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1年第4期|陳應(yīng)松:森林迷境
一
香溪河的囂聲,像沒完沒了的殺戮,滿河的水和石頭都是憤怒。那些河水下灘的聲音,我往生命的激情上想,它們同樣是偉大的。在這里,所有的生命都非常強勢,顯示著它們的能量,攥住勁兒生長,高曠的星空在窗外像奔騰而來的鉆石,寒冷卻有著它的執(zhí)拗勁兒。巨大的山峰和黑暗的森林,拱抬著沉重的、寶石累累的天空,不讓它坍塌下來。在這里,可以看到宇宙的真相,在沒有星空的那些城市,人們并不知道山體和森林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能讓天空如此高遠,迷蒙的星星才沒有墜落下來。
山很安靜,有時候,忽略掉香溪河的聲音后,在沒有下雨的時候,香溪河的聲音比較輕言細語,仿佛是個疲弱的人在趕路,有趕不完的路。那種曠世的安靜就像是飛升到天空,人的周圍沒有任何障礙,整個肉體世界和精神世界一馬平川,肉與靈。但是高寒山區(qū)的風橫掃森林和群山的時候,會發(fā)出嗚嗚的吼聲,像一個女人的驚悚尖叫。每天夜里,你若是傾聽,都會聽到群山發(fā)出的一陣陣怒氣,這是荒野的吟唱,是它們狂熱、單調(diào)的語言。一座山會如此深沉,那些過往歲月的回憶會如此雄壯,經(jīng)受過煎熬和痛苦,但它只是在半夜發(fā)出類似巨人的囈語般的吼叫,然后,它會睡去,仿佛蓋著厚厚的氈子,溫順、蜷伏。生命如此善良,愈是久遠的生命愈是善良,而且有著耐心,漫山遍野、年復(fù)一年地活著。
天亮大約是在六點的時候,竟沒有一點延遲,一寸一寸地到來。那種從漆黑到白晝的神奇變化,悄悄來臨而無形。燈光下,沒有黑夜。只有山岡和荒野,因沉默才如此敏銳和真實,像命運一樣讓人挺住,才能夠?qū)Ω稓q月。讓人在心上磨著,對白晝的渴望會成為偏執(zhí)的想法,荒村的雞叫不是白晝的開始,那是更折磨人的一段時間。
鳥的叫聲開始時就是天亮的真正開始,雞叫的時候天還是漆黑一團。只要鳥開始叫,山里就會有醒來的鳥獸人聲,白晝的力量非常強大。深夜也偶有梟和貓頭鷹的叫聲,但天亮時,最早叫開的是一種小鳥,叫柳鶯,輕言細語,像報到的小學生。白頰噪鹛的“咝咝”聲呈絲絮狀,拉扯不斷似的,像一個孩童誤吃了辣椒。有一種鳥,我還沒弄清它是什么鳥,發(fā)出“哆喲哆喲”的叫聲,一聲一聲,不緊不慢,不卑不亢,在稀落的晨光里,就那么一寸寸叫著,洇進白晝。有一種鳥叫著“溜溜圓,溜溜圓”。有一種鳥叫著“乖乖,乖乖”,它叫誰乖乖呢?但每一種鳥都不急于發(fā)聲,像很懶散的,宿酒未醒的,叫的是神農(nóng)山區(qū)的方言,沒有漢字可以對應(yīng),大致如此。有一種鳥叫“酒呀,酒呀”,另一種鳥叫的是“酒上沒,酒上沒”,這兩種鳥都是酒鬼轉(zhuǎn)世。有一種鳥雖然急迫,發(fā)出“滴滴滴滴”的聲音,但喉嚨婉轉(zhuǎn),有幾個彎兒,轉(zhuǎn)得纏綿,細細的喉嚨里有千山萬水。連雞的叫聲也受到感染和熏陶,比平原的雞叫得好聽,夾雜在那么多鳥的叫聲里,雞們也叫得清脆,清亮,雄壯,悠揚,像游龍一樣,一下子沖上了山巔……
雨下了兩天,天終于晴了,推開窗,東山紅了,是紅霧。云霧浮在早晨的山間,一動不動,山和草木也一動不動,它們有著難以想象的定力,這是它們千萬年修成的。
將清晨從山后和河邊采來的野花插到那些空瓶里,有酒瓶和佐料瓶。黃色的千里光的花朵像傘狀,這是神農(nóng)山區(qū)的幾百種菊科植物中的一種。蘿卜花是十字花科,紫色的花朵堅挺,白色的是馬蘭花,就是咕嚕山區(qū)的美味野菜馬蘭頭。但更多的是神農(nóng)香菊,有一股逼人的清香,滿坡都是,路邊一線線全是。曬干后做枕頭膽,可以治失眠。
天晴后,云在山頂形成孤云,仿佛故事結(jié)束了。雨水在溪溝中奮力奔流,發(fā)出的響聲是對這幾日暴雨的總結(jié),聲音真誠瓦亮。那些秋天的野花趕緊開,空氣中傳來漿果羞怯的甜味和落葉絕望枯萎的氣味。但森林里的常綠植物很多,高大的巴山冷杉和秦嶺冷杉總是綠的,黑沉沉的綠,從來不肯枯萎和凋謝,一百年一千年來都是如此。只有一兩株經(jīng)受不住光陰的折磨,死了。死了還是站著的,孤零零地、枯黃地、干瘦地站在石頭上,沒有針葉,只剩下發(fā)黑干枯的頂端,但這絲毫不影響那些冷杉林的雄壯和偉大,不會讓人太過傷感。大量的常綠樹在懸崖上,在深切的河谷間,白楠、紅楠、青岡櫟、絲栲、橡樹、木姜子、莢蒾、水絲梨、馬醉木。還有那些油亮的灌木,黃楊、羊母奶、老鼠刺、懸鉤子、水馬桑、忍冬、醉魚草。
那些藤本有勾兒茶、串果藤、大血藤、鉆地風、青風藤。老鴉枕頭果、貓兒屎、松果都有它們的清香,貓兒屎和八月炸、五味子我都吃了,在山里,有晚熟的各種果實。紅色的苦糖果,紫色的忍冬果,紅色的海棠、火棘和南赤爮……
森林里果實掉落的嚓嚓聲,像是有一個隱形的人在收拾著林子里的東西,準備回家過冬。你也許會有一種由淺入深的孤獨感和警惕感襲來,但這很美妙。
那些紅葉,有一天,我對這片森林帶著一些信任注視的時候,發(fā)現(xiàn)樹葉紅了。先是一些黃色,再是一些淺橙色,峽谷吹來的風往身體里灌的時候,對季節(jié)的轉(zhuǎn)換心里會咯噔一下。還有水,水涼如冰。在夏天,這兒的水因為是從山縫里鉆出來的,水會格外砭骨,這兒的水是冷血動物,但囤積在水桶里以后,會溫和一點。水是可以直接喝的,我試過多次,沒有讓肚子壞掉。水無論在任何時候,都豐沛如初,充滿激情。森林涵養(yǎng)了太多的水,加之這里雨水充足,幾乎每天下午都會下一場,雨不大,一陣,把空氣滋潤了,又會停住。然后云霧就騰上來了,雨水喚上了大量的白霧,峽谷和森林里永遠像一個大鍋爐。云往一個方向飄動,或者凝滯在山谷里一動不動,就像用筷子打松的豆花,仿佛這里是神仙們住的地方,是仙境。我沒有看到過仙境,我認為這里就是仙境。任何人都好像很難到達這里,只有鳥、猴子,和不多的在此隱居的山民,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守護著這片大山。那些山上的箭竹,一叢一叢,間隔是那么均勻,仿佛是人工種植的,但這是誰種植并侍弄的呢?神仙。
二
我看見一只小小的林麝,當我與它相遇時,它站在一塊石頭上啃食苔蘚。它烏黑發(fā)亮的皮毛,警惕的大眼睛,直豎張開的大耳朵,黑油油的嘴。后來它受到了什么驚嚇,從高高的樹上躍下,跳到一塊大石頭上,越過了一個高塹,就像飛起來一樣。他們說:麂跳八尺,獐跳一丈。它們善于跳躍,只在清晨和黃昏出現(xiàn),生性膽小,它們經(jīng)過時,因為驚慌,會留下香得令人打噴嚏的麝香味。它會爬樹,站在樹丫上。它那雙遠離世界的野地的眼睛,啃吃自然草木的黑色嘴唇,它的身體為何會佩戴如此香味的珍寶?它的眼睛、動作,都那么潔凈,皮毛閃著黑黝黝的緞子樣的光,像真正的詩歌一樣,像蓋瑞·斯耐德的詩句,充滿質(zhì)感而又皮毛松軟,富有彈性?!盁熿F漫下山谷……冷杉果上,樹脂閃光/越過巖石和草地/新生的飛蠅麇集……”“飲著錫杯中冷冽的雪水/穿過高曠寧靜的空氣/俯瞰千里?!焙纫槐┧涂梢愿╊Ю?,是一種什么樣的胸襟啊!雪水會讓你高瞻遠矚。
“在藍色的夜里/霜霧,天空因月亮/而發(fā)光/松樹冠彎向雪藍,淡淡地/融入天空,霜,星光/靴子的嘎吱聲/兔跡,鹿跡/我們知曉什么?!?/p>
森林里的東西,我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是我們祖先的遠古的家當。那些草木、山川、河流,遠離了我們。一些生活在這兒的遺民,與它們?nèi)跒橐惑w,看守著我們祖先的財產(chǎn),卻不知道它們的珍貴和秘密。那些來自上帝對大地生命的悸動,蒼穹下沉默的群山,是靜止的神祇,它們因靜默而莊嚴優(yōu)雅。竹鼠在竹根下噬咬,鷹在峽谷盤旋,鼯鼠在林中滑翔,鳴禽在大喊大叫,松鼠在樹上神經(jīng)質(zhì)轉(zhuǎn)圈……這一切,對我們究竟意味著什么?
美麗的曠野、山岡、峽谷和森林,到處是斷裂的石峰,隱藏的樹林,飛泉流濺,礦脈閃耀,蒸氣彌漫,沒有像一座山和一片森林那樣更充溢著生命的激情了。它流水豐沛,源源不斷,它的生命深邃,綿延,永遠有著大自然賦予的青春。
露水在每一片針葉上凝結(jié),在針葉和闊葉上閃耀,花開得如此千姿百態(tài),它們憑著自己的堅守和創(chuàng)造,點亮自己,不屈不撓。
……你注視著一只松鼠。落葉叢中放置著一掛黑色的果實,那是時間的結(jié)晶。也是祭奠。天開了。樹枝漸漸撩開天空的窗簾。雪鷹從遠處飛來。在死去的樹蔸中,蕨類水淋淋地披滿了凹進去的地方,生長著一叢水苧麻。一叢更大的蘑菇,帶著斑點,傘沿是一圈白色,好像可以吃。在一棵樹的腐朽的蟲洞里,金色的蘑菇伸出來,就像金子。它們長得像牛仔帽一樣瀟灑多姿,俏皮好玩。它們的性格就是好玩。另外一些紅色的菌子像是蛤蜊爬在樹上,上面綴著大葉蘚、地錢等苔蘚植物。石蕊地衣和卷梢地衣在栓皮櫟上恣肆狂歡。兩棵白色的傘菌姿態(tài)最優(yōu)雅,如知識女性。但誰都不敢走近,連蒼蠅也不敢,它們是有毒的。一棵橙黃色的大蘑菇像男人雄起的器官,那么巨大,從腐殖質(zhì)中沖出來,傲然挺立。森林絕不是陰柔的,一定有悄悄的雄激素,一定有英雄主義,有莽漢,有男人的魂。那些死去的種子和精子,會變成植物再次出現(xiàn)在這靜靜的森林中,這沉默的世界里。
一只木耳像一只透明的耳朵,聆聽著這森林中的動靜。它靠在樹干上,它透亮,就像是一個健康人的耳朵。樹根像巨龍從傾圮的老墻里爬出來,開始向前游走。它們毫無忌諱,從前面的大門圍著墻壁爬到后門,一條大蛇。一條半扎進土里的蛇,它讓人恐怖。它不想鉆進土里,它就是要扶著斷墻,一步步將這個老房子抱住,用根,用令人膽寒的根。因為人退出這里后,它們變得驕橫,從土石里拱出來,這是荒野給它的力量。樹根是屬于荒野和廢墟的。一些黑鳥在虬枝盤曲的柿子樹上亂飛。它們的屎落滿屋頂。重要的是,它們占領(lǐng)了這兒的天空,它們的存在比太陽更強烈,加深了這兒的荒涼,是為這個屋場唱哀歌的。它屬于懷念和回憶?;貞浿硎呛谏模拖襁@些黑鳥,盤旋在舊屋之上,棲息,飛翔,歌唱。
秋雨像回到了又一個四月,青苔依然在裸露的樹根上生長,響泉中的石頭上,青苔也跨過去了,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它們膘肥體壯地生長著,走到水中,爬到樹上。有一棵樹,快倒伏了,病病歪歪的,依然未死,它的身上,全是苔蘚和蕨類,看不出是什么樹,它以為自己就是苔蘚和蕨。生命活成了異類,融化在所有植物中。
天晴時,抬頭一看,整個群山都在紅色、黃色和金色中。群山和時間的煉金術(shù),讓這樣的秋天展現(xiàn)在極少數(shù)人的面前,讓他們享受著這大山的氣勢。這漫山遍野的活色生香的紅葉,這一樹樹如火如荼的灶膛。陽光已經(jīng)泄露出來了,樹葉少了,天空顯得開闊深邃。
我們在森林里、山坡上到處跑,大把大把地采來了香菊、千里光、白酒鳳毛菊、黃鵪菜花、打破碗花花、火絨草花。山崖上還有好多紫色的風鈴草花、黃色的空心柴胡花、迎風招展的一串串玉簪、大火草,還有白色的四瓣地雷根花、龍爪花、忍冬花、結(jié)骨草和霍香草花。還有地上的那些落葉,通紅的雞爪槭、烏桕葉、黃櫨葉、紅楓葉,都撿拾起來。
山上,還有許多野菌,雞油菌、重陽菌、馬鹿菌。馬鹿菌極像馬鹿的角,重陽菌在砍伐過的樹蔸上,又多又好吃,我們也叫雁鵝菌,即雁鵝飛來時,這種菌就生出了,淺黃色的,加臘肉一鍋燉,香滿一個坡。還有晶瑩剔透的鴉巴果,有酸酸甜甜、一身虎紋的酸葉稈。
雀鷹在上空盤旋,大鐵堅杉的樹根從土里拱出來,像一條恐怖的大蛇?;ǘ浜凸麑嵑翢o忌諱地拼命生長,從不炫耀,在漫長的歲月里,它們像山里的人一樣美麗結(jié)實地活著,等待人類幡然醒悟,回到它們的襁褓中。
雨霧在山谷里沸騰,白色的云煙飄到山腰,沉入谷底,又從另一個地方浮起來。云很輕,很白,好像還會有雨,因為雨云在聚集,向上沖,要沖到天上,再落下來時就是雨。這是一個雨與云彩互相搏斗的混亂山谷,像大河奔流,氣勢洶涌。山谷顯得格外詭異,格外陰森,格外深邃。巖上的巴山冷杉像在天上,一棵巨大的冷杉斜刺進黛青色的天空,就有如一個英雄手持長矛與天作戰(zhàn)。有潮濕的菌類氣味和漿果氣味在空氣中流淌,很重。
哦,看,山像切割的條狀臘肉,山民們腌制了一整個山岡。山峰如鋸,犬牙交錯,在陽光下像一尊尊怪物,站在森林里。云在遠方翻騰,永遠是這樣。山像一個火山口,騰出永不止息的煙霧。我不能不在這仙境里。
山與森林保持了天地初創(chuàng)時期的那種羞怯、簡潔和堅貞,從地衣苔蘚到每一根根須,它們在石頭上開疆拓土長成一片森林的漫長過程,是嚴酷歲月的見證,那些冰涼的石頭深處,刻著寒冷歲月敲骨吸髓的記憶,古老的時光與我們的呼吸節(jié)律是一致的,我們的心跳就是森林的心跳,這讓我們與天地保持著平衡。
一夜風聲如吼。一夜星空如殿。銀河倒懸,萬山懵懵,松濤嗚咽,天地相應(yīng)。想起東坡《前赤壁賦》:“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于悲風?!睎|坡定夜夜枕星空,瞰長江,人何渺小,心何飄忽。
這些山上的植物被大雨洗過,全都干干凈凈,安安靜靜,一聲不吭。仿佛在說,再也沒有比我們更干凈的了,它們露出了最銷魂的沉睡姿態(tài)。睡吧,睡吧,這初冬兜頭的一場雨。白霧白得像刀子刮過的骨頭,陡峭地上升,毫無規(guī)則地飄動,像懶狗的魂魄。此刻你在山中,剛經(jīng)受了一陣雷暴,溪河猛漲,飛泉咆哮,寧靜的山岡像瑪瑙一樣發(fā)亮,如此盛大莊嚴的淋浴,不信洗不凈人間所有的撕裂和屈辱。
云彩閑靜得快昏過去。一個打草人的背簍遺忘在山中。石頭上的大樹靠什么站立和扎根?苔蘚越來越干,雨季過去了。有云像偷牛賊爬上了山脊,它們在窺伺著,準備行動。水聲在遠處,在峽谷深處激蕩。有鳥的叫聲往山那邊移去,叫聲像無形的云,滑下山谷。
山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皓月凌空,星漢倒懸,枕石漱流,醉臥花影。我熱愛所有山中事物,毫無悲秋,沒有感傷。
三
強腳樹鶯是森林里的饒舌婦,每天清早就在你窗口查戶口了:你是誰,你是誰?森林里充滿了這樣的鬧劇。強腳樹鶯全身褐色,隱藏在杜仲樹上,跳來跳去,仿佛身體里有一個小小的馬達。黃腹的棕背伯勞發(fā)出嘹亮的斥罵聲,像個憤青,并發(fā)出極漂亮的顫音。白鹡鸰的叫聲生硬干脆,像未見過世面的愣頭青。兩根長眉的黃喉鹀像森林的長老,但秀麗過人,仿佛活了一千歲。霞光金箭一樣地射下來,從云層里飛出的鷹,坐在氣流上,瀟灑浪蕩。森林緘默,山岡靜止,只有光流在天空飛舞。
濕漉漉的太陽突然躍上了山巔,峽谷里突然明亮,風若有若無,幾株高大的柿樹上掛滿了紅彤彤的野柿子,像一個個小氣球。架在一起的苞谷稈堆在田壟下,東一堆,西一堆,給單調(diào)的山坡增添了戲劇情節(jié)。峽谷邊有幾株被陽光刷得黃綠黃綠的八角茴和土榔樹,而其他的一概覆上了白霜,是霜,不是雪,雪還沒有到來。中午的太陽一樣會暖人,人們的心里有陽光,像苔蘚一樣淌著清澈的水。
有一條蜿蜒的山路,從那個梁子下來,亮得像玻璃,看久了會無緣無故地眼濕。早晨,雞在嗡嗡地叫,一棵大葉泡桐挑著黃色的樹籽,一根青桐則蒼勁著,甩掉了樹葉和枯枝,顯示著與冬天對峙的力量。寒冷的牛欄被太陽撫摸,可憐的??吹搅岁柟?,連反芻也充滿著感激。家狗因為夜里緊張,許多野獸下山,它會狂吠,但無力出擊。現(xiàn)在,在早晨的陽光里,它終于放松了警惕,將守衛(wèi)的事交給醒后的人,它安詳舒服地睡在草垛下,把鼻子伸出草縫,晾在陽光中,鼾聲如雷。如果有生人,如果有盜賊,它也不會醒來吠叫,它信任白天。早晨非常松弛,像老化的皮筋。到深秋,一切都是懶洋洋的??爝M入冬天了,有一種樹倒猢猻散的氛圍,仿佛那些大樹都會因為瞌睡而摔倒。
響泉從山崖跌入更深的香溪河。白茅在老,秋花正艷。這里的石頭上印滿了遠古海洋生物的花紋,但現(xiàn)在,樹在石頭上生長,也有人在石頭上磨刀。在生命爆炸的白堊紀、侏羅紀,海洋洶涌澎湃,現(xiàn)在一切都結(jié)束了,新的生命正在誕生……
在森林里,樹葉掉落時的沙沙聲,如此美妙。它們的葉脈,就像女人乳房上藍色的經(jīng)絡(luò)。一只螞蟻拖著割斷的一塊綠葉。水從苔蘚上往下滴。一只蜜蜂銜著一顆亮晶晶的水珠,趕回去喂養(yǎng)它的同類。一群群的香菊像一個個金色的旋渦……我從來沒有對季節(jié)如此敏感過,我第一次沉浸在季節(jié)里,大自然的季節(jié)原來如此絢麗,讓人肝腸寸斷,心涌愛意。我愛一切,我無恨……
在森林里,在荒野中與山雀對話的人,他屬于自然。他回歸了自然,像一根草。
在我的身體里,許多過去看似有用的東西在崩潰,而又有許多東西在悄悄重建,這是森林的法則。在這里,語言幾乎等于行騙?;蛘?,你在這里生活過后,再也不愿意對誰表白和發(fā)言……
我聽到了田坡中傳來的歌聲,那是勞作的女人在向山岡表白:哥在山上放早牛,妹到園中梳早頭。哥在山上招一招手啊,我的哥哥啊,妹在園中點一點頭啊……哦喂。斑鳩無窩滿天飛,好久沒有在一堆,說不完的知心話呀,我的哥哥啊,流不完的眼淚水。銅盆淘米用手搓,難為我的情哥哥。有心留哥吃一頓飯啊我的哥哥啊,篩子關(guān)門眼睛多……
晚霞像一堵金色的墻打在山壁上,彩虹像彎曲的門廊,在漸漸發(fā)藍的天空顫動,帶著古老的欣喜降臨在這里。晚霞勝利了,它掠奪了整個天空。青色的云團完全燒紅了,像是熔化的鐵水傾瀉下來。
河流宛似一汪散黃的雞蛋在峽谷里流淌。
蔚藍色的冬夜,星空寂寥高曠,遙遠神秘。我想起龐培的那句詩:星空像古老的刑具??伤Q制的是秩序,群山的秩序,這是需要的,沒有,河水就會倒懸。山巒像蓬松的鳥羽,冰封的河水已經(jīng)無聲。一切無聲,狂風偃息,月牙在那兒亮晶晶地掛著,像神仙丟棄的半圈戒指。凍得發(fā)硬的青苔的氣味從后山漫來。
一個金色滿山的初冬,在許多峽谷里,生長著郁郁蔥蔥的常綠大樹,虎皮楠、馬醉木、青岡櫟、絲栗栲高齊云天,而紅樺、槭樹、黃櫨金黃耀眼。在森林深處,還可見莢蒾和紅光閃閃的火漆果,褲襠果、啞巴果、杈杈果也時有掛在枝頭。胡枝子紫色的花串還很熱烈,刺得人眼睛無法睜開。它們的花瓣高揚,自由,俯仰,坐臥,那么嬌艷。一串串的甘葛龍,高高擎起它們花的火炬,麥瞿粉紅的花絲散開,像女子的頭發(fā),它叫撫子花,它就是那些女子的劉海。黃色的敗醬草花是最泛濫成災(zāi)的花,開得如平原上的油菜花海。野牽牛小小的喇叭像紫色的精靈,單薄柔韌,矜持沉靜,它們在對抗冬天的到來。
我們采苦糖果,去釀制香噴噴的果酒。我們撿金櫻子,用手搓掉毛刺,剝開來吃,也采了不少與苦糖果一起回去釀酒。
火棘通紅,一樹一樹,堅硬的果實像是瑪瑙雕成。南酸棗我們叫鼻涕果,也是去釀果酒。紅毛丹不能吃,只有猴子愛吃,它就叫猴喜歡。
烏桕的果實白瘆瘆的,很堅實??喽〔璧墓麑嵅卦谟土恋木G葉下不肯出來。衛(wèi)茅小小的紅果像流星錘一樣。藍色的山礬很漂亮,還有紫珠,就是生長的紫玉,結(jié)實,鐵一般的,不會壞掉。它們那么有骨氣,那么堅硬,它們的結(jié)局那么美好。還有金鉤鉤,就是懸鉤子,還有枸骨果……野火棘的果有點像蘋果也像山楂的味道……
蛇在樹上曬太陽,積蓄熱量準備冬眠。兩只麂子在交配,紅腹錦雞將長長的尾翎拖在地上,在草叢里追逐母錦雞,叫著“茶哥,茶哥”。
中午,太陽變得明亮暖熱,慫恿萬物盡快圓滿自己的生命,濃密的植物散發(fā)出絲絲熱氣,像狗的身子?;鹦且话銥⒙涞年柟猓诓輩怖镏ㄖǖ仨?。我們在滿坡的胡枝子、滿坡的撫子花和敗醬草中間,手舉著一串一串的果實,懷抱鮮花。山色艷麗,峽谷的風掠過山壁,從一棵棵果實上滑下,這晶瑩飽滿的世界。
陳應(yīng)松,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湖北省作協(xié)原副主席、文學院院長。著有長篇小說《森林沉默》《還魂記》《獵人峰》等,《陳應(yīng)松文集》40卷,《陳應(yīng)松神農(nóng)架系列小說選》3卷,以及小說、散文、詩歌集100余部。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全國環(huán)境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人民文學獎、湖北文學獎等。有多部作品被譯介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