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跡之年》
《奇跡之年》
作者:東來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04月
定價:68.00元
ISBN:9787020167920
《奇跡之年》
“你要是也知道世界末日是什么,不瘋才怪。你們這種人多么幸福,仍以為自己自己生活在一個了不起的時候?!彼渲槪h(huán)著手臂,比劃出一個球形,像一個先知,說:“世界末日,并不是指你所見到的這個世界一瞬間消亡。好比蘋果爛,不是從表面爛掉的,是從心里,等到爛到表面,內(nèi)里已經(jīng)化成一團苦泥,要到那時候你們才看得到末日的景象,不過敏感一點的人,早已聞到了腐爛的味道。那一天,你肯定以為什么變化都沒有,一切照舊,說不定你還跑去電影院里看那部《2012》,看大地震怒摧毀人類,黃石公園和海底火山一起噴濺巖漿,大洪水把城市卷走……從電影院走出來,感慨活著真好??墒?,就在你們看電影的時候,這個世界的一條支線消失了——神秘消失了,巫術(shù)消失了,能量消失了,奇跡消失了。其實在那天之前,它已經(jīng)衰微很久了,但那天,是徹徹底底消失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〇不再是事物的原點,‘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沒了。事物恪守法則,法則越收越小,最終縮到你以為的常識那部分,指甲蓋那么小。我們現(xiàn)在就生活在這樣的現(xiàn)實里,沒有神跡了,沒有預言了,沒有巫術(shù)了,祈禱也沒有用了,許愿不會實現(xiàn),懲罰自然也不會降臨。曾經(jīng)擁有著神力的人,在一夜之間失去了能力,沒有任何東西會超脫軌道,一切都在常規(guī)下進行。你想想看,是不是2012年之后,怪力亂神的傳聞逐漸消失了,其實不是傳聞變少,而是怪力亂神真的消失了。很快,這個世界就要長不出雜草了,但是表面上,生活不會受影響,可能要過個幾百年,人們才能體會出其中的差異。”
我仍舊笑了笑。
“是不是很可笑?”
“與其說覺得可笑,更多的是不可思議,二十一世紀已經(jīng)過去了五分之一,卻還有人對我說這些話。”
“你相信特異功能嗎?”他說。
我搖了搖頭。
“那就是在末日中消失的東西之一?!?/p>
《琥珀》
大部分為寵物尋求安樂死的主人都有不錯的家境。病痛纏身的貓狗,氣息奄奄,因為沒有力氣,打入死藥的時候,不會掙扎,四腿一蹬就走了。有人立刻反悔,問我們可有什么解藥能夠挽回,他們愿意付雙倍三倍五倍的價錢。盧喆面無表情地回答:這個不是加減法,死了就是死了。話說的難聽,道理沒有錯,在實施手術(shù)之前,贈出一朵白菊,對方接下,就是一次無法更改的宣判,雙方都要接受。寵物的性命其實并不握在它們手中,有些情況并不嚴重,或患有難以根治的皮膚病,或是跛足,或是盲,或只是性情不再溫順,主人要它們死,我們也得硬上,帶領它們穿越求生的惶恐,去向不毛之地。安樂本不該死的動物,盧喆稱之為“臟活兒”。臟活兒并非終結(jié)寵物的痛苦,而是終結(jié)主人的痛苦和負擔——“安樂死”這三個字太動聽了,大部分時候,連這三個字我們都不說全,只說“安樂”,把“死”遮掩到背后。主人們對我倆的態(tài)度矛盾,冷淡、不屑,又盼望我們,似乎動殺心的不是他們而是我們。
一開始我的工作很簡單,有人預約手術(shù),把注意事項告訴他們,尤其是不要讓寵物進食與喝水,因為它們死后憋不住屎尿;手術(shù)過程中,我安撫寵物的主人,聽他們講述死者的短暫又幸福的一生,起先我還能饒有興致地聽他們講述,甚至在動情處掉幾滴眼淚,后來發(fā)現(xiàn)故事千篇一律,松懈下來,低下頭走神,只在講述者情緒激動時抬起頭來,滿含同情地看他們一眼,再低下頭;收尸也是我的工作,把動物尸體塞進后備箱,站在車邊看盧喆收錢。兩三個月之后,這些單調(diào)的工作做到膩煩,我對盧喆說,讓我干點別的,盧喆說,那你試試注射。我問他,那是什么感覺,他說,你試試就知道了。他自八風不動,我總覺得平靜里包藏禍心。我第一次的安樂對象是一只年邁京巴,聾了多年,患上腎炎,狗不會喊痛,但會整日哼唧,主人說太可憐了,也活不了多久, 干脆安樂了。盧喆抱著它,拉住它的腿,我負責扎針,它的周身肌肉與血液都在抗拒,那扇門不肯對我打開,它的眼淚順著鼻子淌下來,一直淌到我的手心。我小聲對盧喆說,針進不去。盧喆說,用力,不要怕,它又不會喊疼。我用足力氣,突然覺得它繃得緊緊的肌肉豁開,啾,那么一下,針頭篤進去。它死相凄涼,牙齒齜著,紅色的長舌頭伸出來,掛在外面。主人不敢看,躲在臥室里,等一切結(jié)束再進來,看了看狗的模樣,捂著臉說,安樂死,也沒那么安樂嘛。結(jié)束之后,坐回車里,我煩悶不已,雙手舉高,左右翻著,對盧喆大叫,你看看,你看看,我手也臟了。盧喆說,你自己說要試試,給你試了你又不高興。那時我并沒有覺得愧悔,相反,是痛快,我讓一個生靈得到了解脫,讓它自由,不必在疾痛中了卻殘生,我甚至想,它是該死的,早在那里等我,滿心期盼我來解救,正是這份痛快讓我不安?;厝ブ螅R喆扔給我一個布偶娃娃,讓我往它的肚子注射藥水做練習,很快布偶的腹腔吸飽了水,變得沉重黏濕,我把它放在桌子上,洇出的水立刻打濕桌子。
“你把它們當成布偶,下手立刻容易很多?!北R喆說。
“別用‘下手’這個詞,聽起來不懷好意?!蔽艺f。
“那管透明液體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時常被它吸引,明明是透明的,仔細看,卻像有輕絮漂浮。
“琥珀膽堿,和注射死刑用的東西差不多,直接導致呼吸麻痹。劑量夠就能殺人?!?/p>
“琥、珀、膽、堿?!边@四字組合有畸美。
“是啊?!彼筛傻匦ζ饋?,嘴巴咧起來,喉嚨里發(fā)出一串咳嗽似的聲音,他時常這么笑,“到后來你就會忘記自己在做什么,這不過是一份工作,本質(zhì)上我們做的是收垃圾的活兒,連分類都不做。你今天手臟了,過段時間你會發(fā)現(xiàn)不僅手臟了,心硬了,人漸漸不知怎么就不愛收拾了,散發(fā)臭氣,你等著吧?!彼目跉鉀]有起伏,聽了卻叫人生恨。
我問他:“你殺過人嗎?拿著這些東西,很容易殺人吧。”
“沒有?!彼f,“沒有。”他又小聲說一遍,眼神躲開。
《南奔》
他第一次見她,正隨父親回洛陽朝覲,那時候先帝還沒有駕崩,太后還不是太后,尚是充華嬪。他在城外為先帝表演驚軍騎,一騎奔突而來,又絕塵而去,沖得對方陣營大亂,馬上射箭,百發(fā)百中。先帝嘉許,驚為天人,說到底是楊大眼的兒子,了不得,后宮也有個射箭好手,也讓她伸展一下手腳。先帝讓人在吊樓上掛了一個小鐵環(huán),充華嬪穿一身緊束的皮衣,紅巾蒙面,騎了一匹金轡頭五花小馬奔出來,提溜在場內(nèi)轉(zhuǎn)了一圈,搭好弓,嗖一聲,箭翎穿環(huán)而過,眾人還沒看清,她一拉韁繩,立馬回城了。這樣的好箭術(shù),普天之下也尋不出幾個來。先帝駕崩,充華嬪先做了太妃,又做了太后,垂簾聽政,手握朝綱,短短一年間的事。眾人議論,說這胡氏之女運氣真好,這萬萬人之上的位置偏偏落在她手里,可楊華知道,那位置非她莫屬,看她彎弓盤馬就知道了,心思快準狠,宮中蛾眉哪里比得過她,她是順著那唯一的空隙爬了上去。本就是一面之緣,可能還稱不上緣,但宦官來召喚時,他甚覺驚訝,那宦官聲調(diào)抑揚頓挫,他甚至來不及跟新婚妻子竇氏告別。兩個宦官提著燈籠在前,小步無聲快走,光點明暗閃爍,一路宮墻遮蔽月明。宮門一道道打開,約有七八重,才到嘉福宮。宮中燈火通明,她還在批閱奏章,幾個宮伎在一旁奏樂,聲音壓得很低。她比他印象中個頭小很多,抬起頭來,也并不如傳聞中那么美麗,她說她一直記得他,十年前驚軍騎一見難忘。楊華也諾諾,稱贊太后百步穿楊的風采。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平淡的面孔才有了生氣。太后說,找你來就是手癢了,許久沒射箭,想比試一下。一聲令下,宮人們在殿外燃起上百個火把,一時亮如白晝,立起三個靶子來。更鼓響了一聲,自鼓樓傳來,已經(jīng)入更了。楊華誠惶誠恐地拿過弓箭,連射三箭,射中靶心。太后說,風姿猶如當年。她也上前,直接在弓弦上架了三箭,箭矢分飛,直中靶心,本事比當年不減,瞧著還更厲害了。她又將銀弦小弓換成大弓,在箭矢上放了一枚鷹哨,沒有射靶,卻朝著下弦月的方向射去,鷹哨一路向月,回響聲如裂帛。楊華說,我竟沒有你這樣的準頭,只是力道比你大一點。她聽了高興,說,那么給看個好東西。兩個宦官抬上來一張驚山大弓,大可九尺,滿飾螭龍,她說,這是先帝的弓,你挽挽看。楊華拿起來,三四分沉,挽滿費了五分力氣,也對著夜空射了一箭,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聽到一聲清脆的鐘聲,箭不偏不倚打在了鐘樓的銅鐘上。楊華放下弓,說,偏了,本意只是試試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