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4期|梁衡:五十年前的河套日記
梁衡,著名學者、新聞理論家、作家。曾任《光明日報》記者、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副總編輯、全國人大代表。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導師、全國記協(xié)特邀理事、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小學語文教材總顧問、兩任魯迅文學獎評委。受聘國家林草局首席科普專家。出版有散文集《覓渡》《洗塵》《千秋人物》《樹梢上的中國》,科學史章回小說《數(shù)理化通俗演義》及《梁衡文集》九卷等。曾獲青年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魯迅雜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全國優(yōu)秀科普作品獎、全國好新聞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有多篇作品入選大、中、小學教材?!稑渖疑系闹袊帆@全國第一屆“公眾最喜愛的十本生態(tài)好書”第一名。
五十年前的河套日記
梁 衡
我一九六八年底到一九七四年底在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盟工作了六年。屈指一算,不覺已過去半個世紀,歲月如梭,人生何短!其間,為研究烏梁素海的生態(tài)恢復情況,曾應邀回過一次故地。翻閱五十年前的采訪日記,恍如隔世,這就是當年的河套,當年的烏梁素海嗎?從中我又窺見了當時的環(huán)境、氣候、生態(tài)、生產(chǎn)和人們生活的“原生態(tài)”。逝者如斯,日記中的一些人物,如烏梁素海上的打魚人、知青女教師、織毛口袋的手藝人,連同他們的職業(yè)都已成為歷史。幸虧還有這幾章斷斷續(xù)續(xù)的日記為我們留下了一點歷史的蛛絲馬跡。
一九七二年八月七日
上午正式向報社報到,下午縣革委會宣傳組開歡送會。從今天起就調(diào)往內(nèi)蒙古日報社了,任報社駐巴盟記者。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被分配到臨河,經(jīng)一年多的農(nóng)村勞動鍛煉后被分到縣革委會,到今天共三年七個月時間,學校時天真爛漫的書呆子氣去掉不少,這便是這三年多的收獲。
一九七二年八月十日
今天到磴口。這里盛產(chǎn)河套蜜瓜,皮硬而黃,香甜如蜜,每年八月成熟,遠銷區(qū)內(nèi)外,今年第一次向國外出口。到瓜熟季節(jié),田頭堆積如山,各家都備瓜待客。我們一來到這里,主人就以瓜盛情款待。因有是作:
不用煙和茶,客至敬以瓜,
蜜汁溢唇齒,寒香盈兩頰。
一九七二年八月十二日
今天從磴口縣來到烏拉特前旗的烏梁素海采訪。真是“才吃磴口瓜,又食烏海魚”。
民諺“黃河百害,唯富一套”。黃河自寧夏西來,從磴口縣進入內(nèi)蒙古河套地區(qū),自流灌溉,滋潤了八百里農(nóng)田后,退入烏梁素海,又向東流入山西,于是巴彥淖爾的西、東兩端便出現(xiàn)兩個奇跡。最西邊的磴口緊靠烏蘭布和沙漠,是“早穿皮襖午穿紗”的氣候,特別適宜種瓜果。而最東邊的烏梁素海,竟有六百多平方公里的水面,是一個塞外的“江南水鄉(xiāng)”。這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我是一直生活在內(nèi)陸地區(qū),烏梁素海是我平生見過的最大的“?!?。
當天下午,通訊組的同志就領我到海上去打魚,而那魚不時地自己跳出水面,有一條竟跳到我們的小船上。最多的是鯉魚,還有長著兩根長胡子的鯰魚。船工是五十年代從河北白洋淀支援到這里的。過去當?shù)厝瞬怀贼~,也不會打魚,現(xiàn)在開始吃了,但魚太多,很便宜,五分錢一斤。他說,冬天破冰捕魚,一網(wǎng)能打十萬斤呢。船不時穿過青翠的蘆葦林,水鳥多得叫不上名字。這種景色我只有在電影上看到過。
一九七二年九月十三日
今天早晨出發(fā)由陜壩鎮(zhèn)到新紅大隊。這個大隊是全盟農(nóng)業(yè)先進單位。去年畝產(chǎn)六百七十二斤,糖菜畝產(chǎn)六千多斤,以糧食為綱全面發(fā)展,我參觀了他們的玉米、高粱等秋糧作物,還有糖菜等經(jīng)濟作物。印象最深刻的是造林工作抓得好,林帶成網(wǎng),這里地處陰山腳下,春冬季風沙嚴重,這些林帶發(fā)揮了極重要的作用。途中吟成小詩四首:
車出陜壩鎮(zhèn)
車向山根射去,
秋天的田野一望無際。
火紅的高粱,
金黃的糜子,
悠揚的山歌飄蕩著五谷的香氣!
公路伸向天邊
一帶青山壓著地緣,
一條公路伸向天邊。
汽車趕著羊群,
羊群涌入了云間。
車過山間小學
一團紅云撲入眼簾,
鄉(xiāng)村小學突現(xiàn)在面前。
車身一閃——
紫紅的校舍,
紫紅的操場,
無數(shù)火紅的小臉蛋,
一齊向我們呼喊。
急回首,
火紅的領巾
正被山風點燃!
車過山洪地
車過山洪地,
路旁石如麻。
大者停碌碡,
小者滾西瓜。
一劍南北劈,
一線東西斜。
輕車似飛舟,
心底翻浪花。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十五日
小記兩個人物。
今天來到杭錦后旗沙海公社新紅大隊采訪,這里已是很長時間不來干部了。傍晚,我到了大隊部,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小青年在門口織羊毛口袋。這里人就地取材,先將羊毛織成片子,再縫成口袋,以裝糧食、瓜果?!翱诖场彼斐梢粋€手工業(yè)行當。這是一種笨重的手工勞動。用一把七斤重的鐵刀,一刀一刀地把緯線壓緊,一天只能織幾尺。我問他,你一個人織嗎?他說還有他的師傅,在屋里縫口袋。
我進了屋里,一個中年人,個子不高,正低頭縫著毛口袋。我想這就是他了。還不等我開口,他便抬起頭來,熱情地招呼我坐,又遞過來一支煙。我說:“辛苦吧?!彼f:“說不上,有一碗飯吃就行?!碧焐寻l(fā)黑,我說:“看不見做活了?!彼f:“今天又交代起了,現(xiàn)在睡覺就是咱們的任務?!彼阉氖q,但還未娶過妻子。我說:“為什么不找一個?”他說:“二十來歲的時候有過這念頭,但以后也就不想它了。我一個人當口袋匠,一個月可以掙一百多元,交隊里一些還有四五十元,走到哪兒,吃到哪兒,給哪個隊干活,哪隊還不熱情招待?干不動時,有集體五保哩。找那家口干什么?現(xiàn)在要找都是帶孩子的,你養(yǎng)活人家,等將來你鼻涕邋遢了,老不死的樣,人家還不嫌棄你,何苦呢?”
晚上我就和他睡在一個炕上,他話很多,看過不少古書。他的哲學就是干活、吃飯,自己還買了個收音機帶在身上。晚上一人打開聽聽歌曲,還挺愛好音樂。臨睡時,他說要吃藥。我說:“什么?。俊彼f:“也沒什么。人這一輩子就像地里的糜子,到八月十五不割也不行了。我已是七月十五的糜子了。”其實他才四十剛出頭。
第二天晚上我正在土炕上寫稿,進來一個老漢,姓張,就在大隊房后住。很健談,也很樂意顯擺自己。他說,他有很多秘方,治了不少疑難病。他在二十多歲時碰見了一個婦女口鼻流血,多年治不好,他用了二兩當歸,一兩川芎, 童便泡七次,蒸七次,焙干研末,黃酒為引沖服,治好了。還有一次,用自己配的藥丸,加三分麝香,治好了一個食道癌患者。
一九七三年六月十日
沙棗是農(nóng)田與沙漠交錯地帶特有的樹種,研究河套生態(tài)、氣候不能不研究沙棗。我注意觀察沙棗已有好幾年,但由觀察而仔細思考還是近來的事。
一九六八年冬我大學畢業(yè)后分到臨河縣,頭一年在小召公社光明大隊勞動鍛煉。我們住的房子旁是一條公路,路邊長著兩排很密的灌木叢,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第二年春天,柳樹開始透出了綠色,接著楊樹也發(fā)出了新葉,但這兩排灌木叢卻沒有一點表示。我想大概早已干死了,也不去管它。
但是,后來不知不覺中這灌木叢發(fā)綠了,葉很小,灰綠色,較厚,有刺,并不顯眼,我想大概它就是這么一種樹吧,也并不十分注意。只是在每天上井臺擔水時,注意別讓它的刺鉤著自己。
六月初,我們勞動回來,天氣很熱,大家就在門前空場上吃飯,隱隱約約飄來一種花香,我一下就想起在香山腳下夾道的丁香,一種清香醉人的感受。但我知道這里是沒有丁香樹的。當時也很不解其因。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擔水,我照舊注意別讓樹刺刮到胳膊,啊,原來香味是從這里發(fā)出的。真想不到這么不起眼的樹叢卻有這種醉人的香味。這時我開始注意沙棗。
認識的深化還是去年春天。四月下旬我到杭錦后旗參加了一期盟里舉辦的黨校學習班。黨校院里有很大的一片沙棗林,房前屋后,也都是沙棗樹。學習到六月九日結(jié)束。這段時間正是沙棗發(fā)芽抽葉、開花吐香的時期。我有幸仔細地觀察了它的全過程。
沙棗,首先是它的外表極不惹人注意,雖綠但不是蔥綠,而是灰綠;其花黃,但不是深黃、金黃,而是淡黃,很小,連一般菊花的一個花瓣大都沒有。它的幼枝在冬天時灰色,發(fā)干,春天灰綠,其粗干卻無論冬夏都是古銅色??傊?,色彩是極不鮮艷喜人的,但是它卻有這么濃的香味。當時我一下想到魯迅說的話,牛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它就這樣悄悄地為人送著暗香。當時曾寫了一首小詞記錄了自己的感受:
干枝有刺,
葉小花開遲。
沙埋根,風打枝,
卻將暗香襲人急。
去年秋天,我到杭后太陽廟公社的太榮大隊去采訪,又一次看到了沙棗的壯觀。
這個大隊緊靠烏蘭布和大沙漠,為了防止風沙的侵蝕,大隊專門成立了一個林業(yè)隊造林圍沙。十幾年來,他們沿著沙漠的邊緣造起了一條二十多里長的沙棗林帶,在這條沙棗林帶的后面又是柳、楊、榆等其他樹的林帶,再后才是果木和農(nóng)田。我去時已是秋后,陰歷十月了。沙棗已經(jīng)開始干葉,只有那些沒有被風刮落的果實還稀疏地綴在樹上,有的鮮紅鮮紅,有的發(fā)青,形狀也有滾圓的和橢圓的兩種。我們摘著吃了一些,面而澀,倒也有它自己的獨特風味,當?shù)氐男『⒆邮遣粫胚^它的,也可收來當飼料喂豬。在這里,我才第一次感覺到了它的實用價值。
首先,這長長的林帶鎖住了咆哮的黃沙。你看那浩浩的沙海波峰起伏,但到沙棗林帶前卻停滯不前了。沙浪先是兇猛地沖到樹前,打在樹干上,但是它立即被撞個粉碎,又被風頭帶著退回幾尺,這樣在樹帶下就形成了幾尺寬的無沙通道,像有一個無形的磁場擋著似的,沙總是不能越過,而高大的沙棗樹帶著一種威懾力量巍然屹立在沙海邊上,迎著風發(fā)出豪壯的呼叫。沙棗能防風治沙,這便是我了解到的它最大的用處。
沙棗能防風治沙是因為它有頑強的生命力。一是抗旱,無論怎樣干旱,只要插下苗子,就會茁壯生長,雖不水嫩可愛,但頑強不死,直到長大。二是它能自衛(wèi),它的枝條上長著尖尖的刺,動物不能傷它,人也不能隨便攀折它。正因為這點,沙棗林還常被用來在房前屋后當墻圍,栽在院子里護院,在地邊護田。三是它能抗堿。它的根扎在白色的堿土上,但枝卻那樣紅,葉卻那樣綠,我想大概正是從地下吸入白色的堿變成了紅色的枝和綠色的葉吧。就是因為有這些優(yōu)點,它在嚴酷的環(huán)境里照樣能茁壯地生長。
過去我以為沙棗是灌木。在這里我才發(fā)現(xiàn)沙棗是喬木,它可以長得很高大。你看那沙海前的林帶,就像一個個的巨人挽手站成的行列,那古銅色的粗干多么像人體健康的臂膀。
前幾天,六月五日,正是陰歷端午節(jié)時,我又到臨河縣城附近的永豐大隊去采訪。在這里我又看到了沙棗的另一種奇觀。這個地方幾乎家家房前屋后都是沙棗簇擁。而且,在這里我又有了一個新的認識。原來我以為沙棗總是臨沙傍堿而居,其葉總是小而灰,色調(diào)是暗舊的。但是,在這里,沙棗依水而長,一片蔥綠,最大一片也居然有一指之長,這是我過去看到的三倍之大了。清風搖曳,碧光閃爍,居然也不亞于婀娜的楊柳,加上它特有的香味,使人心曠神怡。沙棗,原來也是很秀氣的。它也能給人以美的享受,能上能下,能文能武,能防沙,能抗暴,也能依水梳妝,繞檐護蔭,接天蔽日,迎風送香。美哉,沙棗!
今年,又是初夏,而我在去冬已移居到臨河縣中學來住。這個校園其實就是一個沙棗園。一進大門,大道兩旁便是密密的沙棗林。每天上下班,特別是晚飯后、黃昏時,或皓月初升的時候,那沁人的香味便四處蒸起,八方襲來,飄飄漫漫,流溢不絕,讓人陶醉。這時,我就感到初夏的一切景色便都融化在這股清香中,充盈于宇宙。我在沙棗香中嗅到了花的香甜,看到了糖菜的綠色,望見了麥田的碧波,聽到了那潺潺的流水和田野里的朗朗笑聲。
宋人詠梅有一名句:“暗香浮動月黃昏”,其實,這句移來寫沙棗何嘗不可?這浮動著的暗香是整個初夏河套平原的標志。沙棗的香過幾天就要消失,但不久它會變?yōu)橹傧牡柠溝悖跚锏牟讼?,仲秋的玉米香,晚秋糖菜的甜香?/p>
沙棗花香,香飄四季。
一九七三年七月二十九日
巴盟地區(qū)去冬少雪,今春少雨,入夏以來卻連降暴雨、冰雹。這對烏拉特中后聯(lián)合旗、潮格旗兩個邊境旗(縣)是一件好事,旱象已基本解除。去年一年沒有發(fā)綠的草場也開始長出新草,但這對農(nóng)區(qū)卻是一場災難。本來今春少雨,土地很少泛堿,小麥出苗全,夏熟作物長勢很好,是個豐收的年景。但突來的大雨、冰雹造成沿山地區(qū)的山洪暴發(fā),潮格旗山前的農(nóng)區(qū)今年原希望小麥上“綱要”的,一場雨后,平地淤泥二尺深,莊稼都泡在泥糊里。
七月十七日那天我正在杭錦后旗召廟公社采訪。下午五時回來的路上狂風大作,人推著自行車都站立不住,沙土、石子從地上卷起打在臉上、臂上生疼。瞬間天昏地暗,烏云滾滾,雨急如箭,穿人肉骨,眼前雨水如瀑如幕,三尺外不辨人、物,就如突然掉進海底。我們同行三人背向風雨,仍喘不上氣,像有一只巨手強往你的嘴里灌水,覺得馬上就要被嗆死。自行車輪早成兩個泥磨盤,絲毫不能動,急棄車,鉆到公路下的排水涵管里。幸虧只有五六分鐘,若這風雨再延長十分鐘,或伴有冰雹,我們不被嗆死、砸死,也會被突發(fā)的洪水沖進涵管里淹死。第二天返城時,才知有幾個社員昨日在地里淋雨,冷氣相逼,一晚上都說不出話來。
七月二十三日到五原縣采訪,這里雹災嚴重。災情較重的銀定圖公社有五個大隊四次遭雹子打。有的地段冰雹連降四十分鐘,平地積冰六寸,雹子砸過后的地里坑密如麻,一個碗大的冬瓜上竟數(shù)出八十多個坑痕,豐收的小麥被平掃去半個穗頭,每畝減產(chǎn)約四十斤左右。我說起十七日在杭錦后旗遭遇的大雨,他們說那天五原縣降了雹子,小者如蠶豆,大者如雞蛋,銀定圖公社還降有一尺大的冰塊。全縣打死了一百多只羊,傷八人。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三十日
二十四日來到太陽廟公社采訪科學種田活動。整整三天早出晚歸,跑遍了全公社的四個方向,很令人興奮。不管是六十多歲的老人,還是十幾歲的孩子,還有家庭拖累重的婦女,都參加了這一活動,而且成效很大。實驗田畝產(chǎn)達一千五百斤,全公社今年增產(chǎn)五十多萬斤糧,花了兩個晚上我寫了一篇八千字的通訊。
稿子發(fā)走了,這個典型也確實不錯。但我并不滿意,覺得還有許多可改進之處。如片面追求創(chuàng)紀錄,重視實驗田,忽視大田種植;重視玉米、高粱等高產(chǎn)作物,忽視小麥、糜子等傳統(tǒng)作物;實驗田的計酬方法不完善,影響積極性等。一個記者要宣傳新事物,更有責任保護和扶植新事物。昨天晚上,我找到公社書記王金河同志,坦率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建議搞兩個東西:一是實驗田管理條例;二是開一個科研總結(jié)座談會。我們一直談到深夜。他非常高興地接受了建議,并希望我常來。
一九七四年五月七日
今天從白腦包公社采訪回來。在那里見到了我兩年前認識的一位知識青年女教師。那時我在那里參加整黨工作隊,她是一位優(yōu)秀教師,曾得到過公社的表揚。我早想寫一點關于知識青年生活的文字,就留心聽她講了一些鄉(xiāng)村教師與學生的故事。
農(nóng)村里的學生很勤勞,他們中大一點的每天都有半天參加隊里的勞動,小一點的放學后也要幫家人打豬草、割麥子。正因為這樣,他們不像城里的孩子有時間去想方設法地淘氣,相對來說,是較規(guī)矩、老實的。
她剛開始當教師時,什么也不懂,弄出不少笑話。第一次給同學分發(fā)新作業(yè)本后,忘記這些一年級的娃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等到寫完作業(yè)收上來后本上都沒有名字。改完后沒法下發(fā),她就把作業(yè)本放在桌子上,讓學生們自己來取。這一下可鬧了亂子,你搶我奪,有的拿了兩本,有的找不見本子直哭。這亂糟糟的樣子,管也管不住,她氣得快要掉淚了。后來因為撕壞了幾本,她又去供銷社買來補上,然后一一替他們寫上名字?,F(xiàn)在這些學生已是四年級了,她隨著他們也度過了四年的教師生活。她說,也氣人,也很惹人愛。有時感到?jīng)]辦法,有時覺得這工作真有意思。有時氣得想哭,但她從不讓自己掉出眼淚。在孩子們面前一定要裝成大人(其實她也還是一個孩子)。
她說,孩子們有時也很會騙你。他們的家長常請她去家里吃飯,這種情況,大多數(shù)讓她拒絕了。一次一個學生放學后就來找老師,說我媽讓你到我家一趟?!叭ジ墒裁??”“不知道。”“你們家吃飯沒有?”“吃過了?!彼率钦f謊就故意等一會兒,然后又突然問:“吃的什么菜?”“炒白菜?!睂W生回答得自然而流利,并且說:“這會兒各家都早吃完飯了?!庇谑撬捅粚W生拉著手向家里走去。剛到院門口,就聽見院子里一陣哄笑,一進家,鍋蓋剛打開,正冒熱氣,她受騙了。
這幾天,正趕上學生考試,我就順手看了看桌子上孩子們的答卷。其中有一道題是編一個寓言故事。答卷有各式各樣,這些自編的寓言反映了兒童的心理,反映了他們豐富的農(nóng)村生活。
有一篇是這樣的:
小雞和小鴨
小雞在打麥場上吃糧食,小鴨子看見了說:“這是集體的糧食,貧下中農(nóng)流汗換來的,你不能吃。我們應該多下蛋,多貢獻?!毙‰u說:“不吃糧食,我怎么能下蛋呢?”小鴨說:“你可以到路邊、院子里撿一些灑下的糧食和菜葉吃?!毙‰u:“哦,你說得對,我們應節(jié)約糧食多下蛋?!?/span>
一九七四年六月一日
五月二十日至五月二十七日在烏拉特前旗采訪,先后去了蘇獨侖、長勝、樹林子等公社。這里的風景以烏梁素海的水鄉(xiāng)美和烏拉山的林區(qū)美最為著名。烏梁素海我是常去的,烏拉山深處的牧區(qū)因交通不便卻難得一去,最近終于抓住一個機會。
進 山
五月二十五日上午我們在公廟子下了汽車,先到烏拉山口前的空軍某部聯(lián)系,他們定于明日進山拉練,我們隨行采訪。下午我和老李二人先行進山。
山,我是見過不少的,見過家鄉(xiāng)的黃土山,見過江西的紅土山,見過廣東地區(qū)滿是蒼翠的綠山,這里的山卻有點特殊,全是石頭,有點像北京郊區(qū)房山的那種山。
我們沿著一條軍用公路進到山口,這是一個蒙古名字:“呼和不浪山口”,路邊有用水泥砌的一尺寬的水溝,泉水從山上下來,歡快地流著,立即有一種清涼的感覺涌上心頭。往前走,山越深,路越窄,頭上的巖石簡直要夾著腦袋了,腳下已沒有路,只有山洪沖過的河道,左轉(zhuǎn)右折。我們已數(shù)不清過了幾個山坳,山上的柏樹、山榆也漸漸多起來了。我只顧四處觀望,一轉(zhuǎn)頭,見眼前不遠的一塊大石頭上又平放著一塊圓滾滾的大石,這就是常說的“飛來石”,不可思議。正這樣想著,石后“撲棱”一聲飛起一只鳥,接著我們的頭上、腳下又飛出一大群。同行的老李說這是石雞,他身上還裝著一盒子彈,只可惜沒有帶槍,我們只好看著它們不慌不忙地在山腰上轉(zhuǎn)悠幾圈,然后又從容地落在石頭上,靜靜地看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路在亂石堆中時有時無地冒出地面,又走了一程,遠處的山腳下看見了木柵圍著的羊圈和石頭房子。由于山高,這些房子小得就像玩具積木似的。到了,我們今晚就在這里過夜。
做 客
大隊長六十三熱情地歡迎我們到來,今晚就住在他家。他的名字很有意思,其實他才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膀?qū)捬鼒A,一個結(jié)實的牧民。我知道河套地區(qū)的人給孩子起奶名時常喜歡用孩子爺爺?shù)哪挲g來定名,往往就這樣沿用不改而成為他長大后的正式名字,我想這位隊長一定也是這樣而得名的。
六十三的妻子見來了客人,就提著奶桶到屋前不遠的羊圈里去擠奶,回來后在爐子上煮了奶茶。主人在大土炕上擺好炕桌,端上了奶茶,然后又端上炒米、奶油、白糖,他教我們把這三樣東西拌在一起成糊狀吃,香甜可口。我這是第一次吃奶食,卻不覺得有什么膻味,他們也很為我能適應牧區(qū)生活而高興。看來我還真是走南闖北當記者的命。主人夫婦,直勸我們多吃點,他們說蒙古人最好客,來到這里就不要有一點客氣。
這里牧民的生活水平很高。隊長說他家六口人,去年殺了一頭牛、一只駱駝、九只羊,現(xiàn)在干肉還未吃完。第二天早晨吃早點時他拿出一塊干牛肉,用刀子削下一塊,放在碗里,放些炒米,再沖進奶茶,這是他們每天的早點。他說,這樣吃一天也不會餓。主人怕我們不習慣,特意又給我們炸了羊油餅。
他們一家放著兩百只羊,每年國家只征購羊只和皮毛,奶子不征購。因此,奶食品根本吃不完。每有客人來時,婦女、孩子就提上小桶到羊圈里現(xiàn)擠,煮新鮮的奶茶,做新鮮奶食,這真是近水樓臺,再高級的招待所、賓館恐怕也沒有這種享受。
我問了一下生產(chǎn)隊的情況。這個隊共有二十九戶,其中三戶漢族,其余是蒙古族。有四千多只羊、一百多只大牲畜分布在方圓三十里的東西兩條溝里。每年每個工可分紅一元多。放牧工作很簡單,早晨把羊圈門打開,羊就自己出去吃草,晚上自己回來。每年只是下羔子季節(jié),需要人跟群放牧幾十天,其余時間便不用去管。隊里只在每年六月底那一天清點一次羊數(shù)。第二年六月底,如羊數(shù)如前,下羔百分之百,則正常記工,如少一只羊扣四元錢。做飯取暖燒的是山里取之不盡的樹枝,吃的是羊肉、奶食和少量的面食、炒米。
柏 樹
從一進山我便注意到這山上的柏樹,第二天清晨我就爬起來登上屋后的山頭,開始仔細地觀察這些樹。
首先,是這里的山很奇特。山是多而深的,一座一座,一層一層。來時,過了一座又一座,轉(zhuǎn)過一溝又一溝,真是山重水復,有時你覺得只要過去這一座山就不會再有了吧,但過去后橫在面前的又是一座;有時你感到只要爬上這個山頂便能看到山外的景色,但爬上去一看,前面還是山。無數(shù)的山就這樣組成自己的陣容,氣勢磅礴,確實壯觀。
山上是以石為陣樹為兵。進山幾十里,幾乎是清一色的柏樹。樹木并不密集,一棵與一棵之間有一點距離,遠看去,像士兵在操練,黑壓壓的,一種殺氣,不覺聯(lián)想起淝水之戰(zhàn)中的“草木皆兵”來,確實有這種效果。這樣廣闊的山區(qū),峰巒如海,起伏不斷,樹也就連綿不絕。
后來,我攀著石崖,到樹下仔細地觀察每一棵柏樹。這樹長得并不高大,也不挺拔,但是很堅強。山幾乎沒有一點土,全是石頭,被雨水沖刷得溜光,樹根就插在石縫里。我頓時對這樹肅然起敬,倒覺得這生命不是從石縫里往外長,而是上天降下的一股生命之水濺在石上,又順著四面八方的石縫細細地滲到各處。樹根剛出石縫時,只有胳膊粗,但是它把石頭擠開成兩半,越長越粗,等到樹干有水桶粗時,樹就有一座房子大了,而樹根密密麻麻,奔走東西,攀緣上下,已不辨多少??梢韵胍娺@樹根早已遍及地下,吃透了整座山,吸收著石下一點一滴的水分,然后送到地面滋潤這棵綠樹。由于長年的風吹雨打,這樹除葉子是綠的外,樹干已變成褐色,而根或黑或黃,和石頭幾乎無法分辨。大自然選擇了這樣堅強的樹,樹也這樣頑強地保護了這座山。
深 山
第二天,我們繼續(xù)往更深處走了四十里,景色又大不一樣。山更深了,顯得要與世隔絕了。這里除柏樹外,有松樹、野杏樹、榆樹、樺木,還雜以許多不知名的灌木、花草。我們下到山底的深谷里,見崖下還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冰,山泉在潺潺地流,而杏樹已結(jié)出指頭大的杏子,我伸手摘了幾個,酸酸的,別有味道。遍野都是白色、紅色、黃色的花朵,耀人眼目。這種“冬夏并存”的景色真是難得。微風徐來,林木上下一起嘩動,一種清新愉快的感覺遍及全身。最有趣的是泉水,有時在我們腳下流,潺潺的,膠底鞋踩在上面又濕又涼;有時這水在石板上薄薄地滑過來輕軟得如一條絲綢;有時它就在我們的頭上,漫不經(jīng)心地飄落下來;有時又突然不見了,不知過多久才冒出了地面。隨著水流的變化,它的聲音也時而纏綿,時而叮當,甚是喜人。
途中綴成《烏拉山雜詠》幾首以記所感。
進 山
泉鳴鳥語空山靜,
松柏青青春色深,
欲問行路無人應,
點點牛羊綴山頂。
飛 泉
一掛寒泉懸天,
飛流直下珠玉,
叮叮咚咚鳴琴,
散散落落成雨。
登 高
層層疊疊,
曲曲折折,
哪來這多古木,
遮天蓋野。
欲隨綠云徐徐升去,
卻又,
澗底冉冉暮色。
回 首
捷足蒼山頂,
回首覽來處。
飛鳥翔澗底,
松濤任起伏。
夜宿牧民家
群山夾一屋,
萬壑松濤嗚。
清風吹明月,
時聞狗吠聲。
迎春花
絕壁少人跡,
迎春獨自開。
金花燦寒谷,
幽香浮山崖。
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九日
這幾日在烏拉特中后聯(lián)合旗參加那達慕大會。
二十三日下午三時,我們從臨河出發(fā),同行共九人,有三個蒙古族同志,一個達斡爾族同志。車子是新出廠的天津620小轎車,輕軟舒適,才跑了兩千來里。
車子出臨河,過新華、塔爾湖,穿烏不浪到中后聯(lián)合旗,這是過去采訪常走的路,很親切。新華為河套大鎮(zhèn),古柳參天,塔爾湖是過去的夜江縣所在地,街道也很整齊。車子經(jīng)過新華公社永樂大隊,也是我采訪過的地方。
車子沿著陰山南麓急馳,像是貼著一堵圍墻尋找一個缺口。這個缺口就是烏不浪口,這里曾是一個要塞,抗戰(zhàn)時期殲滅過很多日本鬼子。穿過烏不浪后景色大不一樣,不像在山前河套平原那樣有各種線條和色調(diào),有村莊、田野、道路,地里有各種作物、蔬菜,而眼前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原,綠綠的,像一層絨毯,向上看只有藍藍的天。天地間不時能發(fā)現(xiàn)一群羊,白白的,低頭吃著草,慢慢地向前移動,特別是對著天際的地平線時,你根本無法分清那是天上的白云,還是地下的羊群。草原是這樣廣闊,一出山口,人就心曠神怡,好像過去的一切都忘掉了,剛才還在腦子里思索的問題,一些麻煩、困難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了。眼前是一張白紙,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一切都是這樣美好。草原上是沒有路也不需要路的,車子可以任意飛奔,走到哪里,哪里就軋出一條路轍。司機揮手說,你看,這里有多少條路啊。放眼看去,一條一條,就像織布機上的經(jīng)線,數(shù)不清多少條,黃黃地鑲在綠毯上,司機也自由了,徹底解放了,像個騎手一樣打馬撒歡。人們只知道在海邊、風景區(qū)修療養(yǎng)院,怎么就沒有想到在草原修一處療養(yǎng)院,在這里住上幾天,每天騎著馬在草原上跑一圈,一切疾病、思慮都會消失。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十五日,離開臨河,調(diào)往山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