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幽夢影》:“古人也跟帖”?
原標題:古人也跟帖
古人讀書比我們好,我信?!盁o絲竹之亂耳”,無聲光影電刺激,“頭懸梁,錐刺股”地潛心向學,終于基礎扎實;學問,尤其古籍經(jīng)典,比現(xiàn)代人寬博精深……可是,現(xiàn)代印刷術傳布,互聯(lián)網(wǎng)拓展,今人閱讀之便捷,相信古人很難企及。
譬如通過網(wǎng)絡閱讀,雖說碎片化些,可一篇文章流出,后面七言八語跟帖,議論紛紛,說好評差,多少熱鬧,原以為這是今人獨有的優(yōu)勢,哪知在看了清人的《幽夢影》之后,這優(yōu)勢也顯得不那么明顯了。
讀書
《幽夢影》作者系明末清初文學家張潮,有名文化之地徽州(今安徽歙縣)人,其著述甚多。此書倘歸類,應該是筆記隨感一路:天地自然、人生況味、庭院花草、閱書心得……幾乎無所不談,還大都是以人們喜歡的格言、聯(lián)語形式。作者內(nèi)在靈動,并不書卷氣,故筆下有味,許多還有趣。這些可以引發(fā)讀者興趣的因素外,還出現(xiàn)了古書十分少見的“跟帖”:在幾乎所有章節(jié)之后,有少者三兩人,多達四、五或更多人加以評說:附和、打趣……這些評說者,從表達看,與張潮性情相近。他們文字大都精粹,也盡量在有趣有味上下功夫,雖為評語,可運筆老到,與原作擱一起,常常有彼此映照、互為生發(fā)之效,這讓讀者觀閱時,更加一層感興之愉悅。
張潮原作及后面跟帖,涵蓋豐富,在此簡略介紹一下。作者是文人,讀書寫作,定有不少心得,譬如第一則,即是“四季讀”:“讀經(jīng)宜冬,其神專也;讀史宜夏,其時久也;讀諸子宜秋,其致別也;讀諸集宜春,其機暢也?!?/p>
所謂“經(jīng)”,當指《易經(jīng)》《論語》《詩經(jīng)》《春秋》之類經(jīng)典,因內(nèi)容文字深湛,讀它們精神不可旁騖,所以說適合在冬天少事干擾,時間較充分時鉆研;歷史書部頭大,讀它們花時間,所以適合長夏時日;“諸子百家”,各個言說,清爽秋日讀來,別是一番滋味;其它雜書,春天讀來,如雜花生樹,展懷快暢——說得好。
讀到張潮此節(jié),一位名曹秋岳者跟帖:“可想見其南面百城時。”“南面百城”本指統(tǒng)治者領地廣大。用在讀書人身上,是說他們擁書如擁城,藏書豐富之意。是啊,經(jīng)、史、諸子百家,其它雜著,沒有大量收藏,張潮也沒有說讀這些書經(jīng)驗的資本。另一名龐筆奴者繼續(xù)跟帖:“讀《幽夢影》,則春夏秋冬無時不宜。”此人看來與作者相熟,所以有點“捧”的味道。說一部書可以不必拘泥時間,拿起便可開讀,是說書寫得具備多方面長處的意思吧。
《幽夢影》一小節(jié)直名“書”:“藏書不難,能看為難;看書不難,能讀為難;讀書不難,能用為難;能用不難,能記為難。”此節(jié)說的是讀書由表入里,層層上升要求。讀書一般終于致用,可此節(jié)最后卻說“能用不難,能記為難?!边@里的“記”,筆者以為,是記得讀書的基本功用主旨,即提升自己精神境界。
這樣一來,就比僅僅能用又高出一層。此節(jié)后面三人跟帖,一洪去蕪說:“心齋以能記次于能用之后,想亦苦記性不如耳。世固有能記而不能用者。”顯然未解此“記”之真諦。另一王端人說:“能記能用方是真藏書人?!痹僖粡堉衿抡f:“能記故難,能行尤難?!贝颂幹靶小?,顯然不是用,應該是“踐行”書中的精神要求層面。張竹坡是當時著名文人,評點過《金瓶梅》,他的見解,高出他人一籌。
讀書所獲,也分生命階段。張潮有一節(jié)談及此:“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中年讀書如庭中望月,老年讀書如臺上玩月,皆以閱歷之淺深為所得之淺深耳?!彼^“窺”者,當為視野窄、有限;“望月”,似乎全看清楚,認識明白;“玩”就不同,是領略、體會、把玩。人的閱歷增加,世事歷練,對事物,包括他人文字論說的書,自然不一般。這大約是“破萬卷書”還得“行萬里路”的深層理由。此節(jié)后跟有三貼。一是黃交三對作者說的:“真能知讀書痛癢者也?!币皇菑堉衿拢骸拔崾宕苏撝敝蒙韽V寒宮里,下視大千世界皆清光似水矣。”本來是賞月,卻說從月宮下視(反觀),眼界不凡且清澈,對張潮點贊評價極高。另一畢右萬者說:“吾以為學道亦有淺深之別?!贝颂幩^“道”,應是古人認為的人世及自然規(guī)律,這當然比讀書更寬廣,可認知道理的過程卻有相似之處。
境界
相關讀書作文說法還很多,可其它妙語也不少。春天了,作者有一節(jié)“春聽鳥聲”:“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生此耳。若惡少斥辱,悍妻詬誶,真不若耳聾也?!贝斯?jié)有趣,春夏秋冬、白晝月下、山中水際……這些雅趣聲聽過之后,又回到現(xiàn)實,拉“惡少”“悍妻”進來,對照鮮明。張潮會寫文章。此節(jié)大約因為有此一變,后面跟帖者眾,選幾個帖子看看。一朱菊山說:“山老所居,乃城市、山林,故其言如此。若我輩日在廣陵城市中,求一鳥聲,不啻如鳳凰之鳴,顧可易言耶。”正是。你張潮有處可聽聞,許多城市人,連一聲鳥鳴且不易聽到,遑論其它。張竹坡也跟帖:“久客者欲聽兒輩讀書聲,了不可得?!敝衿碌囊娮R總不尋常。你聽到的基本為高雅之音,可人世人情人倫之聲,也該考慮進來的,譬如在外者念想家中孩子讀書之聲。一張迂庵者言:“可見對惡少、悍妻,尚不若日與禽蟲周旋也。”隨即補充:“讀此方知先生耳聾之妙。”這些評語,使得張潮原作得以豐富,跟帖與原文共生了。
還說佳境:“賞花宜對佳人,醉月宜對韻人,映雪宜對高人。”“韻人”該是有韻致之人吧;“高人”者,超脫之人。這般相合的“人”“境”,要求實在太高。不說佳、韻、高人稀少,就算有,對月賞花映雪之時,也難能湊泊呀。后面跟帖者,一位余淡心不甚同意作者說法。以為:“花即佳人,月即韻人,雪即高人。既已賞花、醉月、映雪,即與對佳人、韻人、高人無異也?!贝颂貌诲e。不一定非與作者同調(diào),才見出跟帖的自有價值。另有江含征引用蘇軾兩句詩跟上帖來:“‘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蘇軾有一《於潛僧綠筠軒》:“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世不可醫(y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笨芍按司睘橹褡?。“揚州鶴”為故典,指極為美好愿景。此人引蘇軾句子,應該是說張潮的境界要求太高了。張竹坡跟帖:“聚花、月、雪于一時,合佳、韻、高為一人,吾當不醉而心醉矣?!边@樣的“人”“境”合起,不說實現(xiàn),就算想想,也“心醉”了。是說理想太高遠吧。
缺憾
有佳境便有缺憾。張潮有這樣兩句:“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遲上。”這是看月亮的心情。一孔東塘跟帖:“我唯以月之遲早為睡之遲早耳。”此人說得妙,他是跟隨月亮起伏而調(diào)整睡覺時間的。一名孫松坪跟帖說:“第勿使浮云點綴,塵滓太清足矣?!庇^月不使得浮云遮蔽,甚至清空不要一點塵滓,這要求太高。一冒青若者跟帖:“天道忌盈,沉與遲請君勿恨。”此人通達。無論人世、自然,忌諱追逐盈滿,“沉”或“遲”其實是常態(tài),遇上,不必深恨。張竹坡跟帖:“易沉遲上,可以卜君子之進退。”這又高了一層。從一個人觀察月亮的態(tài)度上,可以知道其對待世事的認知,也就大致可以推知此人生活之路的升遷騰伏了。
這缺憾僅僅在觀月。下面,張潮小結出“十恨”來:“一恨書囊易蛀,二恨夏夜有蚊,三恨月臺易漏,四恨菊葉多焦,五恨松多大蟻,六恨竹多落葉,七恨桂荷易謝,八恨薜蘿藏虺,九恨架花生刺,十恨河豚多毒。”把生活太過理想化,不能如意,便無端生出恨來。讀到這些,他人也有各自看法。一江菂庵者跟帖:“黃山松并無大蟻,可以不恨。”舉出例外,消解恨意。張竹坡跟帖:“安得諸恨物盡有黃山乎?”這么多恨,包含黃山不?問得好。勝過三山五岳的黃山,你總不能“恨”吧。也在說恨多了些。一名石天外人跟帖:“予另有二恨,一曰才人無竹,二曰佳人薄命?!边@兩條,相比一般了些。
總體看去,《幽夢影》一書多風花雪月,追逐風雅,可偶然,也論到人間貧富:“為濁富不若為清貧,以憂生不若以樂死?!薄盀楦弧敝虚g,作者加一“濁”字,似乎希望這“富”來得干凈,否則不如“清貧”著。這大約只表現(xiàn)張潮自己想法,跟帖者卻不見得認同。一位李圣許跟帖:“順理而生,雖憂不憂;逆理而死,雖樂不樂?!贝巳瞬徽撠毟唬辉趹n樂二字探討。他的說法心理學上有支持,“順理”牽涉認知,自己認為合切,便心安自在,所以生活之“憂”也就不算多大事;可如果“逆理”,與理相悖,那無論怎樣,也難得快樂。可另一吳野人不同意前面看法,他跟帖說:“我寧愿為濁富。”他應該是友人,所以這般與作者反著來。這也不能過于當真。同是讀書人,應有一些基本相近的價值觀,可生存世間,也未嘗不透露些不忍貧寒的心態(tài)。還是張竹坡說得中和些:“我愿太奢,欲為清富,焉能遂愿?!痹敢膺^得好些,可希望這富庶來得干凈(清),怎樣才能遂愿呢?看來,他對此是有疑問的,這疑問,反而說明他的清醒。
去年讀報,看到宗璞先生談枕邊書時,說到《幽夢影》,認為書中表現(xiàn)的是“中國文化的審美情趣。”宗璞先生文字絕佳,散文凝練而溫文,是否也受到張潮一些影響?至于此書是否表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審美情趣”?筆者還不能全然認可。從時代看,《幽夢影》描摹的“情趣”,頗為精致,同時單薄,少了《詩經(jīng)》的質樸,《楚辭》的飛揚華美,漢唐的金戈鐵馬……它是明清時期的表達,可以成為我們認識此時文人情趣部分。當然,當時居然有“跟帖”風習,更有文字記錄下來,這又讓我們感覺意外,當然,同時也感佩古人的創(chuàng)獲。