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史密斯誕辰百年:被講述與被隱匿的
海史密斯去世二十年后,美國導演托德·海因斯將她的小說《卡羅爾》改編成電影,講述兩名女性如何跨越年齡和地位相愛。電影當年入圍戛納電影節(jié),斬獲最佳女演員獎。魯尼·瑪拉飾演的特芮絲和凱特·布蘭切特飾演的卡羅爾成為影迷至今仍在追捧的CP,被冠以“小白兔與大魔王”的愛稱。
托德·海因斯導演的電影《卡羅爾》
對海史密斯來說,這部電影來得太晚。在她有生之年,她看到過自己的第一部小說《列車上的陌生人》被希區(qū)柯克拍成電影,她最著名的“雷普利系列”被法國導演雷內(nèi)·克萊芒和德國導演維姆·文德斯帶到歐洲。這些電影無疑都強化了當時世人對她作為懸疑小說家的印象,他們并不知道海史密斯曾寫過《卡羅爾》這樣一部同性小說。
事實上,海史密斯和這部小說也在有意與無意之間隱藏了自己。1951年出版時,它的書名叫《鹽的代價》,作者署名克萊爾·摩根,據(jù)說在17世紀,鹽代表女性的情欲。1990年,它才改回自己最初的名字《卡羅爾》,署名帕特里夏·海史密斯。世人才知道,這位聲名顯赫的懸疑小說家原來還寫過一部同性小說。
要如何看待這旁逸斜出般的寫作經(jīng)歷?文學史上,這樣的例子并不少見。納博科夫?qū)戇^關(guān)于超級英雄的詩歌,村上春樹寫過跑步和音樂。讀者大可以把它理解為作家本人的趣味,臨時起意的好奇心,用手遮掩海史密斯的名字,腦補兩個不同的作家,理所當然地將一本同性小說和數(shù)本懸疑小說分開讀。
年輕時的帕特里夏·海史密斯
因為對讀者來說,海史密斯的這些小說看似是無關(guān)甚至對立的。同性小說講述女人之間的戀情,懸疑小說關(guān)于男人之間的殺戮,一部刻畫情感,其他的訴諸暴力。但同時,這些小說之間又存在隱秘的聯(lián)結(jié),細聲宣告它們是統(tǒng)一的。女性戀情里微妙的斗爭,男性殺戮中被壓抑和扭曲的情感……而它們之所以借對立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于一部分得到講述,另一部分被海史密斯小心地隱匿了起來。
小說《卡羅爾》從一場邂逅開始,百貨店員特芮絲在圣誕節(jié)前夕遇到前來給女兒選購玩具的卡羅爾。簡短的交談,寄送玩具與賀卡后,兩人約了一次午餐,戀情在這里埋下種子,即將在她們各自的生活中掀起巨變。
有必要說明下特芮絲和卡羅爾相識之前的經(jīng)歷。特芮絲年輕,十九歲,從事百貨店員這份工作的同時,也在努力成為一名舞臺設(shè)計師。她與男友理查德關(guān)系融洽,正在計劃一次歐洲游。而在認識特芮絲之前,卡羅爾有過一段同性戀前史,她生活優(yōu)渥,無需為生計從事委屈自己的工作。而此時,她的生活陷入困境,因為無法忍受婚姻關(guān)系中被捆綁的狀態(tài),卡羅爾想要離婚,但離婚卻可能讓她失去女兒。
在年齡、地位與生活閱歷上,特芮絲和卡羅爾都存在不小的差別。對卡羅爾來說,特芮絲年輕、新鮮,“像從天空墮落一樣”,是天使。在特芮絲眼里,卡羅爾與眾不同,在自己與無趣又沉默的中年同事相處的世界里,卡羅爾突然出現(xiàn),讓她看到了年齡的另一種可能。午餐過程中,她在不敢直視的同時小心觀察卡羅爾的紅唇、金發(fā),連卡羅爾身上的香水味都是獨特的,“只屬于她,就像某種奇花異卉的香味一般”。
卡羅爾欣賞特芮絲,特芮絲仰慕卡羅爾。戀情的種子以不同的初衷埋在她們身上,沒有人再能阻止它生根發(fā)芽。很快,卡羅爾和特芮絲計劃一場出游。海史密斯似乎有意將出游的時間安排在圣誕節(jié),一個在世俗傳統(tǒng)中延續(xù)的、家人團聚的時刻,一對同性戀人要從世俗傳統(tǒng)中掙脫出來,是出游,也是出逃。相應的,她們也要承擔“鹽的代價”,特芮絲與理查德關(guān)系破裂,卡羅爾被丈夫雇傭的偵探跟蹤,她將因為自己的“不道德行為”失去女兒的監(jiān)護權(quán)。
并未像雷德利·斯科特在1991年拍出的《末路狂花》那樣,厭倦家庭與工作的兩名女性在面對將她們包圍的警察——法律與道德的捍衛(wèi)者,踩下油門飛出懸崖,以死亡的勇氣作為對男權(quán)社會的回應??_爾選擇離開特芮絲,回去爭取對女兒的監(jiān)護權(quán)。在讀過卡羅爾那封解釋的信后,特芮絲意識到卡羅爾投降了,“有一瞬間,她有種古怪的感覺,認為卡羅爾只把自己的一小部分投注在她身上”。
也正如卡羅爾意識到的,“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間的親密關(guān)系,是否有可能是絕對且完美的?這種絕對和完美從來沒有出現(xiàn)在男性與女性的關(guān)系之間”。這個問題的答案在特芮絲與卡羅爾的戀情中彰顯。她們共享過這份愛帶來的親密和自由,可以充當完美與絕對的那部分,這一點在托德·海因斯的電影里被完美呈現(xiàn)。柔焦鏡頭緊貼她們彼此環(huán)繞的肌膚,一齊消融在灰暗里。當特芮絲坐在卡羅爾的車里,托德·海因斯抹去城市的噪音,只留下卡羅爾接近空曠的話語,這是特芮絲完全沉浸在愛意時刻的表現(xiàn)。世界遠離她,從她周圍褪去,只留下卡羅爾,她的目光落在卡羅爾的毛皮外套,轉(zhuǎn)動方向盤的手。某一刻,這手看似要向她伸來,最后卻停在了音響上。
但答案是,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間的親密關(guān)系,跟男人和女人的關(guān)系一樣,不是完美和絕對的。地位與經(jīng)歷的差異使得特芮絲在跟卡羅爾相處時保持敏感,小心揣測卡羅爾的每個眼神和動作。同時她又急切地想向卡羅爾敞開自己,對她的任何要求和問題給予回應。自然,卡羅爾是掌握關(guān)系主動權(quán)的那一位。她可以對特芮絲使用命令式的口吻。她無需因為金錢發(fā)愁,當特芮絲因為自尊拒絕她金錢上的幫助時,她可以當著特芮絲的面評價她“愚蠢的自尊,破壞了一切”。
作為一名渴望逃脫婚姻的女性,卡羅爾深知這段關(guān)系中不完美的根源來自丈夫?qū)λ恼瓶?,“他挑上我,就像挑客廳的地毯一樣”。又或者說,所有親密關(guān)系的不完美都來自彼此需要對方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最后總有一方要做出犧牲??_爾不愿再犧牲,她逃離這段關(guān)系,進入自己想要的關(guān)系。但她沒有意識到,在跟特芮絲相處時,也許特芮絲對她的某個要求想說不,對她的某個問題想要回絕呢?
這樣種種發(fā)生在親密關(guān)系中不起眼的、微小的爭奪往往需要漫長的時間積累才會對這段關(guān)系帶來改變。在收到卡羅爾的解釋信后,特芮絲明白自己與卡羅爾的關(guān)系是不對等的,“她也因此突然覺得兩人密切相處的這一個月時間,就像一個巨大的謊言,裂縫產(chǎn)生,世界顛覆”。
當卡羅爾與女兒的事情敲定,特芮絲再碰到卡羅爾,她們之間的對話是這樣的——
“特芮絲,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開始聽到卡羅爾的聲音時,特芮絲短暫地膽怯了一下,然后就平息下來了?!白蛱??!?/span>
“你還好嗎?還是老樣子嗎?”卡羅爾的聲音帶著壓抑,好像有人在她旁邊一樣,但特芮絲很肯定她是獨自一人。
“不完全是。你呢?”
卡羅爾停頓了一下才回答?!澳愕恼Z氣聽起來跟以前不一樣了?!?/span>
“對。”
“我可以去找你嗎?還是你不想要這樣?我跟你見一次面就好。”還是卡羅爾的聲音,但那些話卻不像是她會說的,太謹慎,太不確定了?!敖裉煜挛缈梢詥幔寇囘€在你那里嗎?”
“今天下午我有幾個約,沒時間?!笨_爾以前想見她時,她什么時候拒絕過了?
這段對話里,卡羅爾的聲音謹慎、不確定,似乎變成以前的特芮絲,特芮絲學會了拒絕,掌握了主動。親密關(guān)系發(fā)生反轉(zhuǎn),發(fā)生反轉(zhuǎn)意味著關(guān)系變得平衡,變得平等,或許這才是它走向完美又絕對的開始。在寫作《卡羅爾》之前,1950年,海史密斯發(fā)表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說《列車上的陌生人》。小說很快被希區(qū)柯克買下改編權(quán),他看中的正是小說中黑色的懸疑元素,兩個在火車上相識的男人,幫助對方殺掉憎恨的人,沒有動機也就無從查起。
作為“懸疑藝術(shù)大師”的希區(qū)柯克對小說懸疑部分的呈現(xiàn)無可指摘。但他卻忽略或者放棄了海史密斯原著中這兩名男人之間錯綜復雜的情感關(guān)系。從表面上看,布魯諾與蓋伊在火車上偶遇,布魯諾在未經(jīng)蓋伊的同意下殺掉了后者放蕩的妻子,以此要挾蓋伊幫助他殺掉自己專橫的父親。他們之間是一種彼此利用、互相仇視的關(guān)系,簡單又粗暴。
在布魯諾的要挾下,蓋伊殺害布魯諾的父親。這段本該告終的關(guān)系卻因為布魯諾一次次出現(xiàn)在蓋伊面前無法結(jié)束。面對布魯諾的糾纏,蓋伊逐漸對這個瘋狂的男人產(chǎn)生了復雜的情感。蓋伊恨布魯諾,恨他將自己拖進謀殺里,同時他同情、憐憫布魯諾,他無法理解這個總是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對自己示好、微笑的男人還想從自己這里得到什么,又或者說他理解但是無法接受在自己對布魯諾的恨意下隱藏著愛,一如布魯諾在愛的驅(qū)使下追隨他。
“世間萬物的正反兩極共存”。蓋伊選擇相信這句“世界上最偉大的名言”,而不愿接受他與布魯諾愛的事實。他們不屬于正反兩極,他們同極必須相斥。1955年,海史密斯創(chuàng)作了她生涯中最著名的角色——湯姆·雷普利,圍繞雷普利她一共創(chuàng)作了五部小說,時間跨度從1955年到1991年。在1955年的第一部《天才雷普利》里,首次亮相的雷普利是一個滿懷抱負的窮小子,一次偶然,他接受了一名富商的委托,前往意大利勸阻富商的兒子迪基回國。
小說的同名電影里,彼時還年輕,不到三十歲的馬特·達蒙和裘德·洛分別飾演雷普利和迪基。馬特·達蒙的青澀,謹慎的眼神和舉手投足間的局促,裘德·洛張揚,從不顧及他人感受的行事風格,原著角色的特點在兩人身上還原。回頭來看,這樣的人物設(shè)定與《卡羅爾》中的特芮絲和卡羅爾相似,兩個女人換成兩個男人,情感糾葛被裹上懸疑的面紗。只是男人與男人之間,情感被暴力和謀殺占奪了空間,變得壓抑和扭曲,它的結(jié)局充滿悲劇,一方必須用另一方的消失才能換得存在。恰如《列車上的陌生人》最后,布魯諾在船上以慣有的瘋癲向在場的人傾訴自己對蓋伊的愛,“偉大的蓋伊!我最親愛的朋友”,隨后跳進夜晚的大海。
在《天才雷普利》中,雷普利在與迪基的相處中逐漸沉迷于迪基和他享有的生活,他想要成為或者擁有迪基。一個足夠曖昧的情節(jié),是雷普利偷偷穿上迪基的衣服,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擺弄姿勢,假裝自己是一個女人。唯有成為一個女人,他才可能跟迪基長久共處,而成為男人的后果,就是雷普利要在船上殺死迪基,奪取他的姓名和身份,讓一部分自己變成迪基。
晚年的海史密斯
小說《卡羅爾》以原來的書名重新出版那年,海史密斯提到關(guān)于這本書,她否認標簽,“愛貼標簽的是美國出版商”。事實上,讀者與作家之間的距離或位置總是難以辨別的。當讀者以為自己在透過書頁打量它背后那個伏案寫作的人的心思,并將種種寫作標簽毫不客氣地貼在作家的背上時,也許作家正站在高處俯視他的讀者們,案前的人影只是一具空殼,作家本人已經(jīng)超越了讀者對她的定義,她無視那些標簽。
今年是海史密斯誕辰百年,或許是時候?qū)ⅰ犊_爾》——一部關(guān)于兩個女人的小說——與那些關(guān)于兩個男人的小說放在一起來看待,取消它們之間原本不必要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