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某日，與一位小說家，聊起在讀的一本小說。我說喜歡這個作者筆下的亂世和那亂世里的窘迫人生。相比設(shè)計謀殺的細節(jié)，他更迷戀謀殺發(fā)生之前的生活。未等我說出小說家的名字。他就問，這個人是不是寫過《砂器》？我頗為驚訝。沒錯，的確寫過，他就是松本清張。我問，憑借這幾句話，你怎么就知道我說的是松本清張。小說家說，他太獨特了，你說他寫謀殺，但不迷戀謀殺，還喜歡寫亂世，一想就是松本清張，不會有第二個人了。

松本清張

想來也是，松本清張的小說風格獨樹一幟，是社會派推理小說開宗立派的大家。社會派推理小說的重心其實不在推理，而在謀殺發(fā)生時的社會百態(tài)和世間眾生相。案件不過是松本清張揭開社會傷口進行觀察的工具。相比于制作精美的工具，展示社會傷口才是他的最終目的。單從塑造偵探而言，松本清張不是我心儀的小說家，我更喜歡勞倫斯·布洛克和雷蒙德·錢德勒，他們都不算是癡迷設(shè)計謀殺橋段的小說家。我喜歡他們筆下的偵探人物，比如布洛克的雅賊伯尼、錢德勒的酒鬼偵探馬洛，都是浸染著某種生活習性的人。人無癖好不可交，小說人物也一樣，那些滿身缺點卻又散發(fā)著天真氣息的人物，都值得仔細“讀”交。閱讀的迷人之處，就是在書中遭遇與自己有相同習性的人物，所謂辨認出他們，聽其聲，見其人，與之同呼吸，開懷大笑，潸然落淚，就是在這些人物身上看見了自己。有幸的話，通過他們還能將自己引往更遠的去處。人以群分，現(xiàn)實生活中也一樣，相交者多是同類。一般偵探小說家多著意塑造有個性的偵探，松本清張不一樣，他無意塑造性格分明的偵探形象，他更愿意在罪犯身上花心思。讀松本清張的小說，我記住的不是精明強干、任勞任怨的偵探，而是各式各樣走投無路的罪犯，尤其是那些困于亂世窘境不得脫、最終難免墮入深淵的心靈。

亂世潛入松本清張的筆下，不是松本清張多喜歡亂世，而是他自己生逢亂世，必然地，對亂世的體察就深。這是松本清張個人的不幸，卻是小說家松本清張的大幸。松本清張生于一九○九年，家里是做小生意的，父親潦倒，一家貧寒，長期生活于社會底層。小學(xué)畢業(yè)后，家里無力繼續(xù)供他讀書，他就去學(xué)工做雜役。二戰(zhàn)期間，松本清張被派去朝鮮服役兩年，回國后生活更為慘淡。戰(zhàn)后的日本就是亂世。一直到四十歲，松本清張的生活就是竭盡全力四處賺錢，以維持基本生活。這些都可以在松本清張的自傳《半生記》里讀到。一本邊讀邊會感嘆“真是窮絕了”的傳記，行文平實，情感卻濃烈至深。戰(zhàn)前的窮困，戰(zhàn)后的凋敝，緊緊裹著松本清張。這些窘迫的境遇都進入了松本清張的小說。無論一個作家使用何類文體，沒人可以將自己所處的時代生活——特別是貧窮的歲月——撇除干凈。 

《半生記》

何謂亂世呢？在松本清張這里，先是生計的沉重，為一飯一粥發(fā)愁，為養(yǎng)兒育女一籌莫展，僅衣食二事就壓得他喘息不過來。其二是秩序的崩潰，生活秩序、經(jīng)濟秩序、政治秩序都陷入一片混亂，犯禁走險的人就多了。秩序之用，只有在秩序遭到破壞時，才能讓人深切體悟到秩序的重要，就像呼吸在平日里難以察覺，唯有在呼吸困難時才能體會它的不可或缺。其三是安全感的喪失。朝不保夕，得過且過，隨時處于無望的境地，亂世中人不得心安，正如杜甫詩言，亂世少恩惠。松本清張回望這半生亂世所經(jīng)受的苦難，言語質(zhì)樸如水，緩慢講述，大苦輕言，大道至簡，《半生記》至簡卻至真。有人竟然抱怨此書乏味，不如松本清張的小說精彩，讓人瞠目結(jié)舌。越是沉重的東西，最好的敘述就是波瀾不驚，從容道來。懂的人自然就懂，不懂的人就算是高聲吶喊，他們依然木訥無感。

幸好還有寫作，寫小說拯救了松本清張。四十一歲時，依然一事無成的松本清張，參加了一次小說比賽，得了三等獎，獎金有十萬日元，約合二百七十八美元。這給了他一點信心，獎金也緩解了養(yǎng)家壓力。兩年后，松本清張寫出了《某〈小倉日記〉傳》，獲得了第二十八屆芥川獎，這是真正的文學(xué)入場券，他的職業(yè)寫作生涯由此開啟了。此后便一發(fā)不可收，四十余年里，松本清張創(chuàng)作了近八百部作品，平均每年近二十部，其勤奮程度可見一斑。如何理解這種近乎拼命的勤奮？不得不寫？不能不寫？有沒有一種可能，前半生無望的窮困，加之生活的不確定，讓松本清張感到了恐懼，一旦找到了寫作—堪稱一家人生活的救命稻草—就會牢牢抓住不放，唯有不斷地寫下去，才能避免過去的困境重新回來。松本清張是否會臆想，如果有一天漸漸變好的生活突然被人剝奪，重新退回那亂世的泥淖里，他會如何面對，束手就擒，還是奮力反擊，哪怕因此墜入深淵？還好，松本清張沒有機會面對這類危機，因為作品很受讀者歡迎。他根本來不及寫。據(jù)說有許多編輯守候在他家門口，等著松本清張從樓上吊下一個籃子，里頭放著寫好的連載稿件。輪到的編輯便拿起稿子，飛奔回報社去排版。感謝寫作的回報，松本清張一家人一點點爬出了生活的泥潭。 

這種患得患失感不曾發(fā)生在松本清張的生活中，但以極為激烈的方式，存在于他的小說里。因為害怕他人的出現(xiàn)，對現(xiàn)有的生活形成威脅，有人痛下殺手，企圖封鎖過去的記憶，維持已有的生活秩序。在長篇小說《砂器》中，青年音樂家設(shè)局殺掉當年幫助過他的老恩人，他以為，老先生的出現(xiàn)，會揭開他不堪的過往和卑微的出身，從而毀掉他的前程。微妙在于，當小說家將青年人受過的苦難逐一展現(xiàn)時，我們能體會到小說的深層信息，一個經(jīng)受社會苦難而活下來的幸存者，其內(nèi)心深處始終藏著難以平息的焦慮、恐懼和風聲鶴唳。過去的生活記憶都是導(dǎo)火索，毀滅記憶—殺掉當年的見證人—成了青年人擺脫困境的“自救”方式。在文學(xué)的邏輯世界里，這一步邁出，就踏進了深淵，然而罪犯總會寄望于僥幸，為此押上一生作為賭注。犯罪人未嘗不明白，賭輸了就將一無所有。這是生逢亂世之人的宿命，無法面對苦心經(jīng)營從而有了轉(zhuǎn)機的新生活被毀掉的可能，所有的可能都被視為敵人。為了加劇這一撕裂構(gòu)成的張力，松本清張不惜設(shè)計冒犯讀者道德感的情節(jié)，即年輕人的恩將仇報。至今仍有讀者對此心存不滿，認為年輕人并不需要殺掉恩人，一樣可以維護他目前的地位，何況善良的老人并不會真的說出秘密。這源于我們難以理解一種現(xiàn)實，即一個人內(nèi)心的最大恐懼—新生活秩序被毀滅被剝奪的恐懼—足以摧毀這個人對他人的信任。

如何理解從泥淖里爬出來的人，如何理解對失去的恐懼，如何理解亂世求生的蕓蕓眾生？松本清張是不是有言外之意？沒錯，這是一場非法謀殺，而且道德敗壞，然而即便如此，整個事件不正是一出亂世悲劇嗎！

二

“亂世”這個詞，在小說集《絢爛的流離》中就藏著悲劇意味。

十二篇短篇小說，以一顆鉆石在時間河流中的漫游為線索，寫了很多殺人案和漫長的生活，生意人的窘迫，各種關(guān)不住的欲望，以及情殺、暗殺、仇殺、虐殺，凡此種種，寫盡了日本二戰(zhàn)后的茍全性命于亂世。我喜歡松本清張筆下的亂世景象，以及亂世中艱難活著的人。亂世是迷人的，因為亂世里人的命運充滿變數(shù)，意外隨時發(fā)生。變數(shù)就是不確定，不確定的事物總有其迷人之處?！督k爛的流離》里的命運就多不確定。熱鬧中的孤苦伶仃、亂世里的討生活、人情冷暖下的掙扎，是松本清張賦予推理小說的光彩。

如果說命案是非正常生活的話，那如何面對死亡事件，考驗的便是小說家的小說觀念。這和松本清張的小說主張有關(guān)系，因為不滿意“本格派”的鉆牛角尖和“變格派”的肆無忌憚，松本清張?zhí)岢隽诵≌f革命—“清張革命”。他主張：“犯罪小說需要變革了，探討犯罪動機和塑造人物是相輔相成的。當一個人被逼得走投無路時，此刻的心理狀態(tài)就形成了犯罪動機。但是，過去總把犯罪動機千篇一律歸結(jié)為個人原因，比如為了留戀紙醉金迷去圖財害命，或出于庸俗不堪的艷事而殺人，庶幾成為一種公式，沒有特殊性。除了動機，還應(yīng)當加上社會性，推理小說的路子就寬闊多了?！彼杀厩鍙埖乃^社會性和一個人的走投無路，是經(jīng)典文學(xué)的題中之義，移植到類型小說就是創(chuàng)造。松本清張旨在重建新的推理小說風格，或曰美學(xué)。他反感推理小說的舊魂靈，率先要改造的就是犯罪動機個人化的老模式，給動機加上社會性這一味藥，這是松本清張開出的新方子，亂世便是這方子的藥引。人性的幽暗和社會性的開闊，一旦綜合地植入犯罪動機，小說就豁然開朗。從中我們能識別出松本清張的文學(xué)野心，他顯然不滿足于創(chuàng)作一般的犯罪小說，而是以小說的方式去記錄小說家發(fā)現(xiàn)的時代生活和時代情感。這一“清張革命”將推理小說從單純的消遣讀物中剝離了出來，成為推理小說的價值取向，影響了后來很多日本推理小說家。 

犯罪動機可以是一個閃念，但不會是心血來潮。謀殺不是意外的事件—雖然常被偽裝成意外，而是思慮周詳?shù)木陌才?。作為文學(xué)事件，犯罪要抵達社會性的廣闊度，意味著小說家必須整體地打量此事件，而不是孤立對待，必須對閃念發(fā)生時的具體時代詳加考察，而不是一筆帶過，如此才可能得到一道啟示—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必定引發(fā)此類案件。小說家筆力足夠雄厚的話，讀者就能登堂入室，否則讀者面對的將會是一堵墻，墻后面還是墻。

《絢爛的流離》展現(xiàn)了松本清張的小說主張。其一，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偵探，小說的主角不是警察，也不是私人偵探，而是事件。因為小說的重心是犯罪發(fā)生之前的社會生活，警察成為“打醬油”的也就不奇怪了。松本清張筆下的偵探在“破案”方面，表現(xiàn)得像普通人，常常沒有思路，不知從何下手。有的案件是在事過境遷之后，因為偶然的機緣才得以破案。當然，松本清張的偵探都兢兢業(yè)業(yè)，百折不撓，職業(yè)精神可嘉。其二，關(guān)于謀殺的詭計、謀殺的過程，本是多數(shù)推理小說家極力要渲染的橋段，要一點點往外吐的。松本清張反其道而行之，不僅無意遮掩，還大方地一股腦兒告訴讀者謀殺過程，有時候言簡意賅到只需半頁紙。在代表作《點與線》中，松本清張在小說結(jié)尾處，用一封信將謀殺過程做了交代，對謀殺的設(shè)計者（一位患病只能在家休養(yǎng)的女性）未做更多的描述。對鐘情于復(fù)雜詭計的讀者來說，松本清張的做法多少顯得過于慷慨。普通讀者會期望小說家小氣一些，吝嗇一點，吊著欲望往下講，慢慢營造解謎的過程。但是在松本清張看來，破解案件雖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亂世生活之詭異，之深淵，之匪夷所思，質(zhì)言之，就是生活本身。

松本清張對被亂世生活圍困的人們懷有同情之理解，并愿意他們都有好的結(jié)局，至少是安靜的普通生活。松本清張對掙扎于生活深淵的人們很熟悉，可以輕易地辨認出那些為了求生而鋌而走險的人們，繼而對他們抱以同情。一個想反抗生活的人，試圖掌握自身命運的人，一旦出現(xiàn)在松本清張的小說里，就會得到他的青睞。這與松本清張的自身經(jīng)歷有關(guān)，只有一個吃過現(xiàn)實生活苦頭的人才可能對另一個正在吃苦頭的人物持有平等的理解。否則，推理小說家沒有理由讓殺人者躲過警察的法眼。我們有理由相信，現(xiàn)實中的種種謀殺，歸之于法律則結(jié)局同一，歸之于文學(xué)則有著絢爛的流離。

短篇《夕陽下的城堡》寫一個女人，經(jīng)人介紹嫁給一戶財主的兒子，婚后發(fā)現(xiàn)被騙了，老公是一個癲癇患者。介紹人不可能不知道隱情，離婚之后這個女人被介紹人糾纏羞辱，終于找到機會將他“意外地”殺死在酒店。小說最后寫到，這個女人原以為警察局會派人來找自己，可是直到最后也沒有人來。從此她開始了在父親經(jīng)營的古董舊貨店上班的日子，寓意為恢復(fù)了正常的日常生活。松本清張對小說人物的同情由此可見，對遭受侮辱、被欺騙的女子，他給予了超乎法律之外的善意理解。業(yè)務(wù)能力稍高一點的警察，就能輕易發(fā)現(xiàn)疑點，找到破綻，繼而破解這件案件，懲罰殺人者。為了求生而殺人，即便情有可原，不等于可以賦予殺人以合法性，松本清張當然知道這一點。松本清張沒有這樣做，理由不外乎一個小說家心存的善意，以及對意外可能存在的信念。對那些欺辱別人的惡行，如果不能繩之以法，替天行道是否可以得到寬恕？在法律中不可以，而松本清張在小說中寬恕了他們，并安排他們開始了新的生活，當然也是擔驚受怕，終生也未必安寧的生活。

這是一種來自文學(xué)的善念，一種對悲劇委婉的回應(yīng)。

三

在一個犯罪故事中，死亡必不可少，否則故事講不下去。死人是一個犯罪故事的開始，而不是結(jié)束。這是一個基礎(chǔ)設(shè)定，作者和讀者的一個契約。類型小說就是一種契約游戲，作者扮演制謎和解謎者，讀者既扮演觀眾，又扮演無形的裁判。不過，松本清張不會輕易給讀者做裁判的機會，他與讀者訂的契約，內(nèi)容不只在故事，而在故事之外的玄妙和設(shè)想。好的小說家會在滿足讀者欲求的同時，期望讀者跟著他再往前多走幾步。

為了將故事講下去，有些小說家的手法堪稱拙劣，他們挖空心思地制造死亡，讓故事經(jīng)常中斷，比如案情剛有點眉目，知情人就不出意料地被害，如此反復(fù)。這不值得大驚小怪，平庸的小說家太多了，相比于創(chuàng)造性地設(shè)計謎語，他們的能力只夠重復(fù)橋段。幾番山窮水盡，最終當然是柳暗花明。這談不上有多難，頂多費點周折，無非是把破案的過程拉長一點，卷入死亡的人設(shè)多一點，再靠近結(jié)局就行。犯罪小說必須有一個結(jié)局，這是一條寫作者都會遵守的行規(guī)。即便開放式的故事，依然需要一個文本意義上的結(jié)束。真正文學(xué)意義上的困難，不是安排一起死亡并予以破解，而是生活怎么淪落到非死不可。好的小說家會在這一結(jié)尾中夾帶私貨，引著有思考能力的讀者去理解這一種非死不可，并賦予它一種價值，比如正義、荒誕和悲劇感。無論哪一種意義，都會在作品經(jīng)受時間的洗刷中被擦亮，被理解，被感知，還有被傳遞。東野圭吾就繼承了松本清張的部分衣缽，將社會派推理小說往前再推進了一步，他的長篇小說代表作《白夜行》和《嫌疑人X的獻身》就是關(guān)于悲劇的細證。

松本清張的心思，即他念念不忘的“一個人被逼得走投無路時”，就在“被逼”的過程以何種方式展開，推導(dǎo)人在亂世中走到謀殺這一步。不是松本清張沒有能力設(shè)計巧妙的謀殺，事實上他的設(shè)計足夠精妙，只是他志不在此。如此一來，松本清張最終要讀者參與破解的，就不是案件本身，而是案件事發(fā)前后的世道人心和命運，我更愿意稱之為悲劇意識。一種更為闊大的命運籠罩在他們身上，如陰影一樣，擺脫不去。這便是亂世的悲哀?！渡捌鳌肪褪且徊勘瘎?。松本清張不會開口直接道破，就像李健吾評論沈從文《邊城》說的那樣：“這一切，作者全叫讀者自己去感受。他不破口道出，卻無微不入地寫出。他連讀者也放在作品所需要的一種空氣里，在這里讀者不僅用眼睛，而且五官一齊用—靈魂微微一顫，好像水面粼粼一動，于是讀者打進作品，成為一團無間隔的諧和，或者，隨便你，一種吸引作用?！崩罱∥嵯壬O(shè)想的讀者，是高明且耐心的讀者。只有這樣的讀者才配得上玲瓏心腸的小說家。我們所期望的理想狀態(tài)，是好作家和好讀者相輔相成。現(xiàn)實多為蹺蹺板，此起彼伏。而今的粗糙年代里，兩者都在式微，好作家鳳毛麟角，好讀者寥寥無幾。

推理小說里的謀殺，可簡單分為兩種：一是主動殺人，為取利；二是被動殺人，為求生。主動與被迫之間，橫著的是小說家的善意和同情。在松本清張的筆下，殺人取利者被小說家送進了監(jiān)獄，得到了應(yīng)有的下場，大多合乎道德。為求生而殺人者，則多少得到了松本清張的眷顧與同情。同情是一種能力，甚至是一條紀律，好的寫作者會下意識地遵守這條紀律。什么是同情？不是居高臨下的俯視，不是上帝視角，不是可憐和惋惜，也不是惱怒和埋怨。同情是設(shè)身處地，與深陷事件中的人共同呼吸。要做到這一點，需要小說家放棄一部分自我，放下一點尊嚴，將自己放進故事中，乃至想象災(zāi)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無論是想象自己是見證人還是受害人，都需要小說家的同情心發(fā)揮作用，體會比殺戮更駁雜的情緒。

小說生活與現(xiàn)實生活的微妙之處，在于小說家可以賦予小說生活一種懸置，在結(jié)局來臨之前，以中斷或者暫停的方式，制造小說生活結(jié)束于此處的樣子。松本清張對亂世中罪人的理解，表現(xiàn)為用懸置為他們營造現(xiàn)實生活未被摧毀的幻象。不同于現(xiàn)實生活的綿綿不斷，一段小說生活總會有一個結(jié)束。小說需要一個結(jié)局來克服對現(xiàn)實生活的亦步亦趨，謀殺就很好地扮演了這一結(jié)束者。謀殺可以是對一種失序生活的終止，甚至是對陷入深淵中的命運的救護。理想的生活都有一種良好的秩序。秩序的產(chǎn)生需要維護，也會遭遇破壞。對意在自我保護的謀殺，松本清張意識到了謀殺對生活的中斷，并不忍心給謀殺者一個簡單的道德評價，也不忍心將“兇手”送進監(jiān)獄。在松本清張的小說中，這樣的角色不止一個。

短篇小說《車票》，寫了一個老實的買賣人，經(jīng)營舊貨店的男人，因為一缺本錢，二缺賭一把的冒險精神，只好最大限度地做好手中的買賣。偏偏他又不甘心，想擴大生意規(guī)模。結(jié)果被一個慣犯盯上，騙他借錢投資一樁生意，結(jié)果都打了水漂。在騙子去殺人滅口時，生意人陰差陽錯地將騙子燒死在草垛里。松本清張知道舊貨店老板參與了謀殺，應(yīng)該受到懲罰，但對本性不壞的人抱有的隱隱同情，讓松本清張主動為他設(shè)想解脫的辦法，借一把大火燒掉了犯罪痕跡，送他回到了之前的日常生活，繼續(xù)做他的舊貨店生意。且不說看見過死亡的老板，在以后的生活中是否真能坦然度過，至少松本清張做了他能做的工作，讓小說生活結(jié)束于此，此后的生活交給讀者，也交給現(xiàn)實生活。

我愿意將松本清張的小說世界理解為一種可能的文學(xué)生活，是他對身處的時代進行體察之后的表述和想象，想象一種可能的美好生活。這種美好生活以寧靜的日常，克服了悲劇性的時代暗影。稍有文學(xué)抱負的寫作者，無不在費盡心思處理一個問題，如何把對現(xiàn)實時空的感知納入筆下，即一個小說的寫作與他所處的時代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同時突破這一聯(lián)系，修建一個小說家的桃花源。松本清張從原本正常的生活中，捕捉到一個小小的壞線頭，慢慢往下拉扯，一件看似完好無損的衣服被拉成了破碎的物件。松本清張的亂世、太宰治的自毀，殊途同歸，都是對戰(zhàn)爭的清算，直指戰(zhàn)后日本的匱乏和衰弱，也何嘗不是在自證一種壞的生活。東野圭吾將松本清張往前推了一步，準確地說，是將松本清張無意寫盡的那一部分，即如何設(shè)計一個無懈可擊的完美殺人方案，進行了技術(shù)提升，同時繼續(xù)抓住時代和社會生活對人的影響，正如《嫌疑人X的獻身》中的數(shù)學(xué)天才，用生命作為代價，設(shè)計了如數(shù)學(xué)題一般嚴謹?shù)牟辉趫鲎C明和殺人謎題。一個如此有數(shù)學(xué)天賦的人，淪落至此，僅僅是因為缺乏愛嗎？更遑論那些流落街道、幾無身份的流浪老人們。

松本清張自如地將人物在時間線中移動，輕輕一筆，就是數(shù)十年，難以承受的命運之重，在時間里顯得如此輕盈。作為小說技巧，這取決于小說家的時空感知能力，取決于他對生活河流和時間河流走向的確認，以及對生活會中斷，但不可能被摧毀的信念。

本文首發(fā)于《書城》（2021年5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