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5期|安寧:人間切片(節(jié)選)
一
庭院里靜悄悄的。我和母親站在姨媽家門口,空著手,怯生生地朝里張望。門口一堆玉米秸在風(fēng)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個老太太站在不遠(yuǎn)處的麥場里,疑神疑鬼地看著我們。
堂屋的紗門吱呀一聲打開,我看到人高馬大的姨媽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忽然間有些怕,老鼠一樣嗖地躲到母親身后,只露出半張臉,窺視著臉上帶著一絲煩厭的姨媽。
今兒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什么風(fēng)把你們娘倆吹來了?
沒什么事兒,就過來坐坐。
姨媽不屑地“哼”了一聲,直接戳穿母親的謊言:又跟她爸鬧亂子了吧?天天不好好過日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鬧的!
說完姨媽就轉(zhuǎn)身朝堂屋走去,走了兩步,她又回頭,看著梧桐樹蔭下紅著眼圈的我和母親,又喊:我說你們要哭也進來哭啊,站在門口哭,不怕人家看了笑話???
母親這才擦掉眼淚,拉起我,小心地繞過兩泡雞屎,邁進了堂屋。
堂屋里有些暗,我的眼睛一時間無法適應(yīng),有些花,于是面前閃現(xiàn)出奇幻的星星點點,紅的綠的藍(lán)的紫的黑的,雜糅在一起,朝黑黢黢的房梁上飛。母親已經(jīng)將我摁在椅子上了,我還被裹挾在這團五光十色的飛升的彩球里,無法抽離。
我下意識地朝母親身邊靠了靠,并將視線落在面前的一盤桃酥上。我很想用手指蘸一下桃酥上的碎屑,而后用力地嗅一嗅這彌漫了整個房間的香味。可是那盤金貴的桃酥并不屬于我,姨媽甚至都沒有舍得“虛讓”我吃上一塊。我猜測它們是每個月都可以領(lǐng)到工資的姨父,專門從鎮(zhèn)上買來給兩個正讀書的表哥吃的。當(dāng)然,因為一連為家族生了兩個兒子,姨媽也會有份。而我和母親這兩個不速之客,除了很沒出息地聞一聞?wù)T人的香味,根本沒有資格享用它們。
我一心一意地注視著那盤飽滿的桃酥。一只蒼蠅飛過來,嗡嗡嗡地叫著。它也被桃酥甜香的味道吸引住了,探頭探腦地湊過來,并想一頭扎下去吃上一口。母親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只蒼蠅,放下茶杯,朝著半空用力揮了揮手。她還試圖抓住那只蒼蠅,可是卻一次次只抓了滿手的空氣。最后,她放棄了這樣的努力,跟我一起迷茫地注視著這只始終不肯離去的蒼蠅,怎樣在頭頂不停地飛旋,直到那叫聲將我們弄得頭暈。
姨媽尖銳地捕捉到了我落在桃酥上的發(fā)亮的視線,于是便尷尬地咳嗽兩聲,將盤子朝我推過來一些,努努嘴道:吃一塊吧。我聽出姨媽語氣里的虛空,便看一眼母親,她的臉上依然游移著一絲的客氣、膽怯和茫然,好像她還未從一個尋求姐姐幫助的小女孩的狀態(tài)切換過來。我的右手在腿上慢慢地移動,很想伸出去,立刻抓住那塊太陽一樣光芒四射的桃酥,放進嘴里,細(xì)細(xì)地品味它彌漫了整個房間的味道。可是,我又怕姨媽的臉色,會在我碰到桃酥的時候猛地沉下去,連帶地將房間里的光線也帶暗了大半。
于是我猶豫著,右手挪到膝蓋上,又探出一截,卻始終沒有朝著盤子再延伸過去。倒是那只討厭的蒼蠅,得意揚揚地落在了盤子邊上。就在它大膽地用綠色的腦袋去碰桃酥的時候,姨媽撿起腳邊的蒼蠅拍子,照準(zhǔn)了那震動的翅膀,啪地打了下去。
蒼蠅趁機逃走。姨媽則將蒼蠅拍啪地丟到一邊,又探過身將最上面的桃酥掰下一半,并將蒼蠅碰觸過的那一半遞給了我。
我興奮又緊張地吃著桃酥。桃酥的渣子撲簌簌地落在我的腳下,很快那里就聚集了幾只螞蟻,興高采烈地跟我一起享用著美味的午后點心。有兩只還拖著一塊渣子,小心翼翼地朝墻角走去。那里簇?fù)碇恍《鸭?xì)碎的泥土,一只螞蟻從里面爬出來,士兵一樣四面張望著。
我被那幾只螞蟻吸引了去,忘了姨媽的臉色,也不再關(guān)心她跟母親聊些什么。我只一心一意地吃著桃酥,并故意將更多一些的碎渣掉在地上,與螞蟻們分享。我甚至想念那只可能被打折了一條腿的蒼蠅,想著如果它也在,就可以跟螞蟻們一起大快朵頤。
就在我將桃酥小口小口吃完的時候,我聽見母親說:丫頭,我們走了。我將視線從地上移到姨媽臉上,一時間有些恍惚。姨媽的臉好像瘦了一圈,不知道是說話多了太累,還是焦慮即將到來的晚飯,要不要給我們準(zhǔn)備。落在紗窗上的陽光向下移動了一些,似乎陽光也累了,想要退回深山里去。我站起身,牽起母親的手,示意她我們可以一起回家了。
姨媽又絮叨起來:不留在這里吃飯了?
母親微微笑著:不了,天也晚了。
那也好,早點回去,還趕得上做飯。姨媽快走一步,過去推門。我想起盤子里剩下的桃酥,便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姨媽站在門口,一手推著紗門,一手卡著腰。她捕捉到了我眼睛里對桃酥的貪戀,于是哐當(dāng)一聲放開紗門,找了一張姨父看過的舊報紙,將剩下的幾塊桃酥包了進去。
可是母親卻拉起我的手,飛快地走出了門。她一邊大踏步地向前,一邊頭也不回地喊:不用了,留著給她兩個表哥吃吧!
我們很快跨過門檻,沿著一排高大的楊樹走出了一百多米,才停下來,朝倚在大門口的姨媽揮了揮手。姨媽一手托著報紙里的桃酥,一手慵懶地抬起,揮揮手說:快點回家吧。
我和母親再也沒有回頭。我們一口氣走出了很遠(yuǎn),一直走到聽見環(huán)繞村莊的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響,牛在灑滿夕陽的大道上此起彼伏地叫著,才停下疲憊的腳步。此刻,炊煙正向著天空無限地飄蕩,屋檐下的人們已開始準(zhǔn)備晚餐。沒有人關(guān)心這個午后,我和母親經(jīng)歷了怎樣的悲傷,一切都在黃昏中靜默無聲。
二
桑葚快熟的時候,我喜歡鉆進桑樹林里,尋找那些隱匿在桑葉中紫得發(fā)亮的桑葚。
布谷鳥嘹亮的叫聲,正穿越遼闊的大地,一聲聲傳來。風(fēng)撫過重重疊疊的桑葉,卷起一條深綠色的河流。我會在閃爍的河流中,瞥見阿禾的身影。他的眼睛黑得發(fā)亮,像夜晚尋找獵物的機警的野貓。他即將消逝的身體,也不再孱弱,大地深處不斷蒸騰的熱力,氤氳環(huán)繞著他,讓他瞬間有了動人的光澤。一只瓢蟲搖搖晃晃爬上高高的樹葉,并在風(fēng)中努力找尋著平衡。蜜蜂被桑葚的清甜誘惑著,從遙遠(yuǎn)的野花叢中飛來。就連螞蟻,也從大樹下浩浩蕩蕩地列隊抵達(dá)桑林,向著半空的樹梢爬去。
阿禾并不去采摘那些甜蜜的誘惑,更不會品嘗,他只癡迷于尋找。敏銳的嗅覺指引著他,朝那些閃閃發(fā)光的紫色的誘惑一步步靠近。最后,他在某一粒飽滿的若隱若現(xiàn)的桑葚前,停下腳步,屏住呼吸,微閉起雙眼,深深地嗅著。
大人們總是警告我們小孩子,不要吃太多的桑葚,否則很快會跟阿禾一樣,瀕臨死亡邊緣。小孩子們聽了便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緊咬著被桑葚染成紫紅色的嘴唇,茫然地發(fā)一會呆,忽然想起嘴里還有兩枚嚼著的桑葚,便忙忙地吐掉,又跑到井沿邊,拿起葫蘆瓢子裝半勺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但我還是喜歡偷吃桑葚,一粒一粒放進嘴里慢慢嚼著,讓甜美的汁液充分浸潤每一顆牙齒,讓它們在飽含欲望的身體里蓬勃地流淌。想象中,那些紫色或者紅色的汁液,在我的五臟六腑中匯聚成河流,動蕩不安,最終,它們侵入我的血肉,與所有的細(xì)胞融為一體。
我想起阿禾,過不多久,他就會從我們的村莊里,像一株麥子或者一棵玉米,一鐮刀砍下去,便永遠(yuǎn)地消失掉。如果我是阿禾,知道自己即將死去,或許會將村莊里所有熟透了的桑葚都吃掉的吧?這樣當(dāng)我離開這個世界,便不會遺憾。即便桑葚將我整個身體都染成紫色,又有什么呢?我已經(jīng)盡享了枝頭萬千的美味,我可以放棄這沉重的肉身,振翅飛去。
可是阿禾依然迷戀流光溢彩的生命,所以他渴望活著,哪怕小心翼翼地活著。他像一只羸弱的大鳥,愛惜身體上最后僅存的一根羽毛一樣愛惜自己的身體。他的每一天,幾乎都是或者在庭院里靜坐,或者在大街小巷游蕩中度過的。他的身體藏匿在肥大的衣服里,似乎永遠(yuǎn)地消失了;只有風(fēng)吹過來,掀起衣服的一角,露出微弱起伏的肌膚,才知道底下蜷縮著一個尚有氣息的人。
小孩子們也不喜歡找阿禾玩,盡管阿禾娘總是帶著一絲的懇求,讓我們進院子里陪阿禾說說話。她還拿閃閃發(fā)光的水果糖誘惑我們。總有些像我這樣立場不堅定的孩子,被一枚甜美的糖果吸引著邁進院子里去,在離阿禾兩三米遠(yuǎn)的馬扎上坐下來。可是沒有人知道該說些什么,小孩子們嘴里嚼著糖果,咯吱咯吱的,仿佛一群老鼠在默默啃噬著床腿。天上的云朵飄來蕩去的,有一朵被風(fēng)吹到了梧桐樹上,于是掛在那兒,像也被阿禾娘的糖果給引誘住了,想要掙脫,卻搖搖晃晃始終脫不了,于是便下傾著身體,與上揚著小小腦袋的孩子枯燥地對視著,惴惴不安地琢磨著,吃完了這塊糖果該如何跟阿禾告別。
每天躺在涼席上,仰望著從來沒有重復(fù)出現(xiàn)過的云朵從上空飄過時,我總會想起阿禾。我想我需要去見見阿禾,跟他說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說,只是默默地陪他坐上一會。他很快就要走了,離開我們的村莊。我知道他還會回來,化成一朵云,每日從村莊的上空飄過。他會跟布谷鳥的叫聲一起,會跟悄然墜落的桑葚一起,在這個初夏的午后,留下一些印記。盡管,除了一個不肯午睡的孩子,沒有人會注意到他落在一片梧桐樹葉上的陰影,或者路過自家庭院時,發(fā)出的一聲輕微的嘆息。即便他化成一只鳥,在院子里覓食,偶爾輕輕啄一下母親的腳趾,他的家人也不會想起那是阿禾回來探望他們。人們像迎接春種秋收一樣,一茬茬地收割著莊稼,并將昨天埋葬在無數(shù)個昨天的泥土里。
我在某個午后,穿過長長的大道,拐進一個小巷,再走過三戶敞開著的庭院,便隔著低矮的院墻,見到了阿禾。他一如既往地縮在竹椅里,仰頭注視著天空。天空什么也沒有,連一朵云也沒有。似乎云朵也隱匿在某個地方,睡過去了。于是那里便只剩了讓人想要嘆息的無邊無際的藍(lán)。那藍(lán)如此的深邃,又那樣的飽滿,總讓人擔(dān)著心,會有那么一滴,從天空上墜落下來。
阿禾并沒有看到我。他的嘴唇微微張著,似乎想要接住天空上那即將墜落的濃郁的藍(lán)。他單薄的身體隨著呼吸有節(jié)奏地一起一伏,像有一只氣息微弱的青蛙,安靜地蹲踞在空曠的院子里。我很想以同樣的姿態(tài),與阿禾并排躺在一起,穿越重重的樹葉,看向深藍(lán)的天空。那里是阿禾即將抵達(dá)的地方。但我最終什么也沒有做,只是靜靜地站在院墻旁邊,注視著氣若游絲的阿禾。風(fēng)吹過來,掀起他薄薄的襯衫,露出青紫色的肌膚,那像他吃下的無數(shù)個桑葚一樣的紫。
一聲輕微的咳嗽,將我嚇了一跳。我看見阿禾娘拿著一條薄毯,從堂屋里走出來。我立刻貓下腰,只留兩只眼睛,透過矮墻看向庭院。阿禾娘將薄毯搭在阿禾的身上,又細(xì)心地在邊角處掖了掖。阿禾微閉著雙眼一動不動,好像已經(jīng)睡過去了。阿禾娘低頭靜靜地看著,樹葉婆娑搖動,篩下萬千閃爍的金子,落在她的臉上。
我以為阿禾真的睡著了,直到阿禾娘轉(zhuǎn)身離去的時候,他忽然朝我看過來,并用盡一天所有的力氣,沖我綻開一抹狡黠的微笑。
那一刻,陽光似乎瞬間鋪滿了庭院。我和阿禾什么都沒有說,好像我們的心里,隱藏著無數(shù)熠熠閃光的秘密。
三
夜晚,月光散發(fā)出微芒,人伸出手去,掌心便落滿一小片白,好似一吹即化的薄薄的雪。村莊籠罩在瑩白的光里,充滿夢幻之美。雞鴨牛羊似乎覺出自己的晦暗,羞愧地躲在窩里,或者臥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朝夜空上覷著,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好像天上藏著一個神仙,誰若高聲鳴叫,便會被瞬間石化。
我和大芹、阿秀在朦朧的月光里玩捉迷藏?;艁y中,我不知進了誰家的門,只見院子里空曠寂寞,連一棵樹也沒有。抬頭看見月亮懸在上空,我和影子便猶如在舞臺上,只聽著鑼鼓全都敲了起來,我卻有連妝容也沒有化好的緊張。想要躲起來,卻來不及了,我聽見阿秀貓一樣自院墻外步步逼近,她的腳步聲在我的耳畔慢慢放大,放大,直至充斥了我的身體。就在那一刻,我嗖一下鉆進了右手邊的偏房里。
那是一間廢棄的偏房,我甚至被自己雙腳濺起的塵灰嗆得輕咳了兩聲,但很快我便壓制住了一切聲響,躲在一個大甕后面,借著一抹自虛掩的門縫中透進的月光,觀察著被蜘蛛網(wǎng)星羅棋布占據(jù)了的偏房。磚鋪的地面早已破損,我腳下的磚,就陷進去一塊,于是我的腳便很不舒服地斜插在里面。窗戶上的紗窗也已經(jīng)銹掉,蚊子自外面嗡嗡地鉆進來。原本它們還饑腸轆轆地橫趴在上面,待我閃進來,便瞬間喚醒了它們的食欲,于是一起瘋狂地朝我飛來??蓱z我被咬了十幾個大包,它們還不肯罷休。間或,也有跳蚤從大甕后面蹦出來,隔著衣服,就惡狠狠地一口咬下去。
那時,阿秀已經(jīng)走進了庭院,她的腳步聲在靠近堂屋的門口停了下來。我在阿秀短暫的沉默中,忽然想,這家人究竟去了哪兒呢?怎么會懶惰到將偏房給廢棄了?月光蒙蔽了一切,讓處于緊張中的我一時間有些恍惚,忘了這是誰家的庭院。
很快,阿秀朝偏房走了過來。我縮成了一團,但依然嫌棄自己身板太大,恨不能躲到蚊子跳蚤的肚子里。就在我費盡心機地想要將自己變得更小一些的時候,我忽然間聽到阿秀一聲尖叫,而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庭院,并將銹跡斑斑的鐵門撞出一聲巨響。
我聽見阿秀快要哭了,心里不免有些得意。院墻外傳來大芹的問詢聲,我打算再待上一會,等到阿秀和大芹高喊讓我出去的時候,才邁著勝利的步伐出現(xiàn)在她們面前。我在阿秀和大芹嘰里咕嚕的私語聲中,無聊地朝房頂上看去。月光又從破舊的窗欞中透了進來,昏黃的月光下,我看到粗笨的橫梁上,有一根打了一個結(jié)的麻繩,詭異地掛在上面。我皺著眉頭,想,那根繩子是用來做什么的呢?很顯然,這間低矮的偏房并不是用來住人的,而那截繩子,也并沒有被多少的灰塵覆蓋,似乎被誰無意中甩了上去,卻又忘了用它來做些什么。一陣風(fēng)從門縫里吹進來,門吱呀動了一下,好像有個隱形的人閃進偏房。我緊張起來,有些想要尿尿,卻又怕輸給了阿秀,便拼命憋著。
就在我憋得快要爆炸的時候,我聽到墻根下發(fā)出大芹驚恐的尖叫:她會不會被玉英的鬼魂帶走了?
我的腦子嗡地一聲,眼睛再一次朝那截松松垮垮吊著的繩子看去。我看到繩子竟然在月光里飄蕩起來,恍惚中,不久前因為被丈夫打罵而上吊自殺的小媳婦玉英,正朝我微笑。我不敢再看下去,“啊”一聲大叫著沖出了偏房。
我想我大約瘋了,不管守在巷子里的阿秀和大芹怎么攔截都無濟于事。我的褲腿被自己的尿浸得涼颼颼的,但我顧不了那么多,我只是瘋狂地在月亮底下跑啊跑,跑得鞋底都快要斷了。一路上還碰到王戰(zhàn)的小腳奶奶,坐在巷口的涼席上,給小孫子念著歌謠:
月姥娘,兩半子,開開后門剁餡子。
誰來了?大舅子,帶著兩眼眵目糊。
擦擦吧?不擦,滾你娘的個脊梁骨。
王戰(zhàn)照例扯著粗大的嗓門嘎嘎笑起來。見我飛奔過他時,不知為什么,他笑得更厲害了。就連他的奶奶也停住了歌謠,甕聲甕氣地數(shù)落我:好大一個閨女,跑得一點樣兒也沒有,瞧那大腳板,擱在舊時候,都嫁不出去。
好在月亮遮住了我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臉,否則我真想在周圍人的哄堂大笑中,一頭扎進地下,再也不回到人間。如果不懼怕死去的玉英,我或許還會停下來,沖著王戰(zhàn)奶奶窄小尖酸的臉盤回敬一句:“老太婆,太婆佬!”可是我停不下來,就連月亮也在我的頭頂上長了翅膀一樣飛快地跑著。我不敢回頭,好像我的影子化作死去的玉英,只消我一扭頭,她就猛撲上來,將我的臉皮撕掉。我不怕疼,血肉模糊也不怕,可是我怕沒有臉,每次露天電影院放電影《畫皮》,我都要遮住眼睛,不敢看那個沒有臉的惡鬼的模樣?!懂嬈ぁ防锏膼汗?,每逢吃人的時候,也專挑一個有月亮的夜晚,好像就為了讓影子映在紙做的窗戶上。可是鬼沒有顏面也就罷了,那畢竟是鬼,如果人沒有了顏面,在村子里可怎么活下去?常常聽大人們說,哪個女人因為沒了顏面,活不下去了,只能上吊自殺。那么玉英呢?我們小孩子都喜歡的玉英,為什么一定要自殺?她的臉盤,明明那么好看。
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我的腳步慢了下來。我忽然不再怕已經(jīng)死去的玉英,我想起她生前的樣子,月亮一樣圓潤飽滿的鵝蛋臉上,永遠(yuǎn)掛著羞怯溫柔的微笑,見了人,也永遠(yuǎn)是一副謙卑溫順的模樣。這樣一個在我們小孩子眼里好看的女人,她怎么就在村人面前弄丟了顏面,選擇離開熱鬧的人間呢?
我這樣想著,抬頭看一眼月亮,好像那個正坐在桂花樹下辛勤勞作的女人,成了美麗的玉英。
……
作者簡介
安寧,80后,山東人。作品散見《十月》《天涯》等刊物,出版作品二十余部。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索龍嘎文學(xué)獎、山東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現(xiàn)居呼和浩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