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我心中的文學
真正的文學和真正的戀愛一樣,是在痛苦中追求幸福。
一
有人說我是文學的幸運兒,有人說我是福將,有人說我時運極佳,說話的朋友們,自然還另有深意的潛臺詞。
我卻相信,誰曾是生活的不幸者,誰就有條件成為文學的幸運兒;誰讓生活的禍水一遍遍地洗過,誰就有可能成為看上去亮光光的福將。當生活把你肆意掠奪一番之后,才會把文學饋贈給你。文學是生活的苦果,哪怕這果子帶著甜滋滋的味兒。
生活是嚴肅的,它沒戲弄我。因為沒有坎坷的生活的路,沒有磨難,沒有犧牲,也就沒有真正有力、有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文學。相反,我時常怨怪生活對我過于厚愛和寬恕,如果它把我推向更深的底層,我可能會找到更深刻的生活真諦。在享樂與受苦中間,真正有志于文學的人,必定是心甘情愿地選定后者。
因此,我又承認自己是幸運的。
我們似乎只消把耳聞目見如實說出,就比最富有想象力的古代作家虛構出來的還要動人心魄。而首先,我獲得的是莊嚴的社會責任感,并發(fā)現(xiàn)我所能用以盡責的是紙和筆。我把這責任注入筆管和膠囊里,筆的分量就重了;如果我再把這筆管里的一切傾瀉在紙上——那就是我希望的、我追求的、我心中的文學。
生活一刻不停地變化。文學追蹤著它。
思想與生活,猶如托爾斯泰所說的從山坡上疾馳而下的馬車,說不清是馬拉著車,還是車推著馬。作家需要伸出所有探索的觸角和感受的觸須,永遠探入生活深處,與同時代的人一同苦苦思求通往理想中幸福的明天之路。如果不這樣做,高尚的文學就不復存在了。
文學是一種使命,也是一種又苦又甜的終身勞役。無怪乎常有人罵我傻瓜。不錯,是傻瓜!這世上多半的事情,就是各種各樣的傻子和呆子來做的。
二
文學的追求,是作家對于人生的追求。
寥廓的人生有如茫茫的大漠,沒有道路,更無向?qū)?,只在心里裝著一個美好、遙遠卻看不見的目標。怎么走?不知道。在這漫長又艱辛的跋涉中,有時會由于不辨方位而困惑;有時會由于孤單而猶豫不前;有時自信心填滿胸膛,氣壯如牛;有時用拳頭狠鑿自己空空的腦袋。無論興奮、自足、驕傲,還是灰心、自卑、后悔,一概都曾占據(jù)心頭。情緒仿佛氣候,時暖時寒;心境好像天空,時明時暗。這是信念與意志中薄弱的部分搏斗。人生的每一步都是在克服外界困難的同時,又在克服自我的障礙,才能向前跨出去。社會的前途大家共同奮斗,個人的道路還得自己一點點開拓。一邊開拓,一邊行走,至死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真正的人都是用自己的事業(yè)來追求人生價值的。作家還要直接去探索這價值的含義。
文學的追求,也是作家對于藝術的追求。
在藝術的荒原上,同樣要經(jīng)歷找尋路途的辛苦。所有前人走過的道路,都是身后之路。只有在玩玩樂樂的旅游勝地,才有早已準備停當?shù)妮p車熟路。嚴肅的作家要給自己的生活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適用的表達方式。嚴格地說,每一種方式,只適合它特定的表達內(nèi)容;另一種內(nèi)容,還需要再去探索另一種新的方式。
文學不允許雷同,無論與別人,還是與自己。作家連一句用過的精彩的格言都不能再在筆下重現(xiàn),否則就有抄襲自己之嫌。
然而,超過別人不易,超過自己更難。一個作家憑仗個人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感受、發(fā)現(xiàn)以及美學見解,可以超過別人,這超過實際上也是一種區(qū)別。但他一旦亮出自己的面貌,若要再來區(qū)別自己,換上一副嘴臉,就難上加難。因此,大多數(shù)作家的成名作,便是他創(chuàng)作的峰巔,如果要超越這峰巔,就像使自己站在自己肩膀上一樣。有人設法變幻藝術形式,有人忙于充填生活內(nèi)容。但是單靠藝術翻新,最后只能使作品變成輕飄飄又炫目的軀殼;急于從生活中捧取產(chǎn)兒,又非今夕明朝就能獲得。藝術是個斜坡,中間站不住,不是爬上去就是滑下來。每個作家都要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苦悶期。有的從苦悶中走出來,有的在苦悶中垮下去。任何事物都有局限,局限之外是極限,人力只能達到極限。反正遲早有一天,我必定會黔驢技窮,蠶老燭盡,只好自己模仿自己,讀者就會對我大叫一聲:“老馮,你到此為止啦!”就像俄羅斯那句諺語:老狗玩不了新花樣!文壇的更迭就像大自然的淘汰一樣無情,于是我整個身軀便劃出一條不大美妙的拋物線,給文壇拋出來。這并沒關系,只要我曾在那里邊留下一點點什么,就知足了。
活著,卻沒白白地活著,這便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和安慰。同時,如果我以一生的努力都未給文學添上什么新東西,那將是我畢生最大的憾事!
我會說我:一個笨蛋!
三
一個作家應當具備哪些素質(zhì)?
想象力、發(fā)現(xiàn)力、感受力、洞察力、捕捉力、判斷力,活躍的形象思維和嚴謹?shù)倪壿嬎季S;盡可能龐雜的生活知識和盡可能全面的藝術素養(yǎng);要巧、要拙、要靈、要韌,要對大千世界充滿好奇心,要對千形萬態(tài)事物所獨具的細節(jié)異常敏感,要對形形色色人的音容笑貌、舉止動念,抓得又牢又準;還要對這一切,最磅礴和最細微的,有形和無形的、運動和靜止的、清晰繁雜和朦朧一團的,都能準確地表達出來。筆頭有如湘繡藝人的針尖,布局有如拿破侖擺陣,手中仿佛真有魔法,把所有無生命的東西勾勒得活靈活現(xiàn)。還要感覺靈敏、情感飽滿、境界豐富。作家內(nèi)心是個小舞臺,社會舞臺的小模型,生活的一切經(jīng)過藝術的濃縮,都在這里重演,而且它還要不斷變幻人物、場景、氣氛和情趣。作家的能力最高表現(xiàn)為,在這之上,創(chuàng)造出嶄新的、富有典型意義和審美價值的人物。
我具備其中多少素質(zhì)?缺多少不知道,知道也沒用。先天匱乏,后天無補。然而在文學藝術中,短處可以變化為長處,缺陷是造成某種風格的必備條件。左手書家的字、患眼疾畫家的畫、啞嗓子的歌手所唱的沙啞而迷人的歌,就像殘月如弓的美色不能為滿月所替代。不少缺乏鴻篇巨制結構能力的作家,成了機巧精致的短篇大師。沒有一個條件齊全的作家,卻有各具優(yōu)長的藝術。作家還要有種能耐,即認識自己,揚長避短,發(fā)揮優(yōu)勢,使自己的氣質(zhì)成為藝術的特色,在成就了藝術的同時,也成就了自己。
認識自己并不比認識世界容易。作家可以把世人看得一清二楚,對自己往往糊糊涂涂,并不清醒。我寫了各種各樣的作品,至今不知哪一種屬于我自己的。有的偏于哲理,有的側重抒情,有的傷感,有的戲謔,我竟覺得都是自己——傷感才是我的氣質(zhì)?快樂才是我的化身?我是深思還是即興的?我怎么忽而古代忽而現(xiàn)代?忽而異國情調(diào)忽而鄉(xiāng)土風味?我好比瞎子摸象,這一下摸到堅實粗壯的腿,另一下摸到又大又軟的耳朵,再一下摸到無比鋒利的牙。哪個都像我,哪個又都不是。有人問我風格,我笑著說,這不是我關心的事。我全力要做的,是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讀者。風格不僅僅是作品的外貌,它是復雜又和諧的一個整體。它像一個人,清清楚楚、實實在在地存在,又難以明明白白說出來。作家在作品中除去描寫的許許多多生命,還有一個生命,就是作家自己。風格是作家的氣質(zhì),是活脫脫的生命的氣息,是可以感覺到的一個獨個的靈魂及其特有的美。
于是,作家就把他的生命化為一本本書。到了他生命完結那天,他所寫的這些跳動著心、流動著情感、燃燒著愛情和散發(fā)著他獨特氣質(zhì)的書,仍像作家本人一樣留在世上。如果作家留下的不是自己,不是他真切感受到的生活,不是創(chuàng)造而是仿造,那自然要為后世甚至現(xiàn)世所廢棄了。
作家要肯把自己交給讀者。寫的就是想的,不怕自己的將來可能反對自己的現(xiàn)在。拿起筆來的心情有如虔誠的圣徒,圣潔又坦率。思想的法則是純正,內(nèi)容的法則是真實,藝術的法則是美。不以文章完善自己,寧愿否定和推翻自己而完善藝術。作家批判世界需要勇氣,批判自己需要更大的勇氣。讀者希望在作品中看到真實卻不一定完美的人物,也愿意看到真切卻可能是自相矛盾的作家。在舍棄自己的一切之后,文學便油然誕生,就像太陽燃燒自己時才放出光明。
如果作家把自己化為作品,作品上的署名,便像身上的肚臍兒那樣,可有可無,完全沒用,只不過在習慣中,沒有這姓名不算一個齊全的整體罷了——這是句笑話。我是說,作家不需要在文學之外再享有什么了。這便是我心中的文學!
1984年1月 天津
來源:《我心中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