?”
老萬沒有這個想法。怎么說呢?他就感覺那不是家,那只是一套房子。那里的生活不是他的,那是別人家的日子??墒撬麉s不知道這話怎么說。“沒、沒有,”他撓著腦袋,“我就是喜歡住這兒,我……生在這兒的嘛?!?/p>
小魯隊長說:“人對生養(yǎng)自己的家鄉(xiāng)都有感情,這是人之常情,這我們可以理解。問題是現(xiàn)在,你這房子是危房了,隨時都有倒塌的可能,你住在這兒,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p>
“這房子不會塌。我記事時就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p>
“即使你這房子一時半會兒不會塌,你住在這兒不方便啊,沒有電、沒有路,連個手機信號都沒有。你現(xiàn)在年紀也有點大了,如果萬一身體出現(xiàn)什么情況,你怎么辦?你想過嗎?”
“我習慣了。早先也沒有電,我也不用手機。身體,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曉得?!?/p>
小魯隊長感到,老萬的想法和他不在一個頻道上。他有種感覺:他說服不了這個老萬了!
王天麻和小楊都蹲在火弄里烤苞谷棒子??竞昧耍跆炻橛没疸Q夾起一個,丟到小魯隊長面前,要小魯隊長趁熱吃,又香又甜。小魯隊長雖然心里對王天麻不給人家打招呼就去掰人家的苞谷有看法,可爬了一座山,肚子早餓了,想吃東西了。老萬見王天麻夾了烤苞谷出來,就離開了,去階沿上拿了柴塊進屋去了。
烤苞谷散發(fā)著一種香甜味,雞撲過來,地面?zhèn)鞒鲭u爪踏出來的“沙沙”聲。小魯隊長怕烤苞谷被它們叼跑了,從地上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灰,扭了苞谷粒吃起來。真的香得很,外酥里嫰。王天麻手里拎著火鉗,“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
小魯隊長這時站了起來,“老王我們進屋去看看房子吧?!?/p>
不看不要緊,一看小魯隊長身上就麻了。墻體的裂縫比在外面看到的更多,除了挑檐旁邊的那兩條,后房檐墻上也有好幾條,而且這些裂縫都裂透了,光線能從裂縫里照進來。更危險的是西邊一堵墻,向外傾斜得厲害。
“老王,你膽子夠大的?!毙◆旉犻L對王天麻說。
“要不我怎么這么著急要你上來?”王天麻一直啃著烤苞谷,嘴巴黑了一圈兒。
“人命關(guān)天,必須想辦法先把人弄走,立刻,馬上,不能再拖了?!?/p>
“我確實沒轍了,他完全聽不懂人話?!?/p>
“他如果只是不愿意住到安置點上,我們就在村委會給他安排一間房。先過渡。”
“那他的羊呢?羊也趕到村委會?”王天麻仍啃著苞谷,啃了會兒,接著說,“那你給他說吧,只要他答應去,我就幫他把羊趕到村委會去?!?/p>
顯然,王天麻早料到老萬不會答應。老萬果然不答應,任小魯隊長怎么說,他就是不愿離開他的家。
太陽已經(jīng)當頂了。屋檐的陰影從屋頂走下來,老萬屋里就暗了。小魯隊長把王天麻叫到一旁商量。王天麻說了兩個辦法,一是通知他開會,然后找人把這房子掀了。他沒這個窩了,就只能住到安置點上了。二是派兩個好點兒的勞力把他背下去。小魯隊長覺得這都不是辦法,因為我們沒有任何權(quán)力處理別人的私產(chǎn),更沒有任何權(quán)力掀人家的房子。
王天麻說:“他的房子早就該拆,拆掉舊房子才能搬進新房子。”小魯隊長說:“那也要他自己同意啊。不同意就是強拆,到時候我們要成為被告。找人把他背下去的辦法更不妥,你說是背他下去,別人嘴里成了什么?說綁架也說得上,那時你怎么說?”王天麻說:“那我就沒轍了。”
小魯隊長仰頭望天,天上白云朵朵,天藍如水,感覺不像有雨的樣子,“我主要擔心暴風雨,它這房子經(jīng)不住暴風雨了。”
……
韓永明,男,湖北秭歸人。出版長篇小說《大河風塵》《特務》,中篇小說集《重婚》,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guān)》等,在《當代》《十月》《鐘山》《芳草》《長江文藝》等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多種,多有轉(zhuǎn)載,曾獲《當代》雜志社文學拉力賽優(yōu)秀獎、湖北文學獎,漢語女評委“最佳抒情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獎項?,F(xiàn)供職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