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21年第3期|朱山坡:永別了,瑪尼娜(節(jié)選)
那天下午我剛給腦病患者做完一床手術(shù),走到醫(yī)院走廊外透透風(fēng),忙了三個多小時,休息一下。我的女助手體貼地給我遞上一杯黑咖啡。我驚訝地問:“怎么那么黑?”平時她都給我做奶白色的卡布奇諾的,但今天她似乎故意給換一種口味。助手說:“還有更黑的在等著你?!?/p>
什么意思?我莫名其妙。這么多年,我只喝卡布奇諾的。
女助手遙指走廊另一頭的候醫(yī)區(qū),面帶不易覺察的嘲諷,神秘地道:“有一個故人在等你。”
女助手話音剛落,一個高大的黑影從走廊的另一頭走過來,像一頭直立行走的熊,幾乎遮擋或吸走了走廊的所有光線。我的眼前一片黑。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或者風(fēng),撲面而來。我揉了揉眼睛,黑影已經(jīng)走到我的跟前,發(fā)出一陣能驚醒深度麻醉病人的笑聲,并張開粗長的雙手作擁抱狀。
“親愛的老宋!終于見到你了!”熱烈而親切,只是吐詞帶有明顯的老外腔。
一堵巨大的胸脯向我撲過來,我來不及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將我抱緊。但我很快明白過來了,因為我熟悉這樣的擁抱,而且我曾經(jīng)很享受她飽滿胸脯的猛烈撞擊。只是在我的單位,眾目睽睽之下,我很尷尬。在女助手的幫助下,好一會我才掙脫她。
瑪尼娜。是的,是她。
瑪尼娜撒嬌地推了我一把,嗔怒道:“我來中國了。你竟然不接我的電話!我只能到這里找你了?!?/p>
做手術(shù)的時候我是不能接電話的,而且我的手機在女助手那里。
“是你接的電話?并告訴我老宋在這里?”瑪尼娜轉(zhuǎn)身看著女助手問。
女助手對我點了點頭。同事們看到一個女黑人站在我的面前,紛紛給我豎起大拇指。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我向他們解釋說,一個非洲朋友,援非的時候認(rèn)識的?,斈崮群敛灰娡?,不斷地?zé)崆榈叵蛩麄冋惺终f:“嗨!”瑪尼娜穿緊身牛仔褲,寬大、低胸白色T恤,爆炸式的黑發(fā),戴著跟手鐲一樣大的銀耳吊環(huán)。除了牙齒,臉黑油油的像涂了一層瀝青,而豐滿得夸張的胸脯驚呆了我的同事們,簡直是座小山峰,哪怕她輕輕喘氣它們也在抖動,仿佛隨時要掙脫逃離她的身體。在非洲的時候,我們的隊友都把瑪尼娜的雙乳稱為“乞力馬扎羅”。她的身材不算肥胖,腰不粗,臉不闊,脖子細(xì)長,只是屁股因為過于飽滿而往后翹了起來。在盧旺達(dá),她稱得上美女。
越來越多的同事從科室里涌出來,假裝從我們身邊路過,乘機打量瑪尼娜,然后深吸一口氣,沒有跟我們糾纏,給我拋下一個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后匆匆離開。快到下班時間了,我趕緊帶著瑪尼娜逃離我的醫(yī)院,把她塞進我的車,到中山路一個偏僻的小餐廳坐下來。
瑪尼娜是昨天剛到南寧的,將在廣西醫(yī)科大學(xué)學(xué)習(xí)一年中醫(yī)。四年前從非洲回來后,我將手機號碼換了,她一直聯(lián)系不上我。昨天她找了學(xué)校校友會找到了我的新手機號碼。
“你過得還好嗎?”瑪尼娜不笑的時候蠻嚴(yán)肅的,一臉正經(jīng)地問我,仿佛擔(dān)心我過得不快樂,她見不得朋友郁悶的樣子。
我說:“還行。整天忙碌,既累又愉快。沒有什么?!?/p>
“如果在這里過得不開心,我?guī)慊胤侵奕ァ!爆斈崮日J(rèn)真地盯著我,希望我說話還像過去那樣誠實。
我說我的工作、生活還不錯,很舒適,而且我當(dāng)上了科室副主任,有科研項目,配備了助手,還帶研究生,是學(xué)科帶頭人,每年有論文在核心期刊發(fā)表,是醫(yī)院里的明星醫(yī)生,跟四年前相比,大不一樣……
“你的妻子呢,還愛你嗎?還爭吵嗎?”瑪尼娜打斷我的話,“我說的是愛情,沒有愛情你怎么活下去?”
我說,現(xiàn)在我的家庭很和睦,很安定團結(jié),去年,我換了新房子,大平層,裝修全是妻子操辦的,她還特意買了全套非洲原木進口的紫檀紅木家具,女兒的玩具都是非洲的動物,我們一家三口計劃好了,明年去非洲旅游……
瑪尼娜無法掩飾她的沮喪情緒,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更黑:“還有嗎?”
“現(xiàn)在我很好,很開心?!蔽倚Φ馈?/p>
圖片
“你不要騙我,你根本不像你說的那樣開心,至少沒有在盧旺達(dá)時那樣開心。但中國實在太好了,你怎么可能因為不開心而離開?”瑪尼娜緊張的表情松弛下來,舉起一杯啤酒一飲而干,身體往椅子后狠狠一靠,用狐疑而垂憐的眼光看著我。
瑪尼娜是盧旺達(dá)一個胡圖族酋長的女兒,畢業(yè)于基加利一所醫(yī)學(xué)院。四年前,我作為援非的醫(yī)生被聯(lián)合國衛(wèi)生組織安排在盧旺達(dá)工作。瑪尼娜是護士,雖然比我小五歲,但怎么看也像是我的姐姐?,斈崮鹊谝淮我姷轿視r,竟然瞧不起我:中國怎么派一個乳臭未干的醫(yī)生來盧旺達(dá)?她警告我:不要被血淋淋的尸體嚇尿了!那時候,盧旺達(dá)戰(zhàn)火紛飛,傳染病流行,病死的人隨處可見,醫(yī)護人員根本就不夠用。我駕馭手術(shù)刀的水平很快讓瑪尼娜刮目相看。
“你的刀法比我們部落里最厲害的刀手還牛!”瑪尼娜心悅誠服說,“但是,在盧旺達(dá),僅靠技術(shù)還不夠。”
我不滿她假裝高深,故作傲慢地問她:“還需要什么?”
“愛?!爆斈崮日f。
作為醫(yī)生,我心底里從來充滿了愛。如果心里沒有愛,我會主動請纓到非洲來?
我鄙視地瞧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而去。她卻一把抓住我說:“我從你的眼神里看不到愛。”
我說:“我的愛能滋潤整個非洲大陸。你信不信?”
她笑了:“我信,但我說的是愛情。你心里只有愛,但沒有愛情?!?/p>
我立刻要奮力反駁,卻一時無言以對。
“在中國,沒有愛情也可以活得很好;但在盧旺達(dá),沒有愛情無法活下去。”瑪尼娜冷眼看我,算是警告嗎?
我們的醫(yī)療隊無法在固定的地方安營扎寨地工作,像赤腳醫(yī)生,像流動診所,甚至像游醫(yī)一樣,經(jīng)常穿過密林、河流、沼澤、荒山和部落的村子,有時還要夜行于漆黑的人跡罕至的荒野,不時陷入險境。不分晝夜,搶救病人,治療傷者,消毒防疫,累趴是經(jīng)常的事情。比較艱險的地方我們年輕人主動請纓,讓老同志多休息?,斈崮壬眢w健壯,特別能吃苦耐勞,做事情干脆利落,又認(rèn)真細(xì)致,還虛心接受批評甚至責(zé)罵,而且過后不要求我們道歉,我們醫(yī)生都十分喜歡這樣的護士。她是本地人,一般的麻煩事她都能解決。這樣,我們更離不開她。她有語言天賦,不僅掌握英語、法語和斯瓦希里語,還跟中國醫(yī)生學(xué)會了漢語,用簡單的漢語寫護士日志。她還擅長跳舞,晚上休閑時分,圍著火堆,烤著鱸魚,她總是自告奮勇為我們表演熱情奔放的非洲舞蹈,盡情展現(xiàn)她的豐乳肥臀,引起一陣陣開懷大笑。我真的喜歡她的性格,純真,爽快,敢愛敢恨,洋溢著淳樸的野性。我和瑪尼娜待一起的時間最長,配合也十分密契。有一次,她聽見我在電話里跟老婆吵架,第二天我的情緒低落,工作狀態(tài)很差,在手術(shù)過程中差點釀成大錯。從此,瑪尼娜對我的態(tài)度不再像戰(zhàn)友、同事,而變得既害羞又親昵,對我噓寒問暖,關(guān)照得無微不至。原先一個喜歡她并追求她的法國黑人醫(yī)生亨利見狀只好放棄,轉(zhuǎn)而向我表達(dá)祝福之意??墒?,亨利多疑了。我和瑪尼娜沒有發(fā)展到那種關(guān)系,而且,我和老婆爭吵的原因并非感情破裂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只是反對我遠(yuǎn)赴非洲,把三歲的女兒和病多體弱的倆老人扔給她。
“你是我見過的最害羞的男人?!爆斈崮劝胝J(rèn)真半開玩笑對我說,“但你的害羞打動了我。看到女人跟害羞的男人吵架,我心里不痛快。她不應(yīng)該隔著千山萬水跟你吵架?!?/p>
我不希望瑪尼娜干預(yù)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瞪了她一眼,支使她去把醫(yī)療垃圾扔到該扔的地方。
瑪尼娜嘴里不停地叨嘮著,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會愛上瑪尼娜的。”亨利是一個年紀(jì)比我還小一歲的傳染病醫(yī)生,比我高一大截,黃色的胡子比我的頭發(fā)還長,比我?guī)洑狻?/p>
我回答他:“不會的,我和瑪尼娜只是兄弟,最多算是兄妹。”
亨利老謀深算地笑道:“等著瞧吧?!?/p>
我對亨利的話不以為然,直到我和她一起經(jīng)歷過生死。
在那次震驚國際社會的盧旺達(dá)大屠殺中,數(shù)以千計的圖西人和胡圖人尸體被扔入河中,隨水流沖進卡蓋拉河,使烏干達(dá)爆發(fā)嚴(yán)重的疫病災(zāi)情。那年夏天,我們醫(yī)療隊分批橫渡卡蓋拉河,從東岸到西岸。因為一時找不到像樣的船,我們只好求助于當(dāng)?shù)鼐用竦男〈?。我和瑪尼娜最后一批過河。船上只有我和她,還有一個老船夫。船到河中間,被一具急流中的尸體撞擊了,瑪尼娜受到了驚嚇,身子本能地往后仰翻,船失去平衡,船夫措手不及,沒撐控好船,船竟然翻了個底朝天,把我們拋到河里。我的水性不好,瑪尼娜甚至比我更糟。我們在河里撲騰,本能地抓住對方,又因為不想累及對方而松手;看到對方快要沉下去了,拼命伸手去撈對方……我以為我必死無疑。說實話,那時候,因為跟妻子經(jīng)常在電話里為離婚爭吵,我心情很糟糕,對生死已經(jīng)漠然,那一刻,我做了殉難的準(zhǔn)備。而唯一的遺憾是,我無法拯救近在咫尺的瑪尼娜。我看著她沉沒,然后我也沉入了河底……
圖片
當(dāng)我睜開眼睛,看到瑪尼娜坐在我的床前,我以為是做了一場夢。
“老宋,我們?nèi)チ艘惶颂靽只貋砹?。”瑪尼娜喜極而泣,抱著我說。
我們被老船夫和當(dāng)?shù)厝撕狭攘似饋?。后來瑪尼娜告訴我她當(dāng)時為什么受到了驚嚇:“那具尸體的臉像極了我父親,他突然張開眼睛看著我……”
在去年的大屠殺中,她的父親和族人共一百多人在與圖西族的沖突中殉難。
死里逃生后,我和瑪尼娜的關(guān)系迅速升溫。她跟我講述胡圖人和圖西人互相之間的仇恨,以及她所在部落的往事。她的父親是英雄,曾經(jīng)帶領(lǐng)族人躲過一次又一次的災(zāi)難,但終沒有逃過種族屠殺。有時候,她說到傷心處時,抱著我號啕大哭。在工作和生活中,除了睡覺,我們幾乎形影不離。同事們都看得出來,經(jīng)常善意地拿我們開涮。亨利對我更是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我無所謂。因為我和瑪尼娜只是保持著兄妹一般的情誼,甚至比兄妹更親昵,但從沒有越過雷池半步。她經(jīng)常撒嬌似的趴到我的背上,說是鍛煉我瘦小薄弱的身體,增加抗壓能力。我多少次被她壓垮,直到后來我能背著她健步如飛。有一次,在卡永扎,那個像中國一個小集鎮(zhèn)差不多大的“城市”,我背著瑪尼娜穿過那條雜亂喧囂的主街道,引起當(dāng)?shù)厝说臒崃覛g呼、尖叫,幾乎是列隊圍觀我們通過。瑪尼娜像公主一樣享受市民們的仰慕,隊長表揚我為中國醫(yī)生贏得了盧旺達(dá)群眾的好感。我只是覺得我比以前強壯有力多了。
瑪尼娜保護過我。也是在卡永扎,醫(yī)療隊遵命在此駐扎一個星期,給當(dāng)?shù)鼐用襻t(yī)療援助。有一天晚上,我約瑪尼娜去看電影。電影院很小,設(shè)施破舊,尤其是椅子,差不多全是斷手?jǐn)嗄_的。這是我到非洲一年多來第一次看電影,是一部法國新電影。電影開始后,觀眾才陸續(xù)進來,越來越多,把電影院擠滿了,亂哄哄的,煙臭汗臭很快把我和瑪尼娜嗆得直咳。電影過了一半的時候,前面觀眾席上突然響起一聲槍響。原來是一個黑人站起來對著前排的一個黑人的頭開了一槍,然后舉槍嗷嗷大叫,隨時可能對著誰再開第二槍。還有人點燃了火把扔到觀眾中間。電影院馬上亂成一鍋粥,觀眾哭喊著奪路而逃?;璋档墓獠蛔阋宰屓吮鎰e方向。我往外跑的時候被人推倒在地,一陣亂腳踐踏過我的身體,我喘不過氣,更無法爬起來,頭腦里一片空白?,斈崮认褚活^發(fā)怒的河馬一樣兇悍,回頭用身體撞開試圖踐踏我的人,并用身體拼命擋住慌亂的人群,讓我有足夠的時間站起來,然后將我一把扔到她的背上,用身體撞開一條通道,帶我逃出了正在冒煙的電影院。
盡管瑪尼娜多次找機會大膽地向我表達(dá)感情,甚至主動地試圖越過正常關(guān)系,但都被我拒絕了。最后一次她要跟我接吻,我粗魯?shù)赝崎_了她。我告訴她,我不是不喜歡她,也不是怕她纏上我,而是我不能背叛我的妻子。為此,瑪尼娜很失落,也很生氣,有一段時間,她跟我賭氣,調(diào)到另一個分隊去,但很快便申請調(diào)了回來。然而,我們勸她不要回來,因為我們這次是到圖西人的地盤開展醫(yī)療救助?,斈崮泉q豫了一會,還是決定跟我們走。我們都以為瑪尼娜對仇敵圖西人恨之入骨,工作中會有抵觸情緒,甚至有過激行為。但接下來的一個多月里,她像往常一樣兢兢業(yè)業(yè),一絲不茍,令我們暗中不斷贊嘆。尤其是在一次搶救一個病得奄奄一息的圖西族男孩時,她自始至終守在病床前,給小男孩喂藥,給他擦拭身子,照顧得無微不至。那男孩子康復(fù)后,無意中看到瑪尼娜臂膀上胡圖人的標(biāo)志,突然抄起一塊磚頭對瑪尼娜狠狠地砸過去,正好砸在有胡圖人標(biāo)志的臂膀上?,斈崮榷汩W不及,發(fā)出一聲慘叫。我和亨利好不容易才將男孩制服。我以為瑪尼娜會生氣,但她只是躲在墻角抽泣了一會,擦干淚水重新回到崗位。
我問瑪尼娜為什么不生氣。
“現(xiàn)在我心里只有愛,沒有恨?!彼苷J(rèn)真地對我說,“因為心里有你,再也裝不下其他任何東西了?!?/p>
我心里默默地贊美瑪尼娜:“好妹子!”
四年前的分別讓我難忘,更讓人悲傷。在阿卡尼亞魯河的一個不知名的小鎮(zhèn)上,醫(yī)療隊的伙伴們給我舉辦一個送別晚會。我到點了,要回國了,第二天便要離開。就幾個人,在一間小院子里,一棵古老的橄欖樹下,圍在一起,泡咖啡。月色朦朧,燈火幽暗,遠(yuǎn)處傳來鳥獸的叫喊,大地安靜而寂寥。前幾天,亨利在一次翻車事故中受了重傷,被送回法國,大家士氣低落。隊里的同事們也想家了,氣氛有點傷感,也有點冷清。只有剛來報到替換亨利的比利時醫(yī)生彼得彈奏他的吉他,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唱一首歌,但瑪尼娜可以例外?,斈崮扔幸桓焙酶韬?,父親遇難后她再也不唱歌。那天晚上,瑪尼娜一直坐在我的身邊,出奇地安靜,無論大伙怎么鼓動她,她也不肯跳舞。結(jié)果,大伙也唱不下去,只有默默地喝著咖啡。想不到快要散去的時候,瑪尼娜突然站起來說要讀一首歌詞,是她自己作的詞:《我愛的人將要離開盧旺達(dá)》。實際上,這是一首感傷的詩:
你來的時候
盧旺達(dá)的原野開滿了紫菊、海棠
我?guī)闳ヒ娮R森林里的蕉鵑、艷鷓鴣
我喜歡你喝醉了香蕉酒倒在我的懷里
我愿意跟隨你舉著火把穿過沼澤
我愿意和你永睡安靜的卡蓋拉河底
可是,我的美貌留不住你
我的舞蹈留不住你
連我的靈魂也留不住你
……
彼得吉他伴奏,瑪尼娜讀完時,在座的人都淚流滿面。我肯定,那是我聽過的最純情最打動人的歌詞。瑪尼娜說將來她要譜曲,讓整個盧旺達(dá)都傳唱。朗誦結(jié)束,天邊的繁星紛紛墜落,夜空一片漆黑。在黑暗里,我和大伙一一互道珍重?,斈崮茸詈笠粋€跟我擁抱。她將淚臉緊緊地貼在我的面頰,滾燙的嘴唇吸住我的嘴,我推開了她?,斈崮日f:“從明天開始,我們再也不會相見了。永別了!”我說:“是的,永別了?!蔽一氐椒块g躺下,回想起這兩年的經(jīng)歷,百感交集,心里有許多對此地的不舍。世界很安靜。遠(yuǎn)處有鳥獸叫喚。我的睡意幾無。夜半聞門外有人輕輕地徘徊。我知道是誰。她一直在糾結(jié)。良久,她還是輕輕地敲了幾下我的門。我強忍不起。又過了一會,她敲了敲窗戶。這次我裝作睡著了,發(fā)出均勻的呼嚕聲?,斈崮容p輕地嘆息一聲,默默離開了。
第二天,我趁他們還沒有起床便匆匆乘車離開。但在路口處,瑪尼娜早已經(jīng)等候在那里,滿臉淚痕和疲憊。我以為她會追上來,但她只是默默地向我揮了揮手,然后消失在轉(zhuǎn)角處。
永別了,瑪尼娜。
……
朱山坡,1973年出生,廣西北流人。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fēng)暴預(yù)警期》,小說集《十三個父親》《蛋鎮(zhèn)電影院》等,曾獲首屆郁達(dá)夫小說獎、第五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