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莉:散文是記憶顯影的方式 ——《即使雪落滿艙:2020中國散文20家》序言
一
很喜歡汪曾祺的一篇散文《跑警報》。寫的是西南聯(lián)大時的戰(zhàn)時生活。那篇文章里說,有同學(xué)善于跑警報,只要看到萬里無云,不管有無警報,就背了水和吃的,往郊外走。但大部分同學(xué)以及住在昆明的人,“對跑警報太有經(jīng)驗了,從來不倉皇失措?!迸芫瘓蟮臅r候,很多人會帶書或論文草稿,也有人會帶金子或情人的信。對于青年男女而言,跑警報還是個談戀愛的機會。但也有不跑警報的。一位女同學(xué),一有警報她就洗頭,因為別人都走了,鍋爐房的熱水可以敞開用?!傲硪粋€是一位廣東同學(xué),姓鄭。他愛吃蓮子。這位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yuǎn)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文章最后,汪曾祺提到中國人身上的“不在乎”精神,而這種精神,“是永遠(yuǎn)征不服的”。
這篇散文好看、有趣、活色生香。汪曾祺文字有一種神奇的召喚能力,短短4000字,塵封的歷史便從他筆下躍然而出,歷歷在目。他甚至寫到跑警報時小販賣的麥芽糖和炒松子如何好吃,“馬尾松揮發(fā)出很重的松脂氣味”,而跑警報的人,則“曬著從松枝間漏下的陽光,仰面看松樹上面藍得要滴下來的天空?!?/p>
《跑警報》寫于1984年,那是作家對四十年前記憶的重新淘洗。歷久彌新的文字如此珍貴,一代人的戰(zhàn)時生活記憶由此留存,又或者說,珍貴的民族記憶以一種生動的方式在汪曾祺筆下顯影、復(fù)活。當(dāng)然,再過三十年,這些記憶又再次用影像的方式被重述——電影《無問西東》中西南聯(lián)大的跑警報片斷,都來自這篇散文。
這篇散文讓我想到人類召喚記憶的方式。這個世界上,召喚記憶的方式有許多種,比如衣物、氣味、音樂、繪畫、影像等等,但散文,恐怕是最具魅性和最讓人心馳神往的方式——白紙黑字里,作家神奇地構(gòu)建起一個空間:在那里,有我們真實的氣息、聲響、歡笑、以及痛苦。這部《即使雪落滿艙:2020年中國散文20家》里, 20位寫作者以他們卓有意味的書寫,刻寫下他們對生活、對現(xiàn)實、對歷史最為切實的感知,是作家們在2020年對我們生活記憶的一次淘洗。
二
有一種記憶關(guān)于此刻,它們是最新鮮的時代記憶?!兑邥r回鄉(xiāng)記》里,鄧安慶寫下2020年春節(jié)他從北京回到湖北老家的點滴。同村的一個人疑似感染,恐懼感忽然籠罩全家。“本來我以為我們這邊可能僥幸躲過,畢竟沒有聽說誰感染了。多日的好天氣幾乎快讓人忘了疫情的嚴(yán)重性了。飽暖的陽光灑下,江風(fēng)和煦,田野里青草從泥土里鉆了出來。各家各戶在自家門口曬起了棉被,把菜園里吃不完的蘿卜切成丁曬干,土狗在麥田里追來逐去地玩鬧。哪里像是要出事的樣子!可是疑似感染的人就在身邊,我們毫無察覺?!斌@恐在日常生活里出現(xiàn),這實在是我們曾有的共同記憶,而好在,我們終于走過了那樣的陰霾。
《北漂記》關(guān)于北漂生活,六鋪炕、清華園、金池魚小區(qū),關(guān)于壽長街、里仁街、燕丹村,袁凌平靜地寫下他的奔波,也點滴寫下自我的內(nèi)在成長;《云彩化為烏有》里,沈念記下的是一位平凡老船夫的生活,他的蒼老以及無法言說的痛苦;黎戈則記下生活的《平淡之喜》,越來越清淡的口味,是枝裕和的電影,山路上見到的孤獨的樹?!拔铱偟胗浿鼈儯肴タ此鼈兇禾扉_什么花?夏天有沒有長出翅果?秋天葉子變色了嗎?冬天樹干開始剝落嗎?……那些樹上,總是棲息著最美的云絮和鳥聲……而這份美,又是如此遺世地孤寒自處,它們就是我身邊植物版的陶淵明?!?/p>
寫下日常點滴是記憶,重新發(fā)現(xiàn)生活也是記憶。鮑爾吉原野的《塞上曲》,記錄了草原上有趣的事:“殺草呢”、“婚禮的乳汁”、“山丁子樹搖籃”、“贊伯的走馬,享有神圣封號的火藍覺若”以及“紫色帶香味的大幕”,草原的日常在原野的筆下,成為一種“熟悉的陌生”?!缎性啤逢P(guān)于坐飛機的經(jīng)歷,那些隨時隨地的奔跑和匆忙最終在周曉楓筆下沉潛,化為一種對人生存境遇的思考,“我們難以克服飛行的誘惑,對極限的超越,因為挑戰(zhàn)中有著難以描摹的享樂。航行,就是坐上童話中的魔力飛毯,它將我們帶離日常生活的捆綁,體驗著帶有某種危險的美。”
三
有一類散文關(guān)于歷史,是對歷史文本、歷史詩句、歷史記憶進行重新淘洗,那是我們時代作家對塵封的文化記憶重新認(rèn)知。《黍離》是久遠(yuǎn)的詩歌文本,在《黍離——它的作者,這偉大的正典詩人》中,它被李敬澤重新發(fā)現(xiàn):“喝下去的酒、仰天的笑,其實都有一個根,都是因為想不開、放不下,因為失去、痛惜、悔恨和悲愴,這文明的、歷史的、人世的悲情在漢語中追根溯源,發(fā)端于一個詞:‘黍離麥秀’。”在《誤解,鏡子》里,賈行家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賈誼寫的《吊屈原賦》,有可能“是一面由誤解和精銅鑄造的鏡子”。
《遣悲懷》是李修文的“詩來見我”,這篇文字使我們重新理解悼亡詩。悼亡詩哪里只是詩呢,它是故人,它是情份,是人痛苦時的“大雄寶殿”:“夜路上吹了風(fēng),奔跑時受了涼,又或是背負(fù)著饑荒,挨了別人的耳光,都不要緊。總有一個幽冥之處早已被我當(dāng)作了忍住哽咽的底氣,總有一個口不能言的亡靈能夠抱住我們的口不能言,直到生死連通,陰陽同在,詞牌才算作了香爐,字句也化作了青煙。當(dāng)真是,一旦落下悼亡之筆,你便有了一座秘密的大雄寶殿。”
歷史是記憶,當(dāng)下也是記憶。當(dāng)今人重讀古人,當(dāng)今天的我們理解歷史人物、古代詩文,其實是對記憶的一次打撈、一次淘洗,是從民族記憶的寶庫中重新探詢并解釋物之為物、詩之為詩、人之為人、情之為情的秘密。
四
還有一種記憶,關(guān)于個人往事。梁鴻鷹的《午后的故事》和王堯的《琴聲如訴》寫的是歲月深處的難以忘記,讀來唏噓不已。另有一種記憶,不僅僅只是往事,還浸潤著切膚的痛苦,讓人無法直面。劉大先的《故鄉(xiāng)與異邦》寫到父親臨終場景,讀來不忍?!坝幸惶旄赣H對著窗戶外面說,楸樹發(fā)芽了!我今天感覺不錯,也許這個病到春天會好呢!”但是,“我不敢回應(yīng)他充滿期待的眼神,無法欺騙他。我選擇了沉默。這種無情無義的舉動深深地傷害了內(nèi)在的情感,讓我在許久之后依然會夢見這個場景,看到他期盼的眼神,然后在內(nèi)疚中醒來?!?/p>
深切的痛苦埋在深處,要過很多年才敢想,才敢回視:“多年后春日的一個上午,偶爾讀到遠(yuǎn)藤周作的《深河》,小說的開篇是一個醫(yī)院的場景,癌癥晚期的妻子將臉轉(zhuǎn)向病房窗戶,望著遠(yuǎn)處枝繁葉茂,宛如懷抱著某種東西的巨大銀杏。她告訴丈夫:‘那棵樹說,生命絕不會消失?!蚁肫鸶赣H臨終前看到楸樹發(fā)芽時所說的話,淚如雨下?!保▌⒋笙取豆枢l(xiāng)即異邦》)
塞壬的《即使雪落滿艙》寫的也是父親,一個帶來陰影的父親。父親曾經(jīng)入獄,父親曾經(jīng)背叛母親,父親曾經(jīng)讓孩子及整個家庭蒙羞。而父親的信是記憶中的記憶,在獄中,父親寫下給女兒的第一封信、一封長長的信。“我承認(rèn)這封信打動了我,但并非是這字里行間透著一股陌生的深情。而是,父女這種顯性的關(guān)系,其誕生的過程有一種百轉(zhuǎn)千回的私密性,它定義了我是一個人的女兒、他是一個人的父親這一軌跡?!薄都词寡┞錆M艙》里,寫著塞壬與記憶的牽絆,也寫著她之于記憶的和解、生命的領(lǐng)悟——即使記憶里落滿了灰塵,即使生命中曾經(jīng)落滿積雪,也終有一天我們要仰起頭,試著去看天邊的明月。
五
記憶是掛牽。記憶是糾纏。記憶是輾轉(zhuǎn)反側(cè)。記憶是念念在茲。有許多種方式讓我們把記憶珍藏,有許多種方式將我們的記憶喚醒,也有許多種方式將我們的記憶調(diào)亮。如何最大可能地運用一切方式,將我們生命中念念難忘的部分顯影?
“有些人一生混沌,如傳說中只有七秒鐘記憶的金魚,他們所經(jīng)歷的重大事件只是“物”,沒有引申,不加注釋。
不肯忘者,他們皈依記憶,為之立傳?!?/p>
這段話來自陳蔚文的《若有光》,寫的是失憶癥,寫的是人與失憶的糾纏。某種意義上,寫作其實就是與人類的失憶搏斗。寫作其實就是寫作者的一次次“刻舟求劍”。歲月已逝,而作家依靠寫作實現(xiàn)“夢想”:讓時間靜止、使記憶顯影——顯影在那個我們生命中彌足珍貴的瞬間,一如汪曾祺在《跑警報》中所做的那樣。
感謝我的研究生孫蒔麥和霍安琪,她們?yōu)榇藭木庍x做出了重要勞動。
2020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