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1年第5期|南翔:苦櫧豆腐
我們這個縣地處丘陵,常說的“七山一水兩分田”,用在我們這里,是瘦屁股坐小沙發(fā),將將好。
我們這個縣從沒有戴過貧困縣的帽子,故而就不存在脫貧與摘帽的問題。本縣從未戴過此帽子,一是因為人口少,十余年冉冉而過,才從12萬人口攀升到14.5萬;二是因為山林資源豐富,竹木出產(chǎn)較多,尤其是杉木和毛竹,按照農(nóng)戶的講法,逢一三五趕集,雞叫起身,到自家承包的山邊,信手斫二三十根四五年生的老山竹,拖到圩場賣掉,就當?shù)靡粌蓚€月廚房里的開銷。
原本這樣的日子安穩(wěn),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既無動力也無壓力,也是將將好。
自從朱縣長來了以后,這個將將好的陣腳就不那么好了,顯得有點急促而凌亂。朱縣長是外地人,從小在湖南長大,祖籍在東北,這在本縣近一二十年登場的一二把手中,也是絕無僅有的。朱縣長來了不到一個月的時辰,縣委書記因患急性闌尾炎開刀,不慎引發(fā)感染,一度危及到性命。臨危受命的朱縣長,便加冕為臨時的一把手。是不是因為如此,他就更加有一種緊迫感與使命感呢?總之他在縣委縣政府班子擴大會議上,斬釘截鐵道,本屆班子一定要在任期內(nèi)打破無所作為的思想,小富即安的觀念,得過且過的態(tài)度。接著他舉了養(yǎng)豬的東邊縣,簡稱豬縣,名字不好聽,腰包鼓了才是實惠。西邊縣種植獼猴桃,簡稱猴縣,這個綽號好,金猴奮起千鈞棒,朱縣長這樣挨邊1960年代末梢出生的人,自然知其出處。南邊臨縣水域面積遼闊,除了養(yǎng)魚,還有各種水產(chǎn)養(yǎng)殖,為方便計,得名魚縣。北邊鄰縣種植黃花菜得名花縣,這個縣的頭兒是學(xué)中文出身,還能為黃花菜說出一連串的名堂,黃花菜除金針菜之外,又稱萱草、忘憂草。他還能念幾句古詩:萱草生堂階,游子行天涯。慈親倚堂門,不見萱草花。這是孟郊的;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這是蘇軾的。
就為拿一個別稱,我們縣也應(yīng)該奮發(fā)有為吧?不應(yīng)該奮起直追嗎!這一問一嘆,著實擲地有聲。
那兩個月,縣府內(nèi)外,都為如何開拓進取、奮發(fā)有為而絞盡腦汁,不唯經(jīng)發(fā)局、招商局在開夜車、謀布局,教育局、文化局,這些平時看似與經(jīng)濟不關(guān)聯(lián)的部門也在迂回鼓勁,從旁加油。
朱縣長更是起早貪黑,用一雙43碼的大腳,把全縣十二個鄉(xiāng)鎮(zhèn)一一丈量。原本他的手機計步,每天早起是有6000到8000的步數(shù)可以在朋友圈炫耀的。如今一是困得太晚,起不了早;再是,即使起早也有太多案頭文件要等著處理,便把堅持數(shù)年的晨起跑步豁免了。聊以自慰的是,走遍全縣的山山水水不也是一種鍛煉嗎?行走,一頭挑起了工作,另一頭兼顧了身體,是一種更值得褒獎的生活狀態(tài)?。?/p>
這一天朱縣長命秘書兼司機小桂開車,去到東坑鄉(xiāng)調(diào)研。車子進得鄉(xiāng)政府,再出來,多了一輛車,東坑鄉(xiāng)的尤鄉(xiāng)長,不離尤鄉(xiāng)長前后的是助理小肖。朱縣長道,為了談話方便,一輛車夠了,也環(huán)保喔。
于是四人一車駛出鄉(xiāng)政府大院。尤鄉(xiāng)長嘖嘖,不是恭維縣長,平時無論是陪同縣里什么干部下來,哪一次不是七八人上十人的陣仗,多到二三十人也是有的。像你我這樣上山,孤家寡人的,那是大姑娘坐轎子——頭一回。
朱縣長眉頭一跳。
副駕上的肖助理聽見了鄉(xiāng)長言語的不知輕重,孤家寡人可以是領(lǐng)導(dǎo)的自嘲,豈是下屬能夠亂說的!趕緊補救道,是啊,那次農(nóng)業(yè)局下來考察調(diào)研,一頓飯就吃了四個圍桌。像朱縣長這樣輕車簡從的,多乎哉,不多也。
朱縣長一笑道,你當我是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一顆一顆數(shù)著吃茴香豆啊!
但見挽回了形勢,肖助理高興道,茴香豆就是蠶豆,我們這里家家戶戶有蠶豆、豌豆,屋檐下掛滿沒剝殼的毛豆,縣長要吃么嗎多得是。
你們要把一粒小豆子種出一個遠近聞名的產(chǎn)業(yè)來,我才高興喔!朱縣長感嘆,就像養(yǎng)魚、養(yǎng)豬,種獼猴桃,種黃花菜那樣,你們也不是沒有啊,但都是小生產(chǎn)者,不成氣候,默默無聞!要像人家那樣,一弄就是一個大產(chǎn)業(yè),聲名遠播,那我當縣長的,臉上才不抹豬油也有光啊!
桂秘書補充釋義道,以前有一個窮秀才,家徒四壁,他卻死要面子,每次出門都要用豬油在嘴邊抹一下,以炫耀吃得好。
三人都笑了,東坑鄉(xiāng)的兩人笑得有點勉強,不曉得是不是剛才不經(jīng)意的“一粒小豆子”打擊了他倆的積極性,這樣就不好了。朱縣長覺得,出來一步步踏勘調(diào)研青山綠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要鼓干勁、拓思路、出點子、邁大步,便續(xù)上此前的話頭道,大姑娘坐轎子——頭一回,是北方的歇后語,你們南方人也這樣講嗎?我們那里還有,大年初一翻皇歷——頭一遭,鄉(xiāng)里人進皇城——頭一回,驢駒兒上磨——頭一次,諸如此類?。?/p>
回頭見尤鄉(xiāng)長的音容還沒來得及張揚,肖助理接道,現(xiàn)在南北都流通了,不僅語言相通,連飲食習慣也互通。譬如北方人也講“搞定”,南方人也講“整一個”。
朱縣長贊道,所以要拿出自己的特色,無論個人成就還是地域貢獻,都要有獨活兒,僅此一家,別無分店。又問,你們知道大姑娘坐轎子——頭一回,后面還有一句是什么嗎?
三人有講,離開了娘家,心里悲傷的;有講,那要看嫁去怎樣的人家,如果去了家境好的,應(yīng)該高興才是……朱縣長向左右打開兩只手,各伸出三根指頭道,就六個字:臉上哭,心里笑。你們想一想,既然坐轎子去,肯定來的是有錢人家,公婆家篤定不會差到哪里去,好比現(xiàn)如今開來寶馬、奔馳接去的,篤定比腳踏車帶去的強啵!
三人都嘖嘖稱是,夸贊縣長的解答既言簡意賅,又意味無窮。
一路說笑,倒也走得快。
時值晚秋,一行逶迤上山。車停在一塊突兀的坪地,望過去,是一片喧鬧的黃霸占了四野的調(diào)色板:赭黃的是灌木,土黃的是稻田,金黃的是銀杏。間或有幾棵雞爪槭,紅得滴血一般絢爛,被綠葉、黃葉擁戴著,高貴得如鶴立雞群。
一兩個鐘點過后,也路經(jīng)了幾個村寨,朱縣長并不讓隨行介紹自己的身份,上前屋場前坐一坐,問幾句年景收成,家有幾口,打工是在廣東還是福建。也有認得尤鄉(xiāng)長,或助理小肖的,看得出鄉(xiāng)長身邊那一位瘦高瘦高的,才是比他更大的官,因了鄉(xiāng)長順手在長條凳子上抹了一把,請他坐下,自己才肯在對面落座。農(nóng)家遞上茶水和香煙,那是有男主人在家的,問及為何不去外頭打工,應(yīng)答是家里的老人病了,毛伢子沒人照拂。再問為何不把小孩帶出去呢,現(xiàn)在各地上學(xué)并不難,而且城市里的教育條件也比鄉(xiāng)里好?;卮鹨皇浅抢锷铋_銷太大;二是將來考試還是要回來的,到時候倒怕是不適應(yīng)了。
再起身,朱縣長側(cè)身道,看到了吧?一窩蜂都外出打工,會帶來很多隱性問題,一是農(nóng)村的空心化,老無所依;二是留守兒童,也會帶來一系列的心理和社會問題。
尤鄉(xiāng)長贊同道,那是,那是。老一代農(nóng)民工,像是五六十年代,或者七十年代出生的,還能回來,你看看那些砌了兩三層樓房的,畢竟對家鄉(xiāng)還有感情。只怕以后的90后,00后,對老家、田地就不再有感情了,他們因為沒有高等學(xué)歷、技術(shù)專長,既在城里待不住,可是也沒得辦法回鄉(xiāng)來,他們不想種田也不會種田了,如何是好喔!
尤鄉(xiāng)長搓搓手,既表憂慮,也是無可奈何。
朱縣長右手一個斜劈,斬釘截鐵道,所以盡快搞起一兩個有特色、有前途、有吸引力的地方經(jīng)濟品種才是綱舉目張,高屋建瓴!
挨近吃中飯了,尤鄉(xiāng)長看看腕表,提議就近下山到馬路邊,他剛要吩咐肖助理通知司機將車開到龍?zhí)洞宓拇笳翗溥厑斫?,朱縣長擺手道,不去鄉(xiāng)里吃飯了,我也知道鄉(xiāng)政府食堂是真材實料,一來二去的浪費時間,不如走到哪里就坐在哪里吃飯,村民家的谷子是新打的,噴噴香,沒有菜也吃得兩碗!
一路過來沒吭聲的桂秘書道,那次下到霞塘鄉(xiāng),食堂里野味就吃了三樣,臘麂子,燉山雞,紅燜野豬肉。
朱縣長假作疾言厲色道,野生動物都是被你們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饕餮之徒吃光了!以前上山下鄉(xiāng)還能看到穿山甲,現(xiàn)如今連穿山甲的一只鱗片都找不到了!
尤鄉(xiāng)長苦笑道,是喔,以前東坑的溪谷里,娃娃魚好多啊,七八十年代,農(nóng)家不吃剁了喂豬,現(xiàn)在哪里還尋得到喔!
桂秘書說,娃娃魚的學(xué)名叫大鯢,是國家二類保護動物。中華穿山甲原本是二類,因為瀕危,今年6月已經(jīng)提升為一類保護動物了。
肖助理道,我三年前去東莞,被一個老同學(xué)請去吃一次農(nóng)家菜,一盆紅燒肉端上來,吃了幾筷子,都不曉得是什么肉,但不像是豬肉,兜底主人才告知吃的是一盆秘制穿山甲,嚇得我們一起站起來鞠躬致祭。
尤鄉(xiāng)長不屑道,假模假式!
朱縣長叉著腰站定道,被你們一路講吃,講得我肚子都咕咕叫了。
尤鄉(xiāng)長趕緊道,前面是龍?zhí)独洗?,可以去尋一家吃午飯?/p>
于是下山,先是肖助理,后是桂秘書,在路邊和樹下發(fā)現(xiàn)不少小小的圓栗子。這種栗子多半是手指頭大小,圓圓的頂,尖尖的屁股。兩個人都講是野生板栗,所以個頭兒小。邊說邊咬開赭紅色的外殼嘗吃,同時遞給朱縣長和尤鄉(xiāng)長。
朱縣長吃的一顆是苦澀的,呸呸吐了。
尤鄉(xiāng)長吃的一顆是甜的,他從肖助理手中挑出幾顆遞給朱縣長道,你嘗嘗我給你挑的,包甜。
果然。朱縣長疑惑道,你怎么區(qū)分野生栗子的甜與不甜?我也在汨羅鄉(xiāng)下呆過幾年,從小生活過的地方還有一片板栗樹林,先人種植的,那是我們小時節(jié)最愛去的地方,尤其是秋天,板栗成熟的季節(jié)。用石頭打,用彈弓射,也有爬到樹上去摘的喔。
尤鄉(xiāng)長狡黠地眨眨眼,舉起兩只栗子問,你們看看這兩只栗子有何不同?
三人趨前,都講除了外殼的色澤略有差異,一顆淡棕色,一顆深棕色,看不出有何不同。
尤鄉(xiāng)長道,深色的才是栗子,淺色的根本就不是栗子!
朱縣長一驚,下意識再呸了一口問,那是什么?
尤鄉(xiāng)長舉起那顆淡色的栗子,安撫道,沒關(guān)系,其實這個也是可以吃的。這是苦櫧,與板栗同屬一個殼斗科,沾親帶故,祖上原本是一家。
朱縣長啊啊兩聲,趕緊接過來又嘗了嘗,叫道,那就對了,我小時候吃過很多苦櫧豆腐,后來,很多年不見了喔!
尤鄉(xiāng)長拍手道,縣長想吃童年的味道,太簡單了,今天中午就可以讓你重回童年!
下山之后,在窄窄的龍?zhí)督质幸宦穼み^來,路邊或蹲或坐有些個賣菜的,腳邊的竹籃或土箕里盛著毛豆、番薯、紅白蘿卜、白菜、蕹菜、蘿卜秧子。包括雜貨店、鐵匠鋪、肉案臺、豆腐作坊和小飯館,攏共八九家店鋪吧。揀了一家尤鄉(xiāng)長眼熟、看上去還干凈的“老味道”飯館坐下,先就發(fā)一聲問,有沒得苦櫧豆腐?頭上扣一頂藏青色鴨舌帽的店主殷勤招呼道,本家沒有,鄉(xiāng)長要吃,我可以到隔壁討得來,都是當日現(xiàn)做的,蠻新鮮!
一二十分鐘時辰,桌上就擺了臘肉炒冬筍、芋梗肉絲炒酸辣椒、荷包鯉魚、酸辣土豆絲,最后端上來的是一盤油燜苦櫧豆腐。
朱縣長眼睛一亮,連夾了幾筷子到碗里,一邊吃一邊品,終于停下來感嘆道,是二三十年前吃過的味道,有一點點苦澀,也有一點點回甘,辣和香更勝過以往。
店主豎立一旁,恭敬道,那時節(jié)少油缺肉,裸豆腐澀味會更重??鄼蕉垢枰谇逅锝莸脡蚓?,讓它吸飽水,然后熱油煸炒肉末,加姜蒜辣椒繼續(xù)炒香,再放自家腌制的雪里蕻,最后放豆腐,加水、加各式調(diào)料燜熟。
桂秘書是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的,記得《紅樓夢》里的一個情節(jié),獻技道,劉姥姥當年在大觀園里吃了一道茄子,不相信是茄子。后來聽鳳姐詳解這個茄子里面,得雞肉、香菌、新筍、豆干各種美味配對,驚得舌頭都吐出來了說,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道。
尤鄉(xiāng)長道,到底是高材生,桂秘書將來得空,借你一支筆,把我們東坑鄉(xiāng)好好對外宣傳宣傳,縱使飛不來鳳凰,引得幾只打鳴的公雞落戶也好,免得我們費幾大的勁搞起一個工業(yè)園區(qū),至今還是大山里頭的小廟——冷冷清清。
朱縣長嘴邊一直在品咂,忽然兩眼放亮,將一雙筷子徑直戳在苦櫧豆腐上道,既然引進鳳凰那么費勁,或許外來的鳳凰不如雞!既然是雞,不管是公雞、母雞,不就自己孵出來得了!何勞去外面引進,勞心費力的!
桂秘書和肖助理對視一眼,又看著朱縣長,莫明其意。
尤鄉(xiāng)長試問,朱縣長是想拿苦櫧豆腐做成一道菜?
朱縣長斬釘截鐵道,不是做成一道菜,做一道菜我們來你東坑鄉(xiāng)隨便進一家小飯館吃就得了,我要做成一道席,一席宴,一道光景!讓四面皆知,八方咸聞??!
尤鄉(xiāng)長有些興奮了,再問,你是想叫一味苦櫧豆腐的香味,不僅飄出東坑鄉(xiāng),也飄出我們縣?
朱縣長道,那還用講,光是香飄東坑鄉(xiāng),那我就不是朱縣長,而是朱鄉(xiāng)長好啵?
桂秘書掰著指頭道,東邊是豬縣,西邊是猴縣,南邊是魚縣,北邊是花縣,我們中間來一個苦櫧豆腐縣?如果對稱,只能是一個字,那就叫苦縣?不不不,叫豆縣?
朱縣長站起身道,豆縣,莫非我們是大種豆子?豆縣也容易聽作豆餡的餡,紅豆餡還是綠豆餡?這個不是叫你做材料的順口溜,三個一,四個五的,現(xiàn)在我們就要分頭做調(diào)研,摸家底,一旦看清是可以推布的,就大干快上,不干則已,一干就如哪吒踩上了風火輪,紅紅火火,飛快如風!
因了這個發(fā)現(xiàn)及動議,朱縣長興奮起來,接下來沒吃飯,將一盤苦櫧豆腐扒拉一半在碗里,吃得稀里嘩啦的,另半盤被其他三人分而食之。均吃得有滋有味,吧嗒吧嗒,顏面放光。
店主聽他幾個講得鬧熱,也知曉今天過來的是本縣的一縣之主,心情大好,把鴨舌帽一把摘了,露出一頭凈頂。他講自家先前也是做苦櫧豆腐的,水缸、磨子、簸箕和脫粒的磙子都還在柴草間放著,一旦鄉(xiāng)里、縣里準備大干,他也要把父輩用過的做苦櫧豆腐的家伙尋出來,跟著縣長、鄉(xiāng)長在致富路上邁大步唦,我們回來正是想找一條路徑的。
朱縣長指著他道,你看看,我們現(xiàn)在農(nóng)民的覺悟,你出去打過工的?一看就是見過世面的。
店主點頭道,縣長好眼力,先前在深圳、東莞打過幾年工。在那里買不起房子,扎不下根,掙了一點錢,回老家來砌棟屋開個店,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像在城里那么累啵。
縣長朝他蹺起拇指道,這叫倦鳥思歸,葉落歸根。
一行起身回府。尤鄉(xiāng)長忽問,如果真搞起來,銷路是一個問題,本縣也未必有那么多苦櫧樹啊?這是另一個問題。
講來講去,你強調(diào)的就是困難吧。朱縣長反問,你聽講過一句話沒有,辦法總比困難多!當然,我們也要實事求是,先從調(diào)研做起。
很快地,我們縣的苦櫧調(diào)研隊成立了,朱縣長親自掛帥任隊長。本縣十二個鄉(xiāng)鎮(zhèn),分設(shè)十二個小組,各鄉(xiāng)鎮(zhèn)長兼任組長。規(guī)定的一個月調(diào)研次第報上來,十二個鄉(xiāng)鎮(zhèn)共有苦櫧樹1253棵。朱縣長認為,這個結(jié)果比想象的還樂觀。與此同時,調(diào)研隊已經(jīng)在兩廣等省引進種苗,并聘請南方林業(yè)大學(xué)兩位老師做種苗的培育與推廣。接下來便是最為艱難的工作,說服自留山的農(nóng)民斫伐原本的竹林、杉木,不僅在山上廣泛種植,也在房前屋后、地頭塘邊,見縫插針地種上苦櫧樹苗。
朱縣長在全縣三級干部動員會上大聲說,見過一直以來最難的拆除違建,也見過更早最難的計劃生育工作,現(xiàn)在說服農(nóng)民種植苦櫧樹,會比那兩難更難嗎?
座下百余人鴉雀無聲。卻忽然從右邊一個角落里傳出來一句,沒有最難,只有更難。
聲音雖小,朱縣長卻是聽見了,沒有困難,要我們這么多干部做什么呢?吃干飯嗎?你知道一年縣財政要拿出幾多給你們發(fā)薪水呢?
下面便有了竊竊的議論。
正是抓人心、擰成繩的時刻,朱縣長不希望走題,趕緊道,苦櫧豆腐雖苦,一旦形成一個大大的產(chǎn)業(yè)帶,就免去了我們大多數(shù)農(nóng)家每年候鳥一般地去廣東、福建和上海打工的辛苦!也免去了我們那么多留守兒童與父母分離的傷痛!你們曉得什么叫“三八六一九九部隊”嗎?
右邊的角落又傳出一句,三八婦女節(jié),六一兒童節(jié)。九九八十一,是個啥子?xùn)|東嘛?
朱縣長伸出兩只手,食指做出兩個彎鉤道,學(xué)習使人進步,思維不能僵化!這兩個九九不做乘法,九九相疊,九九重陽節(jié),形容老人喔!打工大潮席卷鄉(xiāng)村,青壯年都出去了,家里就剩婦女兒童和老人,你們講,這樣長期下去好不好?
有呼應(yīng)的聲音,不好,也耽誤毛伢子讀書。
還有道,現(xiàn)在外面打工也不好打了。
朱縣長手一劈道,所以啰,我們就要立足鄉(xiāng)村建設(shè),發(fā)展新經(jīng)濟,創(chuàng)造更美好的未來!
他強調(diào),散會以后,各級干部,尤其是鄉(xiāng)村干部,立馬行動,首先要帶頭砍去自家山地的灌木、雜木和竹子,種苦櫧。其次要動員親戚朋友種苦櫧;再是一家一戶地動員。不留余地,不見死角,不容落單!
大會散后,留下十二個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繼續(xù)開小會,繼續(xù)聽取意見及做動員。
小瀾鄉(xiāng)鄉(xiāng)長直言道,自己家?guī)ь^斫伐山林做得到,難的是動員親戚朋友一道斫伐,有的人家的杉樹林,再過兩三年正好成材了,眼望到要賣一個好價錢。如同十八啷當?shù)呐莩雎涞蒙徎ㄒ粯铀`靈的,這時節(jié)卻要掐掉她的尖尖。
下埠鎮(zhèn)的鎮(zhèn)長瞥見縣長的眉頭擰成了一條蚯蚓,強顏一笑道,姑娘的尖尖在哪里,你也看得拎清?我看呢,主要是苦櫧樹要結(jié)子,也不是頭年種下去,第二年就坐果啵。只怕眼光淺,想摟快錢的農(nóng)家等不及喔。
霞塘鄉(xiāng)的代表見言無禁忌,也跟上問了一句,只怕到時候我們苦櫧縣家家種苦櫧,戶戶都做苦櫧豆腐,銷得動啵?這個比不得家常豆腐,那是人人都愛吃??鄼蕉垢療o論如何做,畢竟還有一股子苦味啵!
朱縣長既想聽聽不同意見,一旦反對聲音漸起,他也是難以下咽。車已發(fā)動,窗已打開,起跑線上的發(fā)令槍分明鳴響了,士氣需要的是百般鼓舞,而非伸出手來強拔氣門芯??!
他鄭重道,這些你們都不用操空心,我跟林學(xué)院的教授仔細探討過,甄選好苗子,三四年就能大面積坐果,此之前,我們先把本縣的苦櫧子攏起,同時派人到外縣大量收購,先要造勢,《孫子兵法》講,“激水之疾,至于能漂石者,勢也?!庇辛诉@股勢,就能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黃豆做豆腐,普天之下皆是,沒有特色,唯有苦櫧豆腐才是獨一無二。況且現(xiàn)在講養(yǎng)生,苦櫧豆腐是天然有機食品,有說可以減肥,清涼,瀉火,降低膽固醇,延緩腦功能衰退……宣傳出去,只怕不夠賣,不怕沒人買!
是夜,朱縣長在一份《關(guān)于在全縣范圍內(nèi)大力種植苦櫧的建議》文件上批了十六個字:組織推動,落實到人;媒體跟進,推波助瀾。
如果此前你來過我們縣,幾個月之后再來,便可見山上山下、房前屋后、地頭塘邊,到處是翠綠生生纖條嫩腰的苦櫧樹苗。也有力爭上游,種下杯口粗細的,為了運苗與保持生長的需要,上頭截平,四圍的枝條也要刪繁就簡,這些較粗的樹苗移栽于屋前屋后的多,上面講,為的是有利參觀或觀光??墒且谎弁^去,就像一排排高矮不一的學(xué)童,為了守紀律剃成了整齊劃一的馬桶蓋蓋。
東坑鄉(xiāng)從一開始就是我們縣立志成為苦櫧豆腐縣的示范地。在陂頭村有三棵百年以上的苦櫧樹,環(huán)繞又種植了從指頭粗到碗口粗的幾百棵苦櫧苗木,掛牌“陂頭苦櫧示范園”。
示范園前戳著一塊水泥碑銘,上面鐫刻著描紅的介紹:
苦櫧,為國家二級保護珍稀植物。殼斗科,栲屬(或錐栗屬、苦櫧屬),拉丁學(xué)名:Castanopsis sclerophylla (Lindl.) Schott.,產(chǎn)長江以南五嶺以北各地??鄼綐潴w高大,樹冠濃密,樹形優(yōu)美,壽命長,為優(yōu)良的園林綠化樹種。殼斗有堅果名櫧子,偶見有2—3顆,近圓球形,頂部短尖,果臍位于堅果的底部,4—5月開花,10—11月開始結(jié)果成熟。櫧子為藥,具有澀腸止瀉,生津止渴之功效。制苦櫧豆腐則為佳肴,消暑,去滯,活血,化淤?!缎⊙拧に脑隆肥俏ㄒ惶岬健皷酢薄鄼降脑娖嗽婇_創(chuàng)了我國歷史上遷謫詩的先河,為后世遷客逐臣打開了發(fā)泄憂憤的窗口,屈原、杜甫等詩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它的影響。詩曰:“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維以告哀?!薄?/p>
這個時節(jié),我們縣的“七山一水兩分田”,起碼七山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風卷殘云一般,很快都種上了苦櫧樹??h文化館半年一本的文學(xué)內(nèi)刊《紅杉》易名《苦櫧》,原來一年出一本,現(xiàn)在文體局同意追加兩萬元經(jīng)費,一年出兩本。新出的這一本,打頭的是一個詩歌專輯,新詩和舊體詩都有,是一個廣泛征文的結(jié)果,主題不言而喻:苦櫧。大都是泛泛的應(yīng)時之作,有幾首倒也清新可喜。譬如:
一樹成景,一粒含秋。把苦澀深藏在心頭,卻把甘芳播向人間。
縣文聯(lián)醞釀將原本一年一度的“谷雨詩會”,改為“苦櫧詩會”。但縣中有一位舊體詩做得頗染老杜之風的語文老教師堅決反對,他的理由是,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個節(jié)氣,寓意“雨生百谷”,改成苦櫧不對吧,意頭不好喔。因他的據(jù)理相爭,詩會名稱一仍舊貫。
當各地收購的苦櫧子、苦櫧粉源源不斷運到我們縣,連國有糧倉也不能不為之騰出容身之所。這些來自江西、湖南、浙江、福建,以及四川和貴州東部的苦櫧豆腐原料,大小粗細不一,口味也有差異,有的先苦后甘;有的澀味極重,生嘗不能入口,加工也需要多道工序,反復(fù)浸泡還難以糾偏。
一旦發(fā)現(xiàn)苦櫧豆腐供大于求,各種苦櫧粉加工的食品也很快研發(fā)出來了,我們縣最有名的第一高山是月亮山,海拔1250米,“月亮山”牌的苦櫧粉之后,排著隊的是苦櫧粉條、苦櫧酒、苦櫧糕、苦櫧餅、苦櫧糖……
當遠近有人謔稱我們的朱縣長為苦櫧縣長之時,他在想,如果比照豬縣、猴縣、魚縣、花縣,把本縣簡稱為什么縣好呢?總不能叫做苦縣吧?!叫櫧縣呢?好像也不妥,跟鄰縣重音了,容易聽做豬縣。
縣文化局會同縣文聯(lián)打商量,還是那位語文老教師出了個主意,既然《詩經(jīng)》把苦櫧稱作桋,我們就叫桋縣吧。這個簡稱報到朱縣長那里,很快就被否了。他道,雖然認字認半邊,不問老先生,可是這個桋字也太冷了吧,嚴重脫離群眾??!我雖然不是學(xué)文科的,卻也了解過,這個桋,是不是苦櫧,也是有爭議的喔。
此事只好暫時擱置。
又是一年秋景,稻子待割,山葉轉(zhuǎn)黃。頭年種下去的各色苦櫧,好像發(fā)育不良的孩童,毛發(fā)稀疏,形容不整。尤其令人沮喪的是,屋前屋后那些杯口粗的樹苗大都葉子枯萎,用指頭摳開一點樹皮,掐進去才看得到逐漸遠去的綠色——憑經(jīng)驗得知,這些樹大都在慢慢走向枯死。
緊急詢之林業(yè)專家,回答是,這些苗木移植之時過大,加之水土不服,養(yǎng)育不當,成活率很低。
與此同時,月亮山牌苦櫧系列食品,費了一大筆錢在各類媒體進行幾輪轟炸之后,確實賣出去不少,卻也只占庫存的十分之二三,很快就賣不動了。放在倉庫里,既占用地方,又占用資金。銷售方法不能太傳統(tǒng),也要與時俱進喔,于是模仿當下的網(wǎng)絡(luò)美食紅人李子柒,這邊請了一個團隊,打造一個00后的靚麗女子名“苦櫧妹”,這個娉娉婷婷、容貌嬌美的“苦櫧妹”也是一語不發(fā),拍攝的是山上苦櫧的采摘、暴曬、浸泡、磨漿、過濾、加熱、成塊、切割、再浸泡……以及制成佳肴的全過程。
上微博、進抖音、聯(lián)快手……費了老大勁頭,“苦櫧妹”得到的社會化反響,還沒得一塊瓦片削向水面飛起的漣漪多。縣政府發(fā)文,讓機關(guān)干部帶頭轉(zhuǎn)發(fā)抖音和快手,抖了幾抖,很快就偃旗息鼓了。
面對各路傳來的不利消息,尤其是不斷有農(nóng)民上訴,提出山林被強令種植的苦櫧樹占據(jù),嚴重影響了原本應(yīng)有的竹木收入,朱縣長頭都脹大,個把月都沒睡一個囫圇覺,夢里都聽到人家叫他苦櫧縣長,有些人吐字不清晰,干脆就省去了一個櫧字,成了簡練的“苦縣長”。
朱縣長利用到省城出差的機會,去財大拜訪了一位他尊敬的退休多年的經(jīng)濟學(xué)家,那位教授耐心聽完縣長的娓娓敘來,看著眼前這位五十出頭的老弟,鬢生華發(fā),兩個大大的眼袋襯托的是兩只炭畫過一般的黑眼圈,不由心生同情。他分析給這位老弟聽,你調(diào)研不可謂不辛苦,干活不可謂不賣力,爬山涉水,東進西出,起早睡晚,兢兢業(yè)業(yè),可為何求仁不得仁,天不從人愿呢?你想過沒有,野菜里面還有馬齒莧、魚腥草、蒲公英,還有蕨啊,野蒜啊,是不是都是藥,也都是菜?是不是也都可以清這個補那個?是不是都可以做成有機產(chǎn)品?都可以??!為什么卻都沒有像蘿卜青菜各有所愛,走向千家萬戶,進入一日三餐?
朱縣長若有所思地喔了一聲。
教授是過來人,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為了堅持一些常識他吃過很多無妄的苦頭,那樣的日子希望不再幽靈重現(xiàn)。教授吃了一口茶,繼續(xù)道,北方的蘋果、大棗,南方的橘子、香蕉都可以做成產(chǎn)業(yè),還有南方產(chǎn)的板栗、沙田柚、菠蘿、百香果……也行,可同樣是南方的菠蘿蜜就不行,菠蘿蜜不是菠蘿,菠蘿是鳳梨科鳳梨屬,菠蘿蜜是??撇ぬ}蜜屬。道理講透了就很簡單,要為人們普遍接受的菜蔬和水果才能普及,行世。
朱縣長問,那榴蓮呢?榴蓮很多人不適應(yīng),避之唯恐不及,在東南亞卻是鼎鼎有名的水果之王??!
教授略一思索道,榴蓮是一種很特殊的水果,價格昂貴,因其氣味濃烈,愛之者贊其香,厭之者怨其臭。我有一位老友,對榴蓮的喜愛到了如醉如癡的地步,可以當飯吃。榴蓮是純熱帶作物,經(jīng)濟價值很高,如果你那里能劍走偏鋒,培植出來,功德無量,一下子就可以打個經(jīng)濟翻身仗。但你肯定不行,榴蓮是一個火燒鬼,要一年四季的高溫,氣溫二十多度以上。這也是常識,常識不可違背。幾十年以來,我們吃了很多苦頭,從一個基本點看,就是違背常識。
朱縣長苦惱道,你的意思是,可以劍走偏鋒,我勞心勞力搞苦櫧豆腐,正是如此啊,可是得到的結(jié)果卻是,此路不通。讓老百姓陪我吃苦了賠錢了,我這老大不小的一張顏面往哪里放喲!
經(jīng)濟學(xué)教授仰身道,《呂氏春秋》里有一句,以貍致鼠,以冰致蠅,雖工不能。
挨近年底,朱縣長被調(diào)任市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副局長,保留正處待遇。
臨走他又去了一趟東坑鄉(xiāng),此行他沒告訴任何人,只讓桂秘書開車,先到了陂頭苦櫧示范園,但見那三棵老苦櫧樹濃蔭如蓋,經(jīng)冬不凋。那些后種的苦櫧苗則七歪八倒,周邊蔓生著一人多高的蒿草,絮花亂飛,早將那一塊水泥碑銘遮去多半。
離開示范園,又開車來到龍?zhí)督质?,在“老味道”飯館門前停下。朱縣長下車前扣上墨鏡,穿上風衣。
進去之后,戴藏青色鴨舌帽的店主迎過來,鼻子凍得通紅,縮著手寫菜牌。
他沒有認出一年前的秋上來過此店吃飯的縣長。
桂秘書第一道菜就點了肉沫辣椒燜苦櫧豆腐。
店主啊啊道,沒有這道菜喔。
桂秘書問,沒有原料嗎?
店主道,是的喔。原先做豆腐的關(guān)張了,去了東莞,幫打工的崽帶孫子去了。
朱縣長眉頭一蹙問,前一段家家戶戶都有,現(xiàn)如今見鬼了,你家一點存貨都沒得嗎?
店主道,原先有蠻多,放久了怕霉掉,上個月都給人家拿去喂豬了!什么東西就怕鬧熱起來一窩蜂,吃多倒了胃口,就再沒人過問了!
桂秘書不悅道,那你不能留一點在冰箱里,我們?nèi)ツ赀^來,還點了苦櫧豆腐喔!
店主一愣,眨巴眨巴眼道,我們這山路邊,不比得城里,就算你們一年必來一次,哪里曉得你們今天過來,將將好就要點一道苦櫧豆腐唦!
朱縣長倏然起身道,沒有,我們就不吃了。
桂秘書拿起包跟在身后,快步跨出店門。
店主在后面叫道,莫走唦,還有冬筍煲雞,藜蒿炒臘肉,油燜麂子肉……
車子顛簸著開往縣城。后視鏡里,桂秘書見朱縣長頭一歪,好似困著了。
忽聽他嘰咕了一句,“激水之疾,至于能漂石者,勢也?!薄?/p>
好一陣,桂秘書都不曉得縣長是自言自語,還是夢囈。
后記:現(xiàn)如今,你若是到我們縣來,想買一點土特產(chǎn),在一些老店里還是找得到苦櫧粉加工的食品。只不過里面的苦櫧粉含量,遠不像大干快上的那一年含量那么高??鄼椒鄣暮恳话悴粫^百分之十五到二十,其它的便是面粉、飴糖、果脯、菜脯、色素與調(diào)味劑。
你嘗一嘗,化過妝的苦櫧糕、苦櫧餅、苦櫧糖……是不是覺得比單純的苦櫧豆腐口感好很多呢?
南翔,教授,作家,著有小說、散文、評論《南方的愛》《大學(xué)軼事》《前塵:民國遺事》《女人的葵花》《叛逆與飛翔》《當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新論》《綠皮車》《抄家》等十余種;作品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上海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百余篇,作品在江西、北京、上海、廣東等地獲獎20余個,小說兩度提名魯迅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四度登上中國小說排行榜;另發(fā)表有非虛構(gòu)“中國手藝人”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