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學》2021年第3期|陳東亮:斯卡布羅集市
他的記憶里總有一條河,不寬,水流得也不急,河面上長年有風,颯颯的,河水的味道便被吹出去老遠。這么多年,他總是在回憶那個味道,他覺得那個味道跟他的生活很像,枯萎,青黃不接的樣子。
他把女兒姍姍叫到一個無人的包廂,流淌的喧鬧聲被阻斷在外面,室內出現了一種固體的靜。他想按一下女兒,示意她坐下來,但她的肩膀觸電般晃動著逃離了他的手。姍姍的身體生硬地杵在地上,眼神也是硬的,直愣愣地盯著包間側面的石膏板墻。墻上懸掛著一幅卡通人物塑料畫,畫里也在下雪,就像今天他再婚趕上的天氣。雪雖然不大但下得毫無預兆,酒店外面地上已經鋪了一層毛茸茸的白。他潦草地看了女兒一眼,搖了搖頭。女兒手里攥著個白手帕,馬尾辮耷拉在黑呢子長衫上,褲子和鞋也是純黑色的,這些顏色看起來有些肅穆。他偷著笑了笑,姍姍應該是故意這樣穿的,她在用這樣的方式祭奠自己父親今天的再婚。一直以來,看到女兒他就有種自豪感,女兒眉眼精致,長了雙讓很多女孩子羨慕嫉妒的大眼睛,但今天她長睫毛縫隙里似乎藏著些細小水滴。
你哭了?
他輕聲問了句。女兒仍然沒有看他。這段時間他面對女兒,總隱隱感到一種恐懼,具體是什么也說不太清楚。他感到單純的女兒正發(fā)生著某些可怕的變化,她在背后似乎干著危險的事情,這種感覺很復雜。小龍已經挨打了兩次。他再婚的對象叫張虹,她與前夫的兒子叫小龍。他想阻止,但女兒不承認。當然他也不希望這事和女兒有關系,但是第六感告訴他,這事就是女兒干的。她希望把生活攪得一塌糊涂,而且他又沒抓住什么把柄,同時又擔心驚擾到女兒那點脆弱的自尊。他感到有種東西,正在虛無和空蕩中搖搖欲墜。他常感覺不安。
隔著酒店十人標準大圓桌,他在女兒對面站著。他覺得女兒的臉色和室內氣氛,都呈現出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這種氣息讓他心疼。他揉了揉胸口,穩(wěn)了穩(wěn)神,他本來想說,好女兒,你今天給爸爸點面子,守著這么多人千萬別鬧,爸爸可是個要臉面的人。可這些話沿著他的喉嚨溜出來,順著口腔轉了一圈,滑出來卻是一聲嘆息。他張了張嘴,又閉上了。本來他不想弄這種儀式,頂多擺上一兩桌,有那么個意思就算了。可是張虹不干,她說她原來的男人死得早,在把小龍養(yǎng)大的過程中,心里一直窩著一團火。那種叫尊嚴和屈辱的東西,多年相生相伴。
他們顯得有些迫不及待,才悄悄認識半年就結了婚,很像今天這場突如其來的雪。張虹很有個性,戀愛期間不讓他動。他說,咱們又不是初婚,男女之間不就那點破事么?有什么好神秘的。她非說要等到結婚后,至少要等到領證后。張虹親自定做了婚紗,還給他和小龍定做了西服。對小龍挨打的事情,她說既然小龍說不認識,那就先當不認識,如果和你家姍姍有關,別怪我打死人。他很詫異張虹能說出這樣的話,她給他的感覺一直都是溫柔可親的,很特別的綿羊音里能擰出水來。再說小龍這孩子也特殊,喜歡哭鼻子,該哭不該哭的,他都能整出眼淚,惹得壞孩子們總喜歡戳他。他的哭像一場又一場的表演,他們很樂意享受。小龍今天不知道去了哪里,或許他不愿意出現在這樣的場合。這樣讓在酒店外迎接客人的張虹有些左顧右盼、魂不守舍,樣子很滑稽。
他覺得生活一瞬間就改變了容顏,他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
其實姍姍想整點事兒,前妻王靜昨天已經在電話里跟他說了。她說姍姍不對勁兒,要讓你結不成婚,我也一直在勸她,但沒起多大作用,你要提防她在婚禮上胡鬧。前妻話語里,似乎在說一件和她毫無關系的事情,聽不出幸災樂禍,充其量算是一種提醒,這種漠然讓他很受傷,有種細小稠密的疼,在他心里魚苗般游過。他忽然希望女兒不要參加他的婚禮,甚至有些反感。但姍姍今天還是來了,一直坐在他的父母身邊,忽而背駝下去,緩慢地劃拉著手機翻看著網頁,有些漫不經心。忽而又快速地雙手打字,似乎在和誰聊天。剛才看到女兒,他主動湊上前,試探性地說,好女兒,你要好好聽爺爺奶奶的話。
沒想到,姍姍鼻子里擠出了一聲哼。這聲哼輕飄飄的,卻意味深長,他嚇得一激靈。他跟張虹想結婚的事情,女兒一個多月前才知道,她反應的激烈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前妻王靜在電話里說,女兒坐在地上哭了半夜,說爸爸說話不算數,讓她傷透了心。王靜過來勸女兒,又被女兒推出門外。接著聽到了讓他更加惱火的事情,女兒高一班主任老師說,姍姍早戀了,對方身份不明,讓他注意點。他電話里批評女兒,姍姍說,你沒資格教育我!接著就掛了電話。他氣得說不出話,他想起了那條河,這一刻,河水不可理解地靜止了,河面上飄蕩著濃濃的霧氣,他看不到岸。
今天看到父母,他忽然就濕了眼眶。
他叫宋興巷,父母在下面縣城,他出生時母親給他起了這么個名字,應該是希望他興旺當年住的整條巷子吧。可是前妻王靜卻常說他,興巷這個名字不好聽,叫個興家興國也好吧,再說當年那條巷子早就拆遷了,你能興旺個屁?他說,王靜你也改改名字叫王動吧,我看見王靜這倆字就煩。他和王靜總有吵不完的話題。母親總是喊他全名,這是老人家的習慣??墒峭蹯o很不喜歡母親這樣喊,說你媽都把你喊生分了,哪有指名道姓喊自己兒子的。她直來直去跟媽媽掰扯,他不在的時候,似乎更厲害。他說,你不能跟我媽吵吵,畢竟她是老人。王靜卻說,你這是道德綁架,老人做得不對還不興人說嗎?你的觀念怎么就這么落伍?
有時候他懶得回應,王靜非逼著他回應才拉倒。有時候她還笑話他說,你應該叫農夫山泉,人家是大自然的搬運工,是運水的。你呀,就是運話的,你就在我和你媽之間傳來傳去,還不知道加工。讓他詫異的是,結婚前他們吵個沒完,離婚后卻處成了朋友,她變得溫柔多了,說話也開始會拐彎,不那么直來直去了。甚至在婚姻家庭問題上,還當起了他的培訓師,他見面找個對象,她還給他參與些意見。前些天,王靜還在微信上告訴他,以后再結婚,一定要明白在家庭中,老婆才是第一位的,因為她和你相伴終生,父母和孩子是并列第二位的。王靜說,我給你說這些,你別以為我對你有什么企圖!
當然他們之間的很多話,不敢讓女兒知道。女兒繼承了媽媽的性格,似乎更直來直去,就像一段筆直的高速公路,永遠只能朝著一個方向往前走。女兒只要求父母復婚,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和最初宋興巷離家時一樣。離婚手續(xù)辦完后,他想快刀斬亂麻,趕緊搬走。姍姍下午好像有預感似的,忽然就提前回了家。那時姍姍已經初三了,成績中游,一直很黏爸爸,這么大姑娘了,單純得像幾歲的娃娃,常常抱著爸爸的胳膊,晃來晃去的。
姍姍看著滿客廳的行李,說爸爸你要出遠門啊。他正琢磨著怎么跟孩子說,之前他跟王靜商量過,兩個人都想辦法做好孩子的思想工作,讓姍姍平穩(wěn)度過初升高和青春期。王靜忽然就說,姍姍,有件事情得告訴你,我和你爸爸離婚了。他差點就沖過去,捂住王靜的嘴巴。姍姍張大了嘴巴,四肢被凍住似的愣在那里,她看著媽媽,又轉頭看著爸爸,兩行眼淚沖了出來。他走過來,攬著女兒坐到沙發(fā)上。姍姍緊緊抱住他,號啕大哭,反復就說一句話,爸爸不走,我不讓你們離婚。
他拍著女兒的后背說,爸爸媽媽確實沒有辦法生活在一起了,你和媽媽住一起,爸爸會常來看你,還會像原來一樣愛你。女兒忽然站起來,拽住他的手,用力摁到媽媽手上。王靜順勢抱過女兒,沖他努嘴示意快走。女兒又拽著他不放。過了一會兒,他狠狠心掰開女兒的手,喊樓下等待搬家的人,幫他把行李搬下樓。在離開的路上,他感覺有些恍惚,除了姍姍讓他心疼,他還能感覺到王靜的失望。王靜生完孩子后,十多年沒上班了,年過四十的女人,表面上看著沒吃虧,要了房子和孩子。但沒了婚姻,好像忽然就變得一無所有了。這話是王靜說的,她后來竟然給他發(fā)了多條短信。
她說,其實我輸得一塌糊涂。
她說,你也沒贏到哪里去。
他琢磨著這些話,一夜無眠。宋興巷從家里搬出來后,臨時住在自己禮品店二樓。離婚后興奮中藏著復雜的失望,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幾天后王靜給他電話,說姍姍鬧騰了幾天,沒事了,讓他放心。生活像凌亂的風中樹葉,他不知道自己的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說實話,父母是同意他和王靜離婚的,特別是母親,婆媳兩個水火不容,幾乎到了見面就吵的程度。辦離婚手續(xù),他之前沒告訴父母,來了個先斬后奏。他和王靜在一場大鬧之后,直接去了民政局。可是,離婚后的第二周,父母忽然就從縣里來到了輝城。
母親鄭重其事地說,王靜就是直腸子、性子急,人的本性是好的,刀子嘴豆腐心。宋興巷,你要抓緊復婚。他說,媽,你說什么呢,你不是同意我離婚嗎?頓了頓又說,什么刀子嘴豆腐心,都是沒情商的借口。王靜這種人,就喜歡把別人置于尷尬境地。
他懊惱于母親態(tài)度的變化。后來從父親話語中得知,是姍姍周末去了爺爺奶奶家,搬來了救兵。父親說,姍姍不讓說是她,讓我們幫著勸勸。這孩子忽然變得懂事了,什么家務都做。原來啥也不干,只知道躺在那里玩。給她錢,也不要,她只是希望你們趕快復婚。他抬眼看著母親,深吸一口氣,問母親,那條河還在嗎?母親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你說什么?他說,老家城邊那條河。母親說,在啊,怎么不在,還能飛到天上去?還真讓母親說對了,他就曾夢到過那條河飛到了天上,在白茫茫地流著。
后來母親也常說,姍姍怎么辦?這孩子單純,過年宰雞殺魚都躲著她,她說它們都是她的朋友。還有一回,她發(fā)現捕鼠籠里的老鼠,竟然生了幾只小老鼠,她就非要養(yǎng)著,說那也都是命啊??衫鲜笫撬暮ρ?。他茫然地點著頭,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最后,母親為難地說,這孩子見面就讓爺爺奶奶做工作,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跟孩子說。
當然宋興巷也不知道該怎么跟孩子講。
因為無論他怎么講,姍姍都有一堆理由反駁他。
(文本有刪節(jié),詳見《南方文學》2021年第3期)
陳東亮,70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聊城首批簽約作家,市作協小說創(chuàng)作委員會主任。曾在《湖南文學》《作品》《時代文學》《清明》《福建文學》上發(fā)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