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1年第5期·譯文|阿克希爾·夏爾馬:如果你那樣為我歌唱
阿克希爾·夏爾馬,1971年生于印度德里,八歲時移居美國,現(xiàn)任教于紐瓦克的羅格斯大學。著有長篇小說《一個孝順的父親》,曾獲2001年筆會/海明威獎和2001年懷廷作家獎。他在《大西洋月刊》《小說》《季刊》和《紐約客》發(fā)表有短篇小說。夏爾馬的小說探討了印度人和印度移民與家庭紐帶、不可預料的悲劇之間的斗爭。《紐約客》稱其作品“富于同情而無畏懼?!?/p>
如果你那樣為我歌唱
[美]阿克希爾·夏爾馬
李寂蕩 譯
我的婚禮七個月后,七月的一個下午較晚的時候,我從短暫的、與所愛的丈夫一塊的深睡之中醒來。我躺在床上,朝窗戶望去,看著灰云的邊線。那時我并不知道,我的愛將只持續(xù)幾個小時,我再也不會急切地關注瑞金德——再也不會,在我們這個將由五人組成的家,我們將撫養(yǎng)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雖然付出不均衡,很痛苦。當時我還不明白這一點,突然清醒,我只有二十六歲,丈夫也大不了多少,當時我也不知道,關于正在到來的幾小時的記憶在我的一生中將會時不時地淹沒我。
我們住在一棟三層樓房屋頂?shù)囊惶仔」⒗?,公寓地點是在新德里的防御殖民區(qū)。在我們婚禮前一周,瑞金德簽了租約。結婚后兩天,他帶我去了公寓。我曾想,第一次走進我的新家我會被嚇著的,但是沒有。那個早晨,看著穿灰色毛衣的瑞金德躬身打開掛鎖,我感到非常平靜。雖然天很冷,我只穿一件粉色的絲綢紗麗和襯衫,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濃眉、寬鼻、薄唇使我看起來不漂亮,但為了贏得他的愛我必須特別努力讓自己有吸引力,盡管我不想這樣做。
陽光從一扇占了半堵墻的窗戶照進來,灑滿了客廳,從窗戶望出去可看見水泥屋頂。瑞金德走在前頭,右手拿著沉甸甸的銅掛鎖??蛷d的中央是一張膠合板的矮桌子。上面放著一把刺薊掃帚,屋子的一個角落的地上是三把破爛的折疊塑料椅。我離瑞金德幾步在后面跟著??蛷d是白色的矩形??粗@個屋子,我什么感覺也沒有??粗@桌子這掃帚,閃耀著光的帶著下垂鐵制花朵的窗戶,留有我們腳印的灰塵,我想我應該有些什么感觸——焦慮、懼怕,或者好奇。或許甚至是快樂。
“我們可以將電視擱那兒?!比鸾鸬氯岷偷卣f,他站在窗前,指著客廳的右角。他有點超重,穿的毛衣對于他來說有點兒大,讓他顯得謙恭,小個子男人知道他的小。厚厚的黑框眼鏡,老派的八字胡,淡薄得像一道抓痕,以及在后退的發(fā)際線,給人一種善解人意的印象?!吧嘲l(fā)放在窗前?!庇幸凰查g,我想到自己將和他的“小”永遠在一起,為他生育,他到哪兒跟到哪兒,任由他觸摸。我無論看見的是什么,都開始晃動起來,因此我想逃跑。跑下黑暗中曲折的樓道,穿過殖民區(qū)狹窄的街道,伴著我的涼鞋孤獨而響亮的叭嗒聲,直到我到達公交站臺,搭上開來的52路公交,到了冷凍廠,換乘10路,最后爬上父母公寓的木樓梯,門開著,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曾和一個小個子男人出去。
我跟隨瑞金德走進臥室,恐懼感消失了,現(xiàn)在關上打開的門,我什么感覺也沒有,好像我的內心是大理石。兩個房間很相似,只是臥室是空的?!澳莾海糯??!比鸾鸬抡f,用手從窗戶沿著墻,輕微波動地比畫著安放床的位置。他說話緩慢而堅定,好像他所描述的東西已擱放在那兒。“冰箱剛好放那兒?!本褪谴材_邊。這兩樣東西都是我嫁妝的一部分。每當他看我,我要么說“是”要么點頭表示同意。我們走出屋子,他指給我看廚房和浴室,雖然連著公寓,但只能從通往屋頂?shù)拈T進入。
十一點剛過,我從屋頂看見瑞金德騎著他的速克達①出去。他要去舊菜場我父母的公寓,我的嫁妝和結婚禮物貯存在那兒。他離開后我無所事事,于是我在公寓里進進出出,在屋頂上四處走動。防御殖民區(qū)由一排排灰白的二至三層的建筑組成。在我們房屋的后面,有一個小公園,邊緣都是桉樹。
瑞金德兩小時后返回,和他一起返回的還有他的哥哥阿肖克,和一輛黃色小貨車。他們跑了三趟才將電視機、沙發(fā)、冰箱、攪拌機、鋼盤和我的衣服拉來。他們每次離開時,我希望他們再也不要回來。每當他們把車停在外面,阿肖克就摁響喇叭,喇叭演奏起《鈴兒叮當響》。因為他那八字胡和肌肉發(fā)達的前臂使我害怕,他讓我想起了我父親的兄弟們,據(jù)我母親說,他們打老婆。每次他搬沙發(fā)、電視機和冰箱上樓梯時,聽著他從梯井飄出的咒罵聲,我便感到羞愧,仿佛他咒罵嫁妝是在指桑罵槐地罵我。
第一趟他們帶回的兩口行李箱,我母親在里面裝滿了我的衣服。我很冷,他們一離開,我便在臥室換衣服。那時我的手在發(fā)抖,每當咽口水時,我便感到喉嚨一陣尖銳的疼,眼冒淚水。站在這個布滿灰塵的灰色房間里,燈光像冰冷而清澈的水,我感到憂傷和孤寂,但又因為在一個沒有人知道我的地方,在一間空房間里赤身裸體而興奮。我穿上瑟爾瓦②和古爾蒂③,但即使完全被寬大的襯衫和褲子所包裹,我還是冰冷的。我加了毛衣和襪子,但這寒冷仍然在我皮膚底下滑動,在我的指甲下盤桓。
瑞金德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已換了衣服。當這兩個男人走之后,我打掃房間,在廚房的碗架上疊放鋼盤、碟子和勺子,這些東西都是結婚禮物。德和阿肖克將除了床之外所有的禮物都搬上來了,床對于他們來說太龐大了。床是第二天用滑輪拽上樓頂?shù)?。然而他們搬上來了床墊,一看見它我就很開心,因為我終于能睡個好覺了,另外的八小時將很快度過。
我們沒有吃午飯。晚上,我在煤油爐上弄烙餅跟扁豆。廚房沒有燈泡,我只有靠爐子藍色的火焰看東西。冰冷的風在我的雙腳回旋。幾乎三十年后我仍然記得那風。我只吃了一塊烙餅,而瑞金德和阿肖克各吃了六塊。我們坐在客廳里,他們大聲地談論著他們家的農場,汽油價格,哈里亞納邦的政治,以及英迪拉·甘地的政府。我只開了一次口,說我喜歡英迪拉·甘地,阿肖克說那是因為我是一個希望看到婦女擁有權利的德里女性。我喉嚨感到一陣痛,好像在呼出蒸汽似的。
晚餐后,阿肖克離去,我和瑞金德結婚后真正地單獨在一起。我們說話相敬如賓,聲音像在哀悼似的。在臥室的床墊上,他一聲不吭地弄我。一輪滿月從床上端的窗戶偷窺我們。結束后,瑞金德睡著了,我支起胳膊肘打量他。不知為何覺得他睡著時看他會更輕松一點。我沒有緊張,竭力遮掩自己的審視,如果恐懼襲來,我會堅持到恐懼消失。我想假如我能好好地看他,僅一次,我將不再感到懼怕;我將清楚他是什么樣的男人,將來會是什么樣??墒撬M窄的嘴巴,僵直的睡姿,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就像在說一件事,而長長的、黑色的眼睫毛卻否定了它。我凝視著他,直到他開始翻身,然后我閉上眼睛。
早在三個月前,當雙方父母介紹我們認識時,我以為我們不會結婚的。瑞金德坐在餐廳桌子的對面,他面無表情,讓我確信我們這頓晚餐后不會再見面了。我并不是期望找一個特別英俊的人結婚。我既不漂亮也沒什么天賦,我家也不富裕。但是我無法想像與一個如此沒個性特點的人度過一生。我甚至不能確定要結婚,雖然很多時候,我想結婚會減少一些孤獨。如果要問我想找什么樣的男人,我也不知道他是帥氣的或風趣的。我想的是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他能使我不一樣,他和我不是一類人。
瑞金德顯然不是這樣的男人,雖然事實是,我們見面意味著我們的家庭彼此認可了,但我仍然感到不安全。此前有兩次,當我去見在星期天的《泰晤士報》征婚欄找的男士時,我的父母分別坐在我兩側。一個男士是接到一份在孟買的工作,媽媽跟皮塔吉④不想送我跟一個他們沒有把握的人去那么遠的地方。另一位長得很帥氣,駕著一輛摩托車,卻對他的收入撒謊。我高興他撒謊,如此帥氣的男人在我身上能得到什么呢?
那兩場介紹也是在維克蘭特進行的,那是安巴電影院對面一家二層樓的多莎餐廳。我喜歡維克蘭特,因為我覺得這個地方的低廉會讓我們談不成婚嫁。我和瑞金德見面的那個晚上,維克蘭特擠滿了人,他們等著看六點至九點的演出。我們坐下來,一個十多歲的侍者把桌上的桑巴⑤和多莎⑥的碎屑從桌上掃到地板上。樓梯上的腳步震得藍色的漆塊往下掉。
晚餐開始時,瑞金德的母親,一個又矮又胖的婦人,一張麻子臉,說她遺憾瑞金德的父親沒有活著看到兩個兒子長大成人。阿肖克坐在瑞金德的旁邊,緩緩地點著頭,表情嚴肅。瑞金德在想什么,沒表現(xiàn)出來。沉默片刻,肥胖禿頂?shù)钠に?,微微向前傾了一下身子說,“一切都由星宿注定,一個男人能做什么?”侍者倒來了五杯水,他的手指浸在了水中。我和瑞金德應該說些什么,雖然我確定我們不會結婚,但是我很緊張,想不到該說些什么。直到我點多莎時,我們才開口。皮塔吉擔心我們一餐飯都是沉默,便問瑞金德,“除了工作,你喜歡怎樣打發(fā)時間?”然后,為了讓瑞金德覺得他有水平,他用英語補充說,“你有什么愛好?”離我們幾張桌子遠的廚房門開著,我看見一個娘們站在煮鍋旁。
“我喜歡讀報紙。讀大學時我愛打羽毛球?!比鸾鸬掠糜⒄Z回答。他的語調是畢恭畢敬的,每個詞在放出前他用舌頭先打磨了。
“阿妮塔有時也讀報紙。”媽媽說。
食物來了,我們很快吃起來,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然而我們全都決定留一小點食物在盤子里,顯得我們吃得很飽。
就餐過程中,瑞金德母親說的話最多。她告訴我們,瑞金德一直欣賞他的哥哥——一個漂亮的、勤奮的男孩,他尊敬他的母親像尊敬拉姆神⑦一樣——瑞金德如何報答她,作為家里第一個離開孟買的農場去讀大學的孩子,他在大學獲得了碩士學位,成為了一個銀行職員。為了去孟買工作,他每天來回兩個半小時。非常辛苦,她說,瑞金德早就到了結婚的年齡,他希望在這個城市建立一個家庭。“我們想要一個城市女孩,”他母親大聲地說,仿佛在標榜自己思想現(xiàn)代,“她受過教育而且對傳統(tǒng)非常尊重?!?/p>
“阿莎,阿妮塔的妹妹,正攻讀微生物學的博士學位,可能一年后去美國深造。”媽媽緩緩地說道,幾乎冷不防地。她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小個子婦人,瘦得皮膚松垮垮的。“我的兩個兄弟是醫(yī)生;一個姐姐也是。我還有一個兄弟是工程師。我希望阿妮塔成為一名醫(yī)生,但是她懶惰,不愛學習。”我和母親彼此相愛,但有時她內心的東西會泄露出來,她會攻擊我,她是如此聰明,我是如此愛她所以我感到無力回擊。
晚餐結束,我仍然沒有說話。當瑞金德說他不想要任何餐后甜點時,我問道,“你喜歡看電影嗎?”這是我唯一能想起的問題,皮塔吉的凝視讓我感到有壓力。
“一點點?!比鸾鸬聡烂C地說。停頓片刻,他問,“那么你,你喜歡看電影么?”
“喜歡。”我說。然后,為了顯得有勇氣和彰顯個性,我補充說,“非常喜歡。”
兩天后,皮塔吉問我是否愿意嫁給瑞金德,因為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不嫁給他,我便說,好呀。盡管我仍然認為我們不適合結婚。事情都會到來。他的家庭也許覺得我有文學學士和教育學學士的學位還不夠,或許是瑞金德突然宣布他愛上了他的打字員。
訂婚儀式在一個月后舉行,雖然不允許我參加儀式,阿莎參加了,她描述了儀式上所見到的一切。瑞金德盤腿坐在班智達⑧和圣火前。皮塔吉的褲子太緊了,以致不能盤腿,他只能將兩只腳分別放在圣火兩旁。阿肖克和他母親坐在瑞金德兩側。狹小的粉色的房子擠滿了瑞金德的叔叔和嬸嬸們。阿莎說,他叔叔們不刮胡須,身上隱約散發(fā)出糞便的氣味。班智達用梵文誦念著,有時還示意皮塔吉在瑞金德的腕上系一根紅線,將一沓一百張面值五盧比的紙幣放在他的膝蓋間。
當阿莎咧嘴笑著描述這個儀式時,只有到了此時,我才意識到我確實已嫁給了瑞金德。我感到震驚。我似乎站在我之外,像一個陌生人,打量著這兩個女人,阿妮塔和阿莎,她們坐在一個又寬敞又明亮的房間里的棕色沙發(fā)上。我們是兩個女人,假如拍打一下,兩個都會哭,撓一下,兩個都會笑。但是一個正在攻讀她的博士學位,可能要去美國,而另一位,她的姐姐,在學校進步緩慢,現(xiàn)在要結婚了,要生孩子了,要變老了。為什么她去美國而我卻留在這兒?我想問。為什么,當皮塔吉將我領出學校,他說教育對女孩子有什么好處,而阿莎,當時只讀三年級,去重新給自己報名,可我卻等著皮塔吉改變主意?我感到如此傷心,甚至不能去恨阿莎的深謀遠慮。
隨著結婚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睡眠困難,有時一切消失在突然到來的光亮之中。夜里我經(jīng)常醒來,想到訂婚像一場夢。媽媽和皮塔吉提到我的婚姻只是與相關的采購有關。有一次,阿莎問我對結婚有什么感覺,我說,“你關心的是什么?”
當我將金盞花項鏈系在瑞金德的脖子上以明確我們的婚姻時,我用手撫摸他的脖子以確定他存在的真實性。班智達背誦著梵文詩歌,時不時將澄清的黃油倒入圣火里,剛才我們圍著圣火已轉了七次。我想,木已成舟。我現(xiàn)在結婚了。我感到?jīng)]什么不同。我穿著鮮紅的絲綢紗麗,能嗅到新布料的酸味。人們圍著我們,很多的人。揚聲器播放著電影歌曲。地上鋪著的是紅黑條狀的地毯。頭頂?shù)膸づ褚彩沁@樣的條紋。瑞金德將花環(huán)掛上我的脖子,每個人開始歡呼。他們的聲音蓋過了巷子外公路上夜晚車輛的轟隆聲。
雖然慶祝儀式又持續(xù)了六個小時,大約凌晨一點結束,直到多年之后,我才記起大部分情景。我不記得那兩個紅色的寶座,我們坐在上面接受人們的祝賀,女人們身著可愛的絲綢紗麗,男人們穿著漂亮的襯衫和褲子。我知道那天天很冷,只是因為照片顯示人們說話時嘴巴呼出熱氣。我仍然不記得我坐在那兒想了些什么。差不多八年時間,我不記得阿肖克和他的母親,媽媽、皮塔吉、阿莎和我們一塊鉆入汽車前往神廟賓館,瑞金德他那方的人住在那兒。我也不記得,穿過一個個長長的大廳,曾經(jīng)白色的墻壁上是潮濕的,看到各個狹長的或寬闊的房間里,簡易床上,沒有邊框的床墊上,睡前疊成兩片的毯子上,睡滿了人。直到八年后的一個晚上,我去逛卡姆拉納加爾市場為阿莎的第一個女兒挑一件衣服時,我才記起這一切。我站在人行道上瞅著一個擺放著發(fā)箍的貨攤,想起了阿莎的丈夫,一個黃頭發(fā)的高個子美國人,他有一張溫和、直率的面孔,我覺得他讓阿莎更加的幸福和溫柔。然后我開始大哭。人們擦肩而過,對我視而不見。我是如此孤單。我三十三歲了還如此孤獨,以致我想坐在人行道上直到有人過來將我抱起。
我記得瑞金德打開那個房間藍色的門,在那個房間我們將度過新婚之夜。在進去之前,我們分開了片刻。瑞金德用右手撫摸他母親的腳,然后又用這只手撫摸自己的額頭。他母親擁抱了他。我對我的父親母親也分別這樣做了。媽媽擁抱著我,低聲說,“早些時候你父親醉得像一頭豬?!彪S后皮塔吉張開雙臂擁抱著我說,“我愛你?!庇玫氖怯⒄Z。
他說的英語讓我痛哭,雖然每個人都會認為是因為分離的痛苦。皮塔吉的話讓我想起他下班后喝醉酒回家,每個月會有一兩次,媽媽瘦削的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站在他臥室的門口,觀望他摸索著脫掉衣服。我小的時候,晚上他會將我抱在雙膝之間,他用手臂抱著我的腰,對著我耳朵用英語說,仿佛要表明他是清醒的。他說,“沒有人愛我。你愛我,不是嗎?我的太陽曬熟的小芒果?我盡力去做好。我整天工作,但是沒有一個人愛我。”他一邊說,一邊適當?shù)鼗蝿又碜?。他一直觀察著媽媽,確保她聽見。慢慢地,他的聲音變得沙啞。當淚水流出來時,他會緩緩地,輕輕地哭泣,他放開我,繼續(xù)晃動身子,激動地沉浸在他自己的憂傷里。有時他會關掉燈光,在黑暗中默默地哭泣半個小時,或者更長。然后鎖上他房間的門睡覺。
那時候的晚上,媽媽提供晚餐而不說話。后來她講了自己的故事。但是她沒有哭,雖然媽媽知道如何讓她的聲音顫抖,好像痛苦太多難以表達,她因為悲痛而滿臉起皺,而我印象更深的是皮塔吉的眼淚。媽媽講述的故事包含一些漂亮的句子。像這樣的句子,“在高中,老師說,我們身體所有的細胞在七年里會改變。所以當小寶貝死掉,我想,一切結束了。七年里我絕沒有提及這個孩子。”其他的句子也很美好,這很對阿莎的胃口。這或許是她第一次對微生物學感興趣。媽媽不吃晚餐,但她和我們一塊坐在地板上,身子前傾著,告訴我們她曾經(jīng)多么地愛皮塔吉,但是在小寶貝生病后,她一直發(fā)電報到貝里給皮塔吉要他回家,但他沒有回來,孩子死了她沒再發(fā)電報給他。“他能做什么,”她說,看著地板,“雖然他總是哭得如此漂亮?”我被她的話弄迷糊了——稱他的淚水漂亮——相較之下皮塔吉的絮叨就顯得無能。但他流淚的悲傷卻是無可否認的。因為媽媽愛阿莎更甚于愛我,我很少同情她。當皮塔吉醒來要水沖草藥喝或吃西藥催吐,我便樂意服侍。當皮塔吉在我舉行婚禮的晚上說愛我時,我便想起了他嘔吐時喉嚨里發(fā)出的那輕柔的、潮濕的元音。
瑞金德關上并鎖上了門。房間中央是一張雙人床,旁邊是一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一壺水和兩只玻璃杯。房間的墻壁是黃色的。房間能嗅到淡淡的霉味。我不再哭泣,突然感到非常鎮(zhèn)靜。我站在房間的中央,包裹著我腦袋的紗麗的折層垂落在我眼前。我想,我只能說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誤。瑞金德掀起紗麗的折層,凝視著我的眼睛,說他娶了我很高興。他穿著一件白色的絲綢庫爾塔⑨,領子四周裝飾著碎花,紐扣是黃金飾釘。他用手放在我的胳膊肘上將我?guī)У酱策叄⑤p輕捏了一下使我明白他想讓我坐下來。他脫掉松垮垮的襯衫。突然看起來是一個小個子?!皠e,等一下,我一定得告訴你?!蔽艺f。他肚皮下垂。我感到,他是多么丑陋的一個男人啊?!皠e,等等?!蔽艺f。他沒有聽見或者我并沒有說出口。我大聲地說,“我肯定,你是一個非常好的男人?!眻杂驳拇采箱佒咨谋粏危粏紊宵c綴著玫瑰花瓣。解開我胸罩的手對我的乳房失望了。天花板是如此的遙遠。我兩腿間濕潤了,就像哈氣在玻璃上。瑞金德把庫爾塔穿上,給自己倒了一些水,然后想到給我倒了一些。
在寒冷和黑暗中,我一閉上眼睛便睡著了。但是,在早晨八點左右,當瑞金德?lián)u醒我,我感到精疲力竭。我們房間的門開著;我看見瑞金德的一個堂兄,一個肥胖的、長滿體毛的男人,腰上系著一塊毛巾,去往浴室。他瞧向我們房間,放肆地笑著,我感到了害羞。我很慶幸晚上的某個時辰我起身重新裹上了紗麗。我并不是怕冷,而是想將自己完全包裹起來。
我和瑞金德、阿肖克、他們的母親在我們的房間一塊兒吃早餐。我們圍著小桌子坐著,吃著米飯和酸奶。我想睡覺。我想叫他們離開,告訴他們不要再談論昨晚上誰來了,帶來了什么東西,誰沒有帶但還是有望送禮物,真想告訴他們,他們是多么無聊的、愚蠢的人。阿肖克和他母親談論的時候,瑞金德只是點頭。他們說的話模模糊糊,仿佛來自一個寬敞的房間。我想閉上眼睛,將腦袋靠在桌上休息?!澳愠詵|西像鳥一樣?!比鸾鸬碌哪赣H說,一邊看著我一邊笑著。
早飯后我們去拜訪瑞金德的一個守寡的嬸嬸,她因為關節(jié)炎不能參加我們的婚禮。她居住在一個兩居室的公寓里,屋里貼滿了神的畫像,散發(fā)著樟腦丸的味道和陳腐的汗味。當她說到木匠和鞋匠怎么從鄉(xiāng)下進城將自己裝成高種姓階層的樣子時,她的嘴角流下了口水。我沉默著,除了當她問到我接受的教育和我喜歡做的菜。當我們離開時,她說,“百年好合。多生貴子?!比缓髮⑽迨粋€盧比塞進瑞金德的手里。
到布爾薩坐了很長一段路的公交車。公路很差,不斷的顛簸將我弄醒,我的睡眠變得支離破碎,我夢見坐公交車不斷被弄醒。在村子里我看見臟兮兮的母雞們朝井里窺探,以及一群婦女,在院子里我裝成端莊的樣子為她們擺姿勢。她們圍著我坐成一圈,低聲地向我致意。我的腦袋和眼睛像前一天晚上一樣被罩著。當我注視著地板時,我睡著了。一個小時后我醒來聽見她們在稱贊我的謙遜。晚上,在房子后排黢黑的屋子里,瑞金德在我兩腿間戳動,將我弄醒了,盡管他竭力做得溫柔,我只希望結束。他的臉,在我的上方扁平而扭曲,他的手殘忍地撥弄著我的乳頭,充滿了被欺騙似的怨恨,即使我從未在他的言語中聽到過憤怒。他總是文質彬彬的,即使在床上也很拘謹?!澳闼闹?,好嗎?”
在我們屋頂新家的第一個晚上,看著睡在灑滿月光的床墊上的瑞金德,我感到如此的沉重和寂靜,以致我希望大地和天空停止轉動,永遠是夜晚。我不希望黎明到來,白天的活動又重新開始。我不希望一定要去對這個世界進行思考和反應。隨后我睡著了,僅僅一個小時后,想到我將要和瑞金德過一種晦暗的生活,我便在驚恐中醒來??粗娜鸾鸬掠檬直凵w著他的眼睛,我告訴自己,慢慢回想吧。慢慢地。我記起了我取得文學學士學位和教育學學士學位之間的這一年,很順利地,我在一家蠟燭廠找到了一份打字員的工作。幾乎一個月時間,下班后一回到家,我就想哭,因為想到一天要耗掉八小時,用三分之一的生命去敲打有關蠟燭供應的文字,我就感到恐怖。然后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不再感到害怕了。我學會了不去思考,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早上,我發(fā)燒了,寂靜帶著寂靜蔓延到接下來的日子,在我的周圍變得堅硬起來,以至我感覺自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做著一直在做的事,做愛、做飯、回家看媽媽和皮塔吉,表現(xiàn)得像往常一樣。沒有人認為我有什么異樣。沒有什么能打破這寂靜,甚至這些都不能:瑞金德在離開我的大腿前學會了愛撫,或者我逐漸知曉殖民區(qū)街巷所有的拐角,用我名字來叫我的店主。
冬天轉到了春天,公園里的樹隆起一團團的綠色。瑞金德是體貼的、慷慨的。出差去巴羅達、馬德拉斯、齋浦爾和班加羅爾開會,他總是捎回紗麗或其他的禮物。我得瘧疾的那一個星期,每天午飯時間他都回家給我熬粥。在我二十六歲生日這天,他帶我去泰姬陵,當我們晚上返回時,已安排我的一家人藏在公寓里??粗驹谖萁牵荒樀尿湴?,當時我想,多么好的一個男人啊。多么好的一個男人啊,我想,我感到害怕,因為僅此還不夠。我知道我還需要其他的什么東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做他的妻子并非如此不堪。除了做愛,任何我不想做的事他不強迫我做,即使有時那事是愉快的。我不在乎和他住在這個公寓里,不在乎難熬的孤獨。當他去出差,我沒有想他,他呢,我想,也不會想我,因為他從未提及。
夏天來了,熱風從拉賈斯坦尼沙漠刮來。無人照看,在德里街頭亂躥的老牛開始死亡。有時尸體躺著一周時間無人觸碰;它們的下顎裂開,腫脹的舌頭伸出來,很滑稽。
炎熱像刺耳的嗡嗡聲,在我的骨與肉之間形成了一層薄膜,以致我的皮膚感覺很厚,橡皮似的,我希望我能將它剝掉。我每天凌晨四點鐘醒來,有一個小時呼吸空氣不再像吸入液體。五點的時候,東方的天邊太明亮了令人無法直視,即便太陽還沒有升起。我在早餐前后都要沖澡,在洗衣服之后午餐之前,我又再沖一次。隨著六月一天天地過去,連空氣似乎也在炎熱的壓迫下發(fā)出嗚嗚的聲音,我不再吃午餐。兩點左右,在我午睡前,我會在頭上倒幾杯水。我喜歡躺在床上想像著雨季的到來。有時這會讓我憂傷,潮濕的土地的氣味和雨聲總是使我感覺像一直在等我生命中的某個人,而他還沒到來。我經(jīng)常夢見生活在海邊的一個屋子里,屋子有一個傾斜的紅屋頂,明亮的藍色窗框,聽著沙灘上的濤聲,幸福地醒來。
緩慢地,充滿仇恨地,夏天就這樣消逝了,直到六月的最后一周,當《印度時報》開始對雨季到來倒計時,我在一個下午醒來,愛上了我的丈夫。
那是兩周后我陪父母回到家的那天。皮塔吉患有輕微的心臟病,我和媽媽、阿莎輪流在薩夫達榮醫(yī)院照顧他。他得心臟病并不奇怪,因為皮塔吉太胖了,他最大號的襯衫必須解開紐扣才能穿上。因此,在一個深夜,當我打開門,看見阿莎舉起拳頭,準備開始拍門時,我不用她說就知道是皮塔吉心臟病發(fā)作尖叫著醒來了。
當我急匆匆地將紗麗和襯衫裝進塑料袋子時,阿莎斜靠著我們臥室的墻壁,喝著水。那時是凌晨三點鐘。穿著汗衫和睡褲的瑞金德,坐在床邊,盯著地板。我沒感到害怕,可能因為阿莎說心臟病沒那么嚴重,或者是因為我根本不在乎。當某人的父親可能要死亡時,急匆匆地奔走或者拍門似乎是合適的夸張行為。
樓下一輛自動三輪車在等我們,三輪車是三角形的,很小,框架上覆蓋著塑料布。它像給絕望的人準備的交通工具。上車前,我抬頭看見瑞金德。他正斜倚著欄桿。他身后的月光是黃色的,不均勻的。我向他招手,他回以招手。我想,我們多么有禮節(jié)啊,隨后我們便出發(fā)了,駛入黑魆魆的、荒涼的大街。
“媽媽沒事。他叫得很大聲?!卑⑸f。她比我高幾英寸,雖然她也不漂亮,但她用化妝給她的圓臉增添了棱角。阿莎坐在座位上稍稍轉身面向我?!拔覀兏嬖V他一千次了,減肥?!彼f,不耐煩地搖頭。“當醫(yī)生開給他食譜,他說,‘是在早餐前還是早餐后?’”她停頓了一下,小心地低聲說,“他現(xiàn)在還在笑?!?/p>
當城市變得沉寂和黑暗,我們心不在焉地談論著父親,我坐著,感到很孤獨?!八胨??!蔽胰崛岬卣f。我開心自己說出如此嚴重的話?!八侨绱瞬婚_心。我覺得我們年輕時定下的愿望,我們怎么也不能將其適應于現(xiàn)實世界。他差不多算是全國摔跤冠軍,在過去的三十七年里,他一直在檢查公辦學??此麄冇袥]有合格的體育裝備。他喜歡吃,那是去死的節(jié)奏啊?!?/p>
“假如他想死,太好了;我不喜歡他。但是為什么要難為我們?”
她的直率讓我感到震驚,并且讓我感到我的多愁善感是不誠實的。受傍晚交通的影響,夜晚的空氣仍然是苦澀的?!八且粋€好人?!蔽翌濐澋卣f。
“他怎么對待我們,所有人都知道。媽媽就像一個奴隸?!?/p>
“他們在一起的確不好。這不是一個人的錯?!?/p>
“怎么不是一個人的錯?”
“他的父親就是一個酒鬼?!?/p>
“你將父母當借口有多久了?”
我沒有立即回答,我想到阿莎這樣說也許是因為我總拿媽媽和皮塔吉為我的失敗找理由。然后我說,“瞧他和他的兄弟們相比,他好多了。他一直有某種美好的內在品質讓他比他們溫文爾雅。我們應該愛他單獨的那一部分。”
“那是他所依賴的東西。世界很大。很多人值得愛。為什么要愛一個平庸的人?”
醫(yī)院的走廊里有破碎的玻璃,有人曾在電梯里撒尿。我們走進黃色的病房,皮塔吉和其他五個男人合住,他睡著了。他的臉看起來像一塊閃亮的褐色石塊。他躺在最靠窗的床上。媽媽坐在他的床腳邊,背對著我們,看著外面逐漸消退的夜色。
“他會好起來的?!蔽艺f。
媽媽轉向我們,說,“當他走時,他一定想讓我們都受到傷害?!彼蘖似饋?。“我以為我不愛他,但是你和一個人生活了這么長時間不可能只有一點愛。這點他清楚。當我們將他送到這兒時,他說,‘瞧你做的,女魔鬼?!?/p>
阿莎帶媽媽離開,她仍然在哭。我在靠近他的病床的椅子上打瞌睡,度過這個夜晚剩余的時間。
我們形成了一個模式。媽媽一般在早晨來,八點左右,我代替她守她離開之后的幾小時。阿莎在三點的時候代替我守到六點,然后舅舅或舅舅的兒子守到媽媽返回。
我曾想我會害怕在醫(yī)院待,但卻很安靜。白天和夜晚大部分的時間,皮塔吉因為服了藥的緣故,時不時醒來要水喝,隨后很快又睡著了。一個好看的男孩子名字叫瑞杰弗,他和他的父親待在一起,告訴我他家里的趣事。晚上,我和阿莎睡在屋頂相鄰的簡易床上。她睡覺前,會讀五頁紙的英文辭典。她已被美國的一個博士后項目錄取。她不會像我一樣去吹噓。像媽媽一樣,阿莎很刻苦,仿佛只有一條活路,不必去談論它,還仿佛,像媽媽一樣,她認為我們的命運都是公平的。但是有時阿莎會對我喊一個詞——“沖積土”——然后盯著我,好像她在等著我的反應。有一次,瑞金德來丟下一些衣物,但是我不在。我有兩個星期沒有見到他,沒有和他說話了。
有時皮塔吉睡不著,他會告訴我他父親的故事,他父親是一位學校的老師,他總是帶皮塔吉去參加沙龍活動,所以當他喝醉了,就得有人送他回家。那時皮塔吉八九歲,母親打他,因為他陪著達達吉去,但是皮塔吉,他的呼吸聽起來像透過一塊濕布,他說他擔心達達吉一個人獨自回家會被取笑。皮塔吉講述這個事時很平靜,仿佛他談論的是其他什么人,一旦講完,他馬上換另一個話題。我不清楚皮塔吉是謙虛呢,還是假裝謙虛來操控我。
一天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睡覺,我坐在他旁邊,聆聽著他綠色的晶體管收音機。半個天空充滿了六月的陽光,園丁在醫(yī)院的院子里繞著很大的圈子走,肩上挎著一只像男人身體般大小的水袋。他在噴水降塵。有時我會跟著收音機里的拉塔·曼格什卡或穆罕默德·拉夫一起哼唱,“悲傷不是信件,不可以分發(fā)給任何想讀的人。”
有幾個下午,當皮塔吉變得煩躁不安時,他便詭秘地對我低聲說,他一直最愛的是我??粗哪?,因為用藥而浮腫,鼻子寬寬的,滿是黑頭,當他又說起媽媽不和他說話或者阿莎對他的痛苦漠不關心時,我感到很累。當他向阿莎抱怨,“你母親不和我說話。”她回答說,“也許是你不感興趣?!?/p>
有一次,我們接他回家前的四五天,當他在發(fā)牢騷時,我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窗邊向窗外看去。在院子旁有一輛黃黑條紋的機動三輪車在桉樹下等人。我絕望地等待著阿莎回來,讓我能夠離開,洗完澡,躺下來夢想海邊有一棟紅色斜頂?shù)奈葑??!澳阋欢ㄒ徫??!碑斘铱粗巴獾臅r候,皮塔吉說。我很驚訝,因為我忘了他曾經(jīng)的道歉?!拔矣袝r忘了我是一個不久于世的人,但卻表現(xiàn)得像還有許多年要活?!蔽腋械秸痼@,因為我突然想愛他卻又不夠相信他。
從那時起,直到我們回家,皮塔吉很少說話。一次,我忘了從家里給他帶午飯,他也不抱怨。要是過去,他會吼叫,竭力讓我感到內疚。有好幾次他自個兒莫名其妙地哭,我問他為什么,他不作回答。
這天十一點左右,皮塔吉出院,救護車將媽媽、皮塔吉和我載到老蔬菜市場。看護是兩個肌肉發(fā)達、身著白色制服的男子,他們將皮塔吉抬上擔架,向上爬了三段樓梯進入公寓。公寓有四個房間,是一圈破舊建筑的一部分,這圈建筑共享一個院子。十四五個人走出來,看返回的皮塔吉。雖然他在這兒已經(jīng)生活了二十年,但還是有一些年紀很大的婦人,坐在院子里的簡易床上,問皮塔吉是誰。有幾個孩子爬上救護車按喇叭玩耍,直到他們被趕下來。
看護將皮塔吉抬到他臥室的簡易床上后離開。房間又小又黑,能聞到淡淡的煤油味,煤油每隔一周就要用來保護書架防白蟻?;貋淼穆吠緦⑺闫>肓耍芸焖?。我要離開時,他醒了過來。我和媽媽在他臥室外低聲地交談。
“我習慣了他的叫嚷?!眿寢屨f?!八诩也荒艹匀魏斡湍伒氖澄铩5且坏┧茏邉印?/p>
“他似乎有所改變。”
“他現(xiàn)在是害怕。假如給他幾天時間,他會恢復老樣子的。人是不會改變的,即使他想改變?!?/p>
“你在說我什么?”皮塔吉往外使勁地喊,但是他的聲音像風吹過枯草。
“你需要什么?”媽媽問。
“水?!?/p>
當我走向冰箱時,媽媽說,“不要冷的?!碧展奘⒌乃粔蛞槐?。我跪在小床邊,將皮塔吉的身子抬到四十五度。他身體的沉重和虛弱觸動了我。像嬰兒拿瓶子似的,皮塔吉雙手捧著杯子,喝水時發(fā)出吮吸的聲響。我將他放低一點時,他肩膀的肌肉松垮垮的。他的眼睛是紅的,緩慢地轉動著,打量著屋子。我思忖假如我不表露我的感情,我是否還能堅定地愛他。
“還有嗎?”他問。
“只有冰箱里的水了?!蔽艺f。媽媽在廚房里嘀咕?!拔乙丶伊??!?/p>
“瑞金德還好嗎?”他說話時盯著天花板。
“還好。”我說。一片手絹大的光照在他的臉上,淡青色的筋脈,像細小的、幾乎半透明的根須,在他的前額顯現(xiàn)出來?!八目荚嚱Y果出來了?!蔽腋嬖V他?!八惶岚瘟?。他成績在德里是第二名?!逼に]上了眼睛?!澳阃??”我問。
“我很疲倦?!?/p>
我也感到疲倦。我不知道怎樣處理剛涌起的愛意,或者說它能持續(xù)多久?!搬t(yī)生說的,難受將會過去的。為什么你不睡一覺?”
“我不想?!彼舐暤卣f。我的愛退卻了。
“我必須走了。”我說,但沒有動。
“原諒我。”他說,我再次感到吃驚?!拔彝ǔ2粫鷳n,但有時我會緊張。有時我夢見憂傷如糞土。做一個穆斯林和基督徒是一個可怕的事情?!彼f得很慢,我感到我的愛又回來了,“有一次,我夢到了寶寶的鬼魂。”
“哦。”
“他有八九歲了,認不得我。他看起來不像我。我很驚訝,因為他是我的兒子,我總希望他長得像我?!?/p>
我感到很累。這個故事有的地方既滑稽又圓滑,有欺騙的嫌疑。然而皮塔吉絕不會完全撒謊,他最累人的這一面還不為人熟知?!吧系蹠捤∧愕摹!蔽艺f。但是他為什么要被寬恕呢?我想。為什么人們總認為既然他們也傷害了自己,傷害別人也沒什么?
“你母親沒有原諒我。”
我將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知道我已進入圈套?!皣u?!?/p>
“在你的生日,當她唱歌的時候,我說,‘如果每天你那樣為我唱歌,我將永遠愛你?!?/p>
“她愛你的。她擔心你。”
“不是一回事。當我這樣對阿莎說時,她說我是自作多情。拉塔曾經(jīng)是愛我的。但她不能原諒。事情過去那么久了。她還是不原諒?!彼焖俚卣又劬?,就要哭了?!澳鞘侵e話。她并不愛我,因為,”他開始一聲不響地哭了,“我沒有愛她那么久。”
“噓。她愛你的。她剛才還說,‘哦,我是如此愛他。我希望他好起來,因為我很愛他?!?/p>
“拉塔確實愛我多一點點。我愛她十一分的話,她愛我二十分。”他啜泣著。
“噓。噓。噓?!蔽蚁肱荛_,跑得遠遠的,變成另一個人。
下午的睡眠像在墜落。我躺著,閉著眼睛,垂直下落。我醒來,沒有關于夢的模糊記憶,突然陷入沉寂之中,這意味著停電了,天花板的風扇是靜止的,冰箱在逐漸變熱。
我注意到,天氣是涼爽的,我對雨季的到來并不感到驚訝——因為我戀愛了。窗簾被掀開。顯現(xiàn)出窗外的電視天線和遠方灰色的云,有幾只燕子在空中盤旋。我腳下的被單已打褶。我感到自己是巨大的。我的腿伸長了幾千公里;我頭枕在喜馬拉雅山,我一呼吸世界就下雨。如果我站立,我將擦著天空。但我又是渺小的,被壓縮的,是被提取的精華。我戀愛了,我感到,這句話在我腦中回響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使我驚恐,有一瞬間失去了全能的感覺。我想,我要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機智地去愛瑞金德,我突然再次感到了安寧,好像我是一片湖泊,這世界只能在我的表面形成漣漪,而水面之下的寧靜將在靜謐中繼續(xù)。時間似乎是無限的,我肯定分秒必爭,去安排一種方法去維持這份愛,就像你坐上的小車正迅速沖下山時你的臟腑所感覺到的那樣。別焦慮,我想,我再也不會了。我的大腦對我是軟綿綿地順從,仿佛一陣可怕的厭倦驅走了所有的反叛情緒。
我起身把腿從床上甩了下來。我奇怪我的愛并沒有被我身體的運動所打擾。我走出屋子來到屋頂上。風吹得樹冠搖晃著,小小的灰云飄過寒冷的、蒼白的天穹。街上八九個小男孩在打板球。新的學年剛開始,孩子們在拚命地玩耍,好像他們跑得越快,跳得越高,才能將關在屋子里的時間奪回來。
我請求他,將你的故事告訴我。向我傾倒,可以使我了解你所愛、害怕或嘲笑的一切。但一想到這個,我便變得不安起來,擔心當我真正看到他,我的愛會消失,我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大舌頭,反應遲鈍。我將說什么?這個下午醒來我愛上了你。他將回答,我也愛你。不,不,你明白,我真的愛你。我如此非常地愛你,以至我認為一切皆有可能,我將永生。哦,他將說,我感到我的愛從我身上奔涌而出。
我決定,一開始我什么也不能說。我慢慢地將贏得他的愛。我將寵他,他將愛上我。只要他愛我,我就能愛他。我愛他就像照相機在很亮的光中關閉,在幾乎沒有的光中打開,所以他的缺點絕不會損害我的愛。
我將板球比賽看到結束。我站在那兒,非常地愉快,仿佛我剛剛發(fā)現(xiàn)了一個深奧的秘密。五點鐘左右,當孩子們散去,我知道瑞金德一會兒就要回家了。
我洗了澡,換上了新的衣服。我穿好衣服站在小小的衣櫥鏡子前。不均勻的褐色暈,扁平的腹部,腳上的靜脈像筆跡。這就夠了嗎?我想知道。一旦他愛上我,我這樣告訴自己。我抬起胳膊,想聞一聞我汗水散發(fā)出的植物氣味。我穿著鮮紅色的棉紗麗。我先說什么?納馬斯特——你今天過得怎么樣?用了非正式的“你”。你今天過得怎么樣?這話感覺很奇怪,我以前對他從未用過非正式的稱呼。為了顯示自己謙卑,我甚至從未叫過他的名字,除了在我們婚禮前夕,當我一遍又一遍自個兒叫他名字時看是什么感覺——什么感覺也沒有?,F(xiàn)在當我說“瑞金德”,這三個音節(jié)有太多的棱角,我再次懷疑他是否會愛我。“瑞金德,瑞金德”,我快速地念了幾次,直到不再感到怪怪的。他會愛我的,否則會很孤獨,因為我如此愛他。聽到摩托停在樓房外面,我知道他回來了。
我走到屋頂上,我的肚子又小又硬。烏云使五點半的天色看起來像七點鐘。我看見他將摩托車推進院子,我感到了喜悅。他停好摩托車,取下灰色的頭盔。他仔細地梳理著頭發(fā),以遮蓋越發(fā)光禿的頭頂。他將梳子塞進褲后袋的樣子很從容,他的款款柔情征服了我。我想,我們要溫柔地,小心翼翼地彼此相愛。
我等他從梯井里爬上來。風將晾在晾衣繩上的裙子吹得啪啪響。我僵硬地笑著。你今天過得怎樣?你今天過得怎樣?你今天過得好嗎?不要這樣害怕,我告訴自己。怎么打招呼有什么關系,明天會到來,后天會到來,后天之后一天會到來。
他的腳步聲像拖著腳步走,像皮草在石頭上摩擦。這聲音中的孤獨和沉著使我感覺老了二十歲,我應該停止這個游戲,否則會受傷害。瑞金德,瑞金德,瑞金德,你好嗎?
首先是頭部:哇,多高的額頭,多漂亮的眉毛。然后是,這肩膀不寬也不窄。奶油色襯衫頂端的兩顆紐扣解開,露出汗衫和體毛。兩個星期他都沒變,然而見到他,我感到他有點不一樣了,結實了。
“你今天過得怎么樣?”當他還在梯井時,我問他。
“很好。”他說著,踏上了陽臺。他微笑著,我感到了愉快。他左手拿著頭盔,右手提著一塑料袋的芒果?!澳闶裁磿r候動身回家的?”這個“你”是非正式的,我感到了一陣巨大的安慰。我感到,他沒有反感。
“三點過一點?!?/p>
我跟著他進了臥室。他將頭盔放到窗臺上,將芒果放進了冰箱。他細心地將塑料袋捆好,放進冰箱最上層的箱子里。他做事細致的樣子讓我感動?!澳愀赣H還好吧?”我沒說什么。
瑞金德走到浴室墻外的洗漱池。我站在臥室門口,看著他用肥皂洗手洗臉。在放下那塊肥皂之前,他將肥皂上的泡沫沖洗干凈,然后才將水沖到身上。他用掛在旁邊掛鉤上的薄毛巾將自己揩干。
“是的?!蔽艺f。
“醫(yī)生說什么了?”他問,轉身向我。我感到,他像一塊黑鉆。
她說,我愛你。“她說他必須減肥,注意飲食。不能再胖了。他首先要休息,然后再開始鍛煉。最好是走路。”
看到瑞金德用領針將襯衫掛到晾衣繩上,我突然感到傷心,為了維持愛對必要的細節(jié)嚴加注意。我想,可能在其他國家愛是不同的,在氣候較涼爽的國家,婦女對丈夫可直呼其名,不是每天都會停電,不是每個公職人員都會索賄。我想,那一定是不同類型的愛,那里的人一定是大大咧咧的。
“今晚有雨?!彼f,看著天空。
桉樹樹冠搖晃著,從一邊晃到另一邊,“下雨總讓我感到我仿佛在等一個人?!蔽艺f,然后又后悔這么說,因為瑞金德沒注意,也許可表述得更好一些。“你為什么不坐到陽臺上來,我給你弄冰果子露喝?”
他帶來一把椅子一份報紙。冰箱里的水是溫熱的,需要時刻保持警惕,這讓我感到難過。我弄好了飲料,給了他一杯。我將自己的放到地板上,回屋取了一把椅子。一個賣水果的商販經(jīng)過,在尖聲叫賣,“甜得很,甜芒果。比初戀還要甜?!痹趯γ嫖蓓斏希粋€七八歲的男孩正努力放飛一只巨大的紫色風箏。我坐在瑞金德身邊,等著他抬起目光,以便我能打斷他的閱讀。當瑞金德的目光從報紙上移開,呷了一口果露,我問道,“你放過風箏嗎?”
“很少?!彼卮?,望著那個男孩?!鞍⑿た擞盟麙甑腻X買過一些風箏,有時他讓我放?!痹谒苄〉臅r候他父親便去世了,這個事實讓我充滿了希望,因為我認為一個人在能夠愛之前一定經(jīng)歷過痛苦和孤獨。
“你喜歡阿肖克嗎?”
“他是我兄弟。”他回答,聳了聳肩膀,繼續(xù)看報紙。他呷了一口果露。我感覺受到了傷害,好像他在譴責我。
我等到七點電還沒來;這時我已不指望來電,開始在黑暗中準備晚餐。我坐在瑞金德身邊一直到這個時候。在他身邊,我感到開心、興奮又害怕。我們談到阿莎將去美國,雖然瑞金德不想談這個。瑞金德是我們兩個家庭成員中受教育程度最高的,想到阿莎很快將占據(jù)這個位置,他就心生怨恨。
當我在廚房里做飯時,瑞金德坐在陽臺上聽收音機?!拔沂前⒖ㄊ舶嗄?,”播音員說,然后是音樂,就像賽馬時,每當一個新的項目將開始時會響起的那種音樂。廚房很熱,時不時地我走到屋頂,看著瑞金德脖子的曲線,確信柔情還在那兒。
我們在客廳吃的晚餐。瑞金德慢嚼細咽,大部分時間是沉默的,還恭維了一下我的廚藝?!澳阍谙胧裁矗俊蔽覇?。他顯然沒有聽見。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我想,并且震驚于我感到的緊迫感。
電視機上的蠟燭使得柱子在墻上的影子忽現(xiàn)忽滅。我搜尋著話題去和他攀談?!爱斘译x開時,皮塔吉哭了?!?/p>
“你可以多待幾天的?!彼f。
“我不想?!蔽蚁胙a充,“我想你?!钡?,如果他并沒有想我,這話就是一個謊言,我會感到尷尬的。
瑞金德將黑色的胡椒拌入他的酸奶?!澳愀嬖V他你會很快去看他了嗎?”
“沒有。我覺得他哭是因為孤獨?!?/p>
“他應該多一些勇氣?!比鸾鸬虏幌矚g皮塔吉,覺得他意志脆弱,雖然瑞金德從未告訴我。他知道皮塔吉喜歡喝酒,但瑞金德從不提及這個,對此我很感激?!八狭?,一定記得,在他這個年紀,心中已爬上了陰影?!迸P室窗戶的百葉窗開始啪啪作響,我起身將它閂住。
當瑞金德洗澡時我洗碗。當他從浴室走出時,穿著他白色的庫爾塔,油光光的頭發(fā)向后梳著,我靠近屋頂邊緣的欄桿站著,在我們漆黑一片的鄰居之外,看到遠處有一縷燈光。我一晚上都感到緊張,我已累了。瑞金德走到我身后,“你不沖個澡?”我突然懷疑我保護愛的能力。沖了澡我們就能做愛了。他的言外之意很刻意,讓我覺得粗俗。我想我是否有勇氣說不,但意識到不能。我在想,我們能擁有的是什么樣的愛?
我說,“一會兒去,喜劇時間馬上開始了?!蔽覀冏诟髯缘囊巫由?,收音機放在我倆中間,聽著毛里亞喋喋不休的聲音。這個星期,他和一些罪犯產(chǎn)生了瓜葛,這些罪犯想到監(jiān)獄里收集有關他們自己的記錄。從幾間公寓里爆發(fā)出沉悶的笑聲。賽馬的音樂響起,標志著毛里亞的節(jié)目結束,我再次感到充滿希望,覺得穿著庫爾塔睡衣的瑞金德很帥。
我洗澡洗得很仔細,將一杯又一杯冷水淋在自己身上,直到手指尖起皺,乳頭豎立起來。蠟燭光將浴室照成了橙色,將我的皮膚照成了銅色。我仔細清洗著我的陰部,確保沒有留下一點尿尿的味道。在擦干身體時,我變得亢奮起來。我又穿上了紅色的紗麗、一件新襯衫,沒戴胸罩,為了讓乳頭顯現(xiàn)出來。
我來到瑞金德的身邊站著,我的胳膊撩著了他睡衣的袖子。不時有雨滴落下來,我懷疑這是不是我的想像。在我們周圍屋頂?shù)年柵_上,我看見男人、女人和孩子模糊的身影,他們都在等待這第一場雨?!澳憧雌饋砗芷??!彼f。在某個地方,拉塔·曼格什卡用在逐漸減弱的安靜的沙聲唱歌。街上是寂靜的,甚至孩子們也是安靜的。風刮起來了,瑞金德說,“我們去關窗戶吧。”
風沿著地板刮過來,掀翻了報紙,爬上了墻,搖晃著窗簾。放了一支蠟燭立在冰箱上。我斜著身子去將窗戶關上,瑞金德緊緊地貼著我,握住我右邊的乳房。我感到一陣欲望的震顫穿過身體。當我在房間里走動著關窗戶時,他撫摸我的臀部、陰部和腹部。
當最后一扇窗戶關上時,在轉身前我等了片刻,因為我知道他想讓我迅速轉過身來。他將手放在我的臀上,將我拉過來緊緊摟住。我將他的舌頭含到嘴里。我們就這樣吻了很長時間。
雨開始下了,我們聽到從附近屋頂傳來的叫喊聲?!耙路??!比鸾鸬抡f著,抽開身來。
我們沖了出去。我們幾乎看不見彼此。閃電一閃,就會照見一只眼,一只胳膊,一些牙齒,然后又是一片漆黑。我們將衣服扯下來,顧不得別針掉落地上。我們故意猛烈地擦著對方。雨滴像荊棘一樣,我們放聲大笑。瑞金德的襯衫裹攪在晾衣繩上。抹臉時,他將眼鏡碰落了。我看見他蹲著無助地四處摸索著尋找他的眼鏡時,我感到如此柔情,我想我絕不會像這一刻那么地愛他了。“樹林里的風聲,”我叫喊道,“聽起來像大海?!?/p>
我們慢慢地折回屋子,一直吻著。他進入我像一聲嘆息。他吮吸著我,從后面到前面,從一邊到另一邊,我感到逐漸發(fā)熱,酥軟。當瑞金德躺倒在我身上時,我不斷地說,“我愛你,我愛你?!?/p>
“我也愛你?!彼卮鹫f。屋外,大雨磅礴,雷聲像在山洞里炸響。
我們做愛時,蠟燭熄了,瑞金德起身將它點亮。他喝了些水然后在我身旁躺下。我也想喝點水,但不想說,因為說了就會讓他為自己的不體貼感到不愉快。“我很快要被提拔了。米拉吉喜歡我?!比鸾鸬抡f。我翻轉身看他。他雙臂交叉放在胸前?!白蛱焖f,‘過來,瑞金德,讓我們來寫你的機密報告吧?!蔽覍⑹址诺剿亩亲由希鸾鸬抡f,“不要?!蓖崎_了我的手?!拔艺f,‘哦,我不知道那樣做合適不,先生?!χ牧伺奈业谋场1康耙粋€。如果不是因為配額,他絕對當不了經(jīng)理?!比鸾鸬驴┛┑匦ζ饋怼!拔覍⒊蔀榈吕镒钅贻p的經(jīng)理。”我感到冷,拖被單將我們的腳蓋上?!霸谧x大學時我就制定了一個時間表,到三十歲我將到達什么位置。三十二歲我成了職員;很快我將成為經(jīng)理。我想要一部車,一年后我們就會有的。我想有一位妻子,我已有了?!?/p>
“你很聰明?!?/p>
“大學里有些人更聰明。但是我能夠確切地知道我要什么。人生就像一棟房子,一個人必須仔細規(guī)劃好全部配備所放的位置?!?/p>
“你規(guī)劃過娶我嗎?”我笑著問。
“沒有。我想要的至少得有文學碩士學位,她得工作,但媽咪不贊成兒媳工作。我愿意改變我的要求。因為我信奉中庸,我很成功。每樣事都按部就班。盡力而為。其他人都沉湎于愛情友情。我總是覺得這些東西只是因為電影才變得重要?!?/p>
“你是什么意思?你愛我和你母親,不是嗎?”
“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需要你去愛?!?/p>
看到我臉上吃驚的表情,他迅速補充說,“我當然愛你。我只是不想對此太情緒化?!毕灎T在墻上的影子像水面反射的光所形成的波紋?!拔覀円苍S甚至能夠買一部進口車。”
四五點的時候,我醒來。雨水刮擦著窗戶,像藍色牛奶似的一縷光在門的邊緣閃亮著。我感到很冷,想用被單將自己裹起來,但被單不夠大。
①速克達,是摩托車的一種。
②瑟爾瓦,印度女性服飾,緊身的褲子。
③古爾蒂,印度女性服飾,寬松的上衣,長至膝部。
④皮塔吉,父親的意思。
⑤桑巴,印度的一種咖喱燉蔬菜。
⑥多莎,在印度廣受歡迎的薄煎餅。
⑦拉姆神,吉祥天女,婆羅門教-印度教的幸福與財富女神。
⑧班智達,學識淵博的大學者。
⑨庫爾塔,一種寬松的圓領長衫。
⑩達達吉,祖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